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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神去的神明(1 / 2)



深山的积雪终于完全融化,神去村的春天正式报到。



田野里长满了紫云英,当暖风吹来,会误以为自己正走在淡粉色的云端。据说之后会把紫云英割下来当肥料。



田埂上长满了紫花地丁的小花,附近山上的绿林中,也出现了许多像白色火焰般的辛夷花。



春天说来就来,一眨眼的工夫,之前还黯淡的黑白画面被涂上了色彩。无论使用任何特殊摄影技术,也无法表现出如此鲜艳的风景变化。



春天不仅为风景带来的变化,气味和声音上也出现不同表情。冬天时。又冷又硬的河水声在草木吐芽的同时,转变成细细的柔和声音,清澈的河水发出甘甜的香气。当我在闪着金色的河底细沙上发现一群透明的青鱂鱼身影时,我情不自禁地惊叫起来。



春天为所有景物增添了节奏。如果说,冬天就像是被一群繁奶奶包围,那么,春天就是一百个直纪骑着机车,在山上横冲直撞。活力充沛,热恼不已。



在我从小长大的横滨绝对看不到这种春天的景象,虽然我一直觉得神去是乡下地方,但乡下也有优点。我经常靠在小桥的栏杆上,欣赏着一天比一天更绿的山野,和随性绽放,几乎探到河面的白色珍珠梅。



我在神去村生活了一年,如果有人问我「最喜欢哪个季节」,我会回答是「春天」,冬天要起雪;夏天虽然快乐,但工作很繁重;秋天是美事季节,枫叶也很赏心悦目,但有奇怪的庙会……。关于庙会,改天有机会再写。



总之,春天是最灿烂的季节。春天那种令人雀跃的心情,以及空气中混杂了花、土和水的香味所形成的那种甘甜都是无可取代的。



唯一美中不足,是那些黄色颗粒,就是花粉。神去村四周环山,山上种的几乎都是杉树和桧树,简直身处威力十足的花粉包围网。



山上的杉树在枝头长出了茶色宛如果实般的东西,我一开始还很纳闷「那是什么呢?」不久之后,果实的颜色越来越深,远远望去,会以为杉树枯黄了。



这时,岩叔开始猛打喷嚏。清一哥去山上工作时,都会密密实实地戴上护目镜。虽然仍然一脸酷相,但鼻水却静静地流不停。走在村子里,发现很多婆婆妈妈都戴着口罩。



花粉开始攻击人类了。



在我试图逃脱后,小组成员却没有半句责骂,再度接纳了我,也许是因为他们被同一个时期开始的花粉症所困,忘记骂我了。



岩叔在喷嚏和喷嚏之间的空档说:



「那个茶色的东西并不是果实,而是杉树的雄花。」



「啊?那些全部都是吗?」



我目瞪口呆望着枯山般环绕整个村庄的斜坡,与喜兴冲冲地补充道:



「现在还不算最严重,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变成一片金黄色。风一吹,树枝轻轻一摇,花粉就像黄色的雾一样呼呼地飘过来。」



「与喜,闭嘴。」



清一哥带着鼻音制止道。



「为什么?我有没有说错,肉眼都可以看到的大量花粉像下雨一样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地攻击。」



「不要一直说花粉、花粉的。」



岩叔只要听到花粉这两个字,就开始呼吸不顺畅了。三郎老爹对花粉完全没有感觉,正用力深呼吸,忙着做暖身操。



「勇气,你没有花粉症吗?」



「对,我没事。」



没错,那时候我还没事。我笑着回答,完全不知道之后会有可怕的命运等待着我。三郎老爹一脸担心地说:



「那就太好了。最近很多村民也都得了花粉症,真可怜。」



与喜得知我没有花粉症,难掩失望地说:



「真无趣。」



与喜像野兽一样,当然和过敏这种事无缘。即使他把杉树的雄花吃下肚,应该也完全没反应吧。妈的,花粉症是文明人的象征。看来就是这么回事,嗯。



今年因为下了场晚雪,栽植树苗的进度大幅落后。中村林业的员工以惊人的速度重新展开一度中断的整地工作。整地就是将栽植树苗的山坡整平。



「人手不足啊。」清一哥站在西山的山腰上说,「这里在皆伐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来整理了。」



