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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侯者的心得(1 / 2)



「你有想见的人吧?」



当老太太以缓慢的口吻询问时,我说不出话来。事后反省,觉得自己沉默的时间太长了。如果是与一位素昧平生的人交谈,这样的空档显得意味深长。



「果然没错。」



我明明没回答,老太太却暗自笑了起来。



「为什么会这么想?」我终于回了一句,连自己都觉得这么说很笨拙。老太太仍面带微笑,「我就是感觉得出来。」



1



起初只是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就像落枕一样。



那种像肌肉酸痛似的疼痛,过了几天依旧没改善,甚至从脖子扩散到整个背部。虽然有点在意,但倒也还不至于到无法忍受的地步,所以就这么搁着不管,结果在加班时,一股远非之前所能比拟,像痉挛般的剧痛,突然向我袭来。



实在非常恐怖。



在空无一人的楼层,没人听得到我的声音,我却仍大叫一声「好痛」。连呼吸都有困难,身体靠在客用的沙发上,就这样再也无法起身。我抬起迷蒙的视线,望向壁钟,时针已过半夜一点。虽然有点犹豫,但我最后还是打电话给同期进公司的同事大桥。虽然分属不同部门,但听说他最近工作交期快到了,也许他还在下两楼的楼层里加班。



尽管不时会在公司里碰面,但我已经很久没主动跟他联络。大桥人还在公司里,感觉得出他接电话时颇为惊讶,但听我说明情况后,他立刻便上楼来看我。



「嗨……」



我趴在沙发上,微微抬头,大桥看我这副模样,微微蹙眉。



「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他不带情绪地向我确认「会不会痛」、「能走吗?」当他问我「最近有好好睡觉吗?」我回答他,这三天来只睡了六小时,他听了之后叹了口气。尽管我一再阻止他,说用不着那么夸张,但他还是置若罔闻,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大桥让我扶着他的肩,帮我坐进救护车,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坐救护车。第一次是随行,至于当病患,这还是第一次。



我让无法动弹的肩膀往前靠,勉强坐下,还不至于无法说话。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什么样的疼痛,对于这些症状我都能以清晰的口吻说明,这令我感到有些歉疚。对于响着警笛火速赶至的救护队员,以及通知他们的大桥来说,一定都希望我是重症患者。



救护车并未就此驶离,而是一直停靠在公司前。在车内听我说明的救护队员们,从我的手指测量血氧浓度,问我有何病历、有无宿疾,并问我「这样做得到吗?」、「那样做得到吗?」要我做几个手臂弯曲、伸展的动作,最后说了句「研判应该是没什么问题」。我虽然感到疼痛,但他们指示的动作,大致都能做到,而且我也没得过什么重病。



「研判必须由整形外科诊疗,不过现在就算搭救护车送医,也不确定是否有专业医师驻守,搞不好今天不能对您做任何处理,您只会平白多花一笔钱,既然这样,不如明天一早您再到专门的医院求诊。」



虽然研判不具急迫性,不过队员们的声音没有任何不悦,倒不如说他们相当诚实。



「等到明天早上,会不会就这样一命呜呼呢?他该不会是内脏出了毛病,问题显现在背部吧?」



大桥以冷静的语气询问,虽然这是我自己的事,但听了之后差点笑了出来。然而,救护队员也和大桥一样,一脸正色地回答「应该不会」,并说明依据。



在文件上签完名,走下救护车后,我问大桥:「这样不知道算不算是恶作剧通报。」曾在电视广告中看过醉汉叫救护车当计程车用,或是有人打一一〇通报,想要他们代为照顾小孩。



大桥惊讶地望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虽然我一再说不用,但他还是强硬地叫了一辆计程车送我回公寓。我告诉司机地址后,大桥向我喃喃低语:「你果然还是没搬。」已经死心的人所说的话,总是如此冰冷,不带任何情感。这七年来,大桥一直劝我搬家,前后不知已经说过几遍,但我都不予理会。



「那间公寓有三间房,而且房租超便宜,实在舍不得搬。」



「你可别工作过度啊,没必要那么拼命吧?」



「大桥,你自己才是吧,工作到这么晚,久美子和孩子没关系吗?」



「我是因为工作交期快到了,平时都会准时回家。」



我们在影像相关机器的公司上班,总公司位在大阪,在业界占有固定的销售业绩,员工的薪水也不错,但工作环境实在乏善可陈。公司内甚至有个让人笑不出来的冷笑话,说我们的员工三十岁盖房子,四十岁造坟墓。



