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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神去的神明(2 / 2)




在与喜的要求下,我也只好敲着挂在胸前的锣。叮当叮当。小货车满载着嘈杂的声音前进。



十五分钟左右的车程后,接着下车在林间道路走了二十分钟,终于抵达了神去山的入口。



在一座摇摇欲坠的小祠堂旁,有两棵绑着稻草绳的杉树,杉树之间有一条看起来像是兽径的小路。小路一直通往山的深处。



山太一个人不可能来这里。虽然我这么想,却说不出口。因为我知道,这里是清一哥他们最后的希望。



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发生神隐这种事?山太根本不可能跑路离家这么远的神去山。但是,如果山太不在这里,那么就是掉进了河里,或是被陌生的变态带走了,甚至可能在附近的山里迷路了。无论如何,都代表山太的处境很危险,我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所以,我一路上都没有开口,努力让自己相信山太就在神去山。



与喜他们似乎坚信山太就在这座山里,走在最前面的岩叔背影,以及继续敲锣的与喜脸上都充满希望和自信,我不需要回头,就知道走在我身后的清一哥和三郎老爹也一样。



为什么?以常理来判断,根本不可能啊。



我虽然在一开始感到不可思议,但走在郁郁苍苍的森林中,也开始相信山太就在这座山里。我抬头往前走,敲着胸前的锣,声声呼唤着:「山太,山太。」



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是因为冷水和盐的刺激,和不断回响在耳边的金属声音,使我陷入了轻度的恍惚状态。这就是所谓的自然嗨吗?神去山的险峻山路,已经只有神域才有的庄严气氛,还有阔叶树的森林都让我在这种恍惚之中越陷越深。



没错,神去山和村庄周围的其他山不同,完全没有栽植杉树和桧树,因此,山上生长了各种不同的树木,每棵树都出奇地高大。



夕阳映照的山坡上,金黄色的斑驳光点从树叶缝隙洒了下来,压弯了枝头的黄色棣棠花也不遑多让。路旁有一片野蔷薇,羞涩地张开五片白色的花瓣,甜蜜的芬芳掠过鼻尖。溲疏枝头结了血多小花蕾,十五公尺高的白蜡树顶着泡沫般的白花,缠绕在橡树上的五叶木通蔓藤绽放出明亮的紫色花朵。



当然,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植物的名称,只觉得「好漂亮」,为夜幕逐渐降临,无法看清周围的景色感到惋惜。



花香几乎令人喘不过气。除了嗅觉以外,听觉也格外敏锐。原以为森林中一片静谧,没想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随时可以听到树叶掉落、树枝摇曳的声音。风掠过树梢,鸟儿匆忙地啼叫着,好似在催促着「天快黑了」,甚至可以听到鹿或是其他动物啃树皮的声音,以及远处小溪的流水声。



积满枯叶的地面十分松软,隔着忍者胶底鞋,依然可以感受到泥土含有丰富的水分和养分。



这里简直是梦幻世界,没想到神去村居然有这种地方。我沉醉地迈着步伐,几乎忘记进入神去山的目的。啊,真希望可以永远留在这里。



薄暮笼罩住森林,岩叔打开了手电筒。



惨了惨了,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虽然感觉在森林里走了很久,但其实距离太阳下山只过了十分钟而已,还没有走到神去山的半山腰。我对时间的感觉已经完全错乱了。



这就是山的魔力吗?就连野蛮人与喜也变得虔诚,我终于可以理解进入神域之前要净身的理由了。深山的这种奇妙难以用理智和在平地上的常识来理解,令我有点害怕,但也同时感受到乐趣。杂乱的部分和某种力量堆砌出井然有序的部分复杂地交织在一起,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神去村根源的瞬间。



「山太,山太。」



清一哥他们继续叫喊着,为了抛开脑海中的惊愕,我也大声喊了起来:



「山太,你在哪里?我们来接你了,快出来。」



这时,小径的前方,一个娇小的人影冲入岩叔手电筒的光环中。我们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山太!」



