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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不见了一个(1 / 2)



(һ)



昭彦一个人走出音乐室,走廊上冷得似乎连空气都被冻结了。感觉比刚才还要冷。



整个世界的空气都紧绷着,使这个空间看起来更加黯淡阴冷。这种感觉跟今天早晨离开家时一模一样。明明是同样的道路和同样的风景,却仿佛换了一种表情迎接自己。



他来到走廊上,轻叹一声,发现呼出的气息变成了一缕白雾。



窗外很暗。是因为大雪,而并非夜晚的黑暗。看着窗外的光景,昭彦不得不再次承认这里的时间是不会流动的,又抱着看热闹的心态默默想道:可真奇怪。



昭彦深知自己面对事物时思考方式偏向乐观,不会深究。碰到障碍和难题,他当然会竭尽全力,但他欠缺主动规避问题或防患于未然的积极性。例如,他现在很想知道自杀者到底是谁,但也仅止



于猜测应该是他们中间的某个人,并不会动脑筋去思考那人会是谁,也不会像鹰野和清水那样努力回忆,而是远远地旁观着。他认为,该来的总是会来,没有必要做过多的挣扎。



穿过冰冷的走廊来到楼梯间,昭彦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上去。



他很在意刚才响起的钟声。



他们本来正玩着手工制作的麻将牌玩得尽兴,却突然听到响彻校园的钟声。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响过钟声。昭彦等人面面相觑,紧接着察觉到充怎么还没回来。他们不知道打了多久麻将,可从转风的情况来看应该快一个小时了。又不是泡澡,冲个淋浴不可能花这么长时间。而且,充应该也能听到刚才的钟声,这么一来,他到现在都还没跑回来真是太奇怪了。



于是,昭彦决定出来查看情况。有一部分原因也在于房间里充满了菅原制造的烟味,他想出来呼吸点儿新鲜空气。菅原和鹰野则留在房间里,商量着要不要到女孩子们所在的保健室去看看。



昭彦站在淋浴间门口。里面传来水声。在寂静的走廊上,那个声音显得格外响亮。门缝里漏出黄色的灯光,打在昏暗的走廊上。昭彦握住门把手——难道充还在洗澡?



“充?”



他叫了一声,没有回应。会不会是水声太大听不到呢?昭彦打开门。水声猛然变大,绵延不绝的声音刺激着昭彦的鼓膜。就在这时……昭彦不禁大吃一惊,往后退了一步。惊讶不是因为声音。



而是蒸汽……



淋浴间内蒸腾着热气,将昭彦笼罩其中。他热得胸口发闷。



“充?”



昭彦预感到肯定出大事了,憋住一口气赶紧冲进去。他挥手驱



散白雾,朝那间关着门的淋浴间走去。这里有好几个隔间,全都笼罩在黑暗中,只有一间漏出黄色灯光。越靠近那里空气就越憋闷,白色的雾气也越发浓密。昭彦右手挡着脸,打开了隔间的门。



然后……



“喂,充……”



昭彦被赫然出现在眼前的光景吓得说不出话来。



——穿着制服裤的双腿。



热水不断喷洒而下,一个人倒在地上。一双人腿。昭彦感到心中一阵恶寒。难道……



昭彦向前一步,想呼唤充的名字,却因为突如其来的异样感闭上了嘴。穿着制服裤的双腿,这两条腿有点奇怪,是某种本质性的怪异。昭彦顶着扑面而来的热气,用力摇了摇头,让自己镇定下来。



“充?”



