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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ll’s Dream 洋娃娃之梦(2 / 2)




已经是临终了──护士说。



「请你回避吧。我想跟内子独处。」



渡岛头也不回地说。



「当然。」佑太郎点点头。「我可以在这里等吗?」



「我不能跟你保证什么。我不知道等一下我会是什么状况。」



「请别在意。这才是我的自我满足。」



渡岛走了出去。



「这里晚上八点关闭。之后还要继续等的话,请到一楼大厅。」



护士说完,跟着渡岛离开面谈室了。



佑太郎掏出手机,传讯息给遥那:



『今天我可能没办法回去,可以麻烦你喂一下小玉先生吗?』



很快就收到了回覆:



『你要去哪!约会吗!』



『工作。』



『太废啦~』讯息附上瘫睡的小玉先生照片。



「原来她来了。」佑太郎喃喃,收起手机。



这是个漫长的夜晚。八点多的时候,另一名护士过来,请他离开住院病房大楼。



「渡岛先生呢?」



「还在病房。今晚应该会一直陪着。」



护士表情平静地说。遥那也像这样面对一步步离世的病患和家属吗?佑太郎想着这些。



他走下一楼,坐在大厅椅子上。原本三不五时会看到的职员和貌似业者的人,也随着夜深而变少了。九点以后,除了佑太郎坐着的大厅一隅外,连灯也熄了。



佑太郎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伸直了腿,闭上眼睛。



不意间,十年多前的记忆浮现心头。年纪尚幼的妹妹不肯去医院,跟母亲闹脾气。哥哥陪你一起去!佑太郎说,妹妹才稍微听话了些。妹妹小学毕业,上了国中,依然维持着这样的习惯。陪着妹妹和母亲三个人一起上医院时,佑太郎都得一个人在医院漫无目的地打发时间,直到妹妹治疗和检查结束。那段记忆绝不痛苦。有时下班回家的父亲也来会合,四个人一起上馆子,然后回家。对于当时的佑太郎来说,医院是最能让他感受到他们是一家四口的地点。回想起一家人的情景时,有时那地点不是当时住的家或全家出游的地点,而是医院。



十一点多时,大厅一隅的照明也熄了,只剩下微光朦胧地照亮楼层。



佑太郎上了几次洗手间,买自动贩卖机的巧克力棒充饥。几辆救护车进来,急诊室传来人声,但音量不足以听清楚内容。黎明时分,他落入了浅眠。睡眠中,他感觉听见了稚拙的旋律。



啊,是热水器的音乐。



似睡非睡之间,佑太郎想了起来。



小奏弹奏的旋律,是家里的热水器通知浴缸的水热好的音乐。



他忽然感觉到动静,朝那里望去。



渡岛就站在旁边。佑太郎一口气清醒,站了起来。渡岛与佑太郎对望,表情沉痛,牙关用力咬紧了一下。



「刚才走了。」



呜咽就要冲上咽喉,渡岛立刻强咽回去。



「这样啊……」



「现在正在清理遗体。」



太令人难过了。不要太伤心。请节哀顺变。



佑太郎无法说出任何一句想到的话,只是低下头来。这时他发现渡岛的左手紧握着一样东西。



「那是……」



渡岛注意到佑太郎的视线,递出手上的东西:



「手机,明日香的手机。她在死前交给我的。」



渡岛的表情扭曲了,滂沱泪水溃堤而出。



「她叫我绝对不可以关机。这是我唯一听得清楚的她的最后一句话。呐,你知道这话的意思吗?明日香到底……到底要我……」



接下来的话被呜咽盖过了。渡岛右手捂嘴,用握紧手机的左手背一次又一次揩去流出的泪水。但这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很快便崩溃似地跪到地上,双手扶地,对着地面吼叫似地放声哭喊。



