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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明朗的绝望(2 / 2)


冰冷的夜风涌进鼻腔,蹬着自行车的双腿感到乏力。充一个人在昏暗的道路上寻找一只猫,他渐渐发现自己在颤抖。如果找不到佐助怎么办?这样下去该怎么办?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他该怎么办?为何会冒出这些想法,这种心情从何而来?他都不太清楚,只能不断地蹬着自行车,让自己吐出的白色气息擦过脸颊,消失在身后。



佐助。



莫名的不安突然拂过脊背。秋天和冬天之间。在这样的季节里,莫名的不安轻柔地拂过充的脊背。啊——充闭上双眼,回想起几天前听到的梨香的声音。冰冷的风与岸边莹莹的街灯I骑着自行车寻找一只猫的自己;梨香的声音。梨香的问题。



你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喜欢哪一时刻?



梨香,我人生中最喜欢的时刻,应该是现在了。



蹬着自行车的充气息开始凌乱,随着喘息声吐出白色的气体。他抬头看向天空。满天星辰。星月照亮深蓝色的天幕。充独自在地面上看着它们。



以后,我一定会无数次想起这一幕,充突然产生莫名的自信。他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一定是现在这一刻,他就是这么觉得。他觉得,一定会是这样的。



我……



充停下自行车。随即意识到为什么会是这一刻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温柔的季节,这个季节宁静的长夜,对没用的自己依旧无比温柔。他无法到任何地方去,没用的自己甚至无法产生启程的念头。



除了他,堤岸上再没有任何人。坡地上高高的杂草偶尔会随风起舞。充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却依旧伸长脖子仰望天空。他表情扭曲,吸人冰冷的空气,再呼出来。



我……



等他回过神来,喉咙深处已经发出了声音。



充仰起头大叫着,仿佛吐出滚烫的铁块。一开始是佐助的名字,随后是不成句的长啸。他闭上眼睛,仰天长啸,停不下来,胸中的白色阴影在不断膨胀。他想把它吐出来,那阴影却死死地抓住他的身体不放。充闭着眼,表情扭曲,绷紧了面部肌肉,咬着牙,对着天空长啸不止,直到声嘶力竭。



我……很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佐助失踪而痛苦,还是因为它的死去而痛苦。只是心中突然涌出难以抑制的苦闷,让充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他再次骑上自行车,一边呼唤佐助的名字,一边抬起头向前骑行。充一路骑、一路寻找佐助的踪影,全然不顾自己早已走出了



最后,他还是没找到佐助。



(四)



学园祭的最后一天。



十月十二日,充被隔壁班的山内祥子叫了出去。



当时他正忙着接待客人,参加班上搞的电影展。山内突然出现,往充手上塞了一张小纸条。那张纸条对折了两次,放在手上只有小小的一片。她似乎不是来看电影的。山内祥子把纸条塞给充,转身离开了教室。她是一个人来的,女孩子们不是都喜欢成群结队地行动吗?特别是这样的日子,充心不在焉地想道。



他发现跟自己一起负责接待的女生——雨宫——在旁边皱了皱眉。她怎么了?



“充君,你小心点儿,她肯定盯上你了。”



“她怎么盯上我了?”



充笑着反问,笑着敷衍过去了。雨宫的表情却愈发严肃。充察觉之后,疑惑地看着她。雨宫抿起嘴。



“山内祥子一一怎么说呢,那个人有点糟糕。”



“糟糕……”



“嗯,我跟她是一所初中的。她那个人有点奇怪。一会儿说她交了个大学生男朋友,一会儿又说她有个医生男朋友。反正整天尽说那种一眼就能看穿的假话。”



充看着雨宫,止住了笑。



雨宫继续道:“不仅如此,她还不跟任何人玩,总是一个人待在教室里。虽然成绩不差,长得也不坏,可就是让人有点敬而远之。而且但凡跟她说过话的人,都会卷进她那堆绵绵不绝的自夸谎言里。上初中时周围的人都说她有点奇怪,一天到晚就爱说自己有当律师



的或者当医生的厉害男朋友,说完这些,转头又对愿意听自己说话的、非常普通的男生表白。她可能一个男朋友都没交过。反正她从初中起就是个很吓人的表白狂人,好像对谁都无所谓。所以,充君也要小心点儿……”雨宫的表情严肃得有些夸张,继续提醒道,“大家都知道充君喜欢梨香,她还故意挑中你,真是脑子有问题。因为充君你太温柔了,可千万别让她缠上,徒生烦恼哦。”