他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再次看向倒在地上的人影。突然,他瞪大了双眼。



制服和双腿、仰面朝天的脸,这些确实与片濑充有几分相似。但让昭彦倒吸一口凉气的是,他看到了倒地之人的右手。他拼命忍住大声叫喊的冲动……



指关节呈现不自然的扭曲。



极度不自然,极度怪异。那是……



发现真相后,昭彦做了个深呼吸。他吸入闷热的蒸汽,闭起双眼,然后缓慢地睁开。这里的空气太糟糕了。



冷静。



被热水浇透的人仰躺在地,脸色苍白而缺乏表情,眼睛大睁着一是个人偶。



冲刷着人偶的洗澡水很烫。非常烫。



“充,你……”



昭彦呢喃着,肩膀突然被一阵没来由的寒气包裹。尽管身处闷热的白雾中,他还是感到全身战栗。昭彦实在忍不住,转过头去,却发现由于自己刚才进来时裹在蒸汽里,没有看清一些东西。脚下的地板一片鲜红,还反射着微弱的光泽。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假人。刺鼻的气味,蒸汽雾霭中充斥着铁锈的气味。昭彦吞咽了一下。那是血腥味。



这是充吗?难道……



昭彦转头避开难以忍受的热气,伸手试图关掉热水。滚烫的热气掠过手腕,昭彦低吟一声。



“好、好烫……”



昭彦被烫得缩回右手,皱紧了眉头。



他脚步不稳地后退一步,却险些被绊倒。脚下踩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他差点儿喊出声来,低头一看,那是充的手机。



捡起来仔细一瞧,液晶屏幕上显示着一串文字。



快想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梨香最先开口,声音低沉平静。



昭彦从淋浴室出来后,马上召集众人聚集在食堂。大家再次身陷紧张的沉默之中,许久都没有人发出声音。



梨香颤抖着抬起头。



“喂,充到哪里去了?那个假人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



鹰野除了摇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久前,出去找充的昭彦面色苍白地回到音乐室。他捂着被烫伤的右手,把自己看到的事都说了出来。充不在淋浴室,却出现了一个穿着制服的人偶。一开始昭彦的说明有些凌乱,鹰野等人一时无法理解到底是什么状况,但从他扭曲的表情上能看出肯定出大事了。一行人匆忙赶到淋浴室,发现地板上已染成一片血红。



狭窄的室内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地上躺着一具石像般苍白的人偶。



“我们找了找,没找到充。虽说没有仔细搜查,暂时无法下定论,但人偶身上穿的制服很有可能是充的。充他……”



“那些血是怎么回事儿?”



深月双眼微红,含着泪水看向鹰野。



全体人员查看完淋浴室后再次集中在食堂。在此期间,深月一直低着头。她没有痛哭流涕,她拼命忍住了。



“充君到哪儿去了?充君到底遇到什么事了?”



“你想说他被杀了,或者死掉了吗?”菅原说。他那愠怒的口气让深月猛地闭上了嘴。她咬紧下唇,缓缓摇头。



“可是……”



“就算他真的在‘这边’发生了那种事,我们并不知道‘现实’中他是不是也死了啊。这里原本就不正常。我觉得不太可能,充一定还活着。”



“从现实角度来讲,流了那么多的血肯定会死的。”



昭彦低声呢喃道。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齐刷刷地看着他。昭彦揉着包了绷带的右手腕,靠在墙上。



“昭彦……”



“我不希望你们觉得我很冷淡。”他说完,又继续道,“但想这么多,真正能确定的又有多少?充从这个不正常的世界中消失了。我们还是不要再浪费精力去想我们中间有谁死了这种荒谬的事情了,那个人完全有可能不在这里——相反,我们这些被留在这里的人,会在某种观念的驱使下更加努力地去回忆。创造这个世界的人真是用心良苦啊。总而言之,充是不会再回来了。他绝对不会再回到我们这里。”



他的声音十分低沉,却饱含压迫感。昭彦说完之后,食堂陷入一片死寂。外面好像起风了,大风摇撼着窗户,声音格外刺耳。可能是心理作用,昭彦感觉外面似乎比刚才又暗了几分,建筑物里也异常昏暗。



鹰野挨不住沉默,终于开口道:“我认为,充有可能回到了原来的世界一也就是现实中。”



躺在地上的苍白人偶,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这只是我的推测。假设他在这个世界……死了。这里有许多我们无法理解的事情。这里的主人是否对我们心怀怨恨?如果那个人打算复仇,我们的性命或许就很危险了。如果再不回忆起来,这种事很可能还会发生,我们也有可能因此真的死去。”



“什么意思?!梨香又没做坏事!”