佑太郎无法伸手搭他的肩,也没有半句话可说,只能默默地看着眼前蜷缩在地上哭泣的渡岛。



一大清早的电车很空。佑太郎本来想直接搭回家,但途中改变了心意,转乘开往都心的电车,前往「dele.LIFE」的事务所。



他在五点半抵达大楼前面。大楼门口当然还没有开。人行道和大楼之间有三阶,佑太郎在中间那一阶坐下来,准备坐到有人来开门。八点左右应该就会有人了。他这么想,然而还不到六点,背后就传来声响。回头一看,圭司正要离开大楼。



「早。」佑太郎说。



「的确很早。」圭司说。



这是佑太郎第一次看见圭司穿着全套运动服。



「呃,咦?你要出门?」佑太郎问,站了起来。



「去散步。」



圭司从阶梯旁的斜坡推下轮椅。



「哦,散步。一大清早散步,好像老头子。」



佑太郎在旁边走着说。



「要是我用跑的,你就跟不上了。」



「啊,你本来要跑步?」



「没关系,偶尔悠闲一点。」



转轮圈的手不是往前拉回原位,而是顺着车轮的动作画过一圈,绕回原位,再推动轮圈。佑太郎走在圭司旁边,看着他的动作。



「你总是这么一大清早出门运动?」



「再晚一点,人行道上就都是通勤人潮了,会挡路。」



「你为了不妨碍别人,才这么早出门?」



圭司皱眉仰望佑太郎:



「是别人会挡我的路、妨碍我。没办法,我只好这个时间出门跑步。」



「喔。」佑太郎点点头。



「你这么早来干嘛?难不成你说服委托人了?」



我要去说服委托人取消委托──佑太郎想起昨天自己丢下这句话,冲出事务所。



「不是啦。明日香女士过世了。」



圭司停下轮椅。他倏地转回轮椅,折回来时的路。佑太郎也转身跟在旁边。



「有状况就立刻回报,闲聊什么?」



「啊,你要去执行委托?」



「对。」



「可是那是舞小姐介绍的客人吧?不是得等到火葬以后吗?」



「渡岛明日香是舞介绍的,但她不是舞的客户,所以这次不需要等到火葬结束。」



说完后,圭司忽然停下轮椅,仰望佑太郎:



「你要阻止我?」



「我不知道。」佑太郎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所以不会阻止。」



圭司只是冷哼一声,继续移动轮椅。



抵达事务所后,圭司绕到办公桌另一头,把土拨鼠拉过去。佑太郎站在办公桌前,看着圭司操作土拨鼠。



「真的确定死亡了吧?」



圭司抬头问。



「嗯,错不了。从来没有这么确定过。」



既然确认死亡,圭司不可能犹豫。然而圭司对佑太郎的回答点点头后,面对土拨鼠,手却忽然停了下来。接着他的手离开键盘,头向后倒,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佑太郎问。



「委托过程应该出了差错。」



「差错?」



圭司把土拨鼠的萤幕转向佑太郎。



「指定删除的是云端上命名为『T‧E』的资料夹内容,委托人指定将这个资料夹清空。」



「嗯,对啊。里面装的是什么?」



圭司从萤幕后面伸手敲打触控板,打开「T‧E」资料夹。



「咦?」佑太郎说。



资料夹里空无一物。



「没错,这个叫『T‧E』的资料夹是空的。委托人从一开始就指定了一个空的资料夹。」



「这……」



「不是弄错要指定的资料夹,就是忘了放进资料。」



佑太郎想起在眼前哭倒的渡岛的背影。



「可以查出什么吗?」



「查出什么?」



「什么都可以。如果是弄错指定资料夹,是跟哪一个资料夹搞错了?如果是忘记放进资料,那些资料是不是在其他地方?有没有什么线索?这个样子,渡岛先生太可怜了。」



「反正渡岛不晓得被删除了什么,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或许是这样,可是这样很残忍耶。渡岛先生为了这件事非常痛苦。」



佑太郎把在医院听到的内容告诉圭司。



「我本来想请你让我看看被委托删除的资料,在明日香女士应该会同意的范围内,把内容告诉渡岛先生,好安慰他。唉,真的查不出什么吗?」



「怎么可能查得到?什么都有可能啊。那可能是照片、影片,也可能是文字档,或是邮件,也有可能是这些的组合,根本无从锁定。如果说有什么线索,就只有这个资料夹的名字了。」



