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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st Memories 失去的回忆(1 / 2)



外观是普通的住宅。占地广阔,建筑物也很大,但没有豪宅的奢华。「几十年前的透天厝,一般都是这种规模的喔」──这屋子就像傲视着周围近年分割得愈来愈小的住宅用地,如此辩解着。



院子有石墙环绕,还有门柱。佑太郎穿过挂着门牌「广山」的门柱之间,来到玄关的拉门前。没看到像门铃的东西。感觉里面有人,佑太郎下定决心直接开门。



瞬间,一股热气迎面而来,让他瞪大了眼间。



约十五坪大的木板地房间里,是一排又一排的长桌,约二十名青少年等间隔坐着,各自面对自己的教材,专心一意地啃书。孩子们面向佑太郎的右边而坐。附近几名孩子应该是眼角瞥见了佑太郎,瞄了他一眼,但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又继续埋首念书。佑太郎对他们的专注力佩服不已,环顾室内。多半是国高中生,似乎也有一些小学生。三名二十岁左右的男女走来走去,回答孩子们的问题,或提供建议。其中一名戴眼睛的男子望向佑太郎。佑太郎行礼,男子微笑走了过来。他的鼻梁中间呈弓状隆起,眼镜鼻垫就顶在上头,使得眼镜好像从应有的位置浮起似的。也因此男子给人一种有些傻愣的幽默印象。他穿着蓝色条纹衬衫,黑色长裤。



「你是打电话来的真柴先生?」



男子压低声音问,免得吵到认真用功的孩子们。



「对。你是广山先生?」



佑太郎点点头反问,男子自我介绍「我是广山辉明」,催促他进屋。佑太郎脱了鞋子,就要进去,广山指示旁边的鞋柜。佑太郎把脱下的鞋子收进鞋柜里。



「我们上二楼吧。」



广山依然压低了声音说,领头走了出去。两人经过读书的孩子们后方,打开门之后,是一条走廊。从房屋的构造来看,右边尽头的门应该是厕所。佑太郎跟着广山往左边前进,走上尽头的阶梯。打开上去后紧邻的门,立刻变成了个人住宅。先是木板地的厨房兼饭厅,再里面是铺地毯的客厅。从一楼的大小来看,二楼应该还有两个房间。



广山拉开饭厅的餐桌椅子。



「请坐。」广山恢复普通的音量说。「啊,幸会,我叫广山辉明。我们以前见过吗?」



他从衬衫胸袋掏出名片,递给佑太郎。



「NPO法人 大家的学堂 广山辉明」



是委托人广山达弘的独子。



「啊,我也不太确定耶。」佑太郎说。



委托人广山达弘以前任职于外资投资顾问公司,同时长年在自家开设免费补习班。佑太郎的设定是,自己以前是这里的学生之一。



「你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广山问。



「十一、二年前吧。我国中的时候。」



「那么是我小学三、四年级时啰?啊,那实在不记得了呢。也许见过几次面,搞不好还聊过。」



对于当时的广山来说,学生们只不过是定期来自己家的许多陌生大哥哥大姊姊,但是对学生来说,广山却是开放住家,提供做为免费补习班的广山达弘老师的独子,如果不稍微有点印象,未免不自然。但佑太郎不太能想像眼前的年轻人小学三、四年级的模样,与其随便猜测,倒不如别提起要来得保险。



「我国中的时候有点乖僻,应该没有跟你说过话,别人应该也不太敢跟我说话。」



「有点而已吗?」广山笑了。「你说十一、二年前对吧?那时候会来教室的学生,都是些乖僻到不行的人。跟现在不一样,有很多一看就像不良少年少女的人。啊,抱歉。」



「不会不会。」



「可能是因为我还小,所以才会这么感觉,不过那些大哥哥大姊姊看起来都很可怕,所以我都尽量不要下楼。但是我爸很怀念,最近经常说起那时候的事。」



广山说道,往流理台走去。



「喝咖啡好吗?不过是即溶的。」



「啊,不用麻烦了,我上个香就告辞了。」



「再强调一次,只是即溶咖啡。」广山笑道,在水壶里装进自来水,放上瓦斯炉。「佛坛在那边,请自便吧。」



佑太郎在催促下,离开才刚落坐的椅子。铺地毯的客厅墙边有个高度及腰的和式柜,佛坛就设在上面。



「香和打火机在下面的抽屉,请自己拿。」



广山说着,从流理台折了回来。



佛坛的高度站着拜太矮,坐着拜又太高。佑太郎打开佛坛底下的抽屉,取出香来。正规仪式中,应该先点燃蜡烛,然后用蜡烛的火点香。祖母是这么教他的,但没看见蜡烛,佑太郎只好直接用打火机点香,弓着身插进香炉,再弓着身合掌。



