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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ll’s Dream 洋娃娃之梦(1 / 2)



推开事务所的门,像平常那样轻松打完招呼后,佑太郎才吞回了接下来的话。事务所里除了圭司以外,还有舞和另一名陌生男子。佑太郎开始在这里工作以后,第一次看到事务所里有舞之外的客人。三人的表情都很平和,然而房间里的空气却紧绷到了极点。佑太郎不着痕迹地观察男子。四十开外,五官立体,个头比佑太郎更矮,但胸膛厚实。穿着深灰色看上去价格不菲的西装,没有打领带。男子见佑太郎进事务所,瞥了他一眼,但也许认定他不值得介意,彷佛什么都没看见似地,视线回到办公桌前的圭司身上,然后望向站在自己旁边的舞。



「换句话说,你们不承认和内子有签约?」



分外平静的语气,反而让人觉得是在压抑即将溃堤的激烈情绪。舞就像是顾虑到就快失去平衡的男子,徐缓地应道:



「我们的意思是,包括承不承认在内,我们无法回答。很抱歉,请谅解我们的立场。」



「要论立场的话,你不是我的顾问律师吗?」



「没错。」



「即使如此,也不能回答我的问题?」



「我是说,我即使想要回答,也无法回答。我们并非只为渡岛先生一个人服务,因此无法透露关于其他顾客的隐私。即便那是您的配偶,也是一样。」



「不用回答,用点头的或摇头的也行。」



「渡岛先生。」



舞劝谏似地直视着男子。男子没有退缩,以强烈的目光回视她。



「明日香是我的妻子。我把我的顾问律师介绍给我的妻子。我的妻子用我的钱,委托了我的顾问律师。」



「严格地来说,并不是这样。」



圭司在办公桌另一头发出厌烦的声音。那口吻令男子的眉毛跳了一下。



「即使尊夫人真的委托了什么,委托的对象也是我们,『dele.LIFE』。我们和家姊担任所长的『坂上法律事务所』有业务合作,但组织上是不同的两家公司。假设尊夫人委托了我们,就算家姊要求让她看资料,我们也会拒绝。如果有法院命令,另当别论。」



听到圭司的话,男子慢慢地点了两下头,说:



「如果你站在我的立场,会作何感想?」



男子等着,但圭司毫无反应,只是淡然地望着对方。



「内子垂危病榻,而我发现内子有份资料想要在死时删除。也许那是她不愿意让别人看到的丑陋内容,但如果不是的话呢?如果说内子把她最后的留恋写在里面的话呢?比方说写满了如果她能活下来,想要实现的种种愿望的话呢?那或许是我无法为她实现的事,所以内子才会想要删除,不让任何人看到。即使如此还是想看,这才是人之常情啊!即使只有一点点,只要有我能为她实现的事,我想替她做到。」



圭司依然没有反应。男子的声音颤抖了:



「内子才三十八岁,才三十八岁而已!然而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



男子挤出声音似地说,圭司眯起眼睛,微微咬唇,但没有更多的反应。



男子直视着圭司的眼睛,点了几下头,彷佛死了心:



「许久之后,总有一天,你重要的人即将死去的时候,你再来体会现在的你有多残忍吧。」



男子说完,离开事务所了。他留下的话听起来也像是诅咒。男子烙下的诅咒话语,彷佛停留在虚空。



「啊,呃,那是哪位?」



佑太郎故意有些俏皮地问。舞回答他:



「渡岛隼人先生。他创立看护专门的人才派遣公司,事业有成。他和我们签约,由我们提供包括事业经营在内的各种法律谘询,不过很久以前,我向他提过圭的公司,他好像告诉太太了。」



「两个月前,他太太透过舞委托我们。」



舞点点头,一屁股在沙发坐下。



「渡岛太太好像去年发现罹患癌症。虽然动了手术,也持续治疗,但状况似乎不乐观。考虑到万一,她似乎有什么想法。」



这件事传进渡岛耳中,他才会上门来问个清楚──佑太郎看出是这么一回事。



「唉……」舞就像要吐出难受的心情,姿势变得邋遢,头靠在沙发背上。「新人,可以帮我泡杯咖啡吗?」



「啊,我去买。中杯就好吗?」



佑太郎就要离开,舞制止他:



「这里连咖啡机都没有吗?那算了,我上楼喝。」



舞叹了一口气起身,往门口走去。



「如果你站在我的立场,会作何感想?」



她的呢喃轻得就像自言自语。舞抓着门把,停顿了一拍,回望圭司:



