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挚友的心得(2 / 2)




他会不会早点离开呢?我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也许他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只要他没注意到我和他穿着同一所学校的制服。从大衣下摆露出制服短妍,我恨死上头的格子图案。



「你是岚美砂同学吗?」



他停下脚步叫我时,我猛然又是心头一震,千万不能旗他看到我出现在这种地方。尽管这种焦急的心情占了绝大部分,但此时我心中的惊诧犹胜一筹,没想到他竟然认识我。



我抬起头一看,他的脸就近在面前。



我和他不熟,也没说过话。不过,他和自己同学或社团同伴聊天时,我曾多次紧盯着他瞧。



难道他记住我了?



「是的,我就是。」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语气听起来就像充满戒心似的,显得有些不满。我知道这是自己的老毛病,但就是改不过来。



他一脸无趣的眯着眼,像在观察似的朝我打量。既然是这样,你何必叫我嘛,正当我心中如此暗忖时,他道出惊人之语:



「你委托使者对吧?」



「咦!」



「我猜你应该很惊讶,不过可否请你忘了学校的事呢?」



他叹了口气,接着就像看开了一样,一口气说:



「我是使者。是让死者和生者见面的窗口。」



我一时间以为他是在嘲笑我,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隔了半晌,好不容易才从喉咙挤出「咦、可是……」这句话来。



「你是我们学校的涩谷步美同学对吧?」



「没错。」



他语气冷淡地回应,接着又叹了口气。他仰头凝望我背后斜上方的天空,接着视线再度回到我脸上。



「你跟我来,在这里太引人注意了。」



他开口向我邀约。



「你这件大衣,是渡边淳弥对吧?」



步美带我来到一所陌生的医院中庭,我不知该聊些什么,只好这样说。



我心中感到疑惑,不知为什么非得在二月的寒天下,跑到户外谈事情。我问过他,难道不能在途中经过的餐厅里谈吗,但步美只说了句「抱歉,依规定就是得在这里」,接着没再说话,然后他到医院内去拿自助式绿茶。



他回来后,把装了绿茶的纸杯递给我,上面冒着白茫的蒸腾热气,看起来特别显眼。步美喝了一口热腾腾的绿茶,转头望向我。他让我坐在长椅上,自己则是站着。



「这的确是渡边淳弥没错,你可真清楚。」



「嗯,不过,少男服饰我还是比较喜欢川久保玲的设计。」



步美略微露出惊讶的反应,但还是喃喃一声「喔」。他低头垂眼,一直朝着纸杯里吹气,我手上的纸杯也很烫,始终提不起劲喝。



「涩谷同学,你说你是使者,这话怎么说?」



我说出之前一直搁在心里的疑问。



我应该是被骗了吧?先前打电话委托时,电话那头的声音是位慈祥的老太太。当时我听了声音后心想,嗯,像这种时候,居中安排的人,果然是老太太。但我万万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和我同校的男学生。



步美表情为之一僵,就是这种脸,御园常兴奋地说,他连不高兴的表情也很帅。



「这有个条件,你能接受吗?」



「条件?」



「看你是要继续向使者进行委托,还是不要。如果要委托,就得完全照规矩来,而我也会负起责任,接受你的委托。不过,请别问我其他不必要的问题。如果你想打听其他事,我就不能接受委托。」



「……这么说来,关于涩谷同学的事,只要我问,你就会告诉我罗?如果取消委托的话……」



步美就此沉默,他应该是没想到我会这样反问,接着他才以冰冷的声音回应「我还是不想告诉你」



「不过,你就这样取消委托好吗?在你找到我们之前,应该是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才对,你觉得呢?」



他说得没错,只不过,谁会料到他们里面竟然有熟面孔存在。我一度还很认真的以为,这该不会是御园一手安排的吧?她明明就已经不在人世。



我在网路上逐一收集关于使者的资讯,从中判断真伪。



这是御园很喜欢聊的话题,她先前说过,有一群可以让活人和死者见面的特异人士,他们的名字叫做「使者」,要和他们见面,得打某个电话,如今我手上已经握有筛选过的真实资讯。



在调查寻找时,我真切感受到,在这段寻找的过程中,如果不是真正相信有使者存在的人,便很难找到他们,不过,只要相信使者的存在,拿出耐心,认真找寻,就连我这样的女高中生也找得到。



一开始告诉我关于使者存在的,是御园,她对这件事到底有多感兴趣呢?她喜欢阅读和电影,对此相当狂热,就连恐怖故事和都市传说,她也比任何人都还清楚,知道许多事情。



岚,你知道吗?