「是什么时候的事?」



佑太郎对着未曾谋面的广山达弘的牌位充分合掌膜拜后,回望广山问。



「大概两星期前。抱歉没有通知到你。我爸手机通讯录里的人,我都通知过了,但以前的学生还是很难通知到。很多人也不知道连络方式……」



「啊,不会,这是当然的。」



佑太郎也透过电话确定委托人在两星期前过世了,但土拨鼠在昨天才收到讯号。根据委托人的设定,手机和电脑双方二十四小时无人操作时,应该就要收到讯号。委托人真的死了吗?如果死了,与讯号之间的时间落差意味着什么?佑太郎就是来一探究竟的。从广山这话来看,他动过委托人的手机,所以土拨鼠才没有收到讯号。



在广山催促下,佑太郎再次坐回餐桌旁的椅子。泡好咖啡的广山在对面坐下来。



「我很久没见到老师了,是之前听认识的人提起老师过世的消息,吓了一跳,才打电话来确定的。」



事实上,委托人达弘才五十三岁。



广山与佑太郎对望,露出寂寞的笑:



「是心肌梗塞,走得很突然,我和我妈一开始都快崩溃了。啊,不,我们到现在都还是很难接受这个事实。」



佑太郎本来想问「令堂呢」,换了个说法:



「师母呢?」



对于来过补习班的学生来说,那个人是「老师」的「太太」,叫师母应该比较妥当。



「我妈昨天就去阿姨家住了。她说待在这里,会一直想起我爸,所以想要暂时离开一阵子。」



「这样啊。」



「就我来说,我倒是想要一直感觉到爸爸的气息。看来每个人不一样呢。」



「嗯,我瞭解。」佑太郎说。



「咦?」



「哦,没有啦,我似乎可以瞭解想要一直感受着离世的人就在身边的心情。」



「这样啊。」



广山点点头。接下来两人喝着咖啡,聊了一阵往事。但佑太郎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几乎都是听广山说。



达弘是在结婚刚生下孩子不久,才三十二、三岁的时候,将自宅改建并开放为补习班。一开始只开放周末,老师只有达弘一个人。很快地,他的活动透过口碑传播开来,学生愈来愈多,还有义工老师加入。一开始很多都是父母硬把不适应学校的孩子们带来,但最近有更多是因为家庭经济因素而无法上补习班,想要更深入学习、充满干劲的学生。



「所以教起来很轻松。」



这么说的广山,自己也在刚上大学后,两年前开始担任这里的老师,指导学生。



「现在有多少名老师?」



「总共大概十五个吧。平日包括我在内,有三、四个大学生一起顾,周末也有社会人士,随时都有五、六个人。啊,十一、二年前的话,里见老师已经在这里了吧?大家的偶像里见老师。老师现在偶尔还会回来喔。」



「啊,你说里见老师吗?好怀念啊。」佑太郎附和说。



「你想见个面吗?我来打电话吧。」



「可是里见老师现在也已经变成大婶一个了吧?感觉会破坏美好的回忆,还是不要好了。」



佑太郎笑着说,觉得差不多该离开了。



「啊,我可以借用一下洗手间吗?」



佑太郎想要制造离开的机会,这么说。



「啊,请便。」



佑太郎起身,用眼神询问位置,广山抱歉地笑:



「对不起,洗手间只有楼下有。请用楼下的。」



佑太郎走下楼梯,笔直前进,打开前方的门。他笃定里面就是厕所,没想到是一间小储藏室。开门的时候,没堆好的塑胶收纳盒掉了下来。



「啊!」



他急忙撑住一个,但另一个掉下来了。他把撑住的一个推回去,捡起落地的另一个,放回原位,关上了门。那厕所在哪呢?正当佑太郎回头时,广山从楼梯走了下来。



「没事吧?啊,洗手间在──」他说,指示教室里面。



「啊,那边。谢谢。」



进入教室一看,门口的对角处有道门,那里就是厕所。上完厕所回来时,广山坐在楼梯最下面一阶等他。



「谢谢。那么我差不多该告辞了。」



「这样啊?」广山点点头站起来,脸上没有半分笑意。「真柴先生是吗?那是本名吗?」



「咦?」



「还是名字也是假的?你是什么人?」



「呃,我以前在这里补习……」



「在这里补习过的人,会不知道洗手间在哪里?别再骗人了。」



「不是,我知道那里有厕所,想说搞不好这一间也是。而且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



「就连那么久以前的事,也都只有我在说,你好像几乎什么都没提起?」



「呃……」



佑太郎就要辩解,广山制止似地接着说:



「脱鞋子进来的时候也是,如果是来过这里的人,应该会反射性地把鞋子收进鞋柜里。那是这里向来的规矩。而且最重要的是,」广山说。「里见老师就算上了年纪,也不会变成大婶,倒是成了个大叔。里见纯平老师,大家的偶像,虽然冒出了脾酒肚,但依旧可爱迷人。」



被广山定定地直视,佑太郎「啊哈哈」地干笑。



看样子瞒不过了。那么就只能溜之大吉。这里要是户外,佑太郎应该也会拔腿就跑,况且他对自己落跑的脚程有自信。但这里是室内,在入口从鞋柜取出鞋子穿上的时候就会被逮住了。还是就拎着鞋子,先跑再说?



就在佑太郎决定要这么做时,广山扯开嗓门:



「神林!」



通往教室的门打开,一名男老师走了出来。皮肤晒得很黑,即使隔了一层衣服,也能看出底下的体型精悍结实。



「嗯?怎么了?」



「这位是自称以前来过这里补习的真柴。这位是神林,体育大学橄榄球队的……中后卫吗?」



「对,没错。」神林点点头,对着佑太郎说:「我是中锋。」



现在是要聊橄榄球吗?神林看着广山等待下文。



「不,只是问一下而已,谢啦。」



「喔。」神林对广山说,也向佑太郎行礼说「失陪了」,折回教室。



「你熟悉橄榄球吗?我完全不懂,不过神林说他很擅长擒抱。」



「嗯。」佑太郎点点头。



「脚程也很快。」



「这样啊。」



「告诉我,关于我爸的钱,你知道些什么吧?」



佑太郎一头雾水地看广山。广山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以同样的姿势和表情盯着佑太郎。



「钱?」佑太郎反问。「这是在说什么?」



反正自己假冒身分已经曝光。背后有近二十名小孩子,对方应该也不敢乱来。这么一想,佑太郎大胆地追问:



「补习班的钱被人拿走了吗?」



广山盯着佑太郎,就像在观察他的表情变化似地说:



「我爸死后,我查过他的银行帐户。汇入薪资的帐户,和拿来做各种投资的帐户,就算两个加起来,还是远远不够应有的金额。起码有两千万以上的钱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也许你会觉得我死要钱,但要维持这家补习班,不能没有钱。虽然有保险身故理赔金,但实在不够我今后的学费,还有我妈往后的生活费。站在我们的立场,也不能把钱全部用在补习班上。要维持补习班,需要那笔不见的钱。你是不是知道我爸的钱跑去哪里了?」



「不,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那你假冒身分跑来这里,甚至给陌生人上香,到底是有什么目的?你是来刺探什么的,不是吗?」



广山的目光很锐利,但看起来也很脆弱。佑太郎觉得那与其说是愤怒,更像是受伤。佑太郎不明白他受伤的理由,一屁股坐了下来。



「没错,我没有来过这家补习班,不过我认识的人来过这里。他是单亲家庭,家里经济拮据,他很聪明,却没办法去一般补习班。所以他得知这里的事,来这里补习后,很开心地跟我提起。」