「如果重要的人委托第三者在他死后删除资料,而你有办法看到,圭,你会看吗?」



圭司和舞子的视线交缠在一起。圭司别开了视线:



「爸不是那种人。」



「不管是电脑还是手机、平板,以猝死而言,都整理得太干净了。会这么觉得,是我多心吗?」



舞的视线紧盯着圭司不放。



「你想太多了。爸本来就是个一板一眼的人。」



舞似乎在等,但圭司的眼神没有再回到舞身上。舞又等了片刻,轻笑道:



「没想到他居然会直接找上门来。以后我会小心,不让这种事再发生。抱歉。」



舞挥了挥手,离开事务所。



「『爸』?」佑太郎问。



「没事。」圭司说。



就在隔月,渡岛明日香的手机传讯到土拨鼠了。



「委托人渡岛明日香,三十八岁。委托内容是当自己的手机二十四小时无人操作时,就将云端上这个资料夹的内容物全部删除。」



圭司确定资料后,把土拨鼠的萤幕转向佑太郎。上面有个命名为「T‧E」的资料夹。



「噢,云端。嗯。」佑太郎点点头笑了。「什么是云端?」



「资料不是存在装置里,而是网路上,这样一来,就可以从任何一个装置存取资料。暂时这样理解就行了。」



「噢,好。那,你刚才说的不是云端上的资料夹,而是资料夹里的东西?」



「照这个设定,是保留资料夹,只删除里面的资料。」



「意思是里面会空掉,但这个命名为『T‧E』的资料夹会留着?」



「没错。」



虽然不至于无法理解,但这样的设定很奇特。



「总之你先进行死亡确认。这是委托人的手机号码。」



圭司说,佑太郎打了那支电话。但没有铃声,传出语音信箱讯息。



「不行,完全没响,直接进入语音信箱。」



「委托人在住院,也许是设定成直接转入语音。」



圭司递出一张便条:



「打这支看看。是我向舞问出来的渡岛的手机号码。」



「也不好请舞小姐打去问呢。」



佑太郎想起渡岛来到事务所的情形说。



「嗯,你就照平常那样做吧。」



佑太郎思考该用什么设定。



「他住的是独栋还是公寓?」



圭司敲打土拨鼠的键盘:



「公寓呢。从住处门号来看,是十六楼。」



大型公寓。那么住户之间的往来应该不密切。佑太郎打算自称社区委员会的成员,拨打电话。但渡岛的手机没有开,也没切换到信箱。这让人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在医院吗?要不然就是……」