「T‧E吗?这是什么意思呢?」



「照一般想,应该是姓名缩写。」



「谁的?」



「我哪知道?就算T是姓,但也不是渡岛明日香(Toshima Asuka)、奏(Kanade)或隼人(Hayato)。」



圭司冷漠的语气令佑太郎恼怒,但确实他也想不到更多的线索了。而且如果委托人不是忘记放进资料,而是弄错指定资料夹,那么即使明白「T‧E」的意思,也没有意义。



「这个委托,这样就结束了?」佑太郎问。



「也不能随便乱猜,任意删除资料。这样就结束了。」



「嗯,说的也是呢。」



没有反驳的余地。圭司把土拨鼠拉回去,阖上萤幕。



后来过了约十天,佑太郎拜访渡岛的公寓。他从十点左右就一直坐在大楼门口附近的花坛等待。他原本以为佐藤应该会在幼稚园放学左右的时间过来,但她约十一点多就现身了,比预期的时间早了许多。她看见站起来的佑太郎,颔首后走近。



「怎么了?」



「我很挂意后来怎么样了。」



「你没来参加丧礼呢。」



「嗯,我去也很奇怪。」佑太郎说。



也许后来渡岛向佐藤说明了佑太郎的身分,她轻轻点头说「这样」。



「呃,他们两位稍微平静些了吗?」



「渡岛先生……嗯,是啊,稍微平静些了。虽然有可能只是他这么表现。」



「小奏呢?」



佐藤的表情沉了下来,摇了摇头。



「虽然这也难免,但她一直很难过。」



「这样啊。」佑太郎说。



「啊,今天你有空吗?啊,可是我不方便任意招待你呢。我会告诉渡岛先生,然后再邀请,请你务必赏光。也请你再听听小奏弹琴吧。她这阵子完全不弹钢琴了。太太过世以后,大概第三天左右吧,她只弹了那一次,然后就再也不弹了。她说反正妈妈不会听她弹琴。」



「啊……」佑太郎说。



他想像坐在宽阔客厅的大钢琴前,垂头丧气的小奏,也想像起站在她身后不知所措的渡岛。



「你要见见小奏吗?我现在要帮小奏烤玛芬蛋糕,然后去幼稚园接她。大概一小时后就会过去,你可以等到那时候吗?」



「不,今天有点……」



「啊,这样啊。」



「呃,我想问件事情。」



「什么事?」



「佐藤小姐,你认识你的上一任保姆吗?」



「哦,远藤小姐。不,我不认识她。远藤小姐不做了以后,我才进来的,所以甚至没见过她。」



「她姓远藤吗?底下的名字叫什么?」



「这我就不清楚了。渡岛先生曾经不小心把我叫成远藤小姐,所以我才会知道……」佐藤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来似地抬头。「啊,多惠。对,小奏是这么叫她的,说之前的保姆叫多惠,嗯,我听小奏说过。不是叫多惠,就是多惠子,或者是别的名字,不过小奏都叫她多惠。」



远藤多惠(Endo Tae)。T‧E。



「这样啊。」佑太郎点点头。「抱歉问了奇怪的问题,谢谢你。」



佑太郎向佐藤行了个礼,走了出去。



「啊,那个,真的请你有空来坐坐。我会跟渡岛先生说一声,请你来听小奏弹琴吧。」



佑太郎回头,又行了个礼:



「好的,下次有机会我一定来。」



佑太郎笑着说,心中却罩上了阴霾。



回到事务所后,佑太郎把向佐藤打听到的事告诉圭司,说出自己的想法。



「本来就是空的?」圭司问。



「我这么认为。」佑太郎点点头。「明日香女士本来就不打算放东西进去那个资料夹。那个资料夹,是为了折磨渡岛先生才做的。明日香女士应该看到了渡岛先生和那个姓远藤的保姆的信件,怀疑他外遇。但她没有确信,所以才做了那个资料夹。如果渡岛先生和远藤之间清清白白,那么『T‧E』就只是没有意义的英文字母。但如果渡岛先生和远藤之间有什么,那么『T‧E』就有了截然不同的意义。发现空资料夹的渡岛先生会想,这里面本来有东西,然后揣测里面原本放了些什么,烦恼不已。因为怎么可能不烦恼嘛?如果有什么想要删除的资料,整个资料夹删除就行了。只留下资料夹的外壳,光删除内容,这不是没有意义吗?」