广山俯视佑太郎问:



「那个人现在呢?」



「死了。他来这里补习,考上还不错的高中,可是未来失去了希望。因为他上的是好学校,身边的人都所当然地有着一帆风顺的光明前程,但对他来说却不是如此。他好像也想过要申请奖学金,但就算学费有着落,也没有生活费。他母亲又是个烂人。结果他自暴自弃,自以为流氓混混,最后真的死得就像个流氓混混。对不起,我撒了谎,今天我是替他来上香的。」



「这样吗?」



广山目不转睛地俯视着佑太郎,也一样在走廊坐了下来。



「我已经无法分辨你这话是不是也是谎言了。」



广山垂下头来,看起来彷佛比之前小了一号。像这样一看,他只是个还带着稚气的大学生。佑太郎重新想起他比自己还要小五岁。



「你问过你妈了吗?你妈应该知道什么吧?」



「我妈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家的钱几乎都是我爸在管,他会定期把固定的生活费转到我妈的帐户,我们家就是这样维持生活的。我妈会不愿意想起我爸,是因为她再也无法相信死掉的丈夫了。我也是,已经……」



广山没有说完,摇了摇头。



「有没有人感觉会知道这件事?啊,你的祖父祖母已经不在了吗?还是亲戚之类的?家里的钱会不见,大部分不是在外面有女人,就是赌博,要不然就是被恶劣的亲戚吸血。」



广山不停地摇头:



「我的祖父母在很早以前,我爸还在念高中的时候,就出意外死了。我妈也只看过公公婆婆的照片而已。我祖父母好像都是独子,我爸那边应该没有血缘相近的亲戚,起码没有半个和我们家有来往的亲戚。丧礼的时候,通知的也几乎都是我爸公司的人。」



「那公司的人会不会知道什么?」



「大部分都是外国人。虽然好像也有私交,但我觉得关系应该不到朋友那么信任。」



「那会不会是朋友?借钱给朋友之类的。」



「我爸以前过得很苦,一直到二十二岁才总算进了大学,所以大学时期好像也没交到要好的朋友,至于更以前的朋友,我甚至没有听他提起过。」



「那样的话,呃,虽然不好启齿,会不会是女人或赌博?」



「我很想说不可能,可是我已经不敢断定了。也许真的就是这样。我觉得对我自己的父亲,我已经不敢肯定任何事了。」



广山说着,表情扭曲,就像要哭出来一样。



「电脑呢?」佑太郎尽可能若无其事地问。「你查过你爸的电脑吗?」



「我想要打开,但电脑锁住了。不过我爸不怎么常用电脑,我觉得里面应该没有什么。他应该只会上网路书店买书而已。补习班的网页,也都是我们在管理。」



电脑只有偶尔才会用,光靠电脑无法确定生死,因此委托人才在设定时再加上了手机。佑太郎明白了原来是这个缘故。但委托人要求在死后删除的资料,就存在电脑里。佑太郎知道这件事。



「这样啊。」



佑太郎不知道还能怎么说。他说了毫无安慰作用的安慰后,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委托人的家。



佑太郎回到事务所时,圭司正在自己的办公桌看书。



「确认死亡了吗?出现时间落差的原因是什么?」



「嗯,呃……」



佑太郎支吾起来,圭司放下书,狐疑地皱起眉头。



「我的假设定被拆穿了。」



「被拆穿啦?」圭司说,唇角挖苦地扬起。「嗳,也无所谓。那委托人确定死亡了吗?」



「啊,嗯。就是,广山老师开了家补习班,让家里没钱、但想念书的孩子去上课,免费的喔。还募集学生和社会人士担任义工老师。」



「『大家的学堂』是吗?你也看过网站了吧?所以呢?」



「嗯。其实我有个朋友,以前也去过那种地方。不是『大家的学堂』,不过是很类似的补习班。国中的时候。可是后来他学坏了,开始卖起合法兴奋剂,不流行了以后,就改卖一氧化二氮什么的。」



「笑气吗?真低次元的生意。然后呢?」



「嗯,他是个做低次元生意的、不长进的家伙。可是他经常提起那家补习班的事,说从以前到现在,把他当人看的就只有那里。」



「正常人只要像个人一样正常地过活,就会被当成正常人。他在责怪别人以前,应该先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