“就算我们不记得,那个人也一定记得。你们不是看了充君的手机吗?”清水凝视着桌上的手机说。失去了主人的手机里有两条新信息:



“你们要……负责任。”



“快想起来。”



“如果是他让我们快想起来,这就是威胁了。就像昭彦同学刚才所说的,那个人要我们心怀内疚,要我们对他的自杀负责——就是要把我们逼上绝路啊!”



“怎么能……充实在太可怜了。”



梨香声音颤抖地呢喃着。嗓音略显沙哑,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低下头,难以忍受一般咬紧下唇,缓缓地说道:“充是个很好的人啊,要怪就怪随随便便自杀的人嘛。既然现在要干这种事,当初为什么不干脆留一封充满怨念的遗书呢?那样我们说不定会反省,也能考虑那个人的心情了。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且鹰野和昭彦,你们也太冷淡了吧!说什么充有可能回到现实世界了,可你们想想,充在这边受伤了呀,还有可能死了啊。他在现实世界可能也处于同样的状态,而且出了那么多血肯定会很痛的。死实在太可怕了,明明是那么可怕的事情,你们却在胡说八道!!”



发泄感情的同时,梨香的眼中渐渐积攒起泪水。一行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但她没有擦拭。



景子轻抚梨香低垂的头,试图安慰她,随后劝她坐到椅子上。



“至少这里的——姑且称那个人为东道主吧,现在可以明确的是,至少那个人不是为了某个和平的目的把我们叫到这里来的。尽管没有真的出现尸体,但我们看到了足以达到致死量的血液和被替换的假人。这是充满恶意的威胁。”景子不高兴地皱着眉,恶狠狠地说。鹰野心中也有同感。



为自杀而感到的后悔、悲伤,和不甘。这件事背后所隐藏的不是这么简单的感情,而是带有恶意的玩弄。充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呢?



想到这里,姗姗来迟的真实感才突然涌入脑中。



那么多血……如果充真的死了。



那么想必如梨香所说,必定经历了痛苦。他在忍受痛苦时想到了什么呢?看不到充遍体鳞伤的身体或许是件好事,但淋浴室里的人偶却让鹰野感到无比怪诞。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深知片濑充是个性格温和、为人和善的人。他根本没有能力伤害别人,在场的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有这个共同的性格。就算在对话或生活中不经意地伤害过别人,也绝不会引来如此深的恶意。毕竟没人能毫无冲突地过一辈子。



可是,因为受到伤害而负气自杀,这种想法绝对是错误的。那是被害妄想。



鹰野气愤地想到这里,思绪突然中断了。



做了这种事、把充变成这样的人,难道也在我们之中吗?



他感到烦躁不安,于是轻咬下唇环视所有人的脸,有些人无奈地眯起眼睛。这些人不是一直相处得很好吗?被人伤害了,被人恶意中伤了,有这种被害妄想的人真的在他们中间吗?是因为自己把做过的残酷行为遗忘了吗?



“充不会回来了。”鹰野再次低声说道,仿佛为了说服自己,“这里的主人见我们一直想不起来,已经失去耐性,于是打算把我们一个一个杀掉。这种方法虽然阴险,但确实很有效,不是吗?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充不是自杀者。”



“鹰野,你简直不可理喻!”梨香大喊一声。通红的双眼瞪向鹰野,瘦弱的双肩颤抖着,似乎不知该将心中那股莫名的愤怒发泄到何处。



“你怎么能这么冷静?下一个可能就是你啊!难道你都不担心吗?为什么充会遇到这种事……我受够了。梨香不想待在这里!!”