「说的没错。」圭司点点头。



「所以那是只为了让渡岛先生看到『T‧E』这两个字母而做的资料夹,是纯粹为了折磨渡岛先生而做的资料夹。所以她在临死之际才会留下遗言,叫渡岛先生保持手机开机。这样一来,渡岛先生就会注意到手机,迟早都会发现这个资料夹。」



「而我们被拿来利用了?」



「我猜明日香女士是想到很久以前渡岛先生向她提起的我们公司,灵机一动。对明日香女士来说,让渡岛先生知道她委托删除资料这件事本身才是最重要的。如此一来,渡岛先生就会一直烦恼,揣测明日香女士究竟从资料夹里面删除了什么。」



「如果真是这样,那实在太可怕了。」



「就是啊。」



佑太郎不由自主地祈祷,希望渡岛尽可能不要注意到这个资料夹。



就在隔天傍晚,渡岛邀请他们去家里作客。



「好的,我很乐意。」



圭司挂断电话,佑太郎问他是什么电话,圭司说是渡岛的邀请。



「明天下午三点,我们要去渡岛家,听他女儿弹钢琴。」



「圭也要去?」



「他先为那时候的事道歉再邀请,我也不好断然拒绝。而且渡岛还是舞的顾客。」



「这样啊。」



「这也算是业务的一部分。你明天可别再穿那件脏兮兮的连帽外套。」



隔天佑太郎换上钮扣领衬衫,套上开襟衫,底下穿件棉质长裤,前往事务所。这是以前祖母买给他的行头。祖母生前他穿过几次给老人家看,但总觉得不适合自己,因此祖母死后几乎没有再穿过。



「原来你也能穿得人模人样。」



一如往常规矩地穿着西装外套的圭司有些惊讶地说。



「比平常的打扮看起来更像社会人士一点。」



「是喔。那我平常都这样穿好吗?」



「我可没这么说。你爱穿什么都无所谓。」



时间一到,两人驱车前往渡岛家。渡岛和佐藤到玄关迎接。



「这次的噩耗,我深感悲悼,请节哀顺变。」



圭司行礼,渡岛也深深回礼:



「我才是,上次真是失礼了。后来明日香的委托……」



问到一半,渡岛摇摇头说:



「你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呢。不,没关系,我不打算旧事重提。今天请轻松作客吧。」



「小奏呢?」佑太郎问,渡岛「哦」地含糊其词,催促两人入内。佑太郎把圭司的轮椅推进去后,在车轮罩上罩子,免得弄脏地板,再推过走廊。随着渡岛和佐藤进入客厅后,发现小奏趴在沙发上似地窝着。



「奏,你还记得佑太郎哥哥吧?这位是圭司先生,坂上圭司先生。」



小奏慵懒地爬起来,看见坐轮椅的圭司,脸惊讶地僵住了。



「你好。」圭司说。



「啊,你好。」小奏也说。



桌上摆着三明治和沙拉等轻食。



「要不要喝点红酒?」渡岛问。



「我酒品不好,请不必客气。」圭司说。「这家伙要开车。」



「啊,那,我去泡个咖啡。」



渡岛前往厨房,佐藤也过去帮忙。



小奏显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态度好,尴尬别扭。佑太郎认为圭司应该不会打圆场,正要开口,没想到圭司抢先问小奏:



「你知道百米赛跑的世界纪录吗?」



「啊,咦?」



「嗯,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九秒五多吧。那你知道轮椅的百米赛跑的世界纪录吗?不知道?我也不太清楚,记得好像是十三秒多。两百公尺赛跑、四百公尺赛跑,一样比不过健全者。不过从八百公尺开始,轮椅就跑得比人快了。差距愈来愈大,全程马拉松的话,轮椅可以一小时二十分钟就跑完。相较之下,甚至有人说健全者要在两小时以内跑完全程马拉松,在生理学上是不可能的事。」