「不是可以接电话的状况。你去他家看看吧。如果过世的话,应该会有什么动静才对。」



「对渡岛先生……要怎么说?」



「委托等于已经曝光了。万一被他发现,那也没办法。你做好可能会被他逼问的心理准备。」



「好。」



渡岛家在江东区的摩天公寓。佑太郎独自前往。



佑太郎仰着身体看了看高耸的大楼顶楼,走进大厅,在自动门旁的操作板上按下房号。如果渡岛应门,只能老实说出来意,但应答的是年轻女人的声音。



『喂?请问是哪位?』



背传来细微的钢琴声。不是在弹曲子,似乎只是随手敲打琴键,不成曲调。



「啊,我──不,敝姓真柴。呃,请问明日香女士现在……」



『她不在这里。』



说法很暧昧。应该是不好对陌生人透露正在住院吧。从语气听来,似乎尚未过世。



「噢。那请问明日香女士的先生,隼人先生现在在医院吗?我打电话给他,但没有人接。」



知道夫妻两人的名字,而且知道妻子住院。对方得知这件事,似乎稍微放松了警戒。



『对。渡岛先生一早就去探病了。』



「明日香女士状况不太好吗?」



『这我不方便透露……』



回答很模糊,但如果人已经过世,应该不会是这种说法。



「啊,说的也是呢。」



就在佑太郎要结束对话时,钢琴声戛然停止,传来不同的声音。



『谁?』



『嗯?好像是爸爸的朋友,小奏不用担心。』



佑太郎是来找渡岛明日香的,对方却不说「妈妈的朋友」。佑太郎感觉在这个家,连提到「妈妈」两个字,都是很敏感的行为。



「那,我去医院看看。谢谢你。」



佑太郎对自动锁的操作板说,离开公寓大厅。他打电话给圭司,询问住院地点。圭司当场查询渡岛明日香的手机。从定位资讯来看,手机在同一区的大型综合医院。



『应该是在那里住院。』



「从口气听来,人好像还没有过世,不过我去确定一下。」



『好。』



「啊,圭。」



『什么?』



「渡岛先生好像有个女儿。」



『对,我刚才在委托人的手机看到了。渡岛奏,演奏的奏。才五岁大,读幼稚园大班吧。』



「这样啊。」



委托人可能会留下五岁女儿撒手人寰。仰望的天空,蓝得让佑太郎眯起眼睛。



『也有照片。那女孩背着书包。』圭司说。



女儿明年的小学入学典礼。自己来得及看到吗?是怀着这样的忧伤拍下的照片吧。



「这样啊。」



『发现什么的话,立刻回报。』



圭司说,挂了电话。



佑太郎收起手机,正要往前走,看见渡岛的人影。渡岛好像把车停在停车场,才刚下车的样子。渡岛锁好车,朝大厅走来,看见佑太郎,停下脚步,讶异地蹙眉,但似乎很快就想起是在哪里见过了。



「你来做──」



渡岛还没说完,应该就自己想到答案了。他的表情变得凶狠,大步走来,在佑太郎面前停下脚步。肩膀在颤抖。佑太郎防备着可能就要迎面而来的拳头,然而下一瞬间,渡岛全身虚软下来。



「简直就像死神。」



「什么……?」



「你是来确定的吧?确定明日香死了没。」



「呃,不……」



佑太郎难以回答,渡岛见状,扭曲嘴唇笑了。



「不巧的是,她还活着。我刚从医院回来,错不了。」



「啊,这样啊,太好了。」



佑太郎犹豫了一下,但觉得事到如今,也没必要隐瞒委托的事,便回头对经过旁边的渡岛说:



「呃,你可以拜托太太看看吗?只要她同意,我们也可以把资料……」



渡岛停步回头:



「我当然拜托过她了。就是因为拜托她,她也只是闪躲,我才会去拜托你们。」



「更强烈地拜托看看呢?」



「已经太迟了。明日香现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因为药物而意识模糊。我不想勉强她。」



距离渡岛找上事务所还不到一个月。看来明日香的病况正一步步地恶化,状况差到甚至长达二十四小时都无法操作手机。



「这样啊。说的也是呢。」



渡岛本来就要往公寓走去,但似乎回心转意,转向佑太郎说:



「你要上来吗?」



「咦?」



「你是来拜访我家的吧?我可以招待你喝杯咖啡。」



渡岛不等佑太郎回答,迳自走了出去。那脚步像是在说「不跟上来就算了」。



「啊,喔。」



佑太郎追上渡岛,回到大楼。穿过自动锁的自动门,搭电梯前往十六楼。渡岛一打开玄关,立刻就有个小女孩和年近三十的女人出来迎接。女人看到渡岛背后的佑太郎,惊呼:



「啊,你是刚才的……真柴先生?」



「你好,我是真柴佑太郎。」佑太郎向她行礼,也对躲在女人的脚后面,只露出半颗头的小女孩打招呼:「你好。」



佑太郎咧嘴一笑,小女孩立刻把脸藏起来,但很快又露出半张脸,盯着佑太郎看。眼睛在笑。



「这是我女儿奏。她是佐藤,我不在的时候,替我照顾奏。」



渡岛模糊地介绍佑太郎是工作上的朋友,进入屋内。



「请穿拖鞋。」



佑太郎照着吩咐穿上拖鞋。小奏对着渡岛张开双手,渡岛小声「嘿咻」一声,抱起小奏往房内走。应该是平常的习惯,动作非常流畅自然。佑太郎跟在渡岛后面进去,与自然从渡岛的肩膀冒出头来的小奏对望了。