山内祥子约充在通往楼顶的那段楼梯的平台见面。



充认识山内,因为他们一年级是同班。由于两人选了同一门课,因此还作过同桌。充忘记带课本时与她分享过,还有一天她忘了带橡皮擦,充借给她用。只要在路上遇到,他们都会打声招呼,偶尔还会停下来交谈几句。可充不认为山内对自己有特别的想法。他既没有得到过山内祥子的特别关照,也没对她亲切到那个程度。



不,他想起来了。在选修课上,老师进教室之前,她确实会一脸幸福地对充吹嘘自己的男朋友,高兴地说对方是临镇高中的篮球部主力。



原来世界上还存在这种事。



充感到胸口一阵钝痛;同时还有莫名的苦闷。



充不假思索就借给她的小橡皮,她不顾一切缠住那只握着橡皮的手。她的冲动。原来世界上真有这种事。走在楼梯上,充的脑海里浮现出雨宫给自己忠告时的表情。



山内祥子——怎么说呢,那个人有点糟糕。



楼梯平台。通往屋顶的门前,山内祥子已经等在那里了。



楼下传来学园祭里人群的骚动声,这里却很安静。虽身在学园



祭最热闹的教学楼,却又被完全孤立开来。学生们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遥远。



“谢谢你来赴约。”



一看到充,山内马上这么说。似乎知道没有别人会来,山内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充抬起头,看着在平台上等着自己的女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露出怎样的表情,只能含糊地点点头,“嗯”了一声。这回他可能要留下很多尴尬的记忆了。他为要露出怎样的表情而非常苦恼。尽管心里明白,可他又没有力量逃离。



那是极其淡薄的感情。片濑充就是个软弱而温柔的人。



山内看起来很高兴。她把书包放在脚边,冲沿着台阶走上来的充挥了挥手。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看到你我就放心了。”



“我的轮班结束了,刚好有空……”



充强装笑颜道。他登上台阶,走到平台。靠在墙上的山内往旁边挪了挪。充猜测她是希望自己站过去,便走到了平台一角。



“找我有什么事?”



“嗯……那个,片濑君,你还记得我吗?”



山内歪着头看向充。充点点头。



“我记得。一年级你跟我同班。”



“我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很喜欢片濑君。”山内单刀直入地说。听到这话,充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山内直视着充的脸,继续说道:“你发现了吗?我一直喜欢你。”



“完全没发现。”



充摇头回答。这是事实。



“山内同学那么漂亮,肯定不会考虑我这种人。”



“片濑君……”



充回想起初中时第一次跟那个女生一起回家时她说话的声音。



(片濑君。)



山内对充说:“你愿意跟我交往吗?”



(你会……支持我吗?)



充缓缓看向山内的脸,看向那双凝视着自己的双眼。很快,他发现自己的面部肌肉在抽搐。怎么办?



两人陷入沉默。



楼下传来人来人往的熙攘声,气氛变得有些压抑。山内依旧抬头凝视着充。充用力吞咽了一下,然后说:“对不起。”



他看着山内祥子的双眼。那双大眼睛还在看着充,就算听到这句话也没有移幵。直勾勾地,看着充。充也无法移开视线,只能与她对视着,任时间缓缓流逝。漫长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山内才主动移开视线,解放了充。她突然看向一边,口中发出苦涩的笑声,还有轻微的喘息。



“佐伯同学?”



她说出了梨香的姓。充微微点头。看到他的反应,山内轻叹一声“是吗”。当她再看向充时,眼中已多了几分柔和,没有了刚才的紧迫,只能感到宁静和寂寥。



“对不起。”充说。他知道自己的声音很可悲。只见山内摇了摇头。



“没关系。不过我有件事想求你。这件事——刚才的事情,可以不要告诉任何人吗?因为太丢人、太尴尬了,能替我保密吗?”



“嗯。”



他很理解那种心情。充点点头。



山内沉默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充也没有动弹。片刻后,山内弯下腰,拿起脚边的书包。



充看到了她准备拎起书包的左手手腕,上面横亘着几条似曾相识的丝线般的伤痕。充倒抽一口冷气。这个画面只出现了一刹那,有可能是他看错了。可充的胸口还是感到一阵钝痛,仿佛被绞死,无法呼吸。



“山内同学。”



还来不及思考他就叫了出声。山内拿包的手停住了,她保持着身体前屈的姿势,抬头看着充。



“怎么?”



