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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男的心得(1 / 2)



「要钱的话,我有。」



一说完这句话,那个小鬼转头看我。他应该差不多是高中生的年纪,穿着一件孩子气的牛角扣大衣,从刚才就一直摆出一副冷淡的神情,教人看了就有气。打从我们约在车站前见面的时候起,就一直是这样。



「我一概不收取报酬。」



他再次重复同样的话,可能是因为乌云密布的缘故,到医院中庭散步的患者减少许多,而我们两人坐在中庭的长椅上,看起来实在很蠢。手上拿的,也是装有自助式绿茶的纸杯。这个小鬼或许无所谓,但像我这种五十多岁的人,穿得西装笔挺,坐在这种地方喝这种玩意儿,旁人看了一定觉得很奇怪。我花了好几个小时,搭乘平时很少坐的新干线来到这里,最后竟然被带来这种地方?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来到东京。陌生的地铁,以及四处林立、看起来全都一个样的高楼,我实在很不习惯。



再说了,我最讨厌的地方就属医院,如果不是有事,绝不想来这种鸟地方。



1



在约定见面的车站前,有人叫了我一声。「畠田先生。」我回头一看到对方的模样,大吃一惊。



「就是你吗?」



这件事光听就很可疑,教人难以相信。尽管此刻我来到这里,还是半信半疑,而偏偏来的又是这样一个小鬼头。我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这小鬼以制式化的口吻对我说了句「您好」。



「初次见面,我是使者。」



我差点不屑地笑了起来,竟然开这种玩笑!心中更加愤怒,不过这个小鬼仍旧不改他一本正经的神情。他说了句「我带您去方便谈话的地方」,准备迈步离开。



「真的就是你吗?听我老妈说,应该是位女性才对。先前打电话时,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位老太太。」



没人告诉我,对象竟然是这样的小鬼。



「我是使者。」



「我不相信。」



「抱歉。」



小鬼再次转头面向前方,迈步前行。我虽然一肚子火,但还是决定姑且先跟他走。



这小鬼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小孩,感觉不像是虚张声势,故意装大人样,而且面对大人时,也不显一丝怯意,至少这样比畏畏缩缩要强多了。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太一,今年大三,即将满二十一岁的太一,空有大个子,但从以前就个性文静。虽是本家的继承人,却欠缺男子气概,我也曾骂过他。虽说长大成人后,情况改善了些,但当初他和这小鬼同年纪时,连面对自己的叔叔婶婶也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说话。



经这么一想,这个小鬼还算不错,外表看起来不像是不良少年,也不像新闻节目中常看到的那些骗别人汇款的年轻诈欺犯,姑且让人放心许多。



「没有其他人会来吗?」



他带我来到医院中庭,尽管招待我喝的饮料,是餐厅的自助式绿茶,但我还是没抱怨。不过,这也是因为我当这名小鬼只是负责跑腿的小弟。



「您说的其他人,指的是什么?」



「例如你的上司之类的,就是要和我面谈的人。」



「只有我。」



只说必要的事,其他一概不多谈,这证明他不懂如何和大人应对。虽然有点光火,但我还是接着说:



「要钱的话,我有。」



「我一概不收取报酬。」



「嗯,我听说了。」



小鬼抬起脸来,我摇了摇头,对他说「不可能有这种事」。



「那是你们对外的一套说诃吧?很不巧,我可不是别人说什么话都信的傻好人。就算你们要骗我,雇人也总是得花钱吧,所以我才想问个清楚。」



小鬼诧异地回望着我,表情看起来很自然。



我只是想先清楚的让他知道,我早已看穿他的伎俩。



「天底下不可能有这种好事。」



我毫不顾虑地直说。



「怎么可能和死者见面?我不知道你叫『使者』还是『侍者』,反正你们就像大规模的诈骗集团吧?不过,我妈好像对你们深信不疑。」



——靖彦,我见过你父亲呢。



我第一次听闻使者的存在,是从两年前过世的老妈津留那里。大约在她过世前半年的某天,住院的她把我叫到病床前,突然提到这件事。她对我说,难得有这个机会,就告诉你一件事吧!



「令堂确实曾向使者提出委托,就在二十年前。」



「我是在她过世前听说的,说她见过我老爸。」



小鬼没点头,也许是在装模作样,摆出一副对委托人有保密义务的姿态,只见他不置可否地把脸转开。



老爸是在我高三那年的秋天过世,他原本就有心脏病的痼疾,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他交代我们兄弟:「畠田家和公司就拜托你们了。」从生前就钜细靡遗的向我和老妈指示财产分配和祖父那一代留下的建设公司该如何经营,我觉得他确实是个可靠又了不起的父亲。



——我透过一位叫使者的人,与你爸见面。不知道是从多久以前就有使者这号人物的存在,我也是在偶然的机会下得知,不过,当我和你爸见面时,他吃惊地说「你是什么时候接触这种东西的」。还是老样子,每当看到家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擅自采取某种行动,就无法忍受,但我又不是做什么违背良心的事。



她从床上坐起身,一面慢慢细说,一面拨起她的白发,她的手枯瘦得吓人。凹陷的眼窝,削瘦的双颊,和先前住家里的时候相比,完全变了个样,但她脸部表情给人的印象仍然没变,这反而让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常时她笑着说,你和你老爸在这方面真的是一个样呢!