山太也发现了我们,一个劲地向我们跑来。



「爸爸!」



虽然我和与喜都张开双臂迎接山太,但山太跑过我们身边,扑向走在最后的清一哥。清一哥跪在地上,紧紧抱住了山太的身体。



「太好了,山太,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觉得痛?」



「没有,没有地方痛。」



即使山太这么回答,清一哥仍然不放心地抚摸着儿子的身体检查着。清一哥闭着眼睛,身体因为放心和兴奋微微颤抖着。



三郎老爹将悬在腰上的御神酒洒在周围的地上。



「谢谢,谢谢你把山太还给我们,谢谢。」



三郎老爹拍了拍手拜神,我们也跟着拜了起来。夜晚风声呼啸的森林,有一种让人不得不敬畏的威严。



山太到底是怎么来到神去山的?该不会有坏蛋故意捣蛋,把他带来这里?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山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他人似乎也很在意这件事,下山的路上,与喜问清一哥背上的山太:



「山太,你是怎么来这里的?你刚才在干什么?大家都很担心你。」



「我跟你说喔,」山太揉着惺忪的眼睛,「一个穿红衣服的漂亮姐姐问我『要不要来玩?』」



「漂亮的姐姐是谁啊?」



「不知道,我不认识。」



「你怎么可以跟不认识的人走。」



「但是,她人很好啊,我回答说『好』,结果就咻地一下,有好多花,还有好多水果,我吃了很多桃子、柿子和葡萄。」



这个季节不可能有这些水果。我和与喜互看了一眼,清一哥没有说话,默默地赶着路。



「啊,」与喜用手指揉着眉间,「咻是什么?你说的咻是什么?」



「飞起来了啊!」山太在清一哥的背上兴高采烈地张开双臂,「房子变得好小。」



「是喔,然后呢?」



与喜没有多问这个话题,想继续了解后续状况,山太有点不高兴,但还是回答:



「结果,有一个穿白衣服的姐姐说:『你该回去了』。」



这次又是白衣服的女人?我偏着头纳闷。现在很少有人穿鲜红色或是纯白色的衣服了,难道是消防队员或是医院工作的人?



「嗯,」与喜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理解,「白色衣服的姐姐也很漂亮吗?」



「这……」山太顿了一下,「但是她很温柔,红衣服的姐姐一下子就走了,但白衣服姐姐一直陪我玩,拉着我的手,把我送到爸爸这里。」



难道是喜欢男童的变态姐妹?我实在太担心了,忍不住问:



「你不觉得害怕吗?」



然后,山太趴在清一哥的背上,很快就睡着了。



「山太遇见了神明。」



三郎老爹感慨地说。



「对,」岩叔说:「和我那时候一样。」



「什么?」我转过头,「岩叔,你也曾经……遭神隐吗?」



「勇气,看着前面走路,小心跌倒。」



岩叔挥了挥手,提醒我小心,然后用陷入回忆的声音说:「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我也像山太一样突然失踪了。大人都惊慌失措地四处寻找,结果看到我在神去山笑得很开心。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是啊,是啊,」三郎老爹说,「那一年也刚好是大山祗神大庙会年,所以是四十八年前。」



「有那么久了吗?」



「是啊。」



他们还真不当一回事。虽然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切平安无事,但失踪的过程至今仍然是个谜。天底下真的有神隐这种事吗?山太应该是被恋童癖的姐妹绑架了吧?



虽然我心里这么想,但看到山太睡得很香甜的样子,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山太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他和两个奇怪的女人在神域的山上度过了愉快的一天,这样就足够了。



在山上,无论发生多么不可思议的事都不足为奇。



皎洁的圆月照亮了夜晚的山路,静静守护着我们,完全不需要手电筒。月光照射下,树叶闪着银光。



在玄关等候的佑子姐一看到我们时,无声地尖叫出来,接过熟睡的山太。清一哥用手掌轻轻地抹去了佑子姐脸上的泪痕。



中村家灯火通明,大家为山太的平安归来举杯庆祝,所有村民都参加了这个通宵宴会。三郎老爹子皱巴巴的肚子上画了一张人脸跳着舞,山根大叔一展他引以为傲的歌喉,繁奶奶用手打着拍子,却完全跟不上节奏。美树姐的父母安慰着清一哥,与喜听到美树姐称赞他:「你偶尔也可以派上用场」,开心地干了杯。