大桥一路陪我从公寓大门走进,扶我走进房间后,让我坐在沙发上,沙发上还摆着前一天换下的衣服。在日光灯的照明下,他望着室内的情形咕哝了句「还真乱呢」。



「你干嘛这么拼命呢?像今天,你们部门又是你最后一个走,对吧?」



「在一个小时前,我的其他部下也在。」



「快点结婚吧。」



这句话虽然唐突,但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对我这么说。我眨了眨眼,抬头望向大桥,他脸上表情扭曲。



「从那之后过了几年啦?有七年了吧?」



「没错。」



「前不久我才又细数过一递,整整七年,辉梨已经不会回来了,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你被骗了。」



大桥望着餐桌,上面只摆了电视遥控器,以及昨天吃完的超商便当空盒,我阖上眼。



我邂逅辉梨时,大桥还没有孩子,也尚未结婚。我们一起读研究所、出社会就职,经过三年的历练,终于熟悉工作上的事务,精神方面也开始比较能放松。



我睁开眼,大桥真是个好人。我从国中时代起,就一直是众人眼中一板一眼、正经八百的异类,就只有他会找我一起出外游玩、喝酒。他那工整的五官,年轻的气色,给人的印象和当时没什么两样,不过结婚后,下巴确实长肉了,微笑时浮现的法令纹,已不再消失,我们确实也有了年纪。



七年是吧……



像在回味似的低语后,为了不想让气氛变得沉闷,我主动开口:



「如果生了小孩的话,算一算都可以上小学了。」



「不光是这样,如果已经结婚的话,过了这么多年,做丈夫的都可以杀掉妻子了。」



我的回答慢了半拍,当我喃喃说了句「真可怕」时,他接着以一本正经的口吻说:



「如果结婚对象失踪,另一方在七年后,可以办理死亡手续。以法律的手段正式杀了对方,就此展开新生活,七年的时间就是这么漫长。更何况你们又没结婚,而且那个女人满口谎言。」



「我并不是在等她,其实没这个意思,就只是生活太单调,没任何变化罢了。就算我一直没结婚,那也不是她造成的,是我自己没女人缘。」



我自认这是真心话。



但大桥的眼神无比冷峻,他不发一语,转头望向从客厅就看得到的那间房门紧闭的书房,那是辉梨以前住的房间。



「你要好好去医院接受检查。」



他没看我,只留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我的肩膀疼痛,无法到玄关送行,心想好歹也要回卧室睡觉才对,就这样爬下沙发。



大桥刚才提到七年的分界,这件事我也知道。在法律用语上,这叫做宣告失踪,可以请求提出这项判决的,是包含配偶在内的利害关系人。



说到利害关系人……



对日向辉梨而言,我并不是她的利害关系人。



2



就诊结束后,医生给了一个很普遍的诊断结果——「过劳」,令我不知如何是好,一时间不想马上回公司,就这样坐在医院的中庭发呆。



医生告知我肩膀的肌肉僵硬,血路受阻。



「这十年来电脑普及,连带使得这种症状也突然增加许多。我会开药和贴布给你,但请先到里头的诊间接受物理疗法的按摩后再回去。」



我应了声「好」,发现自己心里觉得有些沮丧,其实我原本期待会是更严重的疾病。说自己期待生病,听起来实在很怪,这是为什么呢?我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结论,因为疾病会产生变化。



我不禁露出苦笑。



昨晚大桥问「你干嘛这么拼命呢」,现在我想到答案了。一定是因为我想把身体搞坏,等待强制被迫进行某种决定。如同他所担心的,我的人生停滞不前。



然而,我理应搞坏的身体,最后却只落得一个再普遍不过的「过劳症」。



尽管有日照,但空气依旧清冷,皮肤感觉得出今天天气绝佳。看完诊后,终于可以松开原本系紧的领带。我摘下眼镜,以手指紧按眉间,这时就像接收到某种讯号般,背后再度感到一阵酸疼。



因为阳光的缘故,模糊的视野看起来宛如处在蒸腾热气中。在冬日的寒空下,感觉就像望着灼热的沙漠,没半点真实感。我的双眼视力,裸视连零点一都不到。



一位老太太从长椅前走过,她的身躯陡然一阵摇晃,我一开始原本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但紧接着下个瞬间,我的身体马上展开行动。