「那么,关于使者的事,您已经大致从令堂那里听说了吧?」



「本以为是像巫女那样的形式,但听完之后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她声称自己直接和我已经过世的老爸见过面。」



「是的,我会担任窗口,与您想见面的对象交涉,确认对方是否有意愿和您见面。待取得对方同意后,才能会面。」



小鬼像是在宣读事先背好的稿子。



「有个注意事项,那就是您只能见一次面,一旦您与某人见过面,就再也不能向使者进行任何委托。」



「嗯。」



「还有,对死者来说,也只有一次和生者见面的机会。当有人指名,而同意与对方见面后,就再也没机会见其他人了。由于无法接受死者的指名,所以对方在回复时会很谨慎。」



「这我也听我妈提过了。」



「在取得对方回复后,会安排见面的日子,基本上是选在最近一次的满月之夜。从日落到日出,有一整晚的时间。」



「满月?」



这充满宗教意涵的想法,令人扫兴。虽然这条件听起来煞有介事,不过,我觉得这纯粹是为了营造气氛。小鬼从包包里拿出一本像笔记本的东西,他翻开空白的页面,语气平淡地的问:



「您已经决定好要和谁见面了吗?」



「我老妈,两年前她死于癌症,名字是畠田津留。要钱的话,我有。」



小鬼望着我,仍旧以冷淡的神情摇了摇头,



「我一概不收取报酬。」



他又重复同样的台词,我当作没听见,继续说:



「刚才我也说过,我并不相信。不过,我之所以来到这里,就像是遵行老妈的遗言一样。她说以前曾受过使者的帮忙,而和老爸见面,还告诉我电话号码,吩咐我日后家里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和你们联络。」



2



「能和你爸见面,我真的觉得很庆幸,所以我也要告诉你这件事。日后如果你有困难,就跟这里联络。」



老妈取出封面贴有樱花色和纸的笔记本,是她的日记。从她嫁入这个家开始,便天天写日记,未曾有一日间断,累积的日记量相当可观。她不时会在附近的文具店,或是趁旅行时到当地的礼品店购买中意的笔记本,当作日记本用。最后这一本,似乎是她随长青俱乐部到京都旅游时,在当地购买的。她从日记本中取出一张折好的纸,交到我手上。



她递给我的纸,经过漫长的岁月,变得泛黄、扁薄。已经用不到的这张纸,尽管日记一本换过一本,她还是重新把这张纸夹进新的日记本中。



纸上写着「使者」,是老妈的笔迹,底下写着一行03(※东京电话的区码。)开头的数字。



「你跟久仁彦提过这件事吗?」



「没提过,靖彦,我只跟你一个人说。」



「为什么只跟我说?」



一提到弟弟的名字,老妈就微微侧头,面带柔和的微笑回答:



「因为你是长男啊。畠田的本家,今后要你来守护,包括那家店。如果一直没机会和使者见面,那自然最好。不过,总是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接着,她眯起眼睛注视着我,那是她住院后少见的神情,接着她像在告诫我似的说:



「要注意,千万不能只是因为想念妈妈就使用它,这样太浪费了,能不用自然最好。活人和死者见面,这毕竟有违自然的道理,所以这么做并不好。」



「你在说什么啊。」



我内心一震,老妈得到胃癌的事,只有我、妻子,还有弟弟和弟妹知情。我们四人讨论后,决定不让老妈知道。就连对亲戚们,以及我们各自的孩子,也都只字未提。打从一开始,医生就明确告诉我们「她只剩两年的寿命」。



老爸过世后,老妈一直和我合力经营那家建设公司。她已经上了年纪,身体多少有些病痛,但仍旧不肯退休。当她说身体疼痛,想去医院看病时,我当下的感觉是,老妈会这么说,一定很严重。她就是这样的人,绝不在人面前展现脆弱的一面。



我不知道老妈对自己的病情掌握了多少,不过应该多少感觉得出来吧。她并未直接向我们追问,但有时我也会感到诧异,心想她该不会已经全都知情,才对我说这番话吧?像这时候也是一样。