小奏的头上浮现一堆问号。



「呃,你说什么生理学,小孩子听不懂啦。」佑太郎对圭司细语。「她才读幼稚园耶?」



不出所料,小奏不知如何是好地歪着头。



圭司不理会,继续说下去:



「所以你不用觉得我很可怜。我不喜欢人家这样看我。你也一样吧?」



「啊,咦?」



突然被问到自己,小奏愣住了。



「你觉得自己很可怜吗?」



小奏用力摇头。



「没错。你只是很伤心,并不是可怜。如果有大人看到伤心的你,觉得你很可怜,那是大人不对,而不是你不应该伤心。你大可以伤心,尽情地伤心。」



「啊,好。」小奏点点头。



「嗯。」圭司也向她点点头。



两人对望,若有似无地对笑。



「咦咦?」佑太郎惊叫。「这样就打成一片啰?或者说,圭,原来你可以跟小孩子沟通喔?我还以为你讨厌小孩子哩。」



圭司不可思议地仰望佑太郎:



「我怎么可能讨厌小孩子?而且用这个高度在路上走,对看到的几乎都是小孩子。」



「啊,原来如此。」



「小孩子的反应比大人坦率多了。也常有小孩子跟我说话。」



「跟你说话?真的吗?」



「像是问我会不会痛,叫我走旁边一点。反应形形色色,很有趣。」



「啊,这样啊。」



渡岛和佐藤端着放饮料的托盘从厨房出来了。众人坐到桌旁,吃着轻食,聊了一会儿后,渡岛说:



「奏,可以弹钢琴给我们听吗?」



小奏为难地看父亲,垂下头去。



「再弹给我们听嘛。」佑太郎说。「我们今天是专程来听你弹琴的喔。」



小奏看佑太郎,然后看圭司。



「用不着勉强。」圭司吃着三明治说。「也不用强装开朗。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小奏又垂下头。一会儿后,她的屁股滑下椅子,走向钢琴。



「啊,你愿意弹给我们听吗?」



佐藤离席,为小奏摆好椅子,打开琴键盖,接着拿起钢琴上的手机。



「要录音吗?」



「不用了。反正妈妈不会听。」



「可是上次你叫我录音……」



「已经不用了。反正妈妈又不会听。」



佐藤拿着手机,回到桌旁。小奏盯了琴键半晌,然后放上双手,开始弹奏起来。佑太郎想起没有事先提醒圭司小奏的演奏,担心他会笑出来,观察他的反应,但圭司一点都没有要笑的样子。圭司起初带着淡淡的微笑,一个音一个音仔细聆听,但表情渐渐僵硬起来。



「这是……」



圭司接下来喃喃的话,佑太郎听不清楚。



──托拉姆乌艾尔维恩。



佑太郎觉得是这样的音。



「什么?」



他小声反问,但圭司没有重述,而是喃喃:「是梦与醒吗?」



「嗯,对。是叫〈洋娃娃的梦与醒〉的曲子。」



佑太郎低语道,但圭司没有再说什么。他看着小奏弹琴,似乎默默地在想事情。不久后,小奏演奏结束了。佑太郎站起来鼓掌,圭司也送上掌声。小奏滑下椅子,低头行礼。



「刚才的曲子,是妈妈教你的吗?」



圭司问,小奏点点头。



「刚才说的录音是什么?」



这次他问佐藤。佐藤递出手上的手机:



「用这个录音。这是太太的旧手机。去给太太探病时,小奏会自己带去,或是渡岛先生带去给太太听。最近太太状况不好,所以多半都是渡岛先生带去。太太听完演奏后,会删掉录音,交给渡岛先生,让小奏再录新的。」