我奔向她身旁,老太太一只手搭在我身上,另一只手按向自己的喉咙和胸口中间一带,就像打了个嗝似的,重重地咽了口气。



「啊……真是不好意思。」



「您不要紧吧?」



寒冷的中庭里,别无他人。



我发现自己搭在老太太肩上的手中,没拿眼镜。急忙转头寻找,这才发现眼镜倒落在长椅前的地面上。我把老太太扶向长椅,让她坐下后才捡起眼镜,发现镜片上沾满了沙子。



「真不好意思呢,年轻人。」



老太太道歉的声音再度传来,「我突然眼前一黑。」



「您不要紧吧?我去找人来。」



「这是贫血,休息一下就好了。」



她应该是这家医院的住院患者,穿着粉红色的病人袍。戴上眼镜后,她的轮廓顿时清楚许多。之前只看得到她的模糊身影,现在重新细看,发现她虽然身材清瘦,但并不会给人柔弱之感,大约七十岁左右。虽然背有些驼,但以她这个年纪的女性来说,个子算是相当高。



她气色不佳,就像头部很沉重似的低垂着头,使劲地抓紧我的手。



「请您等一下。」



我回到医院内,在走廊上发现一名护理师。我向她说明情况,一起赶往中庭,那名年轻护理师一见到老太太,便叫唤她的名字,赶往她身边。



「您不要紧吧?怎么了吗?」



「不好意思,只是有点不舒服……」



她刚才说自己是贫血,但此时却紧按着胸口,呻吟着「好痛……」昨天我也同样在空无一人的楼层里,不由自主地发出「好痛」的呻吟声,也许她相当痛苦。想到这里,我很自然地脱口说出「我来帮忙吧」。



护理师抬起脸应了声「嗯」。



多亏刚才接受过治疗,我的背部已经比昨天改善许多。



「先移往温暖的地方吧,这里太冷了,我来帮忙。」



「嗯,说得也是,麻烦您了。」



我让老太太扶着我的肩膀,搀扶她起来,发现她的身体好轻。将她带往与中庭隔着一扇玻璃门的餐厅里,让她坐下后,护理师前去找人来帮忙。



剩下我们两人独处后,老太太问我:



「谢谢你,年轻人,可以请教你的大名吗?我想答谢你……」



「不,我什么忙也没帮上。」



我摇着头,这时我猛然想起,以前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就是我与辉梨第一次相遇那天。当时我也是目睹她突然在我面前昏倒,我向前将她从地上扶起。



不久,那名护理师带来一位医生,我将老太太交给护理师照料后,说了声「再见」,正准备就此离去时,老太太叫住了我。



「你还会再来这里吗?」



「不会……」



那位帮我诊治肩膀疼痛的医生,吩咐我一个礼拜后再回诊观察情况,但我自认没帮老太太什么忙,不值得她老惦记着要向我道谢。我早一步摇了摇头,向她说了声「请多保重」。



走在医院的走廊上,我发现沾在眼镜上的沙粒无法完全清除,用手指轻轻摩擦几下后,发现镜片中央被磨出一个圆形的刮痕。



来到看不到餐厅的走廊转角处,我再次回头。被中庭阳光倾注的窗边明亮耀眼,已经看不到老太太他们的身影。



她不知是否身体状况欠佳,也许已经住院很长一段时间了。她问我下次还会不会到医院来时,那声音听起来就像完全没想到自己会有出院的一天。想到刚才还期待生病为自己带来变化,顿时感到羞愧难当。



镜片的白色刮痕,在右眼视野中央形成一道怎样也无法消失的白雾。



3



我与日向辉梨第一次相遇,是九年前的春天,在大桥邀约下前往参加联谊后回家的路上。



大桥当时已经和他现在的太太久美子交往,但他为了替我找女朋友,常举办联谊聚会。



为什么他要这样照顾我?虽说我们有同期之谊,但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事,让他这么欣赏我,不过他以前常说,我那一本正经,却又莫名糊涂的模样,比其他同事有趣多了。



那是三月最后的星期五,一个刮着大风的日子。



这便是所谓的春台,从我们在店里结帐的时候起,外头便已经传来呼号风声以及路人的惨叫声。



「土谷,这女孩搭JR线(※国营铁路线。),你送她一程。」



大桥也许是当自己设想周到,指着坐在我身旁的女孩说。在联谊聚会中,他还常调侃我「那不就是你喜欢的那种清纯粉领族吗?」而我在觉得对方可爱之前,倒是先对他感到莫名的佩服,「原来他以为我喜欢这种外表的女孩啊。」