我听她提到使者的事情时,脑中首先闪过的念头不是惊讶,而是担心。她该不会是因为生病而变得怯懦,突然开始失智了吧?所以才会开始说起这种教人难以置信,像是玩笑般的一段过往。换作是平时,我若不是嗤之以鼻,就是骂她一句「别开玩笑了」,但当时我只是静静地听她说。她的表情极为冷静,看起来不像胡思乱想,也没半点心思纷乱的样子。



「总之,我已经告诉你了,自己看着办吧。」



「那你自己又为什么和老爸见面?明明说别因为思念某人而随意使用,自己却和老爸见面,不是吗?而且还是在那种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候。」



我爸留给我们的遗书内容相当仔细,应该没必要为了店面或家里的事去询问他才对。刚才听老妈说,她与使者联络,是老爸死后十几年的事。如果是死后没多久这么做,倒还能理解,但现在这样我实在百思不解。



「为什么挑那个时间,你不懂吗?太教我惊讶了,你这孩子真不懂别人的心思呢。」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老妈出现那种难为情的神色,她露出毫不造作的自然微笑,接着说:



「告诉我使者存在的人,是一位老朋友,她和我一样,先生很早便过世了。她在你爸丧礼那天赶来,悄悄告诉我使者的联络电话。一开始我也不相信,假心里还是想,如果真的不行就算了,多年后我想起这件事,便试着打电话联络。结果真有道件事,吓了我一大跳。」



「我也要把这件事一代一代传下去吗?像家训那样,也跟太一说……」



我不知道要多认真看待此事才好,所以用半开玩笑的口吻问话,结果没想到老妈脸上立即蒙上一层阴影,她一脸为难地喃喃低语,「太一他……不知道行不行……」我对她的反应大为惊奇,同时有种胃部受挤压的感觉。



太一是奶奶带大的孙子,虽然个性和善,但资质驽钝。他是本家的长孙,早晚都会继承家业,但总是不知道他脑袋在想些什么,一脸憨样。



我反射性地想到弟弟久仁彦的孩子们,两个孩子很像他,都很会念书,哥哥裕纪和妹妹美奈在校成绩优异。



在亲戚的众会中,他们虽是堂兄妹,但最年长的太一总是只有在一旁听人说话的份。但他看起来完全没有心有不甘,或是想还以颜色的念头。后来裕纪和美奈都就读县内的知名高中,裕纪甚至还考上人称名校的东京大学,而太一所就读的是普通高中,唯一的优点就是离家近,报考当地的国立大学落榜,最后只能考上当地的另一所私立大学。我同意替他出学费,条件是得在店里帮忙。



我知道太一很不可靠,但这还是老妈第一次当着我的面说出替太一担心的话来。平时她看起来似乎很疼爱这个孙子,但现在和我独处,才说出真正的心里话是吗?



太一会变成那样,不就是因为你把他宠坏吗?我大为光火,但考量到她是病人,还是硬生生地把来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而她也丝毫不以为意,很快又补上「不过,我认为他应该没问题」。



「之前他还不懂事,所以应该没问题。」



若是再继续聊太一的话题,气氛会变得很尴尬,于是我改变话题。



「你去过东京吗?」



除了每年在十一月勤劳感谢日(十一月二十三日)左右,会随里民聚会或长青俱乐部举办的游览车出游外,实在想不出她还远行去过哪些地方。她连会不会买票都是个问题。老妈闻言后,似乎觉得很有趣,朗声大笑,



「你说的话跟你爸一个样,我自己一个人当然有办法远行啊。真有需要的话,要去多远都不成问题;祥子、太一也一样,大家都比你想像中来得能干,其实都被你看扁了,只是一直在忍耐罢了。」



「哼。」



刚才她明明还担心地说「太一他……不知道行不行」,现在却又刻意地说他很「能干」。不论是这个家,还是建设公司,要是没我在,便无法运作,这是不争的事实。



「你爸和你都一个样,你们长男就是这么顽固。」



「是吗?」



弟弟久仁彦从小就个性认真,又会念书。老爸过世后,我高中一毕业,马上便继承公司,我和老妈商量,决定让久仁彦上东京的大学。那个年代和现在不同,周遭能上大学的人少之又少。老妈当时很开心地说,久仁彦这孩子会念书,总觉得他日后能做一番大事。本以为他会就这样在东京的大企业任职,但最后他还是回到地方上,在市公所当差。老妈当初说他可能会做一番大事,不知这样是否符合她的期待。



也许因为我们家历史悠久,又拥有自己的家业,所以畠田家历代长男的地位总是与其他兄弟有明显的区隔。我们家组训规定,长男是家中的继承人,是我族的守护者,我也在这样的观念下接受养育,照顾弟弟也包含在这样的观念中。