梨香歇斯底里地吼完,转身背对鹰野等人。



“梨香。”景子叫了她一声,可她还是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食堂。



“现在这种时候,那家伙怎么能一个人待着啊。”



景子看着梨香消失在门口,自己也想站起身。可已经有人拉开椅子站了起来。原来是菅原。



“不用,我去就好。”



“没问题吧?梨香现在的情绪很激动。”



“如果不用蛮力介入,那家伙会很寂寞吧。”



菅原抛下这句话,便追着梨香走了出去。众人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鹰野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默默地抬起头。他猛地屏住了呼吸,食堂墙上挂着的时钟……他长叹一声,垂下脑袋。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时钟……动了。”



六点三十二分。



指针指示着这个时刻,随即分针微微一颤,又跳过了一分钟。



小时候,她曾经想过死。



那天早上也下着像今天这样的大雪,好像一出门手脚就都会冻僵。那天应该是周日。梨香牵着刚上幼儿园的小妹妹的手,沿着没有任何人走过的积雪路面一路前行。



因为父母又吵起来了。



这两个性格迥异的人为什么会结婚,决定一起生活下去呢?梨香听着两个人互相咒骂的声音,总是会这样想。两人的争吵总是来



得很唐突,梨香只能努力捂住妹妹的耳朵,任凭那些咒骂毫不留情地击穿自己的心。梨香的家总是笼罩着紧张的气氛,空气永远不会平和,甚至能听到刺耳的摩擦声。



该怎么办?父母要怎样才能回到原来的样子?还是说那个“原来的样子”只是自己的痴心妄想呢?



梨香盯着积雪的道路默默地思索着。如果自己死了,那该多好啊。如果自己倒在这片雪地里,失去温度,爸爸妈妈可能就会反省了。那样一来、那样一来,身边的妹妹或许就能不再听到那种声音了……想到这里,梨香感到自己的两眼一热。不行,爸爸妈妈可能会互相推卸责任,他们本来就不疼爱梨香。



那该怎么办……



不管了,还是去死吧,还是死了好……因为……



“姐姐?”



紧握着妹妹的手冰冷而沉重,梨香发出哽咽声。究竟要到哪里,我才能安眠?才能让妹妹得到幸福?谁来帮帮我?



(帮帮我……)



(谁来,帮帮我。)



(……榊君)



“梨香。”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她浑身一僵,梨香慌忙转过身去。



荧光灯从高处洒下白茫茫的光。她随便跑进了一间教室,看来还是被找到了。菅原出现在教室门口。



“回去吧,大家都很担心你,怕一个人有危险呢。”



“吓我一跳,原来是菅原啊,我刚才还以为是鹰野呢。”



“你什么意思啊!”



菅原带着苦笑走过来。梨香坐在一张课桌上,挪了挪双腿。



“也对,鹰野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优等生,跟你完全不一样。”



“你太过分了。难道我长得像差生吗?那你想要谁来?”



“无所谓啊,菅原就行。梨香现在一跟鹰野说话就生气,最受不了那种只讲道理的人了。”



“真是的,你也别那样说啊。我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情,可博嗣他自己也不好受嘛。”



“我知道。可就是因为知道,所以受不了!”



梨香气恼地转过头去。她也知道刚才说出的话很矛盾,可她真的很害怕,没有办法。



充消失了,只剩下一具面无表情的人偶。他到底去哪儿了呢?是谁对他做了那种事呢?她很不愿意去想,很想回避那些问题。光是想到自己的朋友中可能有个人已经自杀了,她就烦躁得想把头发都揪下来。



她不想怀疑任何人,也不希望别人怀疑自己。她真后悔之前竟有点喜欢这里的氛围。



梨香抱着膝盖,又一次有了想哭的冲动。



菅原叹息一声走向梨香,坐在她旁边的桌子上,从制服口袋里拿出万宝路,动作娴熟地点起一根。



“抽吗?”



他把还剩大半盒的烟盒递给梨香。她稍微抬起脸,摇摇头,又垂了下去。



“不用。”



“你啊,别想太多了。充也不一定就死了啊。”



“菅原,充是不是喜欢梨香?”