岩叔心满意足地坐在客厅角落吃菜,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为岩叔的杯子里倒了酒。



「不好意思,你也喝吧。」



「不,我是未成年,喝茶就好了。」



「你真守规矩。」



我们看着村民热闹庆祝,山太早就已经上床睡觉了。佑子姐也不在,可能在陪山太睡觉吧。



「岩叔,你没有对山产生恐惧吗?」



「什么?」



「你不是遭到神隐吗?万一有什么闪失,搞不好一辈子都回不了家啊。」



「我没想过。」岩叔静静地摇头,「不管有没有遇过神隐,山都很可怕。我之前在山上工作时,曾经因为突然变天差点遇难,但我从来没想到不再上山。因为我受到了山神的祝福,所以,活着要上山,死也要死在山上是天经地义的事。」



太猛了,上山工作不是工作,成了一种生活态度。以前,我身边从来没有大人说过类似的话。而且,岩叔说话的语气很平淡,太帅了。



我有朝一日也会希望自己「活着要上山,死也要死在山上」吗?



黎明时分,宴会终于结束。美树姐背着繁奶奶,我拖着酩酊大醉的与喜回了家。



「我老公真是没用。」



美树姐费了很大的力气,为与喜脱下了忍者胶底鞋,轻轻踹了一脚躺在客厅的与喜屁股,他照样呼呼大睡。



我精疲力尽,好不容易爬到自己的被子旁,来不及脱下一身宛如修行者的衣服就倒头大睡,一觉睡到中午。



山太回家后,发烧在家躺了三天,但很快就复原,比之前更加生龙活虎,整天都可以看到他在村里跑来跑去。



他似乎已经把遭神隐期间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我脑袋昏昏沉沉的。



听到我这么说,与喜吐槽说:



「你不是整天都魂不守舍吗?」



我发烧了,在与喜家三坪大房间内呻吟着。喷嚏猛打,鼻涕流不停,鼻子、眼睛、耳朵和喉咙都开始发痒。



像妖怪一样坐在我枕边的繁奶奶为我擦着汗和鼻水,美树姐为我煮了加了酸梅的粥,我并不是吃坏肚子,根本不需要喝粥,但还是心存感激地吃了。吃粥时仍然喷嚏不停,打得我肚子都快抽筋了。



我得了花粉症。来到神去村的第一个春天,我所吸入的花粉量就一下子冲破了我这辈子的额度。



在山上工作时,花粉飘然降落。花粉把整个山都染成一片金黄色,在工作结束的傍晚,我们就像是裹了面衣,刚起锅的炸虾。



清一哥和岩叔除了戴护目镜以外,把整个身体包得密密实实,完全看不到皮肤。他们用毛巾把头连同耳朵包起来后,再戴上安全帽,鼻子以下也用毛巾包起来。鼻子以下当然戴了抗花粉专用的口罩。为了防止花粉入侵,甚至用白布把袖口和裤管都扎了起来。



「除了黏膜以外,连皮肤都觉得痒。」



「对啊,今年的花粉量特别多。」



他们两个一身既像游击队,又像是蜂农的装扮,在休息时间抱怨着。至于与喜、三郎老爹和阿锯,不管是天空飘下花粉还是降下刀子,他们依然不为所动。我觉得鼻腔深处热热的,脑袋也昏昏沉沉,还以为自己感冒了。



那次地震后,我终于知道自己不是感冒。当时,我们进入了西山的深山,疏伐三十年生的杉树。



树龄超过二十年的树林通常每个五年就要疏伐一次,留下有机会成为优质木材的树木。如果不疏伐,树木会过度密集,妨碍彼此的生长,也会影响日照。但是,也不能疏伐过度。尤其是桧树,日照过度,反而容易枯死。



精准判断砍伐哪棵树并不容易。必须根据立地条件、枝叶生长情况,留住「这棵应该不错」的树,让它成为五十年生、七十年生的大树。



然而,疏伐所砍下的树木并非不好。多亏有了这些树木。才能够避免其他树木收到风雨的侵袭,也可以确保适度的日照,让土壤更肥沃。而且,三十年的树木在疏伐下来后,还可以当作木材出货。



我不知道该疏伐哪棵树,也没有足够的技术可以伐倒树木,所以,只能负责搬运伐倒的树木。



「以前,连树皮都不会浪费。」三郎老爹说:「四月到九月期间,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树皮剥下来。」