「刚才是你在弹钢琴呢。你很会弹吗?」



小奏腼腆地笑,用力摇摇头。



「弹些曲子给我听嘛。」



小奏笑得小脸皱成一团,把脸埋进渡岛的胸膛里。



走廊尽头是明亮宽敞的客厅,摆着稍大的餐桌、以及稍大的沙发组。同样稍大的窗户外,可以俯视阳台另一头的东京车站周边摩天大楼。窗边摆了一架平台钢琴。



「一、二、三!」渡岛摇晃着小奏,把她的身体朝沙发抛去。



小奏咯咯笑个不停,渡岛对她那模样露出微笑,走向厨房。



「佐藤小姐也要喝咖啡吗?」



「啊,咖啡的话,我来泡。」



正要在沙发坐下的佐藤作势要起身。



「不用,你是保姆,不是家事服务员。啊,如果可以,叫奏弹个钢琴好吗?」



「小奏,你可以弹钢琴给爸爸听吗?」



佐藤说,被扔出去后就这样窝在沙发上的小奏滚动身体爬下沙发,走向墙边的钢琴。佐藤拉开椅子让小奏坐下,再推回椅子,打开琴键盖。



「啊,录音。」小奏说。



「好、好。」



佐藤把手伸向钢琴台上。拿的好像是手机。



「要用手机录音吗?」佑太郎说。



「好像是太太的旧手机。」



「现在是小奏的。」小奏说。「是妈妈给我的。」



「这就叫做『数位原住民』世代呢。」



佐藤对佑太郎笑道。可以录音,也可以拍照、录影。这么一想,这年头的智慧型手机即使失去了手机功能,依然有许多用途。对小孩子来说,是魅力无穷的超棒玩具。



「那我要录啰。」



佐藤点击萤幕,将手机放回钢琴台上。



小奏见状,望向键盘,挺直背脊,双手轻轻地放到键盘上,眼神肃穆地盯着虚空,看起来就好像年幼的小女孩一下子蜕变成了少女。



佑太郎屏息守望着。少女缓缓地将身体往前推出,手指敲打键盘。瞬间,佑太郎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他用力憋住笑,别开的眼神与佐藤的眼神撞在一起。佐藤用「不准笑」的严肃眼神瞪着佑太郎,但自己的嘴角也阵阵抽动着。小奏的架势和表情俨然一名职业钢琴家,然而每一个音都零零散散,甚至无法听出到底是在弹什么曲子。刚才从门铃听到的原来不是随手乱弹,似乎是严肃的演奏。



克服一开始的爆笑冲动后,那符合年纪的稚拙演奏令人莞尔。佑太郎在单人沙发坐下,聆听演奏。泡咖啡的渡岛也回来,在三人沙发坐下。佐藤在渡岛的同一张沙发稍远处坐下。断断续续的演奏持续了一会儿后,忽然没了声音。停顿良久,下一个音都没有出来。佑太郎以为她是找不到正确的键而在犹豫,但其实演奏好像已经结束,小奏正沉浸在余韵里。她慢慢地滑下椅子,有模有样地向三人鞠躬。佑太郎站起来用力鼓掌。小奏似乎没预料到能得到如此热烈的掌声,害羞地垂着头小跑步过来,爬到渡岛旁边淑女地坐好。佐藤接着站起来,拿起钢琴平台上的手机结束录音。



「刚才的曲子叫什么?」佑太郎重新在沙发坐下来问。「感觉好像听过。」



「〈洋娃娃的梦与醒〉。」



「嗯,不晓得耶。是很有名的曲子吗?」



小奏歪头:



「是妈妈教我的。」



「啊,这样啊。」



「我们并不想把奏培养成钢琴家,所以不想让她接受严格的训练。是奏想要弹钢琴的时候,明日香教她的。明日香小时候也学过钢琴,说她以前的钢琴老师非常严厉,不希望奏用那种方式接触音乐。」



渡岛摸着小奏的头说。听起来像是在为小奏的琴艺辩解,也像是在怀念当时的情景。



「奏还只会弹这一首,不过这曲子很可爱对吧?」



「对啊。」



「妈妈在医院,所以我要录起来给妈妈听。」小奏说。



「爸爸明天会带去给妈妈听。」渡岛说。



「你妈妈一定会很开心的。」佑太郎说。



「嗯。」



小奏满意地微笑。



熟悉佑太郎后,小奏向他说了很多话,从钢琴到幼稚园朋友的事,无话不说。以她这个年纪而言,应该算是口齿伶俐的。即使是不认识小奏的佑太郎,也能瞭解到她部分的日常生活。渡岛见对话告一段落,对佐藤说:



「你可以带奏去一下她的房间吗?我跟真柴有话要谈。」



「啊,好。小奏,走吧。」



佐藤带小奏离开客厅。两人一离开,感觉客厅顿时变得空荡荡的,就好像在暗示女主人死后这个家的冷清。



「小奏真可爱。」佑太郎说。「又很聪明。一般那个年纪的小孩,说话没办法像她那样有条理呢。」



「啊,真的吗?」渡岛说。「要不要再来一杯咖啡?」



「啊,不用了,谢谢。」



「这样。」



原本要起身的渡岛坐了回去。他叹了一口气,交握双手看佑太郎:



「我能不能拜托你?」



「咦?」



「明日香委托删除的资料,可以让我看看吗?我觉得你应该会愿意帮我。」



「啊,呃……」



「明日香已经来日无多了。虽然我祈祷不会变成这样,但也明白这是在祈求奇迹。奏才五岁,对母亲的记忆很快就会淡去,但我还是希望她能尽可能记得母亲的样子。我觉得明日香托付给你的资料非常重要。母亲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段记忆,或许会成为奏十五岁、或二十岁时的心灵支柱。或是她自己成为人母的时候、为了育儿而烦恼的时候,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觉得对她比较好。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我明白。」佑太郎点点头。「我觉得我懂。」



「我不会要你们现在立刻让我看。等到明日香离开以后就行了。请不要把资料删除,让我看看。」



「我没有办法。能够接触到委托人要求删除的资料的,就只有圭──啊,我们所长。」



「是吗?这样啊。」



渡岛垮下肩膀。



「不过,我会拜托他看看。」



渡岛抬起头来。



「我也觉得这很重要。」



「谢谢你。」



渡岛深深行礼。



尽管和「dele.LIFE」位在同一栋大楼,但这是佑太郎第一次拜访「坂上法律事务所」。佑太郎前往柜台所在的二楼,向妆有点浓的柜台小姐要求见舞。



「见所长吗?您应该没有预约,请问有何贵干呢?」



「啊,呃,你可以跟她说真柴佑太郎来找她吗?有事──呃,是关于地下的事。」



「地下的事?」



「啊,地下,就这栋大楼的地下。」



佑太郎指指下方,柜台小姐露出恍然的表情:



「失礼了。请在那边稍等一下。」



佑太郎在柜台旁边的沙发坐下来。偶尔会有所员经过面前走来走去。每个人都西装笔挺,脚步坚定毫不迟疑。佑太郎合拢敞开的连帽外套前襟,拉上拉炼。虽然很想罩上帽子,但那样看起来会像可疑人物,他作罢了。



舞很快就从里面出来了。她看见沙发上的佑太郎,朝他招了招手。佑太郎起身随她走去。事务所里,所员们忙碌地工作着。舞大步穿越事务所,进入一个小房间。桌子两旁各摆了一把椅子。由于桌子是木制的,加上椅子是设计款,因此不至于显得单调冷漠,但房间很简素。不是会客室,应该是用来进行公务面谈的房间。



「真难得,应该说,你第一次来?」



「是啊。啊,果然不太一样。」



佑太郎在舞劝坐的椅子坐下来说。



「什么不一样?」



「氛围跟地下差多了。既明亮,人又多。怎么说,感觉时间确实在流动。」



「那里的时空是扭曲的嘛。有时候从那里回来,还会觉得有时差呢。」舞笑道,但很快就收起了笑。「你来有什么事?」



佑太郎正襟危坐:



「关于渡岛先生的事,我有个请求。可以请你要圭交出资料吗?」



佑太郎向舞说出今天他去渡岛家的事。



「我明白不应该做出违反委托人意愿的事,但我觉得这次状况不同。委托人的意志应该要尊重,但我觉得她死去以后,应该把资料夹里的东西做为她身为母亲的一部分,留给小奏当成回忆。」



「你连里面装了些什么都不知道,却这么说吗?真的可以交给才五岁的小奏吗?」



「当然要看内容,但我还是觉得该怎么转达、什么时候转达,应该交给渡岛先生决定,我们不应该删除。」佑太郎说。「没有人会想要把屁的味道留下来吧。但是有可能某天小奏闻到自己的屁味,会想起过去闻到的母亲的屁味。我觉得这一样是很珍贵的回忆。即便死去的人不希望,我还是觉得保留下来比较好。」



「屁味喔?」舞笑了。



「即使是那种东西,有时候还是会觉得幸好留下来了。因为不管再怎么珍惜,记忆总是会消失不见的。」



舞直瞅着佑太郎,接着微笑:



「我不会要求你公私分明,但还是觉得你公私不分了。这件事跟你自己有关吗?」



佑太郎并不觉得自己公私不分,但既然舞这么感觉,应该就是如此。佑太郎闭上眼睛,用拇指根揉了揉眼皮。



夏季的庭园。戴着帽子的少女。回首轻柔地一笑。帽子的颜色是……



「跟我自己并没有关系啊。」佑太郎睁眼笑道。



「是吗?」



「是啊。」



舞窥看佑太郎眼睛深处的眼神带着奇妙的亲昵。



「好吧。」舞点点头。「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听,不过我试试看。现在吗?」



「可以的话。」



「等我一下。」



佑太郎等舞处理完几件事,一起下去地下。见他们进入事务所,圭司不禁皱起了眉头。他背靠在轮椅椅背上,从容地望着站在办公桌前的两人。



「明日香女士还活着。」佑太郎说。「我向渡岛先生确认过了,不会错。」



「好。」圭司点点头。



然后呢?他以质问的眼神看着佑太郎。



「我和渡岛先生谈过了。渡岛先生说,明日香女士委托的资料,在她生前可以保持秘密没关系,但希望在她死后不要删除。也为了小奏,希望你不要把资料删除,而是交给他。」



「办不到。」



圭司的回答决绝无情。



「对我们来说,委托就是一切。就算所有的相关人士全都反对,我也要完成委托。」



那顽固的语气令佑太郎说不出话来。舞伸出援手似地说:



「我想你应该知道,法律上,在过世的同时,就产生了继承。委托人死亡那一刻,委托人的手机所有权就转移到继承人手中了。明知道违反继承人的意志,却侵入手机,有可能违反禁止非授权存取数位资料的法令。」



圭司看舞,哼了一声:「搬出法律压人喔?想告我就告啊,大律师。」



圭司说完后,抓住轮圈转动轮椅,背对两人。舞想要开口,但似乎无话可说。她望向佑太郎,摇了摇头。



「那,只要委托人取消委托就行了吧?」佑太郎双手按桌说。「这样你就没话说了吧?」



「什么?」



圭司背对着出声。



「我去说服委托人。」



佑太郎不认为连丈夫渡岛都做不到的事,自己有办法做到,但他实在是无法袖手旁观。背后传来圭司浇冷水阐述成功率有多低的声音,但佑太郎不理会,离开事务所。



渡岛明日香住院的医院,位在面对东京湾的海浦新生地上。院内导览图显示,内科病患的住院病房在七楼的西栋与东栋。他先搭中央电梯前往七楼,走出电梯后左顾右盼。正当他犹豫着不知道该往哪边前进时,一名中年护士叫住他:



「是来探病的吗?请去那边的柜台登记。请问是来探望哪位?」



佑太郎由护士领着,前往访客柜台。



「渡岛女士,渡岛明日香女士。」



走在佑太郎旁边的护士停下脚步:



「你是家属吗?」



「不是。」



「那么,今天有点不方便会客。现在家属在那边等待,你可以过去那里。」



护士轻轻行礼告辞,快步往护士站里走去。佑太郎走向护士指示的面谈室。渡岛正坐在椅子上,双肘撑在脚上抱着头。面谈室里没有别人。佑太郎走过去,渡岛察觉动静,抬起头来。



「今天跟你真有缘。」渡岛说。「你又来确定死讯了?」



「不。我没办法说服所长,所以想要说服太太,请她取消委托。」



渡岛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你一走,医院就打电话来,说明日香陷入危笃,现在正在转移病房。」



「这样啊。」



「就算想,也没办法取消委托了吧。」



佑太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茫茫然地杵着。渡岛对他微笑了一下,又垂下头去。



「小奏她……呃,有没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哦,奏有佐藤小姐顾着。关于最后要怎么安排,我和明日香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不管是明日香还是奏,要在明日香离世的时候面对面,实在太痛苦了,所以我们决定不让奏送别母亲。我也和佐藤小姐说过了,请她到时候全程陪着奏。」



舞说明日香是去年发现罹癌的。后来夫妻俩花了很久的时间,充分讨论过当自己死掉时、妻子死掉时,要如何面对。佑太郎悟出目前这阶段,不可能有任何他能做的事。



「感觉会是漫长的一晚。」



渡岛垂着头喃喃道。



「这样啊。」



佑太郎点点头,拉开一点距离,在椅子坐下。



「我再去说服我们所长一次。」



「不,已经不用了。」



听到渡岛的话,佑太郎望向他。



「可是……」



「如果明日香希望那些东西消失,就把它删掉吧。」



「可是小奏……」



「抱歉,那是借口。我只是拿奏当理由而已。」



「咦?」



渡岛深深叹息:



「那是明日香手术结束,第几次出院的时候去了……?」



渡岛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这阵子明日香一直反覆住院出院,我记不清楚了。不晓得明日香第几次出院,回到家里的时候,我猜她看到我的手机了。我从厕所回到客厅时,发现她有点尴尬地别开目光。不,也许只是我多心了。那个时候,我的手机就摆在明日香前面的桌上。」



「里面有什么不该被明日香女士看到的东西吗?」



渡岛瞥了佑太郎一眼,轻笑:



「我在你这个年纪,也觉得等我到了四十岁,应该早就没有性欲了。即使不到完全没有,应该也可以充分控制。」



这是在说什么?



佑太郎本来想问,住口了。渡岛正要吐露的是什么事,显而易见。



「外遇对象是佐藤小姐吗?」



「是她的前任,上一个保姆。佐藤小姐是第二任。我和她的上一任犯下错之后,我立刻给了她一笔钱,请她辞职。」



渡岛沉默着,就像在等待责难的话语,但佑太郎并不想这么做。



佑太郎大概可以想像,主动引诱的应该是对方。渡岛五官立体、身材结实,是个成功的商业人士,又是个温柔的好爸爸,再加上妻子来日无多,女人不可能会放过他。佑太郎会揣测渡岛和佐藤的关系,也非全无来由。佐藤深受渡岛吸引,就连初次见面的佑太郎都能察觉到这样的情愫。但理所当然,这不管对任何人,都无法成为安慰。



「你的手机里有外遇的证据?」佑太郎问。



「我也没粗神经到那种地步。不过手机里有和她之间的邮件。虽然是讨论工作的邮件,但以保姆寄给雇主的内容而言,措辞应该太亲密了。」



「明日香女士看见了?」



「我不知道。也许她看见了,也许没看见。也许她看见也察觉了,也可能看见了,但没有察觉。我实在不知道。后来过了一段时间,明日香要求我介绍坂上小姐给她,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有些东西,想要在自己死后删除。我追问是什么东西……」



她微笑道:秘、密。



「这回答要怎么解读都行。但不管怎么解读,我都不可能拒绝。我把坂上小姐介绍给明日香,坂上小姐在明日香请求下,转介了你们的公司。然后明日香把资料交给了你们。随着明日香的病况恶化,我愈来愈想知道那些资料究竟是什么,简直是坐立难安。所以我才会找上门去。」



「你认为从明日香女士留下的资料,可以得知她是否知道外遇。」佑太郎说。



「如果明日香发现了,我想向她道歉。但如果她没有发现,我必须隐瞒到底。我这么打算。」



妻子的病况每况愈下。赔罪的时限步步逼近。渡岛一定难以承受。



「但是就连当时受到罪恶感折磨的痛苦,现在都觉得太天真了。对当时的我来说,明日香还是个活生生的人,所以我也才能去想赔罪那些。但明日香马上就要走了,对于这样的人,也没有什么赔罪可言了。那些东西,都只是留下来的人的自我满足。」



「自我满足又有什么关系?」佑太郎说。「活下来的人,往后还得继续活下去啊。」



渡岛从稍远处的座位空洞地看向佑太郎:



「是吗?我不懂。今天我拜托你让我看资料,是为了面对自己的罪。」



「罪?」



「我是面临死亡的明日香最必须信赖的人,然而我却成了她最无法信赖的人。明日香失去了人身为生物,可以倾吐出最深刻的不安与愤怒的对象。所以明日香才会把资料托付给你们。啊,明日香一定知道我外遇了。那些资料,一定是明日香最见不得人的感情。我必须知道那是什么,我必须瞭解自己的罪有多重。我这么认为。」



可是……渡岛无力地继续说下去。



「可是事到如今,连这些都不重要了。跟罪的深重无关。我现在就要受到最沉重的惩罚了。我就要失去明日香了。」



渡岛再次把手肘放在腿上,脸埋进双手中。



佑太郎不知道能说什么。和刚才不同的另一名护士走进面谈室。



「渡岛先生,病房准备好了,请过来。」



渡岛抬头,站了起来。佑太郎跟着起身,护士困惑地看着他和渡岛。



「如果要会面的话,现在家属以外的人也没关系了。要一起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