「也许吧。不过他被卷入无聊的纠纷,已经死了。」



圭司目瞪口呆地冷哼一声,但佑太郎不以为意,继续说下去:



「他说,所谓把他当人看的意思,是那里的老师告诉他,要把现在的时间投资在自己的未来上,这让他想要为了自己的未来,珍惜现在的自己。」



说这话时,他看起来总是有些得意,又有些落寞。佑太郎想起了这些。



「那,委托人确定死亡了吗?」



「我想要让广山老师留下来的补习班继续经营下去。」



「留下?那委托人死了是吧?」



「广山老师的儿子查看他的银行帐户,发现应该要有的钱不见了,却不知道钱去了哪里。如果那些钱在某个地方,希望可以拿回来。要维持补习班,似乎需要那笔钱。可以让我看看委托删除的资料吗?」



「不行。」



预料中的回答。佑太郎抢在圭司伸手之前,把办公桌角落的土拨鼠拉过去,抱在自己的怀里。



「喂。」



圭司沉声说,瞪住佑太郎。



「这太过头了。还来。」



「钱不见了。广山老师可能觉得没有那些钱也无所谓。只要自己还在赚钱,就能支撑家庭和补习班,所以他挪用了一笔他认为没有影响的金额,拿去某个地方了。但广山老师没料到他会死得这么早。」



「跟我们无关。还来。」



圭司勾勾右手指,就像在招手。



「好吧。」



佑太郎把土拨鼠高举过头,就这样退后了两步。



「我要砸坏这东西,争取时间,趁这段期间找他儿子谈,想出不让你删掉资料的方法。只要雇用律师想法子,就有办法吧?」



圭司依旧冰冷地仰望说个不停的佑太郎。



「那委托人的遗愿呢?委托人是意外死亡,委托人之所以委托我们,就是为了这种情形。你践踏委托人的意志,自以为在做善事吗?你到底以为你算老几?」



「我要砸了。」



「随便你,从这边的电脑一样可以删除。争取时间?别笑掉我大牙了,只要两分钟就能解决了。」



「不只是补习班而已。发生这种事,太太和儿子都无法相信广山老师了。我不知道广山老师想要删除资料来保护什么,可是他一直经营的补习班关掉,还失去妻子和儿子的信赖,真的有什么东西这么重要,甚至牺牲这么多也必须保护吗?这样一来,广山老师的人生岂不是真的变成一场泡影了吗?」



圭司的眼神忽然动摇了一下。那隐约动摇的眼神在桌上的书本停留了片刻。佑太郎望向那本书。是之前佑太郎从书架拿起来看的书。



当时圭司说那本书是「民事诉讼法」,还说「我爸的」。



至少那不会是娱乐书籍。即使圭司能理解它的内容,也是一样。



「有些事物可以借由删除来保护,但也有些事物,可以透过保留来保护。让我确定一下内容就好了。如果里面的资料和消失的钱无关,再默默删掉就是了。」



圭司盯着桌缘好半晌,最后叹了一口气,又勾勾手指像在招手。



「还来。」



「你愿意确定一下吗?」



「资料只有土拨鼠可以叫出来,你弄坏它会很麻烦。所以只有这次,下不为例。还来。」



「谢谢!」



尽管这么说,佑太郎还是无法完全相信,手不肯从摆到桌角的土拨鼠上放开。圭司瞥了佑太郎一眼,不悦地伸手把土拨鼠拉过去,打开萤幕,敲打键盘和触控板。佑太郎不再提防,看着圭司作业。反正能接触到资料的就只有圭司,不管怎么样,都得要圭司动手。



「时间落差的理由是什么?」



圭司操作着土拨鼠问。



「哦,手机。他儿子动过手机。」



「原来如此。设定是二十四小时,手机和电脑都无人使用,就删除电脑里的资料夹。所以才会没接到讯号。手机没有上锁,是因为手机里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圭司说着,停下动个不停的手,啧了一声。