「十月到三月期间树皮剥不下来吗?」



「剥不下来,树木不都在暖和的季节生长吗?所以,树皮也会松松的,让树干有空间生长。但冬季就不行了,树皮会紧绷,贴在停止生长的树干上。」



老一辈的观察入微,才会发现树木的生长奥秘,太了不起了。



三郎老爹灵巧地用小型短斧把伐倒的杉树的皮剥了下来,顿时飘来一股新鲜的木材香气。从深褐色的粗糙树皮下,露出富有光泽的树干,简直就像在变魔术。



「从剥下的树皮量可以计算出伐倒了多少树木,才能领到工资。」



「现在不剥皮了吗?」



「很少再剥了。现在也不再用树皮引火,派不上用场了。而且,剥了皮之后,木材容易干燥而裂开。」



中村林业的薪水不是抽成制,而是根据进山工作的天数计算。当然,技术和经验不同的人,所领到的薪水也不同。我这个见习生领到的钱应该不到与喜薪水的三分之一,但能够领到钱,我就已经心存感激了,因为我的工作绩效连与喜的四分之一都不到。



我和三郎老爹一起把尚未剥树皮的原木堆在斜坡上。刚采伐下来的原木很重,虽然三郎老爹说:「只要掌握到支点再扛,就不会觉得重」,但我还是搬得东倒西歪的。



为了避免最下方的原木直接接触地面,必须先铺上树枝和树叶。同时,以立木作为支柱,交错地堆放原木,放置一百天左右静待风干。等干燥变轻后,才会把原木搬运下山。



清一哥正在不远处的斜坡上挑选疏伐的树木。他用开山刀微微削去树皮做记号,与喜和岩叔把绳子绑在做了记号的树木上,砍伐时,可以视实际需要拉绳子,调整树木倾倒的方向。



砍倒斜坡上的杉树时,评估砍伐顺序及倾倒方向很重要,一方面确保作业员的安全,同时提升砍伐树木的搬运效率。与喜难得神情专注地投入工作,清一哥偶尔会征求三郎老爹的意见,三郎老爹总是快、狠、准地做出判断,发出指示。



「先伐那棵树,追驹方位,然后再来是那棵,左驹逆。」



我第一次听到时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那是什么暗号?听了岩叔的说明,我才终于搞懂了。「追驹」和「驹逆」都是代表伐倒的角度。



面对棱线的方向,将树木向有侧伐倒称为「右斧」,向左侧伐倒侧称为「左斧」。伐倒的角度又细分为八个方位。「追驹」是指向右斜上方伐倒,「驹逆」是指倒向斜下方四十五度。水平方向成为「横木」,正上方为「权兵卫」,正下方是「滴尿」。



令人惊讶的是,与喜每次都可以精准地按照三郎老爹指示的角度伐倒杉树。而且,只用一把斧头就搞定,名副其实的「神工鬼斧」,是专业级的。虽然有点不甘心,但我不得不钦佩与喜的厉害。



「只有笨蛋才会把树向权兵卫和滴尿的方位伐倒。」岩叔告诉我,「如此一来,伐倒的树木会滑落斜坡,很危险。尤其是滴尿的方向更是差劲中的差劲,树木倒下时,会用力撞击斜坡后弹起折断,如果不小心打到人,绝对当场毙命。」



「一不小心『滴尿』了,还真会吓得屁滚尿流。」



三郎老爹摇着头。



「除非有很大的障碍物,否则,往棱线的方向伐倒是基本原则,」岩叔插嘴说,「可以提升砍伐和搬运的效率。」



我看着与喜挥着斧头的身影,他这时退到了比树木更高的斜坡上,伐倒树木之前,他一定会高唱三次伐倒方向:



「追驹,追驹,追驹!」



「好哩。」



我们齐声回应,代表「我们听到了,我们会待在安全的地方,你随时可以伐倒」。



与喜的技术让人无需担忧,但如果伐木者的技术不成熟,无法准确地让树木倒向事先判断的方向,一起工作的伙伴有再多的命都不够。



与喜接着用斧头柄敲了树干两次。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与喜的习惯,」三郎老爹笑着说,「砍倒大树时,通常用这种方式向神明打声招呼,『我要砍这棵树罗』。此外,敲一敲树干,有时候也可以了解树干内有无空洞。但其实砍这种细树时不需要这么做,但他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吧。」