就像开场白似的,接着她就会说出许多故事来。虽然话剧社的每个人都听得很入迷,但除了我以外,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也都相信。不过,一般来说应该是不会知道使者的存在,但御园却向众人透露此事,这是个大问题。在御园和我周遭,就是有这么多人知道这件事。



「只要有人委托,我们都会承接。现在才说或许有点奇怪,不过,使者确实存在。」



我又朝步美望了一眼,御园最后始终不曾这么近距离看步美,与他交谈,但此刻我正望着他。



「你的意思是,你就是使者罗?」



「没错,我常遭人质疑。甚至有半信半疑的委托人,曾逼问我到底是真是假。」



他像自言自语般,不小心说出这番话后,旋即重新正色道:



「看到是岚同学,我也同样吓了一跳,没想到会有熟人前来委托。」



「你的朋友们不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就算说了,他们大概也不会信。」



他意外的流露出孩子气的别扭表情,摇了摇头。我虽然正和他交谈,但他刚才很突兀地称我为「熟人」,令我心头一阵纷乱。难道他早就注意到我和御固?我很想告诉御园,他称我为熟人,但现在已经不可能办到了,我心中非常难受。我早就没资格,也没机会和御园这样说话了。



「……能和死者见面,是真的吗?」



「如果你只要见一个人的话。」



我提起勇气询问,步美点头回答。



「关于使者的事,你应该已经调查过了吧?」



「大致知道,只有一次见面的机会,而且这对死者来说也是一样的情形,关于这点我知道。」



调查后得知,和御园说的内容一样。对死者来说,一样只能透过使者和一位活人见面。一旦被指名,接受委托,日后就算有其他人委托要见面,也无法接受。



「也有可能对方不愿意见面对吧?」



「有可能。」



我握住纸杯的手指,很自然地微微使力。



「可以确认对方是否已经和别人见过面吗?」



「等正式委托后,我可以告知你对方的答覆,不过现阶段依照规定,无法马上答覆你。」



「这样啊……」



「你想见的对象已经决定了吗?」



我不认为步美不知道,不过,从他刚才便一直提到的「规定」来看,或许他不能随意点出这件事来。



「御园奈津。」



听完我的回答后,他的眉毛连挑也不挑一下,这让我觉得他这样的态度很不得体。你不认识御园吗?她可是很喜欢你耶!



「十二月时,在上学途中车祸死亡的御园奈津。和我同属话剧社。你知道那场车祸吧?」



我明白自己想用无法挽回的事,去加诸在另一件无法挽回的事情上。但我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一路追寻来到这里。



「你想见她的原因是什么?」



「因为她是我的挚友。」



我提高音量。



应该没必要问吧?我和御园有多常在一起,如果你注意过我们,怎么会不知道?我心里真的这么想,但我就像自己那不单纯的原因被看透了一般,怒火急涌上心头。



「如果可以见面的话,我想再见她一面,想好好和她道别。而不是离开得那么突然……因为我们是好友,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步美面无表情,不发一语地注视我的双眼,听我说话。接着他就像要打断我的话似的,点了点头,冷冷地说了句「我明白了」。



岚,为什么?



御园临终时说的话,不知道有什么含义。就算想问清楚,她也已经不在人世。照理来说,应该每个人都一样,再也没机会问清楚才对……照理来脱。



可是,我们还有个唯一的可能。



要是有人透过使者和御园见面的话,她可能会把道件事蜕出来,



说出那天晚上,她是否在水龙头前看到我。



说出她曾和我谈到那处坡道如果漏水会带来危险。



光是想到这点,心里便充满不安,几乎要将胸口撑破,有几个晚上,我梦见社团成员和她母亲朝我逼近,直说我就是杀害御园的凶手,我在大叫声中惊醒。



我要比任何人都早一步和她见面。



我和她闹翻,照理说,和她见面是最尴尬的事,况且我也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和她见面,但我别无他法。