我和大桥同样搭私铁(※民营铁路线。),但我不好辜负他这番美意,于是便应了声「我知道了」,送那位女孩到车站。这时大桥和其他同事都对我说,和对方告别时,问对方的联络方式是一种礼貌,但当时我也没向那名女孩询问。望着她按住随风飘荡的长发,对我说了声「再见」后,便快步消失在验票口对面的身影,我心中颇感遗憾,但这时有另一个更强烈的想法,那就是:又要挨大桥骂了。



我独自一人再次穿过闹街,往私铁车站走去。



这时,一阵比先前都还强劲的大风吹来,传来空气震动的隆隆声。这里不是乡间,而是人来人往的闹街,这里的强风具有好莱坞电影的科幻效果。



那阵风将一块居酒屋的立式看板吹翻,大马路上摆放许多立式看板,传来不知谁的惊呼声。在路上发送传单的员工们,急忙伸手按住自己店内的物品。



风吹在脸上,又冷又痛。我抬起手,动作就像在保护额头般,眯起眼细看,发现一名个头娇小的少女背影,就走在前面。



从她近乎萤光色的亮粉红大衣底下,露出一对修长的细腿,脚下套着一双长度过膝的长靴。她的服装,以及掺有灰色的一头褐发,在这条满是上班族和粉领族的大马路上显得与众不同。重点是她独自一人,手上拎着一个大大的波士顿包。



我走在她身后时,她突然从我视野中消失。



我感到纳闷,将视线往下移。正当我揣测她是不是跌倒了,紧接着下个瞬间,跌倒在地的少女像被风卷起般,整个人甩向右边,一旁正好有个上头写着居酒屋菜单和揽客标语的立式看板。



我正准备大叫「危险」时,已经慢了一步。少女的背影斜倾,额头撞向看板,传出「叩」的一声巨响。「呀——!」的一声惨叫,并不是发自少女口中,而是一名迎面走来的女性。



我倒抽一口气,一面问「你不要紧吧!」一面扶起倒地的少女。在她仰头的那一刻,我后颈鸡皮疙瘩直冒:她的前额破裂,鲜血直冒。一看到暗红的血色,连我自己都快晕了过去。



她双目紧闭,眉头紧蹙的脸,化着浓妆。长得很不自然的睫毛微微颤抖,像涂上糨糊般黏腻的红唇,上头有闪亮的颗粒。这段时间里,她不断发出「唔」的呻吟声。



「你不要紧吧?站得起来吗?」



「嗯……唔……」



她双手还能握拳,涂满指甲油的指甲闪亮。她微微睁眼,上下都画有粗大眼线的眼睛,其实又小又圆,就算睁开,也被涂满的黑色眼线给遮掩住。



那名走近的女子借了一条毛巾给我,我顺势收下,覆在少女的前额上。另一名男子则以手机拨打电话,说要叫救护车来。



我和周遭的人们合力将少女扶向附近一家居酒屋的椅子上。让她仰躺后,她这才发出一声像是话语的「好痛」。



「我想坐着,不要躺下。」



她口齿不清地说。



我担心她的出血会更严重,但她似乎不这么做,便疼痛难耐。鲜血化为好几道线条,从覆在她额头上的毛巾下流出,流过她的脸庞。少女紧紧咬牙,我急忙取出自己的手帕,擦拭她的嘴角。



从她短裙中露出的双腿,为了踩向地面,很自然地往外张。我的目光不知该往哪儿摆,不过她那完全敞开的双腿,离性感相去甚远,我反倒是看着一个年轻女孩被迫在众人面前摆出这种姿势,替她感到难过,不忍卒睹。



「不会有事的,救护车就快来了。」



我说,少女默默点头。



她握拳的手,碰触我按紧毛巾的手。感觉她似乎一直紧握着拳头,手上满是汗水。



救护车抵达,救护队员赶往少女身旁。我正准备离去时,她猛然一把拉住我。



「您是她的同伴吗?」



救护队员询问,我才刚回了一句「不是」,少女便将毛巾从脸上移开。



「……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很轻细的声音。



她被鲜血、泪水、汗水沾湿的眼睛四周,与隔着窗户看到的雨景很类似。仿佛颜料被融解,色彩全掺和在一起,轮廓在水中摇曳。由于覆在眼睛周围的黑色线条已流失变淡,她的圆眼呈现出比刚才更清楚的真正表情,像小动物般的圆眼。