「看来完全就是。」



他把萤幕转向佑太郎。



「资料夹里是网路银行的帐户管理程式。把它删除,就不知道帐户的存在了。」



「是吗?」



「没有存摺和现金卡,第三者会知道有这个银行帐户吗?是同样的道理。」



「可以看这个帐户的内容吗?」



「没办法。」



圭司启动程式,出现要求输入帐号及密码的画面。



「不知道帐号和密码。」



「没办法破解吗?电视上不是有吗?自动输入一堆数字,然后『啊,中了!』这样。」



「你在讲暴力攻击法吗?那是几百年前的老古董技术了?再说,只要是有最起码安全意识的网站,连续输错密码几次,就会暂时拒绝该帐号尝试登入。况且我们连帐号是什么都不知道。」



「啊……可是喏,之前你不是说过?资讯外泄不是系统不好,而是人太不小心之类的。既然这样,找一下广山老师的电脑,搞不好可以发现什么?」



「帐号和密码啊……」



圭司喃喃,轻点了几下头。



「试试看好了。虽然感觉好像你在测试我的斤两似的,超不爽的。」



「我没有啊。」佑太郎说。「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圭司没应声,操作土拨鼠。好一阵子之间,房间里只有圭司敲键盘的声音作响。佑太郎听着这声音,思考是自己话中的什么说动了圭司?不过不消寻思,他早已知道答案,即使进一步想,答案也不会变。



『失去妻子和儿子的信赖,真的有什么东西这么重要,甚至牺牲这么多也必须保护吗?这样一来,广山老师的人生岂不是真的变成一场泡影了吗?』



是这句话让圭司动摇了。佑太郎对他动摇的情感继续诉说:



『有些事物可以借由删除来保护,但也有些事物,可以透过保留来保护。』



他是在无意识之间故意这么说的。



佑太郎认为,圭司的父亲死后,圭司应该从父亲的数位设备中删除了某些资料。就像舞所怀疑的。



圭司删除的资料是什么?圭司有可能某一天向舞坦白吗?最重要的是,圭司后悔做了这件事吗?



「吵死了。」



不悦的声音传来,佑太郎回望圭司。



「不要丢球。吵死了。害我分心。」



听到圭司的话,佑太郎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拿了棒球朝着墙壁丢。



「啊,被传染了。」佑太郎说。「抱歉,我不丢了。」



「算了,已经好了。」



「好了?已经查到了吗?」



佑太郎当场抛下棒球,回到圭司的办公桌前。



「要是让系统安全人员来审判,委托人一定会当场被判无期徒刑。就是这种用户太多,安全管理人员才会那么辛苦。」



「什么意思?」



「他用了跟网路书店一样的帐号密码,而且让浏览器自动记录起来。岂止无期徒刑,这应该判死刑。」



「里面是什么?」



圭司把萤幕转向佑太郎。



「这个帐户从很久以前就在使用了。十二年前开设的,后来分成几次,由委托人自己汇入大笔款项。」



「多少钱?」



「分成五次,总计八百万。我不清楚详情,不过应该是把瞒着家人藏起来的钱,趁着开设网路银行帐户的时候,一口气汇进去吧。」



「也就是本来把私房钱藏在各个地方,因为买了秘密保险箱,所以一口气存进里面吗?」



「差不多。后来不定期有钱汇进户头里。汇款人是委托人自己。也有从ATM存进去的钱,不过应该也是委托人自己存的。存进去的总额,和初期的汇款总计起来,大概有两千两百万。」



委托人的儿子也说,起码有两千万以上的钱从户头消失了。



「藏了这么多的私房钱,同时还要支撑一个家,经营免费补习班,真了不起。」



「投资顾问公司薪水很好吗?」



「要看公司,也要看人,最重要的是大环境。市场整体低迷的时候,就算想赚,也有个限度。这种时候,实领薪资应该会减少,有时还会遇上冷血无情的裁员。不过嗯,薪水比一般企业好上太多吧。事实上委托人就存了这么多私房钱。」