我只能夺走她的「唯一」,粉碎她的机会。



6



「岚,你可真认真呢。」



我听到背后传来浅仓学姐的声音,回身而望。



从上个月开始,她来看我们练习的次数增加许多。她是对我和御园都很关照的学姐,所以原因不雷而喻。



我从上星期开始穿上朝子的礼服,这裙摆对御园来说太短,对我则是稍嫌长了点,我在腰部的地方略微往上提。



在排演场地,我们此时正进行其他场景的练习,是第三幕的开头。整部戏中都有戏份的朝子,难得这个场景没登场。演员们忘了台词,说不出正确的字句,不知如何是好,一旁传来老师督促他们注意的声音。



我正注视着排练情形时,学姐来到我身旁。



「你的台词背得很完美,看过之后,其他人都相形见绌。你在家里也都有练习对吧?」



「因为我很不安。」



我低着头回应,



「当我独处时,就会想很多事。」



「……这也难怪。」



我没答话,学姐见我沉默不语,点了点头没再多说地陪在一旁。



失去主角的这出《鹿鸣馆》,当初原本提议要中止。虽然这原本是我渴望获得的角色,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我失去斗志,连是否还能继续参与社团活动,是否还拥有热情,自己都已经搞不清楚。



有人提出「追悼公演」的建议。



众人的眼泪,以及思念御园的声音,似乎都因为这句话而凝聚在一起。因为要哀悼她的死,所以不该中止,而是应该举行一场追悼公演,这正是御园的遗志不是吗?舞台剧并未中止,而是延期,于三月的毕业典礼后上演。



如果是朝子的台词,我在高一时就已经能熟背。当时我看着脚本,心里无限憧憬。「她们是好朋友,所以女主角非岚莫属」,面对众人推举我的声浪,我当然也能加以拒绝。此时我之所以站上舞台,全是出自个人的意愿,无从推托。



隔了一会儿后,学姐说:



「御园应该也会很高兴吧。每当岚受人夸奖时,她就像自己受夸奖似的开心。」



「……应该不会吧。」



不对,才不是这样呢。



老师在舞台前挥着手,要演员们停下。为什么会这样?老师警告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可是却像在体内产生回响。



学姐诧异地望着我的脸,我身上这件朝子的礼服,从衣袖露出的廉价蕾丝,磨得手腕隐隐作痛。从第三幕开始是洋装扮相,不过第一、二幕所穿的和服,都是浅仓学姐和御园自己提供,她们都是跟自己的母亲借来的。而我要穿的,是御园先前穿的淡紫色和服。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这件衣服请拿去穿吧。」



御园的丧礼结束后不久,她的父母来到学校。在一旁看话剧社练习的御园母亲,似乎难忍心中的悲戚,频频眨眼,在御园父亲的臂弯里哭泣,红着眼面向我。



她递上先前御园从家里带来的淡紫色和服,对我说:



「我听说你担任女主角-心里很高兴,特地拿来借你,如果你能代替那孩子穿上它,她一定也很高兴。」



接着御园的母亲告诉我一件事。



其实是她建议御园竞演女主角,还对她说,要拥有远大的梦想,要是选上了,他们会休业一天,专程去看演出。



她还告诉我,当时女儿摇头说:「这怎么行呢,我会和岚变成竞争对手。」她极力说服女儿,「所谓的好朋友,同时也是好的竞争对手。」并附上她常说的一句话:「与其什么也没做,事后后悔,不如做过之后再后悔。」



「让你们两人的关系出现裂痕,真对不起。」她执起我的手,频频啜泣。



摆在排演场地角落的那件漂亮淡紫色和服,我无法正视。



「御园应该不希望我穿上它。」



我喃喃低语,心痛欲裂。「才没这回事呢。」学姐在一旁安慰我,听到她那温柔的声音,好想向她撒娇,我实在很任性。尽管自己心里明白,但只要没极力忍住,泪水便会夺眶而出。



「在参加选角会之前,我曾经听御园说过一句话,『一定赢不了我的。』当时她很开心地笑着这么说,一旁的人听了,也笑着说『说得也是』。我们已经不是好朋友,而且我和她不一样,不像她那么有人缘,因为我总是任性妄为。」