与喜调整了呼吸,举起斧头。哐、哐,斧头砍进树干,清脆的声音响彻整个山头。树梢摇晃着,杉木缓缓倒向棱线的方向,完全没有伤及周围的树木。



我心生佩服地看着与喜伐树。



「有点不对劲。」



三郎老爹说。他的话音刚落,地面摇晃起来。我以为是杉木倒地引起地面震动,但发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地震!」



我大叫一声,震度应该三级左右,但在山上感受的摇晃更剧烈。



「蹲下!」



三郎老爹按着我的安全帽。清一哥和岩叔正在树干上做记号,岩叔立刻抬头看树梢,确认摇晃的情况,清一哥大吼一声:



「与喜,快闪!」



与喜刚把斧头砍进另一棵杉树,杉树被砍出受口之后变得重心不稳,万一因为地震倒向不该倒的地方,很可能会压死人。与喜在地震剧烈摇晃之前,以惊人的速度冲上斜坡,朝我们跑来。阿锯也蹦蹦跳跳地跟了上来。



当与喜逃到我和三郎老爹身旁时,摇晃达到了巅峰。咚。整座山发出重重的声响,不见纵影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斜坡上的树木枝头剧烈晃动着,杉树的花粉好像鹅毛大雪般洒了下来。



腐、腐海!



我忍不住联想到宫崎骏的《风之谷》,「午后的孢子满天飞……」。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会在现实生活中看到如此梦幻的景象。



声音消失了,闪着金黄色的小颗粒在眼前飘浮,落到地面。



「震得真厉害。」



「与喜逃命的速度真快。」



「有什么好笑的呢哪,我的卵葩都缩起来了。」



「幸好没有人受伤。」



同组的成员互看着笑了起来,花粉从天而降,全身都黄了。



「勇气,你怎么了?」



清一哥探头看着不发一语的我。



「啊……啊啾!」



我打了一个大喷嚏作为回答。那是我的发病指数冲破极限,引发花粉症的关键时刻。



那天下班后,我发了高烧。我被送去村庄内唯一的诊所,拿了抗过敏的药。医生比三郎老爹更老,在诊察期间,莫名其妙地发抖。我每次打完喷嚏三秒后,他就用力抖一下。喂,喂,没问题吧?



在繁奶奶和美树姐的悉心照料下,我渐渐退了烧,但花粉症仍不见好转。



结果,我的身体开始大量飙泪和猛流鼻水。



「反正花粉症不会死人,加油吧!」



与喜一大清早就活力十足。如今,我们这组超过一半的人都像是游击队(或是蜂农)的装扮,实在太好笑了。



花粉症的确死不了,但浑身痒得让人想死!我昏昏沉沉地瞪着与喜。真希望你也得花粉症,看你体会这种痛苦后,还敢不敢说这种话。



与喜完全没有感受到我诅咒的视线,在清一哥家的庭院和阿锯玩得不亦乐乎。



「花粉症还真奇怪,」三郎老爹偏着头,「好像和年龄无关,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应该是体质吧,」清一哥吸着鼻水,「与喜,快过来,我要开始说明了。」



我们围坐在庭院的桌旁,讨论当天的作业。



「明天要在后山举行每年一度的赏樱大会。」清一哥说,「所以,今天要清扫会场,整建通往会场的道路。」



赏樱?神去村的春天来得很晚,但染井吉野樱也已经凋落了。前一阵子,在河畔路上、民房庭院和口山(神去村称离村庄很近的山为口山)随意绽放,宛如粉红色篝火般的樱花经常让我看得出了神。



现在哪里还有樱花?我的脸上写满了问号。



「对喔,你还没看过神去樱,」与喜得意地笑了笑,「可壮观罗。」



「勇气今天就在山下工作吧,」三郎老爹故弄玄虚地说,「等明天再好好赏樱。」



「是啊,」清一哥也点点头,「那我和三郎老爹去清扫樱花树周围区域,与喜、岩叔和勇气负责整路。解散!」



后山位在清一哥家的后方,所以称为后山。走在作业现场的斜坡时,岩叔向我介绍了赏樱的情况。



「后山的山顶上开拓了一个小型广场,广场上种了一棵村民称为神去樱的大树,每年的这个时候,全村的人都会聚集在广场赏樱。」



「是喔,真好。」



「大家无拘无束地畅饮、歌唱,很开心喔。」与喜也说,「唯独赏樱那一天,即使泡马子,也不会有人罗嗦。」



「但君子只能动口不能动手,」岩叔叮咛道,「想当年,与喜还在读高中时,把美树按倒在树丛里,引起很大的风波。」



这家伙真是禽兽不如。



「之后我不是负起责任,把她娶回家了吗?」



这有什么好神气的?不过,我忍不住脸红起来。虽然与喜和美树姐这对夫妻整天吵架,但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我最清楚,他们还在谈恋爱。