她低着头问。过了一会儿,菅原“嗯”了一声。



“我们经常因为这个调侃他。”



“可是,梨香到底有什么好呢?”



她低声说完,越发觉得自己可悲,只得紧紧咬住嘴唇。



“如果充知道了梨香真正的样子,一定会幻灭的。不仅是充,大家可能都会。大家都会鄙视梨香的。”



“喂,不是连你都要说这种话吧?”



菅原又大声地叹了口气,很不耐烦地说。他把香烟换到另一只手上,把手放在膝头。



“为什么你们总爱说这种话啊。深月一直是那种性格,没办法,可你平时不是这样的吧?振作点好吗?要是连你也这个样子,大家肯定更消沉了。”



“那菅原是怎么想的?”梨香抬起头说,“待在这种地方能不消沉吗?!有人因为自己而死了,不都会这样想吗?这个世界的主人太任性了。什么意思嘛,难道只有他最惨吗!!自杀的人很了不起?难道就因为他自杀了,因为他很痛苦,就要给别人添麻烦?”



说着说着,她的脑子开始混乱。责骂的话语源源不断,可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骂谁。充的消失让她痛苦不堪,想到这里可能有个人已经死去,更让她非常不甘心。可是……



“梨香也有过想死的时候啊。也曾经想过这一切都没什么好留恋的了。可是,结束自己的生命会给别人添麻烦的,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梨香……”她用力按住眼角,双眼越来越热,梨香如同叹息一般继续道,“那这么努力活下来的梨香,不是更可笑了吗?”



当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脑中的声音突然复苏,梨香闭上眼睛,很用力、很用力地……闭上了眼睛。



(四)



时钟的指针指向八点十二分。



食堂的大挂钟,鹰野的手表和手机上的时钟,都恢复了运转。



充变成那样的同时,很可能这个世界也结束了一个区间,开始了新的区间。可是结束的是什么,开始的又是什么呢?鹰野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后者绝非善意。使其结束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按照充的手机收到的信息做:“想起来”。



鹰野打开二楼的窗户,看着外面的大雪,嘴里吐出白色的气息。他瞥到景子从走廊的另一头走来,脸上带着几分疲惫。景子来到鹰野身边,眯起眼睛说了句:“好冷啊。一般情况下,这种时候一个人待着不都会遇到危险吗……”



“面对无法进行物理干预的对手,我们要如何防备,景子同学?”



“谁知道。”



景子没好气地说完,抬头看向天空。她将身子探出窗户,雪花落在她的后脖颈上,马上化开了。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从外面吹进来的风很冷。就在鹰野考虑要不要关窗时,景子突然说:“自杀者有可能是女的。”



“啊?”



“我们不是经常说对自己的记忆不太有信心嘛,其实说到底,组成记忆的基础是每个人对事物所形成的印象,你不觉得吗?脑中存在一定的常识,而要植入与之相反的印象是很难的——比如让人相信咖啡不是苦的而是甜的,小红书的难易程度跟做题感觉不成比例之类。那种基本印象,即使在这个世界里,也无法轻易被改变。”



“确实。”



“既然那个人要我们‘快想起来’,就有可能给出提示。就算记忆被消除或篡改,个人所掌握的常识是不会改变的。我们现在只能从这个点出发进行思考。”



“然后……”



又一阵冷风拍打在脸颊上,鹰野眯着眼反问:“你为什么根据这个就能判断是女孩子?”



“你还不明白吗?因为充的血啊。”



“血?”