我点点头,被她的目光震慑而动摇。



陪同她到医院的这段路上,我重新端详这名躺在担架上的少女,也许她才十几岁的年纪。



最后一直到她抵达医院接受治疗,我都全程陪同。额头上贴着大纱布的少女,在医院大厅向我鞠躬道谢。



「谢谢您,我还以为我会死呢。」



她的说话速度缓慢,就像刻意放慢似的。而且那四不像的浓妆,让人同时联想到熊猫和狸猫。



「可以请教您的大名和联络方式吗?日后我好向您答谢。」



「请写在这上面。」她递出的记事本,和她的大衣一样,是鲜艳的粉红色。我也没细想,就在记事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不过,当时我以为应该不会有什么后续发展才对。



「土谷先生。」



念出我的姓氏后,少女报上自己的姓名,说她叫日向辉梨。



「呃……是面向日光的日向,光辉的辉,梨子的梨。」



她半开玩笑地做出敬礼的动作,我则是不知如何回应。只点头应了声「喔,这样啊」,便匆匆离开医院。



4



后来辉梨真的打电话来,而且是在隔天晚上。



她说话的口吻生硬,似乎也不太习惯用敬语,但她还是用缓慢而客气的语调邀我一起用餐。



「呃……眼前突然有个满脸是血的女孩提出这样的要求,可能不太有说服力,不过我并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你会受伤,并不是你的错……」



「可以让我请您吃顿饭吗?」



我心中对女人的分类用语并不多,不过日向辉梨应该是和大桥口中的清纯粉领族完全不同类型,理应不会对我这样的男人感兴趣才对。也许是因为受伤而慌乱,心里感到不安吧。她在医院里缝了三针,而且是缝在脸上。



「好吧。」



和女人交往的经验,我也不是没有。不过,从学生时代赳,往往都是交由对方主动。对方对我有好感,我就和她交往,而恋情转淡,提出分手要求的,也部是对方。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和人约会了。



星期日傍晚,我与她约在我家附近的终点车站碰头,不过辉梨对那附近的店家一概不知。



「我是乡下人,所以对东京的一切事物都还不熟。」



她和前天一样,穿着那件亮粉红色的大衣。也许是被血弄脏的缘故,大衣袖口有像是手洗过的痕迹。都已经洗到泛白褪色,但中间还是隐隐浮现出洗不掉的茶褐色线条。



她发现我的视线,难为情地把手靠向胸前。



「我只有这件大衣。」



「你刚到东京不久吗?」



「是的,所以前天您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在这里还没什么朋友。」



「可以问你今年几岁吗?」



「二十岁。我想在这里工作,所以就到东京来了。」



看她那华丽的妆扮,与走在一旁的我显得很不搭调,特别引人侧目,她看起来不像是乡下人。



我们随便找了一家气氛轻松的义大利餐厅,我在店里说出对她的看法后,辉梨开心地搔着脸颊。她那隐藏在刘海里,像是要遮掩额头般的纱布,自得引人注意。



「是吗?可是我没什么自信。我那些住在乡下的朋友们,个个都是这样的打扮。」



「你是哪里人?」



「……堉玉县。」



「那也不会很远嘛。」



「话是这样没错,不过还是……」



我听她回答,觉得她那缓慢的语调好像带有某个地方的口音。公司里也有好几个同事是埼玉县人,但他们都没给我这种感觉。



「土谷先生,您一直都住这里吗?」



「不,我是上大学才开始来东京,所以也来了快十年。」



「大学!」



辉梨双手抵向唇前,一对小眼圆睁。



「您头脑一定很好。」



「会吗?」



现在大学愈来愈像游乐园了,这件事不用我说,大家也都知道,所以我一直认为自己根本不值得被这么尊敬,她的反应令我吃惊。



我们的话题接着改为嗜好、家人、朋友、工作。辉梨看起来好像很爱讲话,但她却只是在一旁聆听,一脸认真地听我说话,频频点头称是。



其实我根本称不上有什么嗜好,假日大多是看电影度过,当我告诉辉梨这件事时,没想到她竟然高喊一声「真好!」



「我小时候和家人一起去看一部卡通片,那是我最后一次看电影。原来如此,东京有很多电影院对吧?」



「你很少看吗?」



「嗯,最近哪部电影好看?」



「有一部丹麦的电影,不过有点疯狂……」



话说出口后,我很后悔,觉得向一位对电影不感兴趣的女孩说出这部电影的名称,并不恰当,但辉梨却转了转眼睛问「丹麦在哪里?」流露出纯真的反应。



那并非不悦的反应。



人在说话时,装懂很容易,但要承认自己不懂,却很难办到,不论是从事技术类的工作,还是参加联谊,我都有这样的感觉。



辉梨告诉我,她来到东京后,便毫无意义的在东京都厅附近闲晃。其实没什么重要的事,就只是想看高楼大厦。



「想到自己真的来到东京,我感动得都快哭了。啊……跟傻瓜一样,但我是说真的。像现在和土谷先生您一起吃饭,我也觉得高兴,像在作梦一样,感觉土谷先生您很有都市人的味道。」