我面向前方不断说着,学姐一脸惊诧地望着我,



原本不想讲这么多,但我知道自己此时相当脆弱。不过,还有许多事我无法在众人面前说,死也不能说。例如我对御园做了什么,以及我是如何看待御园。



要是被他们知道,我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7



我应该没理由和御园见面才对。



一开始听闻委托的事情时,我心想,她应该不想和我见面,而且也没那个必要。尽管我百般焦急地向使者委托,但我早已作好心理准备,御园应该不会见我,我会被她拒绝。



第一次见面当天,我告诉步美自己的手机号码,后来他真的打电话给我。不是用手机拨打,而是用一般电话,上次见面时,也是我单方面告诉他自己的电话号码,我并不是在和他交朋友,自始至终,他的身分都不是涩谷步美,而是使者,我感觉到这当中有明显的区隔。



「她说愿意见你。」



只有说话口吻仍维持同龄人们之间所用的一般语气,听完他的回复,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接着说:



「地点是位于品川的一家饭店,日期是接下来的满月之夜。待会儿我会告诉你详细的地址,到时候六点在那里的大厅会合。」



「你见过御园了吗?」



感觉电话那头的他,似乎正屏住呼吸。隔了一会儿,他才回答:「见过了。」



我阖上眼,意识几乎就这样远去。我到底想做什么,我有勇气和她见面吗,我是否已经做好被痛骂、憎恨的准备?一旦机会来到面前,我突然紧张了起来。



我感觉到他的声音没有半点虚假:御园要和我见面。



在前往饭店的电车上,我发现自己丝毫没有怕鬼的念头。由于居中安排的使者是我认识的男孩,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现在我真正害怕的,是活生生的御园,而不是鬼魂。



其实我很想逃离。御园会怎么看我?我和她见面,到底想做什么?光想就觉得心情沉重。



像之前第一次和步美约见面时也是如此,从我们居住的市中心外围住宅街,到他指定的场所,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如此郑重其事,选在这么远的地方,仿佛在告诉我,这可不是游戏。这么远的距离,的确不必担心会被同校的学生们撞见。之后我有几次在学校里看到步美,或是与他擦身而过,他似乎也都特别注意,和我没任何目光交会。



他指定的那家大饭店,果然就像我上网查询的一样气派,与几年前我和父母到夏威夷旅行时住的饭店很类似。



之前乍听饭店时,我还对自己和男生约在那里见面隐隐感到不安,但现在只觉得这个念头很滑稽,因为这里的气氛根本不像是小孩子该来的地方。早已在里头等候的步美,把钥匙递到我手中。



他看了自己的手表一眼,差点就过了约定好的时间。我在品川车站下车后,一直犹豫该不该来,好几次差点就要往回走,我感觉他似乎已看透我的心思,于是我问了一句「御园已经到了吗」,以此含糊带过。



步美点头。



「在七楼的七〇七号室,我会陪你搭电梯到七楼。」



「我自己去就行了。」



我和御园单独会面的地点,不想让别人靠近。和他并肩而行,感觉就像是对御园的背叛。



步美望着以强硬口吻回答的我,沉默片刻后,点头说「那你就自己去吧」。



「时间是从现在到一早太阳升起,我会在底下等你,谈完后再到楼下找我。」



「嗯。」



我搭上电梯,按下七楼的按钮,但内心仍拿不定主意。此刻我仍想逃走。要是我这么做会怎样?如果回到楼下,步美人就在那里,他会大发雷霆,把我抓住吗?



或是我假装和御园见面,找个地方打发时间,一直撑到隔天早上呢?要是我放御园鸽子,这样也算用掉「一次」机会吗?算就此夺走御园的机会吗?