鹰野一下子想起了淋浴间的地板,被染成一片血红的光景。



景子继续道:“假设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东道主想象出来的,那些血可显得太逼真了。没真正见过血的人不可能有如此逼真的想象力,连血腥味儿都那么真实。不经常见血的人,是做不到如此逼真的吧。而男性,就不可能有那么具体而现实的想象。”景子兴致缺缺地解释道,“女人习惯见血。就算再不情愿,也要每个月见一次。当然,除了自杀事件发生后看到地面的充,以及把自杀者送到医院的榊,他们例外。”



“我很高兴你把这些告诉我,景子同学。”鹰野说着,忍不住露出苦笑,“可是,你跟我一个男人说这些,实在有点太那个了……”“我是看在鹰野脑子还不错的分上才告诉你的。你已经不是从人家书包里抢卫生棉,然后大肆嘲笑的年纪了吧?大家都不是小学生了。”



“说得也对……可我们依旧不知道充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仅凭这个就把嫌疑人限定为女孩子,为时太早了吧。”



“嗯,确实。”



“昭彦的右手怎么样了?”



行了。



“嗯。”



鹰野点点头,两人又陷人沉默。



景子站在窗边看着外面。两人并肩看了一会儿雪景,景子又突然说话了。



“自杀的人可不是我哦。”



鹰野歪着头看向景子。她凝视着远处,并不回应鹰野的目光。见鹰野不说话,她又继续道:“我刚才说自杀的人可能是女的,不过并不是我,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因为裕二不在这里。”



“我也想过这一点。景子同学,你在跟裕二交往吗?”



“没,学园祭开始前不久那家伙问我要不要交往,被我拒绝了。”“啊!”



鹰野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他没想到这个。学园祭前不久,那就是说,学生会演出的《睡美人》其实是一场悲剧了?他完全不知道,一点都没察觉。景子和裕二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啊。



“景子同学,那是真的吗?”他忍不住反问。



景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没骗你。”



“那……为什么呢?”



“什么?”



“为什么裕二不在这里就能证明景子同学不是自杀者呢?景子同学刚才的意思是,如果你是自杀者,那么裕二不在这里就显得很奇怪了,没错吧?我想知道那是为什么?”



“哦。



景子应了一声,这才转向鹰野,然后笑着说:tt这跟清水此前说的那些有点关系,刚才我说‘世界是以本人的想象为基础建立的’,但好像也有例外。”



“例外?”



“对。比如某个人故意为了困住他人而创造的世界,那么,被创造出来的世界就完全顺应了那个人的强烈愿望。刚才清水不是说了吗?那里将会是个充满那个人的回忆的场所,比如在想象世界里变成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怎么说呢……假设菅原是这里的东道主,那他现在的这张帅脸就是假的,他只是个在现实中希望自己长得很帅的相貌平平的人,这种恶心的事都是有可能的。尽管我从来没体会过。



“另外,东道主的愿望和想法在这个世界中都能实现,这与本人的自傲有很大关系——比如手机没信号也能接到电话,教学楼凭空多了两层楼之类的,都是非常典型的现象。本人的强烈心愿在这个世界里会得到实现。很可能还有很多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存在那个人的愿望,我们的记忆也在无意识间被篡改。按照清水的话来说,在这个世界,最优先的力量,就是那个人的‘愿望’。



“不想让我们离开,不想让我们想起他的名字,这些都是那个人的愿望。而我们被选中进入这里,同样也是东道主的心愿。”



景子深吸一口气。



“而如果那个人是我,肯定会把裕二召唤进来。就算已经死了,我还是想见他一面。”



鹰野略显困惑地看着景子。她那张带有中性特质的脸上,漆黑的眸子正凝视着鹰野。“那个,”鹰野说,“我可以问问景子同学你对裕二有什么想法吗?”



“我喜欢他。对他有类似爱的感情。你没发现吗?”



景子的扑克脸没有一丝变化。鹰野听到如此干脆的回答,不禁愣住了,一时无法回应。



景子将目光从鹰野身上移开,同时喃喃道“太麻烦了”。



“我喜欢裕二,可是并不想有进一步的举动。我觉得那样很无聊,所以才没答应裕二。”



“我真的不明白。”鹰野老实地说,“我觉得要是喜欢,那就交往啊。到底是什么让景子同学那么犹豫,我实在是不明白。”



“裕二应该也一样不明白。我跟裕二好好说过了,不过他多半无法理解。我觉得他应该觉得我是在找借口……可是,真的不行啊。”



“什么?”鹰野问,“什么不行?”