「皆伐是什么?」



「就是将一定区域内的所有林木都采伐光的作业。」岩叔向我解释。「皆伐在采伐时不费工夫,但整个山坡都秃了。时下成天都在嚷嚷『环保、环保』,再加上也可能造成土石流,所以,现在以选择性采伐数目的择伐为主流。」



的确,那一片山坡完全没有一棵杉树,像平原一样。不知道是鸟群带来了种子,到处都长了不少低矮的树木。这些长满绿油油树叶的树木和人工栽植的整齐杉木不同,任意地自由生长。



树木的高度和我的腹部一样高,枝头却绽放着球状的淡黄色小花,支撑花簇的部分是暗红色,明显的色彩对比格外醒目。



「真漂亮。」



「这是接骨木。」



与喜告诉我。他的话音刚落。就举起斧头对着还很细的接骨木根部砍了下去。



「你你你、你要干嘛!」



「干嘛?当然是在整地啊。」



「好不容易长这么大,砍掉不是很可怜!」



「你是白痴喔。」



与喜拎着斧头,同发自内心感到受不了我的眼神看着我,「那有什么可怜的整地就是把山坡上的灌木统统砍光。如果不先整地,就没办法栽种,我们就要去喝西北风了。」



与喜像魔鬼一样挥舞着斧头,爬上山坡,一棵又一棵地把幼树砍倒。我哑然无语。我以为林业是和大自然融为一体,没想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与喜根本在破坏大自然。



「皆伐后,如果长了蕨类,树木就无法生长,只要持续植林,就可以保持山林的环境。」清一哥对我说:「今天岩叔会教你,他是整地高手。」



然后,清一哥也猛然挥起长柄镰刀,毫不手软。三郎老爹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树枝。



岩叔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日本没有一个森林不假人工之手,伐木、使用木材、栽植树木,要维持山林的生态平衡,这一点很重要,也是我们的工作。」



虽然无法完全同意,但我也开始在山坡上整地。由于之前把这里的杉树全部砍伐,树根当然还留在原地,我以为在砍完灌木后,也要把杉树的根部挖起来。



「怎么可能?」岩叔笑了起来,「你太小看泥土的威力了。树根就留在原地,很快就会腐烂变成泥土的一部分。」



那些砍下的灌木又该如何处理?听说也是把树枝剪下之后,树干就留在原地。



「这里的灌木还不算太密集,如果地面清得太干净,地表会干掉。干燥是杉树苗的大敌。」



岩叔一边用开山刀俐落地砍下倒在地上的灌木树枝,一边向我解释。我也学他的样子挥起了开山刀,却差一点砍到穿着忍者胶底鞋的脚,太可怕了。



「如果是阔叶树——像是栗树或是榉树时,可以用卷落的方式。」



「卷落吗?」



「我来示范给你看一下。」



岩叔拿起身边一根两公尺长的木棒,看起来像是坚硬的橡木材质,干燥的树木经过多少年使用,已经油油发亮。



岩叔把木棒插进倒在山坡上的那堆灌木中,用杠杆原理用力抬起,倒木带着下方的倒木滚下山坡。岩叔只有一根木棒,就巧妙地操控了山坡上的倒木,把所有倒木像粗卷寿司一样卷了起来。



「太神了!」



我欢呼着,「你试试。」岩叔把木棒交给了我。



我当然不行。倒木各自为政,卷落的方向也乱七八糟。



「熟能生巧。」



虽然岩叔这么安慰我,但他自豪地告诉我,他的卷落技术是好手中的好手。他说这句话时很得意,连鼻孔都张大了。



「用这个方式卷落后,灌木就会在山坡上形成好几层阻挡层,发挥土堰的作用,防止土石崩落。」



原来砍下的灌木也可以物尽其用,不仅可以成为山坡土壤的养分,还可以挡土,真是智慧的结晶啊。我不由地感到佩服,卷落示范结束后,我走到山坡的岩叔的身后。



「喂,勇气!你走路就走路,不要把土都踢松呢哪!」位在上方的与喜突然对我咆哮,「表土营养很丰富,是山林的生命!谁在走路的时候会把生命踢走!」



我倒觉得与喜的咆哮可能会引起山崩,但即使挨了骂,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其他人穿着忍者胶底鞋,即使在没有落脚处的陡峭斜坡上也可以轻松自如地走路,但我可以不行。我努力踩着岩叔的脚印走,但每走一步,脚下就会松塌。



「泥土松软代表山林养护得当,含有丰富的养分。」



岩叔再度带着骄傲笑道。



山上并非只有植物而已,更是昆虫和动物的天堂。进入春天后,这些生命蠢蠢欲动,不时对我造成威胁。



山坡的整地终于结束,开晒栽种树苗了。



「呃,要用手一棵一棵栽种吗?」



「你问的根本是废话,难道还用插秧机吗?」与喜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在山上,除了人力以外,还能有什么方法?」



绝望的钟声敲响,这要多久才能栽种完……?