「会删掉录音?」



「啊,是啊。为了让小奏知道太太确实听了演奏。」



「我可以看一下吗?」



「好的,请。」



圭司接过手机,操作萤幕。



「用什么录音?」



「这个程式。是以前太太指定的。」



「我对这类科技玩意儿完全不在行,所以是明日香出院在家时,全部交代给佐藤小姐处理。」渡岛插口。「有什么问题吗?」



「哦,不是什么问题。」圭司说着,继续操作手机。



「她说会一直听的!」



一道高亢的叫声冷不防响起,佑太郎惊讶地转头望去。小奏滑下椅子后一直站在那里,小小的身体颤抖不止。



「妈妈说她会一直听,所以叫我一直弹下去。可是妈妈不听了。明明说好会听的,妈妈是骗子!」



「小奏……」



佐藤跑过去,抱紧颤抖的小身体。



「妈妈不是骗子,妈妈怎么会是骗子呢?可是没办法啊,妈妈一定也想要永远永远听小奏弹琴的。可是妈妈做不到了。小奏,你要懂事啊。」



佐藤哽咽地说着,抱紧小奏的身体,安抚似地抚摸她的背。渡岛看见两人那样子,难过得表情都扭曲了。



「妈妈是骗子!」



小奏扭动身体,想要挣脱佐藤的怀抱。



「不是的。」佐藤拼命抱住小奏。「不是那样的。」



「骗子!骗子!骗子!我讨厌妈妈!我讨厌妈妈!」



小奏终于推开佐藤,冲了出去。一时之间,椅子上的佑太郎和渡岛都来不及反应,但圭司挡住了她的去路。看到轮椅冲出自己前面,小奏吓得脚一滑,跌了个四脚朝天。她眼睛红肿地瞪着圭司,倒在地上踹轮椅。



「走开!」



她又踹了一脚。



圭司不为所动。他探出身体,手伸向小奏。



「你妈妈死了。」



「圭!」



佑太郎忍不住制止,但圭司不理会,朝着茫然坐倒在地的小奏伸出手说:



「你觉得人死了以后会去哪里?」



小奏被魅惑住了似地看着圭司,不停地摇头。



「是啊,不知道呢。我也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不过一定是很遥远的地方。你不这么觉得吗?」



小奏像在思考似地停顿了片刻,点了点头。



「嗯。」圭司也点点头。「所以需要时间。你妈妈得花上很久很久的时间,才能回来听你弹琴。但她一定会来听的。因为她已经跟你说好了。不管花上多久的时间,不管那个地方有多遥远,她都一定会回来听你弹琴。」