不同于没进食所引发的胃痛,有另一种痛楚贯穿我全身。



自从御园死后,这种痛楚一直如影随形。我不知该如何形容,不过我感觉它呈现漆黑的颜色。仿佛燃烧轮胎或橡胶时冒出的浓浓黑烟,烟雾弥漫的环绕在我四周。是我被黑烟吞没,还是黑烟从我体内冒出,这当中的分界模糊不清。



抵达七楼后,我走在铺有地毯的走廊上,来到御园所在的房门前,刹那间,原本黑暗阴沉的心情,就像被擦除干净般,豁然开朗。



我突然有所觉悟。



我不知道她会怎么看我,不过,御园仍旧同意将自己仅只「一次」的机会用在我身上。



与其什么也没做,事后后悔,不如做过之后再后悔。



御园和她母亲说过的话,最后让我拿定主意。



我伸手敲门。



没人回应,我插入钥匙。正当我准备推开门时,有人早一步从房内开了门。



我猛然一惊,抬起头来,对方同样也一脸惊讶地望着我。



要是没紧咬着嘴唇,我怕泪水便会夺眶而出。我一直没说话,而表情逐渐转为平静的御园则是看着我微笑,「你瘦了呢。」



8



我满脑子只想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要做那种事?



为什么我要向使者委托?



为什么在守灵的那一晚,我会向她母亲提出「我可以见御园一面吗」的请求呢?



御园的身体将会火葬,就此消失,我不敢相信有这种事,对此深感厌恶,希望她能一直保持原状。爷爷过世时,我还能向躺在棺木里的他做最后的道别。他就像沉睡般阖上双眼,但肤色、眼皮的皱纹,都和在世时截然不同。我伸手碰触,感觉又硬又冷,吓了我一大跳。然后才就此死心,明白爷爷已不在人世。



御园应该还活着吧,我希望他们能让我死心。



御园的母亲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泪流满面地摇着头,将我搂进怀中。她嘴里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看起来无限感伤。应该说这句话的人明明是我,但她却向我道歉。



「因为她发生车祸,没办法再和你见面了。岚,对不起。」



当时我不懂话中的意思,宛如被她母亲的哀伤和眼泪感染般,也跟着泪流不止。就像发烧时一样,脑中无法思索。



御园被车撞飞时,身体变成怎样?听说她血流一地,她的头部是以多大的力道撞向地面?我隔了好一会儿,才想到她的头、脸、身体轮廓,有没有因车祸而变成什么样。想到这里,全身便颤抖不停,我没资格和御园见面。



但现在……



站在饭店的明亮灯光下,面带微笑的御园,她的脸还是跟以前一样。就像我们闹翻前,仍是好朋友的那时候一样,看起来明亮耀眼。



「知道使者竟然是步美时,你有没有吓一跳?」



御园穿着制服,她请我入内,提到了他的名字。先前她常兴奋地说「我和他擦身而过」、「他身上有牛奶的气味」、「他好帅」……当时的说话口吻,和现在没有两样。



「我好兴奋喔,真是不可思议。虽然现在变成这样,很不甘心,但没想到竟然有机会和他说话。当面和他说过话之后,你不觉得他说起话来,比其他男同学要成熟多了吗?岚,你和步美取得联系,那表示你们彼此交换过电话号码罗?」



「是啊。」



我在她的套话下,不小心这样回答,接着我急忙补充:



「不过,只有我告诉他号码,没听他提过自己的。」



「这样啊……那还是很令人羡慕啊。」



「你和他说过话吗?」



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我为了封口,而想夺走御园「唯一」的机会,但如果御园已经告诉步美,那一切就全完了,之前我完全没想到这点。我焦急地询问,但她只是嫣然一笑。



「聊了一些。」



看她那心花怒放的表情,我顿时松了口气。她看起来,仿佛连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对自己已经死了的事——毫不知情,一想到这里,我便觉得很难过。



她骑单车从坡道上跌落,到撞车的这段时间,不知道有多久?可能只有短短一瞬间吧。从当时到现在这段时间的经过,她又是怎么看待呢?她该不会是听使者步美说了,才知道自己已死的事吧?若真是这样,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了。



「为什么?」在出声的同时,我的喉咙在颤抖。



御园收起微笑,转为认真的神情。她的目光与一开始开门,对我说「你瘦了呢」的时候一样。



「御园,听说你在救护车上时,曾叫过我的名字,而且还说了一句『岚,为什么』,你记得吗?」



「你就是为了这个来见我吗?我不记得了,不过,应该是说过吧。因为自从我们的关系变尴尬后,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你的事。想和你重舍往日情谊。」



我不发一语,几乎完全屏住呼吸,注视着御园,很怕她脸上会流露出何种情感。在她这样问我时,我便已经察觉。打从刚才起,她的语气便不带一丝责备。御园大概不知道是我做的,可能那天她在「饮水处」与那位阿姨见面时,也没发现有水流出,没看到我逃离的背影。