「赏樱的时候,老人和小孩不是都会参加吗?」岩叔重拾原来的话题,「他们要爬上后山山顶很费力,所以,要为他们整出一条路。」



整路时,使用的是疏伐砍下的木材。为了一年一度的赏樱大会,把后山上砍下来杉木都放在斜坡上干燥,就可以运用这些原木整建步道。



以平缓的角度把原木堆放在斜坡上,为了避免松脱滑落,原木的两端用木椿或立木的根部固定。把这些原木连结起来,就整建出一条曲折延伸的步道直通山顶。对山林人来说,后山的坡度根本不在话下,原木道是为那些没有腿力的老幼村民而建。



我在岩叔的指导下,整建半山腰到山脚的步道。与喜负责整建山顶道半山腰的步道,中午的时候已经追上我们了,我们刚好在溪流附近会合。我们用清澈的溪水润了润喉,开始吃便当。清一哥和三郎老爹现在应该也在山顶上休息。



「这条溪谷要怎么办?」



我问。上午爬上后山时,经过溪谷时,也费了我一番力气。溪谷的宽度大约三公尺,几乎算是一条河流了。虽然有多处的岩石露出水面,但踩在湿湿的岩石上很容易滑倒。我也不小心踩空,穿着忍者胶底鞋的脚踩进了溪流。虽然溪流不深,水流也不快,不至于被水流冲走,但对山太那样的幼儿来说就太危险了。



「当然要架桥啊。」



与喜咬着巨大饭团说。



「啊?也用原木吗?」



「除了原木,还有其他材料吗?」



原木可以建造牢固的桥吗?我不由地感到疑惑。



「别担心,」岩叔笑了笑,「你猜把深山里的木材运出来时是怎么办到的?就是用伐倒的原木搭建修罗滑道。」



「修罗滑道?」



「对。修罗滑道就是用原木在陡峭斜坡上铺设的滑梯,原木在修罗滑道上一路滑落到几百公尺的下方,场面很壮观喔。」



「只要把滑下修罗滑道的木材再运到路上,就大功告成了。」与喜接着说了下去,「但是,如果中途有山谷的话,不是没法子铺设修罗滑道吗?这种时候,就轮到木马道大显身手了。」



「木马的外形和雪橇差不多。」



岩叔在谈论林务时,双眼绽放出和平时不同的光芒,「就是载运木材后,靠人力托运的雪橇。木马道就是专门让木马通行的枕木道。在山谷竖起几根木柱,再把搭成梯状的枕木架在木柱上。你可以想像一下铁桥的样子,只是改成木制版而已。架设木马道经过山谷后,就可以用最短路径把木材运下山。」



架设在山谷上的木制梯子,支柱也是原木。光只是想像,我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有时候会在距离谷底数十公尺高的位置架设木马道。」



与喜挺起胸膛说,「所以,在这种好像小便池一样的小溪上,用原木架设木桥是小事一桩,根本是躺着也能架。」



「在山上工作,一旦大意,就会让你吃不完兜着走。」



岩叔训诫着与喜,然后,又转头向我补充说:



「照理说,山上的工作采取分工制,但眼下人手不足,也引进了机械,只要是人力所及的事,全都一手包办。我们这组主要负责伐倒,算是伐木工。在伐木工中,像与喜那样只靠一把斧头工作的人称为樵夫。把伐倒的树木劈开,做成木材的人称为锯木工,由其他组负责。把原木和木材从山里运送出来的人称为搬运工。铺设修罗滑道、架设木马道的共组基本上都由搬运工负责。」



「是喔。」



没想到分工这么细,可见各项作业都很专业,需要累积多年的经验。我现在连锉锯齿都不太会,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伐木的行家吗?