就像紧张时身体会僵硬一样,此时他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叫出声后,充用力吸了一口气。待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用颤抖的声音说话。



“我配不上山内同学。”



真心话脱口而出。不是安慰,是真的配不上。



“山内同学人漂亮,头脑又好。我真的配不上你。”



山内听了充的话,表情僵住了。大大的黑色眸子困惑地微微颤动着。充不知道自己的话对她会有多大的影响,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到心中一片苦涩。



割腕的时候——



就能感到自己是活着的。再割深一些就能死去。一想到这里,就会安心不少。



那个女孩儿的声音包围了充。随时随地,萦绕不散。



“谢谢你。”山内愣愣地说,她用惊讶的目光打量着充,“谢谢,不过我不会有事的。”



“山内同学。”



充犹豫了片刻,不知该不该说出来。山内正看着自己。她白晰的脖颈,钩住书包上的手指——充说了出来。



“手腕……”



tt嗯?”



“手腕太可怜了。”



山内祥子瞪大了双眼。充的这句话使她的表情彻底偎住了。充咬紧牙关,再次开口。



“山内同学这么漂亮,有一对那么好看的手腕。”



为什么,充边说边想,为什么不能好好地表达呢?为什么不能把话说得更完美呢?



充看到山内祥子的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苍白的脸颊开始微微抽搐。



“别这样!”



她挣扎着,发出近乎悲鸣的声音。



山内的唇不受控制地颤抖。充闻言立刻闭上了嘴。就在这个瞬间,山内的脸突然扭曲,好像要哭出来了。她垂下目光,抓起书包逃也似的走下楼梯。刚走了几步就脚下一绊,身体向前倾斜。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停下脚步。只见她迅速找到平衡,转身背对着充,快步朝楼下走去。



可以看到那个远去的背影抬手擦了擦眼角。她并没有回头,只是用力揉了揉眼睛,仿佛在用全身抗拒着充,快速离开。



充被留在平台上呆站着,目送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他不知道自己该对她的离去作何反应。该后悔自己多管闲事呢,还是对她表示同情,抑或单纯地将此事忘却?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就在他准备下楼回教室的时候……



“不错啊,花花公子。”



突然被人叫住,充猛地抬起头来。榊站在下方的楼梯上。



榊请他喝了可乐。



从二年级开的咖啡厅里买来的。从瓶子倒到纸杯里的可乐早已走了汽,而且一点儿都不冰。榊和充两个人静静地喝着。



通往楼顶的楼梯平台。就在刚才,充还跟山内站在这里。



“不好意思啊,偷听你们说话了。”



榊一点都不真诚地道了歉。喝了一口纸杯里的可乐,把杯子放在地上。



“听到有人在说话,我就不由自主地走不动路了。对不起。”



“老师。”



“嗯?”



榊看也不看充的脸,应了一声。充也没有刻意转向榊,而是盯着手上的水蓝色纸杯,说:“我不喜欢我自己。”



说完他才发现这是真的,自己说出的话直直撞进心头。“不喜欢”,啊,一点没错,并非强烈的厌恶。充咬紧下唇,低着头。米白色的地板泛着柔和的光。他盯着自己的脚尖,又一次自暴自弃地说:“我真的……不喜欢自己。”



“为什么?”



榊问。他的声音并没有明显的变化,十分平静。充无法回答,他一言不发地闭上了眼睛。



没有值得自豪的特长和爱好,成绩中等,运动神经也不是特别发达。如果继续准备考试,应该能考上大学。升入大学后他或许会独自居住,届时可能会结交新的朋友。可能有一天还会找到恋人。



“老师你……”



“嗯?”



“从来没有感觉疲惫的时候吗?”



充睁开眼睛,凝视着榊的脸。对方的表情云淡风轻。



充继续道:“你会用心听取学生的烦恼,可要是真的全部都听,那一定多得不得了。你那么认真地对待每个人的倾诉,难道你从来不会感觉疲倦吗?”



“不会啊。”榊回答,“这是我的工作。而且我从没往那方面想过。“我啊……”



榊看向充。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充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变得十分脆弱。他咬紧了牙关,把话说完。



“我想变成老师这样的人。”



榊毫不遮掩地凝视着充。充实在受不了他的目光,只得低下头来。可是一低下头,他的胸中就充满了苦闷感。



他一开始就知道,一开始就放弃了。可就算知道,也还是会痛苦。正因为他知道,这种痛苦才会变得延绵不绝,隐隐作痛。



他知道榊在看自己,知道他在看着自己低垂的头。充咬紧下唇,无法抬起头来。



就在此时,一只手缓缓抚上了他的头。那是榊的手。



“没关系。”他说,“你和刚才那个女生,总有一天都会长大的。”“真的吗?”