「都市人?我?」



「嗯。」



辉梨点头,表情非常认真。她没半点开玩笑的感觉,回答「因为你的西装很帅气」。从来没人当面夸赞我的外表,一时令我感到不知所措。「西装?」我反问,辉梨用力点头。



「穿西装工作的男人最帅了,不是吗?」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这样说。」



「是吗?」



她沉陷在眼线中的圆眼眨了几下,「嗯……」她侧着头,隔了一会儿又接着说:



「的确,我不知道大家是不是都这么想,不过,土谷先生的长相我很喜欢。您救我的时候,我心里小鹿乱撞呢。」



我不知作何反应才好。



她似乎也不期待我有反应,「这个好好吃喔。」边吃着重口味的义大利面,边面带微笑,一脸开心的模样。



结帐时,我一再说要各付各的,但她却坚持不让步。



「我找你出来,是要答谢你,如果让你出钱,那就没意义了。」



让年纪比自己小的女孩请客,令人感到难为情,但如果非得这样她才满意,那就由她吧。可是过了一会儿,她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从柜台前走来,「土谷先生,」她打开手上的粉红色钱包,露出里头的零钱。



「对不起,真的很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您借我三百圆?前天在医院里,因为没带健保卡,付了一大笔押金……我之后一定会还的。等明天打工的地方确定了,到那里上班后,一定很快就有钱了。」



「没关系的。」



我反射性地朝收银机上的数字望了一眼,三千三百圆。经这么一提才想到,她一开始只点了一杯柳橙汁,喝完后也一直没续杯,服务生建议她点甜点,她朝菜单端详许久,最后还是摇头谢绝。现在回想,她可能一直在打肿脸充胖子。



「你有多少钱?」



明知这样没礼貌,但我还是开口询问,神色慌乱的她回答「刚好只剩三千圆」。表情透露她所言不假。



「没关系,我来出。」「不,不可以,只要借我三百圆就好了。」 「可是你……」我们互不相让,最后还是由我付帐,辉梨垂头丧气。步出店门外时,她以沙哑的声音向我道歉。



「下次我一定会还你的。」



「不用了,况且,你要是身上的钱全用来付帐,不就没办法回去了吗?」



「真的很对不起。」



听她说话的语气,好像那三千圆是她的全部家当。回到车站后,我问她目前的住处,辉梨微笑着要我不用替她担心。



「今天我打算在这里打发一些时间再回去。」



「是吗?可是已经很晚了呢。」



她才刚受过伤,教人替她担心,辉梨用力摇头。



「没关系的,不好意思,你先回去吧。」



「那就再见罗。」



辉梨朝通过验票口的我挥手喊着「谢谢你!」走了几步后回头,发现她仍站在原地。想到她可能是打算一直站在那里,直到看不见我为止,我突然莫名感到一阵心痛。她微笑的脸庞无比开朗,就连额头上贴的纱布看起来也不觉得突兀,似乎很开心。



她到底住哪儿呢?这件事令人在意。不过,隔天开始工作后,我完全没想到要和她联络。



到了星期三,辉梨传了封电子邮件给我。令人意外的是,信中很少使用火星文,内容提到她看完我推荐的丹麦电影后,泪流满面。



「我以前都不知道有这样的电影。土谷先生,你真厉害。」



想到她有可能是用仅剩的三千圆财产去租DVD来看,我内心欣喜不已。



犹豫再三后,我邀她周末一起去看电影。不是丹麦电影,而是最近众人讨论热烈的日本电影。我和她联络,问她是否喜欢这位导演。隔了一段时间后她才回信,信中很歉疚地写着「我现在还没能力还您那笔钱」。



我不禁莞尔。



才刚认识不久,我便敢毫不迟疑的大胆约她出去。钱的事不重要,一起去吧,电影就快下档了,我这么说服她。接着她回电,「其实我很想去」



手里拿着爆米花和可乐看电影,确实很像约会。辉梨就座后,一把抓起影城到处都有贩售的爆米花送入口中,以夸张的声音大叫「好好吃哦!」



「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爆米花。」



她眼中闪耀着光辉。



电影播放到一半时,原本拼命吃爆米花的辉梨,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我知道不是爆米花吃光了,而是她正专注地望着大银幕。电影来到尾声时,传来她擤鼻涕的声音。