「这里面积不少很大吗?」



「大个屁,才两反而以。」



「啥?两反?」



我偏着头纳闷,岩叔及时相救。



「一反等于三百坪,所以总共有六百坪的面积。」



六百坪!我从来没有看过哪户人家有这么大,只知道这片山林真的很大。



「一反平均种四百五十到五百株树苗。」岩叔说,「所以,这个山坡上要种一千株。我们总共五个人,平均每人只要种两百株,小事一桩。」



哪里是小事一桩。属于才一大清早,听完这个心情就像是被重石压顶,我只好努力振作,开始栽植树苗。



清一哥似乎终于发现了与喜缺乏教学才能。所以,这次也派岩叔负责教我栽植的方法。



「如果按正方形栽植树苗,越往山上,上下间隔就会越来越窄。」



我想像着三角形的山上用正方形的方式栽种树苗后,点头回答:「对,没错。」



「这会造成日照不足,影响树木生长。所以,在这个山坡上要用上下间个较宽的长方形栽种树苗,这叫短形栽植。」



他用铁锹拨开落在地上的树叶和树枝,露出地表,然后挖了一个坑,用铁锹把挖出来的泥土在坑口下方固定,再垂直地将在平地上长到六十公分左右的杉树苗放入坑内,用手把细土填满树根的所有缝隙,再用固定在坑口下方的铁锹一口气把泥土填回坑内,用双脚把回填的泥土踩实后,试着拉树苗确认是否确实完成了栽植。



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岩叔一连串利索的动作。与喜、清一哥和三郎老爹都在各自的区域变成了人力栽植机。



「来,你来试试。」



岩叔把地盘让给了我,把装了树苗的大布袋交到我手上。我战战兢兢地把铁锹铲向地面,铁锹轻轻松松地铲进了泥土,带来一股浓浓潮湿的泥土香,一条粗大的蚯蚓也跟着爬了出来。



「呜哇哇哇哇。」



「不要鬼叫呢哪。」



岩叔抓着蠕动的蚯蚓丢到远处。真是够了,这里的村民都是野蛮人。我小心翼翼地戴上粗工棉纱手套,专心一致地重复挖坑和栽植树苗的过程。



晴朗的春日,山上只听到铁锹铲进泥土的声音、清一哥吸鼻子的声音,和岩叔断断续续的喷嚏声。旁边杉林的草丛里不时传来动静,每次都吓了我一大跳。



「通常都是野兔,」与喜危言耸听,「这一带没有熊。」



「那也未必,」岩叔说,「刚从冬眠中醒来的性急家伙可能会来这里,山猪也可能扑过来,还有调皮的猴子会丢石头,勇气傻乎乎的,搞不好会被鹿咬。」



这时,那天也一起跟上山的阿锯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把嘴里叼着的一个好像尼龙绳的东西放在与喜的脚下。是什么东西啊?我定睛一看,吓得腿都软了。



「呜哇,蛇!是蛇!」



「别大惊小怪呢哪,又不是毒蛇。」



后来我才知道,神去村的村民看到蝮蛇就会兴奋。明明是有危险的毒蛇,却毫不畏惧地伸手去抓。



夏天走进树林时,要特别小心被蝮蛇咬,但在神去村,反而是蝮蛇要特别小心。因为与喜整天都张着鼻孔嗅闻,寻找蝮蛇的踪迹。蝮蛇身上会发出类似山椒的气味,只要一闻到这种味道,与喜就会拨开树丛。他会把获得蝮蛇浸泡在烧酒里,或是杀了之后用蒲烧的方式烤蝮蛇。听三郎老爹说,蒲烧蝮蛇比蒲烧鳗鱼更有滋味,我绝对不想吃那种东西。