对我临时起意的杀意,浑然未觉,现在她一定也完全没料到。



在来这里之前,我心中抱定的念头,就此扑了个空,不知如何是好,但我的视线还是没从御园脸上移开。



对不起这句话,迟迟说不出口。突然有股冲动涌上心头,想向她坦言一切,我急忙将来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在这里道歉,是何等任性妄为的行径啊。



我这才明白,先前失去机会坦白的我,之所以想在这里说出自己一直埋在心中的秘密,其实并不是为了却园。我发现,其实是想让自己解脱,因为御园什么也不知道。



今天真的将就此和她天人永隔,其实是想将自己不必要背负的沉重负荷,改放在她肩上,由她来承担,要赐予御园比之前更沉重的悲伤和绝望。



「……你为什么要见我?」



为什么要接受我的要求?御园摇了摇头。



「这是我要问的才对,步美同学也说,要找出使者,应该很不容易。我周遭的人们当中,为了见我而这么努力的,可能就只有你一个了。」



「才没有呢。」



「是真的,当初参加社团时,我也曾向大家说过使者的事,但实际会去找寻的人,可能就只有你了。当然了,我爸妈应该不知道使者的事,所以我很想见你。其实,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有事要拜托我?」



「嗯。」



御园露出难为情的微笑,



「我希望你帮我处理我的漫画书。」



当她口中说出「漫画」这两个字时,我为之一愣。「抱歉,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请求!」她在我面前双手合十,做出请求的姿势。



「我瞒着爸妈,把收藏品全藏在房间的上层橱柜里。有同人志、BL这类书籍,要是被发现铁定完蛋,所以我想在被发现之前先处理掉,但我万万没料到自己会死得这么突然。我家不是禁止买漫画吗?我妈要是看到那么刺激的东西,一定会吓坏的。岚,你可以在穿帮前,想办法帮我回收掉吗?你和我嗜好相同,所以这件事我也只能请你帮忙了。」



「就只是为了这种事?」



我本来打算,就算被臭骂,被责备,也要彻底和她说清楚,然而……御园见我不发一语地呆立原地,鼓起腮帮子,以鼓励我似的开朗口吻回答:「别这么说嘛,对我来说,这可是件大事呢。」



「拜托你了,岚!」



说到演技,她有大明星的水准,我远远不及。



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存在于我心中的黑暗情感漩涡,到现在仍当我是挚友。



我胸口紧缩,几乎无法呼吸。在这种痛苦折磨下,虽然极力想压抑,但还是忍不住发出呜咽声。



我没资格哭。更别说是把已死的御园晾在一旁,自顾自地哭泣。明知不能这么做,泪水和哭声却还是一发不可收拾。



「对不起,御园。」



不管我说再多遍都不够,怎么可能会够呢。



「岚,怎么啦?怎么啦?」



御园原本不知所措,但后来也跟着哭了起来,声音一点都不输我,两个人都哭了。我一再道歉,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我根本没办法向她坦白一切,忏悔、告白这种行为,是犯下重大恶行之人自私的想法。



只有「对不起」这句话,沉闷地不断反复。



我所做的事,以及我对她的情感,将一辈子跟着我,我无法告诉任何人。她即将以开朗的心踏上旅程,不能因我的自私而绊住她。



9



「可以代我向步美同学问句话吗?就问他『有留言吗?』」



送我离开房间时,御园这么说。「留言?」我问,她指着自己说:「给我的。」



「你要是问到了,日后再告诉我。」



「我知道了。」



像透明的光线般,脸上泛着浅笑的御园,朝我挥手,「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消失的模样。」听她这样说,我全身为之僵硬。不管再怎么擦拭,还是不断渗出的泪水,渗进因过度擦拭而发疼的眼睑中。



「你不能就这样和我一起逃走吗?」我问。御园看起来和生前没有两样,她笑着回应:「好像天一亮,我就会消失了。」



「日后再见了。」



御园最后留下这句话。



搭电梯来到一楼后,我看到步美就坐在大厅的沙发上。他似乎正在看书,一发现我走近,他马上抬起头,神情略显吃惊。他望着手表,站起身问:「不是还有一点时间吗?」



「御园说不想让我看到她消失的模样。」



我回完话后,觉得鼻头一酸,眼眶又红了。由于刚才大哭了一场,现在动不动就会流泪。为了加以掩饰,我别过脸去,向他询问:



「御园要我问你,是不是有她的留言。我答应她,日后再见面的话,会转告她。」



步美眼中微微一亮,一副像是早有准备、心领种会的模样。正当我对此感到纳闷时,他早一步回答:



「她要我转告你『路面并没有结冻喔』。」



我原本一直极力压抑的泪水,顿时像是连同眼珠一起结冻般退去,舌头就像打结似的,隔了好久才发出一声「咦」。



犹如一针刺下后所感到的痛楚,我的声音在传进耳朵后,才逐渐变得鲜明。



步美的表情仍旧不变。



那不是他要给御园的留言,而是御园托他转达的留言,我在无从逃避的情况下听到这句话。也许他只是代为转告,没细问话中的含义。步美注视着我,似乎对我的激烈反应颇为诧异,但他仍旧神色平静。



「御园同学拜托过我,她说今天结束后,岚同学要是问『有留言吗』,就请我转告你。如果你什么也没问,那我就忘了这件事吧。」



岚同学?



他叫唤我的声音,只能从他嘴巴的动作看得出像足在叫我,但听起来无比遥远,模糊不清。我浑身的力气从双膝泄去,整个人快要瘫软在地。我捣着嘴,几乎要往前倾倒,步美发现异状,伸手想要扶我,「岚同学。」他再次开口喊了一声。



我瞪大眼睛到连眼眶都觉得有点疼痛,感觉就像不足我自己的眼睛似的。我立即折返,准备往电梯的方向冲去,但步美伸手拦住了我。



我拨开他的手,大叫一声:「放开我!」



放开我!让我再见御园一面!



「岚同学!」



步美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身体像是被另一根和刚才不一样的针给扎中般,顿时清醒了过来。尽管如此,我还是极力挣扎,想从步美手中挣脱。他看起来瘦弱的手臂,以意想不到的强劲力道阻止了我。



「让我去,让我再去见御园一面……一下子就好。」



他以为难的口吻说「没办法」,我一再拭泪的脸颊就像抽搐般,隐隐作痛,「求求你、求求你……」我不断大喊。



既然这样,那请你代替我去,请你去陪御园。



「如果御园还在这里的话,涩谷同学,在她消失之前,请你陪在她身旁。你是使者,应该没关系吧?求求你,请你去陪御园!」



路面并没有结冻喔。



御园知道。



知道我怀有恶意,知道我那天夜里临时起意,故意放水流了一地。



她死后,我在沉重的懊悔和自责下,拼命向众人询问御园的情况。问过老师、负责侦察的员警、「饮水处」的那位阿姨。御园之所以会丧命,不就是因为那天路面的水结冻吗?不就是因为水龙头的水流出吗?



但我得到的回答,却是当天并没有水流出,路面也没结冻。那起意外一定是因为煞车故障所致,和水或冰无关。我转开的水龙头,最后似乎被某人转紧,到早上时已经没留下任何水流的痕迹。



御园发生事故,是偶然的不幸遭遇。就在我怀有恶意的相同地点,如同是我刻意安排似的,她就此丧命。



正因为这样我才害怕。



……岚,为什么?



当时这样低语的御园,如果那晚目睹了我的行径,应该会将自己的死因归咎到我头上才对。死神瞬间来访,她在滑落坡道时,一定在心里想,是我害死了她。但这是误会。对我产生误会的御园,如果透过使者,向前来见她的其他人透露此事的话……所以我拼了命找寻使者,不让任何人比我早一步见到她。



我得向御园承认自己当时确实临时起了杀意。但这样也无所谓,我今天就是来向御园解释,消弭这项误会。



但事后细想,御园目睹我放水的行径,之后怎么可能没把水龙头转紧呢?是谁把水龙头的水转紧呢?「饮水处」的那位阿姨很肯定的对我说,那天晚上没水流出。她没说自己关紧水龙头,也没说有人放水。那位阿姨因狗吠而出外查看时看到御园,当时御园会不会正望着我逃离的背影,以及流向地面的水,才刚将水龙头转紧呢?若不是这样,她不可能会在目睹这一切后,隔天早上仍照旧骑车行经那条坡道。如果不是她事先已经把水转紧的话……