「土谷先生,我好感动哦。」



电影结束,辉梨在灯光亮起的电影院里说。她脸上的妆又花了,不过眼线只稍稍被泪水晕开。「说出来你可能会笑我,」她似乎好不容易才拿定主意般,抬起头来。



「像这样在电影院里看电影,我这还是第一次呢。真的很棒,就像连续剧一样。」



「连续剧?」



「嗯,就像连续剧或电影里头的情侣在约会一样,好感动。」



笑靥如花的辉梨,也许是刚看完电影的高涨情绪使然,她眼角泛着泪光,面带微笑,娇羞的以食指拭去泪珠。



我在看到她这个动作的同时,心想:啊,糟糕!



我觉得她好可爱,而且是发自内心的感想,连自己也感到惊讶,



「你住哪里?」



经过几次约会后,我终于开口向她询问。



那天,她跟第一次和我见面一样,拎着那个大波士顿包。「我本来想放进投币式置物柜里寄放,但全都客满了。」看她极力解释的模样,我终于起了念头,想把这复杂的情形问个清楚。



辉梨满脸羞红。



要从沉默不语的辉梨口中问出真相,需要时间和毅力。后来她终于噙着眼泪,承认自己一直都辗转在不同的网咖和KTV包厢里过夜。



我并不惊讶。其实我早猜出几分。最早遇见她的那条居酒屋林立的街道上,好像有网咖的看板写着「备有淋浴设施」。



「不过,我现在打工的那家居酒屋,这个月月底就会空出一个房间,可以供我住宿。」



我认识她已经将近两个月,她头顶的褐发已开始变黑。



「你大可告诉我一声啊。」我如此回答,辉梨屈身向前说了句「那是因为……」接着又低下头。



「土谷先生是个正经人,所以我说不出口。这实在太丢脸了。」



这时候马上说「要不要到我家住?」这种事我可做不出来,我没那么轻浮,而且我也没自信。我的住处除了客厅和寝室外,还有一间空着的书房,此事从我脑中掠过,但那天我说不出口。



我一直按部就班,等到三个月后才再次提及——当时我们终于开始正式交往,辉梨也到过我家几次——因为她一本正经地将我借她的钱全数归还给我。



从我们第一次出外用餐那天起,她的记事本里写满了「晚餐三千三百圆」、「电影票一千八百圆」、「爆米花三百圆」,全是我出过的钱。当我收到一个褐色信封,里头放了合计两万四千零五十圆的金额时,我简直爱死她了。



「因为钱很重要啊。」



辉梨一脸认真的表情,看起来宛如放下肩上的重担,松了口气。



当中许多项目都是一开始我想请她的,我收下信封,对里头用红笔写下的明细做了一番细算后说「这个就不用了」、「这时候,我原本就打算请你」,把一些部分删除,只收下剩余的金额。这看在别人眼中或许不觉得有什么,但和她一起做这件事,让人乐在其中。



「我们一起住吧。」我说。



后来我向大桥说明我和辉梨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时,他从头到尾反应冷漠,只回我一句「我看你是被骗了吧?」



「这什么跟什么啊?简直就像投男性所好的爱情喜剧漫画,或是美少女游戏的设定嘛。一个从天而降的女孩,现实世界里哪有这么巧的事。」



「她才不是从天而降呢,倒是我都不知道你对漫画和电玩感兴趣。」



「我才没感兴趣呢,只是用一般常理去推断。」



「话说回来……」大桥皱着眉头说:



「她不是年轻辣妹吗?这种女孩竟然第一次去电影院看电影,爆米花吃得津津有味,一般来说不可能有这种事吧?一定是装出来的。现今这个时代,哪有这种女人?我看她只是想骗你钱吧?」