与喜蹲下来检查阿锯带回来的蛇,因为不是蝮蛇,他有点意兴阑珊。



「阿锯,你把白蛇咬死了,它可是山神的使者啊。」



阿锯拼命摇着尾巴,希望得到称赞。与喜摸了摸它的头,它得意地眯起眼睛,打算再度把蛇叼在嘴里。



「不行,」与喜推开阿锯的脸,「不能吃神明的使者。」



与喜大剌剌地抓起蛇的尸体,大摇大摆地走了起来。我看着他,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发现他把蛇埋在采伐下来的粗大杉树树根旁,阿锯忿忿地看着被抢走的猎物,但下一刻就忘得一干二净,再度快乐地在山坡上跑来跑去。



上午的作业完成后,大家集中在山坡的一角,打开了便当。



清一哥用水壶在溪里装了清水后,点起篝火煮茶给大家喝。在山上吃便当,即使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巨大饭团,吃起来也特别香。



与喜拿了一小坨饭团放在树叶上,供在埋蛇的树根旁。三郎老爹把茶倒进竹筒,也同样供奉在那里。所有人都对蛇合掌祭拜,就连与喜也一脸严肃地闭上眼睛,没想到他这么虔诚。



「勇气,你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当我们再度开始吃便当时,清一哥问我。我没有回答,清一哥笑着说:



「谁都无法预测山上会发生什么事,最好只能求助神明。所以,山林人要避免不必要的杀生。」



阿锯专心一志地吃着美树姐特别为它准备的便当(装在布袋里的狗食)。



上午栽种的杉树苗翠绿的树叶随风摇曳,淡蓝色的天空中,飘动着霞雾般的春云。



由于那几个人力栽种机大显身手,作业进度比我想像中更快。



「只要清一他们出马。一千株根本不在话下。」



「动作稍微慢一点。就追不上他们了。」



三郎老爹用地上的树枝剔着牙缝说:「毕竟东家是拥有一千两百公顷山林的大山林主。」



「是啊,是啊。」与喜和岩叔也一脸骄傲的表情点着头,但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一千两百公顷有多大?」



「你这家伙真罗嗦,一千两百公顷就是一千两百公顷」



与喜不耐烦地抓着一头金发,我没有轻言放弃。



「因为我没有具体的感觉嘛,对了,差不多有几个东京巨蛋球场那么大?」



「为什么要用东京巨蛋来比较?」



清一哥提出一个很合情合理的质疑。



「我没亲眼看过东京巨蛋,所以你问有几个东京巨蛋那么大,我也没办法回答。」



三郎老爹抱着双臂说。



「东京巨蛋的面积有多大?」



岩叔问,与喜从工作衣口袋里拿出手机。



「我来查一下。」



「咦?你不是说,手机在这里收不到讯号吗?」



「山上可以收到讯号。」



与喜满脸不悦地操作着手机。他把我的手机电池丢掉,自己却带着手机,到底怎么回事啊?这个人也太自私了吧。



「他总是在工作的空档和酒店小姐打情骂俏。」



三郎老爹小声对我说,他真不是省油的灯,我要去向美树姐告状,叫她没收与喜的手机。



「查到了,」与喜抬起头,「东京巨蛋的面积是四万六千七百五十五平方公尺。」



「所以,」岩叔看着半空掐指计算起来,「一公顷是一万平方公尺,一千两百公顷……,相当于两百五十六个东京巨蛋球场。」



两百五十六个东京巨蛋!



「哇噢!」



「顺便告诉你,一千两百公顷等于一千两百一十町,一町等于十反,也就是三千坪。所以,东家名下的山林又三百六十三万坪。」



「哇噢!」



我昏了,无论用什么单位换算,都超出了我的想像范围。我太惊讶了,清一哥拥有这么大的山林固然可观,但岩叔的心算能力也太非比寻常了。



「我小时候学过珠算。」



看到我露出尊敬的眼神,岩叔害臊地说。



「并不是只有我们这五个人管理所有的山林。」清一哥又把谈话拉回了正题,「中村林业的员工分头在各个山上作业,如果人手还是不够,就会发包给山林附近的林业工会,请他们帮忙。」



「像东家这种大山林地主,很少有人亲上火线的。」岩叔补充说,「日本的山林地主有八成以上只有不到二十公顷的山林,通常都把整座山沿着山坡细分,拥有其中一小片山林。」



「所以,要买山林的时候,要先调查清楚山坡下方的地主,」三郎老爹插嘴说,「遇到那种坏心眼的地主,会不让别人经过山下的土地,到时候就会无法运送采伐的木材。」



「是喔。」



我不可能买山林,这个建议对我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我了解了有利益纠葛的人际关系很复杂。