充抬起头。榊笑了。那不是调皮的笑,而是温和的笑。



“可能吧……”



“山内同学能把我忘掉吗?她能把我说的话彻底忘却,彻底——”



“不知道。”



榊摇着头打断了他。然后看着充无助的眼神,笑了起来。



“这么关心自己手腕的男人,她应该很难忘却吧?别担心。她会一直记得你的。”榊说。



听了他的话,充终于忍不住了。他不顾疼痛紧紧咬着下唇,头垂得越来越低。米白色的地板开始模糊,如此脆弱,连他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可是毫无办法。



真是的……榊啧了一声,听起来却带着笑意。



“为什么你这个把人家甩了的人要哭啊。”



“我没有哭。”



充的声音紧绷。他咬紧牙关,拼命忍耐着。



榊的手一下一下揉弄着充的头发。充打从心底里感激这略显粗暴的动作。



如果像榊所说的那样,这种日子有一天会终结就好了。如果山内同学和我有一天都能结束这样的日子,那就太好了。充默默地想着,憋住泪水。



“啊,对了。充。”



稍微平复了情绪后,充对榊道了谢。但正准备下楼回教室时,又被榊叫住了。



“怎么了?榊老师。”



充停下来,回头看着榊。榊笑着走过来,然后对充说:“那个,有件事……”



榊的声音渐渐模糊。在充的记忆中,他的话扭曲成了如同收银



机般的杂音。榊在说话,充的视野开始扭曲。榊在扭曲的视野中露出笑容,他笑着对充说话。充也回答了。啊啊——对了。



充想起来了。



不确定的记忆,但他知道了。跟榊分开后,仅仅几个小时,就发生了那件事。



血红色的地面。



自杀的……同班同学。



十月十二日。学园祭的最后一天。



充想起了自杀者的面容,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



茫然无措,明朗的绝望,如此绵长而痛苦。可是那天自杀者所感受到的,是比这些更为激烈的冲动。短暂的痛苦会给人造成巨大的打击,充知道这种可能性。哄劝和理论都毫无介人的余地,激烈的绝望,以及诅咒自己、诅咒他人的感情。



在校园里听到有人自杀的消息后,充就想到了那种激烈的感情。他只能呆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从屋顶坠落地面。将背部从护栏上抽离的决心。为求一死将身体掷入空中。那一连串未考虑过后果的行动。



那个人——充想,如果那个人用利刃对准手腕,肯定也不会踌踏,不会计算力道吧。想到这里,他感到背后一凉。光是想想,他就觉得打在脸上的冷风更加剌骨了。



为求一死而割破手腕,那是完全放弃了的绝望举动。如果只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痕,如果最终无法死去,那人一定会为自己的懦弱



而悔恨哭泣。



充以前从未见过如此强悍的意志力。



那人心中的黑暗完全不同于充和山内。山内祥子为了生存而制



造伤痕;充害怕受伤,为了生存而顽强地依附于这个世界。



深夜的河堤。秋天的风。



只要活下去,就能一次又一次地迎来这个季节。仅仅因为这个理由,充就能背负着绝望生存下去。尽管如此……



充转念又想,那人为什么要死呢?他不禁想象起来。



那个人放弃了喜欢的季节,放弃了教室,放弃了自己的身体,把生命变为虚空。



白茫茫的雾霭中,有个孩子在不停地哭泣。



“梨香?”



充叫了一声。



“是梨香吗?”



孩子还在哭泣。那孩子究竟是谁?充慢慢明白过来了。



这孩子是……



双手捂住脸,大哭不止的孩子。他只能听到那哭声,除此之外,这片白茫茫的世界里只有死寂。



充冲着孩子伸出手。真可怜,他由衷地想。别哭了,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不是你的错。



哭泣的孩子哽咽着指向白茫茫的视野远处,那边……他缓缓抬起食指,指向充。



松开一只手,充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庞。



充轻轻抚摸孩子的脸。莫名的冲动涌上来,堵在嗓子里。他几乎要哭出来了。啊,这孩子一直孤零零地在这里哭泣,这孩子的哭声就是“东道主”的痛楚。在找不到出口的痛苦黑暗世界里,这孩子召唤着充。



“往那边走就可以了?”充问。



孩子点了点头。



白色的浓雾渐渐变淡,孩子的身影渐渐远离充。



不可思议的是,心中的恐惧完全消失了,孩子的身影也不复见。充朝着那孩子指的方向,缓缓地迈开步子。



远处传来了校园里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