「一定吗?」



「嗯,一定。我可以知道。」



「真的吗?」



圭司又用力点点头。



「这是第一次,所以得花上比较久的时间,但是第二次以后,就不用这么久了。所以第一次你要有耐心点,等妈妈回来。你做得到吧?」



小奏直勾勾地看了圭司好一会儿,点了点头。圭司说着「喏」,轻轻摇了摇伸出去的手。小奏伸手握住那只手。圭司拉起了小奏。



「去洗把脸吧。」圭司柔声说。



小奏又点了点头,和佐藤一起离开客厅。圭司见状,把轮椅转向桌子。



「渡岛先生,我听说太太把手机交给你了,真的吗?」



「啊,对。她在最后把手机交给我了。」



「然后她交代你,不要把手机关机。」



渡岛看了佑太郎一眼,视线回到圭司身上,点了点头。



「对,没错。」



「这怎么了吗?」佑太郎问。



「〈洋娃娃的梦与醒〉,是德国人欧斯汀作的曲子。『梦与醒』的德文,是Träumen und Erwachen。」



「咦?」



「是T&E,T‧E。」



「啊,是那个资料夹!」



「资料夹名称不是姓名缩写,而是〈梦与醒〉的简称。那是用来存放〈洋娃娃的梦与醒〉的演奏的资料夹。」



圭司操作佐藤交给他的手机。



「用这个录音程式录下来的资料,设定为全部传送到这个资料夹。」



圭司向佑太郎出示手机萤幕。画面上有命名为「T‧E」的资料夹。



「咦?名字一样的资料夹?」



「应该说,它们是同一个资料夹。」



「在不同的手机里,咦?同一个资料夹?」



「它设在云端上,因此实质上是同一个资料夹。这支手机无法通话,但是透过家中的Wi-Fi与网路相连。这个资料夹经由云端,和委托人的手机同步。」



「啊,嗯。」佑太郎点点头,决定只问结论。「所以怎么样?」



「只要在这支手机的『T‧E』资料夹放入档案,委托人手机里的『T‧E』资料夹也会出现一样的档案。然后如果从委托人的手机『T‧E』资料夹删除内容,这支手机上的『T‧E』资料夹里的内容也会被删除。」



「这是……」



「对小奏来说,演奏录音档删除消失,就是妈妈已经听过的证据。」



「啊……!」佑太郎惊呼。



小奏把演奏录起来。然后比方说,她抱着这支手机在夜晚入睡,隔天早上醒来时,发现手机里的演奏录音档不见了。就彷佛在她睡着的期间,妈妈听了她的演奏。



圭司打开「T‧E」资料夹。里面有个音乐档。应该是母亲过世三天后,小奏在今天以前唯一一次弹奏的的录音。如果现在透过土拨鼠查看委托人的手机里面,应该会发现「T‧E」资料夹里也有一样的档案。



「原来明日香女士的委托,是删除未来的资料吗?」佑太郎说。



「面临死亡,委托人思考死后能为女儿做些什么?但委托人误会了,她以为我们的程式会自动删除指定位置里的资料。如果有新的资料存进去,就会不断地自动删除下去。」



「官网上是不是写得让人产生这种误会啊?」



「我不这么觉得,但我会负起责任。」



圭司说,望向渡岛。



「太太交给你的手机,请不要关机,保持电力充足。啊,如果可以,最好收在不会被小奏看到的地方。如果发现有新的录音档,我们就会删除。我不能保证会永远删除下去,但我会尽量持续。不过只要经过一段时间,小奏应该就能克服母亲的死了。因为她看起来是个很聪明的小女孩。」



「我是不太明白,不过明日香是委托你们删除奏的演奏录音吗?」



圭司望向佑太郎,就像在说他懒得解释这么多。



「对,没错,似乎就是这么一回事。」佑太郎点点头。「不告诉渡岛先生,我想应该是明日香女士的一点淘气。明日香女士是不是个很风趣的人?」



渡岛仰望天花板,吸了吸鼻子:



「嗯,是啊,没错,她是个俏皮可爱,讨人喜欢的人。」



秘、密。



明日香之所以微笑着对渡岛这么说,是因为即使不说,他迟早也会明白。每次录音后就会自己消失的演奏录音档。小奏一定会很惊奇,跑去向渡岛报告。渡岛知道明日香曾经向「dele.LIFE」委托,因此一定立刻就会想到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会得知妻子的愿望,以及妻子想要告诉他的讯息。



你不是孤单一人。



佑太郎觉得,步向死亡的委托人,一定是想要如此告诉丈夫。



我也会一起好好地守望着小奏。你不是孤单一人。



「太傻了。」



渡岛放下抬起的头,用拳头抹着流下的泪水微笑。



「她真的太傻了。」



很快地,洗掉泪痕的小奏回来了。接下来五人又闲聊了一会儿,佑太郎和圭司辞别渡岛家。临别之际,佑太郎把圭司交给他的手机放回钢琴上。



开车回去事务所的路上,圭司在固定于后车座的轮椅上低低地说:



「或许我们陷在过去太深了。」



「什么?」佑太郎说,从后照镜看圭司。圭司看着窗外的景色。



「连将死之人都把目光放在未来。如果我能发现这理所当然的事,或许就可以更早做出应对──在小奏受伤之前。」



「或许吧。」佑太郎点点头说。「不过至少我们赶上了,不是吗?」



只有两个人太空荡的客厅。但是小奏在那里弹钢琴时,聆听的不只有渡岛一个人,手机也在聆听着那弦律。即使看在他人眼中寂寞冷清,那仍是一副温暖的团圆景象。



佑太郎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