「全国的山林地主中,只有百分之三的人拥有超过一百公顷以上的山林。」岩叔一脸骄傲地说,「东家名下有一千两百公顷,那些人根本没法子比,懂了吗?」



「懂了。」



「这种大山林地主通常都是在现场发号施令、指挥别人,」与喜呵呵笑了起来,「像清一这种喜欢和大家一起流汗的称得上是绝无仅有,也算是一种变态吧。」



「与喜,你少罗嗦。」



清一哥说着,盖上便当盒盖。「日本的林业成为夕阳产业已经多年,即使是大山林地主,坐在家里享清福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后来我渐渐了解,清一哥不仅林业技术一流,经营山林也很有一套。



清一哥彻底养护那些较易采伐、离村庄比较近的山林,有计划地改造成高效率的山林,只要采伐周期顺利,树龄三十年的杉木也可以赚钱。由于国产木材价格暴跌,只要能够稳定供应一定数量、规格统一的木材,就足以对抗需要额外运输费用的进口木材。拥有广大山林的清一哥可以办得到。



在林业的世界,树龄三十年的树算是年轻的。用与喜的话来说,是「小毛头「」树」。很懂得生意之道的清一哥当然也注意到利润更高的树木。



清一哥家里是日本屈指可数的大山林地主,听说以前光是中村家拥有的山,就可以从神去走到大阪。三重县中西部到大阪的山几乎都是他家的,规模相当庞大。



之后,中村家卖了一部分山林,目前拥有的山林比以前的少,但中村家代代细心植林。仍然拥有不少长了很多高大的杉树和桧树的山林。



树龄七、八十年,甚至超越一百年的杉树和桧树在采伐时也很费工夫,需要相当的技术和心力,由于林业人手严重不足,很多地主只能忍痛放弃深山里的这些大树,任凭它们生长。



但清一哥把焦点锁定在那些想要「打造出有品质坚持的家」的客户身上。他和建筑公司和营造公司签约,打出「按客户需求提供优质木材」的口号,也就是创造出「中村林业」这个品牌。或许有人认为木材需要什么品牌,但是,那些深受「病态住宅」之苦或是想要打造「善待大自然的家」的人,仍然愿意出高价选择中村林业这个品牌。如今,中村林业接高单价的订单接到手软。清一哥的计划成功,他的战略获得胜利。



而且,清一哥手上掌握了神去山这张王牌。在村庄的每个角落都可以看到神去山的山顶,那里也是神去村的最高峰。神圣的深山,那里……。啊呀,这件事也等日后有机会再写。



在了解中村家所有的山林有两百五十六个东京巨蛋球场那么大后,午休的时间也结束了。大家做着简单的伸展操,活络筋骨。下午继续栽植树苗。大家各自背起装了树苗的袋子。



就在这时,与喜的手机响了。在山上听到了手机铃声觉得很格格不入,是酒店小姐打来的吗?因为我之前向美树姐挂了保证,所以就竖起耳朵仔细听。



「与喜,出事了!」



手机里传来美树姐的声音,「山太失踪了,你们赶快回来!」



一行人提早下山,回到村庄时,已经下午三点多了。



佑子姐从家里冲出来,扑倒在清一哥的怀里。



「怎么办?怎么办?」



不知道是否因为看到了清一哥松了一口气的关系,佑子姐哭了起来,「山太原本在庭院里玩,我稍不留神,他就不见了。」



「别担心,很快就会找到的。」



清一哥抚摸着佑子姐的背,语气平静地说。



村民都聚在清一哥的家里,山太是在上午十点左右失踪的。大家看到佑子姐在找儿子后,主动帮忙一起在村里四处寻找。



繁奶奶也在清一哥家。她说:「东家的少爷失踪是大事」,要求美树姐把她背了过来,但年迈的繁奶奶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坐在清一哥家客厅的角落。



所有人都一脸抑郁的表情。山太是小孩子,不可能走多远,已经找遍了整个村庄就是找不到,难道是掉进河里,或是被外人带走了?