景子安静而坚定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我不能接受自己体内存在那种露骨的欲望的现实。”



说完,景子无力地苦笑了一下。



“我喜欢裕二,想独占他。一旦我跟裕二开始交往,并产生那种想法可怎么办?我实在没有信心克制由于太喜欢裕二而产生的执念。会崩溃的。”



平时意志坚强的她此时声音里竟然出现了轻微的颤抖。鹰野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景子将侧脸对着鹰野,继续说道:“我喜欢那个自由自在的他。如果其他人跟裕二交往,而他被那个人的欲望所束缚,那无所谓。我唯独不能接受自己成为束缚他的人。我会讨厌自己的。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行。”



“这样真的没问题,景子同学?”鹰野问,“看到裕二跟别的女孩子交往,你也不在乎吗?而且,按照景子同学的观点,你自己也只能跟并不是很喜欢的人交往了。”



“对裕二,我应该无所谓。毕竟那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不能有任何不满。而我也不一定要勉强自己跟别人交往不是吗?”



景子浅笑一下,语气如常。



鹰野莫名地有些心疼。随即他感觉到那种痛楚转移到了自己身上,让他意志消沉。



他本来只是单纯地以为,景子是那种与“女人味”完全无缘的人。正因为他们在这方面达成了共识,才能这么容易地相处。而鹰野等人对她持有的默认印象,景子本人应该也有所察觉。她想尽一切办法不破坏他人对自己的既有印象,想必无形中产生了很大的压力。而实际上,鹰野也处于同样的压力之下。这样想来,她的内心一定充满了复杂的心事。



景子长叹一声。



“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可能我一直在脑海中酝酿着‘自杀’这一想法,虽然说不上有多强烈,可像现在这样活下去,我的人生注定是没什么希望的。我的大脑一角总是呆呆地想,自己活着并不是为了未来,而是为了让自己走到‘自杀的那一天’。不过我没有具体想过这件事,就算想过也不会执行。我就这么拖拖拉拉、磨磨蹭蹭、苟延残喘至今。”



“我或许能明白那种心情。”



鹰野点点头。景子的感觉跟自己的有几分相似。



就拿刚才裕二的话题来说,景子的理由其实说不通。裕二不理解,那是肯定的。虽然喜欢对方,但会讨厌自己,所以不能交往。这其中确实存在着矛盾。可是如今站在景子面前,鹰野渐渐觉得她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了。那可能是因为鹰野跟景子有些相似吧。他反而无法坚定地支持裕二的说法,不由自主地跟景子产生了共鸣。



为了走到“自杀”的那一天,毫无意义地活在这世上。



“我有时也会产生那种想法。”鹰野说,“不过,我的那种心情在自杀事件发生那天全部打消了。因为我发现自己想象的‘自杀’跟现实中的‘自杀’完全不一样,所以现在的我绝对不会干那种事。”



“是啊,自杀行为实在太任性了。大家都在忙着收拾学园祭用完的东西,他却当着所有人的面跳下来。本来就是任性的行为,再让他那么一演,更加不可理喻了。裕二会因为那件事受多少罪,我不会考虑吗?”



啊,鹰野心想,这下他信服了。



裕二本打算在学园祭结束后退出学生会的,却因为那件事又忙碌了很久,甚至忙到备考阶段。一个月对即将毕业的他们来说有多么重要,而且对裕二来说,浪费的不仅是时间,精神还受到了巨大影响。



鹰野还记得当时天天顶着黑眼圈、声音沙哑的裕二。事件发生后第二天,他站在临时举办的学生大会的演讲席上,声音嘶哑。尽管如此,他还是坚定地面向全体学生,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我脑中至今仍充满疑问,实在找不到别的言语……”



“我知道裕二在善后时哭了很多次。所以不是我,为了他,我绝不会做那种事的。无论有怎样的理由,我都不会在那么重要的时期给他添麻烦。”



景子说完,一言不发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