啊,锉锯齿就是把齿刃磨得更加锐利。与喜用磨刀石把斧头的刀刃磨得像剃刀般锐利,磨得太薄,刀刃很容易产生缺口,就会影响工作,所以,关键在于恰到好处。与喜晚上在家里的泥土房间磨斧头时,我都会在旁边观察偷学。我也知道没必要这么做,但我很在意,无法不在旁边观察。



虽然我嘴上说不喜欢、不喜欢,但其实已经渐渐走上了林务这条路,难以想像初来乍到时,我居然试图逃跑。



吃完午餐后,我们开始在溪谷上用原木架桥。



「正中央不是有岩石露出水面吗?」岩叔指着水流说:「以岩石作为支点。」



我们挑了三根四公尺左右的疏伐木材横加在溪谷上,与喜稳当地站在原木上,寻找理想角度顺利架在成为支点的岩石上,简直就像马戏团表演杂技的。



岩叔和我搬动岩石堆在岸边,将原木的一段固定,以免原木滚动。与喜走过刚建好的桥口,负责固定对岸。



「要避免原木和水流呈直角。必须维持一定的倾斜角度。」



岩叔说。



「为什么?」



「你自己想想。」



我看着水流和原木桥思考起来。我知道了,如果原木和水流呈直角,就会完全承受水流的力道。如果维持一定的倾斜角度,就可以分散力量,保持稳定。



「走吧。」



岩叔身轻如燕地走过原木桥,我也跟在他的身后。原木滚来滚去,很不好走。



「不要把所有体重都放在一根原木上,脚尽可能横跨过来。」



我按岩叔教我的方法,同时踩住两根以上的原木,终于勉强走了过去。



与喜挥着斧头俐落地切割木材,把原木切割成五十公分左右的圆材,然后再对半劈开,变成和鱼板一样的半圆形状。



与喜把它们放在桥的不同位置,用铁钉钉牢,把三根原木牢牢地固定住。



「这么一来,你和山太走过溪谷时也不会觉得害怕了。」



虽然把我和幼儿相提并论是奇耻大辱,但在山上,我的确和幼儿差不多,所以也无言反驳。



剩下的斜坡也用原木建了步道,这天的工作就大功告成了。清一哥和三郎老爹像飞一样从我们建好的原木道上冲了下来。



搞不好天狗就是指神去村的男人,因为他可以自如地在山上穿梭。



回到家时,美树姐正在繁奶奶的指导下搅拌着大锅子,似乎在准备赏樱便当。豆皮已经煮成漂亮的颜色,应该要拿来做豆皮寿司。



她们似乎已经忙不过来,无暇做晚餐,餐桌上放的是火腿蛋,和早餐完全一样。我和与喜当然不敢有意见,默默地吃下了肚。



赏樱当天,神去村一片万里晴空。



美树姐起了个大早,把炖菜和炸鸡块放在漆制便当盒内,最后开始做豆皮寿司。我也在帮忙,把加了胡萝卜、香菇的醋饭塞进已经入味的豆皮。我很投入,努力把豆皮寿司做成稻草包的形状。我觉得还蛮有趣的。



不时有邻居子玄关打招呼。



「你们准备好了吗?」



「我们先上去罗。」



美树姐一脸严肃地用长筷子调整着便当盒里的菜肴。「我忙成这样,我老公到底死到哪里去了?」



与喜喝了准备带去后山的酒,一大早就在外檐廊上呼呼大睡。我没有向美树姐告密,在她用方巾包起便当盒时,我偷偷叫醒了与喜。



后山上到处都是人,难以想像像神去村的人口密度这么高。沿着原木道走上山坡的村民在树林中时隐时现,山顶上不时传来村民聚集在一起的喧哗声。



与喜背着繁奶奶,美树姐双手都拎漆器便当盒的包裹,我背上背了三瓶酒,左右两手有各提了一升瓶装酒,一行人一起走上后山。



我们在溪流上的原木桥前遇到清一哥一家人。清一哥扛着桶装酒,佑子姐一手提着便当盒,另一只手拎了一个大热水瓶。全村人都带酒和食物上山吗?他们到底打算在山上吃吃喝喝多久?