我想起山太天真无邪的笑容,胸口隐隐作痛。坐在旁边的与喜也不发一语,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在山上工作时,可能担心会引发山林大火,所以大家都没有抽烟的习惯。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与喜抽烟。



有几个人分头去村庄寻找。但都一无所获,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是不是该报警?」



终于有一人开口了,他是住在河对岸的山根大叔。听到他这么说,坐在客厅里的人也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有没有去兵六沼找过?」



「山太怎么可能走去那么远的地方。」



「谁知道呢,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别说了,真不吉利。」



「河边有没有脚印?」



「叫你别说了,对了,有没有看到来路不明的车子。」



「如果有外车,早就用广播通知了。」



神去村有发生灾害时用的广播,平时主要用来通知「有陌生的车子进入本村,请大家注意居家安全」,可见这里真的是很少有外人造访的乡下地方。



村民仍然议论纷纷,一方面为失踪的山太担心,同时也为发生了突发事件而情绪激动。况且,失踪的是大地主清一的儿子。我在这些习惯了悠闲生活的村民身上感受到残酷和好奇心。



与喜也觉得这些说话声很刺耳,他愤然地站了起来。



「唉,有时间在这里说废话,还不如再去找一下!」



「给各位添麻烦了,」清一哥双手扶在榻榻米上,向大家磕头说:「请大家帮帮我。」



客厅内鸦雀无声,那些七嘴八舌的村民尴尬地互看。「对啊,再去找找。」「东家,你可别这么见外。」大家一边说着,纷纷站了起来。



「好,」与喜开了口,「那就分组行动,找遍村庄的每个角落。」



「等一下呢哪。」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是繁奶奶。



「即使找遍全村也没用,大家都坐下。」



繁奶奶是神去村的耆老,没人敢违抗她的话。怎么了?怎么了?大家又在榻榻米上坐了下来,目光集中在繁奶奶身上。



繁奶奶嘴巴动了半天,终于严肃地开了口。



「山太……恐怕是遭神隐了。」



啥!?现在居然还有人说出神隐这种非科学的观点,我差点噗哧笑了起来,但其他人的表情都很认真。



「喔,原来是神隐。」



「今年是大庙会年。」



「大山祗神。」



我隐约听到村民窃窃私语,神情严肃地点着头。喂,喂,真的假的?



「呃……」我惶恐不安地举起了手,「有什么庙会吗?大山祗神是谁啊?」



客厅的谈话声顿时停了下来,所有人都盯着我看。



「这和你没关系呢哪。」



山根大叔说,其他人也都点头说「是啊,是啊」。



于是,我第一次明白,在神去村,我终究是个外人。即使我和清一哥他们一起流着汗在山上工作,也无法融入这些从小在村里土生土长的人之中。



清一哥、与喜、佑子姐、美树姐、繁奶奶、三郎老爹和岩叔并没有点头,如果连他们都有所表示了,我恐怕会当场离开,无论走上几个小时的山路,我都会想尽办法离开这个村庄。



什么叫「和我没有关系」!我内心愤慨不已,但还是忍了下来。现在不是为这种事生气的时候,山太迷了路,可能正在某个地方哭着。我这么告诉自己。



繁奶奶用比刚才更有力的声音开了口,似乎想要化解客厅的尴尬气氛。



「大庙会这一年,神明偶尔会召唤小孩子。我们必须净身去山上把小孩接回来。」



繁奶奶的话听起来像是预言。繁奶奶,帅喔。



「繁奶奶,是要去神去山迎接的意思吗?」



清一正襟危坐着问。



「是啊。」



繁奶奶简短地回答,然后,就像是完成了使命般,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她该不会说完一生一度的重大预言就气绝身亡了吧?我以为繁奶奶一命呜呼了,吓出一身冷汗,但看到她嘴巴微微动着。她好像只是睡着了而已。



清一哥当机立断。



「我们去神去山。中村组和我一起上山,佑子,你去准备让我们净身和干净衣服。」



「好哩!」



与喜猛然站了起来,我搞不清楚状况,也跟着起身。



客厅顿时鼓噪去起来。



「东家,勇气进神去山不太合适吧?」



「现在还不是时候哪。」



清一哥毅然回绝了这些意见。



「平野勇气是神去村的一份子。神去的神明有什么理由拒绝他?」



没有人对东家的决意提出质疑。山根大叔和其他人都露出难以接受的表情,但没有人再反对。



「由岩叔带路。」



听到清一哥这么说,始终不发一语的岩叔默默点了点头。他似乎有点紧张。



「对哦,有岩叔在。」



「只要岩叔出马,神明也……」



客厅再度响起窃窃私语。他们不时瞥着岩叔,相互使着眼色,露出满意的表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什么话就大声说出来,不要偷偷地说!