「可是这么一大笔钱,到底是要做什么用?」



「开设户头后的五年之间,里面的钱完全没有动过,只是存起来而已,但是从七年前开始动用了。每次都汇款给固定的对象。」



「谁?」



女人吗?佑太郎当下这么想,但圭司叫出的画面显示的汇款对象,非男亦非女。



幸福照护之家 枫之乡



「幸福照护之家?什么东西?」



「这个。」



圭司把连接土拨鼠以外的电脑的三台萤幕之一转向佑太郎。萤幕上显示一家附看护的私人老人安养院官网「幸福照护之家 枫之乡」。这个机构共有约三十个房间,地点在千叶县千叶市。



「委托人每次都以『三笠幸哉』的名义汇款过去。七年前的第一次汇了一百五十万,接下来每个月各汇二十万圆。」



「七年前?接下来每个月汇二十万?那……」



「总共一千五百多万,再加上最早的一百五十万,帐户里的余额只剩下这样。」



圭司再次回到土拨鼠,将户头余额显示在萤幕上。



「五百四十万?本来有超过两千万,只剩下这样?」



「设定成每个月二十日自动转帐二十万过去。」



「这笔钱是什么?」



「照一般来想,是安养费吧。委托人为某个住在这家安养院的人支付费用。一开始的一百五十万,应该是最早的入住费用。」



圭司从「幸福照护之家 枫之乡」的网站叫出收费标准的页面。不同的房型和合约内容,金额也不相同,不过「入住费用」列出「○~二五○万圆」,「月费」则是「十四~二十五万圆」。



「可是,是为了谁?广山老师的父母应该已经过世了。说是在他高中时就意外死亡了,父亲那边也没有有往来的亲戚。」



「如果是正常的关系,就不会瞒着家人。再说,连汇款名义都是别人的名字,这太奇怪了。也有可能是委托人替这个叫三笠幸哉的人支付安养费。」



「被那个三笠幸哉勒索吗?」



「这就不晓得了。」



「这可以取消吗?如果丢着不管,这个月也会转帐出去吧?」



虽然远远不及广山所期待的金额,但佑太郎想要至少保住剩下的钱。



「我拒绝。」



圭司在伸长了脖子观看的佑太郎鼻尖「啪」地一声阖上萤幕,把土拨鼠拉过去。



「从帐户转帐出去的,只有定期的汇款。而委托人之所以委托删除,就是希望可以持续转帐出去。我不能任意取消。」



圭司的手压在土拨鼠上。想想圭司的体能,要抢走土拨鼠不是件易事,佑太郎也不打算做到这种地步。



「我想知道他是为了谁、为什么转帐。」佑太郎说。「如果理由可以接受,我认为应该让太太和儿子知道。现在他们两人的心中充满了对广山老师的不信任。这种高涨的不信任,把两人心中的广山老师压扁、赶走了。我觉得不能够这样。」



佑太郎是打算再次诉诸圭司的情感,但圭司没有那么软弱,会因为同样的攻击而再次动摇。



「你怎么想不重要。委托很清楚。我们接下了委托。既然如此,接下来就只需要完成委托。」



圭司淡淡地说,再次打开土拨鼠的萤幕,手指迅速地在触控板上跳动。



「抱歉。」



很细微的呢喃。「答」的一声,圭司最后在触控板上一点。看来委托已经完成了。圭司再次阖上萤幕,将土拨鼠推开,转动轮椅,背向佑太郎。



回家一看,玄关门没锁。佑太郎打开玄关拉门,小玉先生和炖煮料理的香味迎接了他。



「我回来了。」



佑太郎抱起小玉先生走进里面,厨房里的遥那回过头来,做出吃惊仰身的动作:



「怎么这么快!难得我正准备要做大餐呢!」



「就算我比较早回来,你还是可以照着预定走啊。大餐?真期待。我坐这边等。」



佑太郎指着矮圆桌说。



「可是既然佑哥回来了,你做比较快,也比较好吃啊。真是的,太可惜了。」



遥那放下卷起的袖子,伸手指示厨房说:「请。」佑太郎放下小玉先生,挽起袖子,边洗手边看厨房。虽然遥那那样说,但筑前煮(注4)已经做好了,接下来好像只等味噌鱼完成。有味噌腌鰆鱼。佑太郎看看菜色,心想味噌汤里放绿色蔬菜比较好,打开冰箱取出小松菜。