「虽然我有时候也觉得有点夸张……」



也许我是被爱冲昏头了,不过,就算那是讨我欢心的演技,我还是会觉得她很卖力,而就此原谅她。大桥叹了口气。



「总之,让我见她一面吧。她叫什么名字?」



「日向辉梨。」



「这名字可真像稻米或蔬菜的商标名称。」



我常受大桥照顾,他可说是我唯一的好友。为了介绍他给辉梨认识,我告诉辉梨有关大桥的事,而令人惊讶的是,她竟然把一头褐发染成了黑色。



「你头发是怎么回事?」



「因为你的朋友一定也是正经人吧?」



与刚认识时相比,辉梨的化妆方式愈来愈自然了。原本与涂黑的眼线同化的眼睛,现在已变得清楚许多。



「在老家,朋友们全都是那样的妆扮,所以我以为那样好,但现在我打工的地方,那里的人都不是这样……况且,我的头发也差不多该重染了。既然要染,干脆就染黑。很怪吗?」



她不安地伸手摸了摸头发,一脸忐忑地仰望我。



「你老说我是正经人,其实我才没那么正经呢。」



「才不会呢,因为你是个正经又杰出的人,所以我也认为自己得正经一点才行。」



辉梨态度坚决的点着头,但似乎仍有点担心,站在洗脸台的镜子前,一再改变角度,端详自己的模样。因为头发染黑,她看起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大桥、久美子、我,还有辉梨,我们四人一起出外用餐。辉梨鞠躬说「土谷先生总是对我多方关照」时,声音又细又紧张,听了惹人怜惜。



她给人的印象好像还不错。原本就个性开朗的久美子,以爽朗的口吻对大桥说「她看起来很乖巧啊」,厌觉得出她这句话令辉梨原本双肩紧绷的力气就此放松。



「辉梨,真是抱歉,他这个人自己在瞎操心。说什么现在这种时代,不可能有你这种纯情的女孩,还说什么第一次吃爆米花。」



「咦!」



辉梨的表情骤变,转头望向我。



「不会吧!土谷先生,你是这样说的吗?我真不敢相信。」



情感常显现脸上的辉梨,脸泛潮红,一路红至耳根。她环视我们的脸,慌张地订正说:



「因为那是焦糖口味。」



她接着说出的话,令我们三人一时都听傻了眼。



「因为那是加了焦糖的爆米花,我没吃过那么好吃的口味。」



她连珠炮似的说完后,双手覆在脸颊上,我愣得说不出话来。最早笑出声的人是久美子。



「太好笑了,你可真是个天然呆呢!」



在久美子不带半点嘲讽的愉悦大笑下,这次反倒是换辉梨为之一愣。「喂,久美子。」大桥出声制止,不过在久美子的带动下,他脸上也泛着笑意。可能也是几杯黄汤下肚的缘故,久美子、大桥、辉梨三人,接下来就这样打开了话匣。



道别时,久美子挥着手对她说「要幸福喔!」辉梨就像不愿输她似的,也用力挥手应了一声「我会的!」等到再也看不到他们两人的身影后,辉梨才腼腆地笑着说「她叫我要幸福呢」。



后来又和大桥他们聚餐过几次,甚至一起出外旅行,我们还受邀参加他们两人的婚礼。



「我这还是第一次受邀参加婚礼呢。」



感动不已的辉梨,紧抱着一身新娘礼服的久美子,哭得比新人和他们的家人还要大声。



我和她交往两年。



就和辉梨成为一家人吧,那两年的时光,让我下定决心,要让我们的关系更上层楼,可以永远一起为亲人或家人的幸福喜悦。



5



「太好了,又和你见面了。」



尽管听到背后传来声音,但我一时没意会到对方是在跟我说话。



虽然肩膀的疼痛已经改善许多,但基于一份义务感,我还是前来回诊。不违逆别人交代的事,顺从的一再反复日常的一切,这已渗进我的骨子里,成为习惯。



有人轻拍我肩膀,我回身而望,站在面前的,是一个星期前在中庭遇见的那位老太太,我发出一声惊呼。



「可以坐你旁边吗?」她问,重新站正。



「请。您后来可一切安好?」



「托您的福,真的很抱歉,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呢。」



老太太的气色比先前好多了。她右手拎着一个红色网袋,里头装着小颗的橘子。



「要不要吃橘子?就当作是谢礼吧。」



「那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我正要摇头,但旋即心念一转念,如果只是橘子的话,那倒无妨。我们今天的相遇,或许不是偶然,该不会老太太从那之后每天都算准上次见面的时间带,到这里等我吧?



今天和上礼拜一样是好天气,虽然有日照,但气温仍低。老太太正准备坐在我身旁时,我请她到里头的餐厅去,在一张会反射上午阳光的餐桌上迎面而坐。



「看来,我要是每天没走上一回,恐怕就走不动了。」



她一边剥下橘子皮,仔细地取下连在橘瓣上的白丝,一边这么说,她递给我一颗,露出柔和的微笑。



「我孙子常来看我,那孩子注意力很敏锐。探望过我之后,会确认我能送他走到什么地方。」



「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