我还没有摆脱刚才的打击,村民的态度让我无法静下心来思考。当下,我还没有察觉,在这个小村庄里,场面话和八卦是村民生活的润滑剂。



操心了一天,脸色苍白的佑子姐打开客厅的纸拉门,探头进来说:



「水已经准备好了。」



「谢谢。」



清一哥再度拜托聚集在客厅的所有人,「各位,那我们就准备出发了。家里备了酒和晚餐,如果没事的话,请在这里等我们回来。」



「路上小心。」



「我会祈求你们顺利归来。」



村民三呼万岁,还有老太太热泪盈眶。这是把我们当成要出征了吗?



我难以理解他们的小题大作,只好跟着同组成员一起走进清一哥家的浴室。位在大客厅最深处的浴室内有一个桧木浴缸,和稍微像样一点的旅馆大浴场差不多。



「你平时也都在这里洗澡吗?」



这里的更衣室和公共澡堂的差不多大,我从更衣室探头向浴室张望,惊讶地问。



「平时都是在一般家用浴室洗澡,不然水费太可怕了。」清一哥俐落地脱下工作服回答,「这个浴室是在聚会或庙会的时候让客人用的。」



请客人洗澡已经够猛了,没想到家里还有两个浴室。东家气派的生活简直就像以前的城主。



三个大水龙头的水不断注入桧木浴池。……嗯?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勇气,动作快一点。」



在一丝不挂的三郎老爹的催促下,我急忙脱下工作服。五个全裸的大男人从更衣室走进了浴室。



浴缸内完全没有冒出熟气,果然是冷水。春天傍晚的浴室冷飕飕的,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浴室角落放了一大坨盐。



冷水突然从我的头上淋了下来,我跳了起来,根本叫不出声音。与喜拿着桧木桶哈哈大笑着。



「你你你,你干什么!我会心脏病发作死翘翘!」



「别担心,你看看三郎老爹。」



最年长的三郎老爹单膝跪在浴室的地上,用水桶舀起浴池里的水,冲在自己身上。光是在一旁看着,命根子就缩了起来。



「这是哪门子修行?」



「不是修行,是净身。」



与喜说着,抓了一把盐在身上搓了起来。「快,你快动手啊。」



为什么要用盐洗身体?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腌菜,浑身发抖,用盐搓着身体。与喜又用浴池里的水从我的头上淋了下来。也许身体已经麻痹了吧,用盐搓过的皮肤从体内热了起来。



最后,把脖子以下的身体都浸泡在装满水的浴池里时,我竟然笑了出来。明明山太的下落不明,根本不是该笑的时候,但牙齿因为太冷无法咬合,当我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发出了「啊哈哈哈哈」的笑声。



浑身仪式终于结束,我们换上了浴室外的白色衣服。有点像是修行僧的衣服,下半身说不清是裙裤还是简单的长裤,小腿的部分特别窄,我不知道该怎么穿,只好请三郎老爹协助。幸好这身行头没有看到类似乌鸦天狗妖怪戴在头上的黑色小帽子,不由地暗自庆幸。



我们穿上不合时宜的落伍装扮来到庭院。太阳渐渐下山了,如果不赶快上山,在找到山太之前天恐怕就暗了。山上的气温会急速下降,到时候就很危险。



岩叔坐上小货车的驾驶座,其他人都坐在车斗上。阿锯也跑过来吠叫着,想和我们一起上山,与喜说:「不行,今天你在山上杀生了,万一惹恼神明就惨了。」



岩叔开着小火车前往位在村庄南侧的神去山。车子发动后,与喜、清一哥、三郎老爹拿起筷子大小的木梆子,拼命敲着挂在胸前像盘子一样的锣。



叮叮、当当、叮当叮当。日落前的山里回荡着不甚悦耳的金属声,小鸟吓得飞离了树梢,回巢的乌鸦呱呱地叫着。



我用双手捂住耳朵,不想听着盖过引擎的锣声。



「为什么要敲锣?」



小货车驶过一个旧隧道,驶入没有铺柏油的小径。车斗用力摇晃起来,我差点咬到舌头。



「突然造访不是很失礼吗?」三郎老爹说,「这样可以通知神明,我们现在要去叨扰了。」



「你也跟着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