「今天真早下班。」遥那说。



才五点多而已。



「啊,嗯。」



找到油豆腐皮,但没看见预先做起来放的高汤。他想起今天早上用完了,轻叹了一口气。



「难道已经被炒鱿鱼了?」



是自己的叹息被误会了吗?佑太郎本来要苦笑,却转念心想或许不是误会。佑太郎自己也弄不清楚他刚才的叹息究竟是为了哪桩。



圭司完成委托后,两人同处一室,气氛实在尴尬得难受,所以佑太郎决定早早回家。「我先走了。」佑太郎说,圭司完全没挽留。



「没被炒鱿鱼,不过可能差不多该辞职了。」



佑太郎关上冰箱,从柜子里拿出高汤粉包,如此应道。



「怎么了?跟老板吵架了?」



「也不算吵架,可是觉得还是不太一样。」



「不一样?什么东西不一样?」



「嗯,工作上的观念?」



「哦?哦?」



「圭──啊,我们社长叫圭,圭有一种信念吧。不,好像也不算,不是那种不可动摇的信念,而是更怎么说,对,就像是镇石。有个像镇石一样的东西沉甸甸地从上面压着他,因为有这块镇石,圭才能非常冷静、确实地执行工作。可是在我看来,那镇石还是很沉重,觉得他似乎很痛苦。不过我也觉得因为有那镇石,圭才能够是圭。」



佑太郎切着小松菜和油豆腐皮说。



「然后我的话,有时候就会想要暂时把那镇石摆到一边去,让自己轻松点,可是圭就绝对不会这样。不是不这样做,而是不允许自己这样做,唔……你懂这种感觉吗?」



沉默让佑太郎回头,一脸怪笑的遥那和被她强迫用后脚站立的小玉先生正看着他。



「怎么了?」佑太郎问。



「我和小玉先生正在吃味。」



「什么?」



「我第一次听到佑哥像这样谈论别人。对吧,小玉先生?」



「才没有。」



「就是有。你从来没有这么热心地谈论别人的事。我一直担心佑哥虽然对人很友善,可是可能没有朋友呢。」



「是吗?」



佑太郎说,继续做饭。把小松菜和油豆腐皮放入锅中,用烤网烤起味噌鰆鱼。



「那,社长怎么样?」



「嗯?」



佑太郎盯着别让味噌烤焦,反问道。



「社长对佑哥的评价是什么?」



「唔,不晓得耶。嗳,我这工作就像跑腿小弟,他应该觉得什么人都可以吧。因为什么人都可以,所以我也可以。」



「啊,好乖僻喔。」



「就是这样的啊。他是使唤人的,我是被使唤的。我们是工作上的关系,可不是朋友。」



饭菜做好后,两人坐在矮圆桌旁,小玉先生坐在旁边,吃起比平常早的晚饭。



「那,交给社长就好了啊。」



「什么?」



「要做到何时,交给对方决定就好了。待到他叫你别做了为止。因为他有好好付薪水给你吧?」



遥那接连将鸡肉、莲藕、牛蒡、红萝卜丢进口中说。



「啊,嗯,是啊。虽然也没多少钱。」



「比起之前那种打零工似的、只做一次就没有了的莫名其妙工作,我是觉得放心多了。而且我觉得在那里工作以后,佑哥变得好些了。」



「好些了?」佑太郎反问。「什么叫好些了?」



「怎么说呢?」



明明是遥那自己说的,她却咬着筷子歪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佑太郎。



「表情,或者说整个人的感觉?感觉变好了。」



「啊,你的意思是说我以前很糟?」



佑太郎反问,遥那「哈哈」笑着打马虎眼。这让佑太郎明白了遥那这话与妹妹有关。自从妹妹过世以后,遥那觉得佑太郎看起来就像是缺了什么。应该是这个意思。但缺了什么,佑太郎自己不明白,遥那应该也不明白。在圭司底下工作,让他恢复了什么、可以找回什么吗?他也不明白。不过比起以「自由跑腿人」的身分从事灰色地带的工作时,心情上好过许多,也是事实。



「那,嗯,我再做一阵子看看吧。」佑太郎说。



「这样才好。」遥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