山太比我更轻松自如地走过了原木桥。



装了一升瓶装酒的背包带深深地卡进了我的肩膀,自我感到精疲力尽时,终于到了山顶。视野顿时变得开阔起来,我忍不住「呜哇」地大叫起来。



那里是绿草如茵的天然大客厅,中央是一棵极其壮观的大樱花树,再巧夺天工的屏风画都无法和它媲美。那是山樱吗?枝头绽满了无数白色的重瓣樱花,远远望去,仿佛升起的霞雾。走近一看,发现花瓣边缘有极其淡的绿色,清雅的色调仿佛映照了满山的绿意。



「神去樱很美吧?」



与喜转过头,得意地问。繁奶奶在与喜的背上咧着没有牙齿的最笑开了怀。



「太酷了……」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神去樱伸展着经历漫长岁月满是青苔的树干,向着山顶的天空尽情张开枝叶。



村民围坐在大树下打开各自的便当,在巨大的花伞下,大家分享着彼此带来的菜肴,举杯对酌。这里有人翩翩起舞,那里有人引吭吟诗,每个人都无拘无束,尽情乐在其中。除了神去地区以外,中地区和下地区的村民也来了,整个神去村的人都欢聚一堂,无人不陶醉地享受着这场赏樱大会。



在美树姐的催促下,我也坐在草地上加入了赏樱的行列。三郎老爹和岩叔立刻拿了自己的菜肴来交换豆皮寿司。与喜拿起一升瓶的日本酒直接喝了起来,清一哥面不改色地干了村民为他斟的酒,然后也为村民斟酒。



虽然我还未成年,但眼前的气氛让我很难拒绝别人的邀酒。林业工会的大叔一看到我,立刻走了过来。一开始我忘了他是谁,看到他粗壮的手臂,立刻想起她就是「山猪火锅的大叔」。



「嗨,平野!听说你工作很认真,当初把你交给中村林业果然对了,太好了。」



他已经酒酣耳热,走起路来东摇西晃。大叔笑嘻嘻地把酒倒进我手上拿着的纸杯,盛情难却,我豁了出去,把酒一饮而尽。与喜看到后,拿起手上的一升酒为我倒酒。「多喝点。」



我醉醺醺地走向樱花树的方向,「你没事吧?」美树姐担心地问,我回答说:「没事,没事。」



我绕着樱花树根走了一圈,比树枝更粗的树须在地面牢牢地扎根。



绕完一周时,差点撞到一个女人。



「啊,对不起。」



我一抬头,顿时愣在原地。



是直纪。好久没看到她了,我想起她之前骑机车在山路上狂飙的情景,还有直纪腰部的触感。



「听说你上次帮忙找山太。」



直纪主动对我说话,我的心脏用力跳动着,几乎快撞断我的肋骨了。



「谢谢,那时候我刚好出差,不在村里,事后听到时,吓出一身冷汗。」



为什么直纪要向我道谢?是基于村民的身份?她说去出差,她做什么工作?我很想知道,也很想和直纪交朋友。



「呃,我!」我向前跨出一步,「我叫平野勇气。」



「哇,你满嘴的酒臭。」



直纪漂亮的脸蛋皱成一团,转身离开了。



我都自报姓名了,她至少也应该有所回应。我浑身无力,然后似乎就失去了意识。



当我醒来时,天空已经出现暮色。我躺在草地角落,繁奶奶坐在我身旁。



其他人都跪坐在神去樱前,三郎老爹将一升的瓶装酒供在樱花树下,将贴了闪电形状的白纸的木棒插在地面。清一哥拍了一下手后,所有人都深深低下头。



「后山不是可以清楚地看到神去山吗?」繁奶奶开了口,「我们要让神去的神明看到我们赏樱玩乐的模样,我们快快乐乐的,神明自然也会快快乐乐。所以,赏樱结束前,我们就用这种方式感谢神去樱和神明。」



我躺在草地上,转头看向南方。神去山的棱线远远地浮现在傍晚的天空中。



我的视线再度回到聚集在樱花树下的村民身上。直纪坐在美树姐和佑子姐中间,她对我说了一句「你满嘴的酒臭」就转身离开了。她到底住在哪里?今年几岁了?还有……有没有男朋友?这些是我都想知道。



我的胸口发痒,但似乎并不是花粉的关系。



我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正对着我望的繁奶奶。



「这个村庄盛产美女吗?」



「啊哟,你这孩子。」



繁奶奶「嘿嘿」地笑着,用手掌拍了拍我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