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过御园确实知道这事是我做的,但她却没当面跟我说。她避开这尴尬的话题,透过向第三者留言的方式转告我。



她没认真地面对我。



当我发觉此事时,顿时感到无地自容。



她说自己藏在房间橱柜里的书本,一定不存在,我有这样的预感。演技足以媲美大明星的御园,她那自然的举止,这次真的把我骗倒了。与其最后在尴尬的气氛下度过,她宁可选择什么都没发生。她一直保持开朗的心,不想与我有任何瓜葛。



我不知道自己脑中拼凑的推论是否正确。



这次我真的再也没办法与她见面了,也无法再与她有任何交谈。而我用来推卸责任的谢罪之词,最后也没向她传达。



我们什么重要的事也没说,净说些无谓的琐事,就这样从昨晚聊到今天,全是我自己说不出口。



她丧命的直接原因并不是我的行为所致,但为什么御园就非得在那坡道下丧命不可呢?这当中的偶然和必然,究竟有多深的关联性呢?



又有谁能断言,不是我对御园的诅咒害死了她呢?我感到歉疚,因此她死后,我仍想见她一面。御园也一样,她会认为自己不是因我而死吗?



不想与我谈这件事的御园,只留下一句简短的事实描述,「路面并没有结冻。」她没明说自己是否看到了我,是否关紧了水龙头,所以她是基于什么样的心情留言,我也不得而知。



她是看我一直以为是自己杀害了她,基于一份善心,为了化解误会,让我明白事故造成的原因不在我,才刻意留言吗?



还是说,她在指责我丑陋的内心杀害了她?



也许她这句话有撇清关系的意思,用来表示她的生死与我的行为无关,如今真相我已经无法得知。



如果我今天坦白告诉她我所做的事,并向她道歉的话,她应该就不会告诉我留言的事。先将留言寄放在步美心中,不管我们后来的气氛会变得尴尬还是紧绷,或许最后还是能展开「挚友」间的对谈。可以坦言彼此的心里话,化消误会,道歉,然后就此道别。或许无法完全恢复往日的情谊,但最后一定会有短暂的片刻能回归昔日的友好关系。这难得的机会,我却自己放弃。



御园已经不把我当朋友看,就这样再次前往我们心灵无法相通的地方,甚至不给我赎罪的机会。



对不起,御园。



我出声说。



比起刚才在房间里站在她面前,此时感觉更为真切,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一定赢不了我的。



当我说出自己曾听御园讲过这句话时,一旁的浅仓学姐以惊讶的友情望着我。她蹙起眉头对我说:「不是这样吧?」



「她说的不是『我』 (watashi),而是『岚』(arashi)吧?」



学姐侧着头这么说,我闻言后大吃一惊。



「说到这个,当时我也听过,她常说『我一定赢不了岚的』。她是你的好朋友,你要相信她。」



我到底对御园做了什么?我就像是个任性的小孩,只用自己想看的观点去看周遭的一切,完全不信任御园。



她今天和我见过面,原本有重修旧好的机会,但我又再次搞砸,就像是又杀了她一次。而这次,御园真的死了。



「岚同学,你还好吧?」



我听见步美的声音,再次把他的手推开,重复说了一遍「求求你,代替我去吧」。



「去见她。」



因为她想见的人,应该不是我。



我不断呜咽,接着是不断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御园,我完全赢不了你。



现在你已经弃我而去,我却还在想这种事,说来实在有点奇怪,但我真的很喜欢你。我明白我总是图自己方便,但我真的很喜欢你,所以才会倚赖你对我的好,而害死了你。



感觉得到我令步美为难,我一面向他道歉,一面以绝望的眼神凝望饭店大门外逐渐转亮的天色。尽管是寒冷的冬夜,太阳依旧静静升起,犹如要融解冰冷的空气般,旭日东升。



我迷蒙的泪眼,因阳光而感到刺痛。我用全身去厌受这场与御园的道别,回想自己所做的一切,诚心祈盼不把我当罪人看的御园,今后能忘了我,前往一处祥和安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