打从一开始,老妈心中就对长男和次男所要求扮演的角色以及养育方式有明确的区隔。从小,里民间的聚会或活动,她总是只带我去参加,并告诉我地方人脉的重要性。我帮忙店里工作时,她也常对我说「这总有一天要由你来做」,彻底让我学会店里的工作。相对的,她常说久仁彦是次男,早晚都要离家独立,一概没让他和邻居们有往来,也不让他到店里帮忙。老妈总是说,他可以尽情做他想做的事,将他养育成一个不负责任,恣意随性的人。



老妈原本是个大而化之的人,但她会对我展现严格的一面。如果是久仁彦恶作剧,她会说句「真拿你没办法」,一笑置之,但换作是我,她却毫不宽贷,并时常训斥我「身为长男,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呢」,「你是哥哥耶」这句话,我从小已经不知听了多少回,或许别人家也是这种情况,但我家尤其严重。



从小被培育成守护畠田家的长男,我对此没任何怨言,心里对此也不感到排斥。在我懂事前,就已经被灌输这样的观念,所以并不觉得不合理,或是感到质疑。关于这点,从小备受疼爱的久仁彦应该也一样吧。



我是留在家中的长男,久仁彦是离家独立的次男。在老爸过世时,我们早已明白各自扮演的角色和生存方式。



3



「请告诉我您想见令堂的原因。」



小鬼接着说:



「与令堂交涉时,我必须转告她您想和她见面,以及想见她的原因,所以要请您先告诉我。」



「因为真的被我妈的遗言说中,家里出了问题。你们可真会安排,就像骗人的占卜师一样。先向我套话,然后再顺着我说的话来回答,对吧?」



小鬼注视着我,不发一语,应该是没想到我会反问他这么一句,我对自己将了他一军颇为得意。



「会准备一位和我妈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是吗?你到底会安排出什么样的人来呢,我愈来愈期待了。」



「要准备一位连儿子也无法识破的冒牌货,应该没办法吧?」



小鬼第一次皱起眉头。紧接着下个瞬间,他像是对自己的反应感到后悔,再度恢复原本的表情。他没再回话,改为轻叹一声,「我只要转告她,家里发生问题,这样就行了吗?」



看他用这种散漫口吻回答的态度,令我火冒三丈,所以不由自主地回答:



「我要卖山,家里有一座托人管理的山,反正是一块闲置的土地,所以决定要窦了它。我四处找地契,却都找不到。应该是老妈藏起来了,你就告诉她,说我想知道放在哪里。」



「我明白了。」



他就像要遮掩自己的动作般,把笔记本靠向身边,记下我说的话。传来一阵自动铅笔在笔记本上书写的声音后,他再次抬头望向我。



「可以问您一件事吗?」



「什么事?」



「您明明就不相信,为什么还专程来找我?」



我感觉他当我是乡下来的土包子般的瞧不起,我狠狠回瞪他一眼。



「我不是说了吗,这是老妈交代的遗言。反正你们一定是诈骗集团,不过试一次也无妨。我真的是伤透了脑筋,能找的地方全找遍了,就只能当面向老妈问个清楚。因为没其他方法,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来这里拜托你。」



「我明白了,我会转告令堂,近日会给您答覆。如果令堂答应与您会面,地点可以选在这附近吗?到时候会再请您来一趟。」



「没关系。」



虽然很麻烦,但如果地点选在家乡,得躲着不让家人和邻居发现,偷偷摸摸行动,想到这里,便觉得这样反而轻松许多。外出时,只要和今天一样,说是去参加同学会,或是说有朋友过世,以此蒙混过去就行了。



「您还有其他问题吗?」



小鬼从长椅上站起身,伸手想替我拿还有茶的纸杯。我发现没喝完,将杯里转凉的剩茶一饮而尽,接着问道:



「久仁彦有来吗?」



小鬼似乎没听懂我的话,露出纳闷的神情。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装蒜,但如果他是在演戏,那演技着实高明,我补上一句「是我弟」



「他有没有和我一样来找你,说想见我妈?」



「没有。」



他未经思索地回答后,很刻意地挺直腰杆,「关于其他委托,恕我无可奉告。」又是在装模作样的保密。我又问了一次,「如果他已经和我老妈见过面,那我今天就白跑一趟了,告诉我总没关系吧?久仁彦到底来过没?」



「恕我无可奉告,在向令堂确认后,我会再与您联络,给您答覆。还有其他疑问吗?」



「可以再问个问题吗?」



「请说。」



「你父母知道你这样装神弄鬼吗?还有,你有在上学吗?」



小鬼沉默不语,他先是表情一僵,接着在得知我没避开他的目光后,他慢慢露出一个生硬的微笑。



「恕我无可奉告……我会再与您联络。」



他低下头不看我,接过我手中的纸杯,迅速迈步朝医院内走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暗哼一声。真是个狂妄的小鬼,怎么看都不顺眼。



4



与使者见过面的隔周,是老妈满两年的忌日。



同样是负责丧礼的那位住持前来替她诵经,先前老旧的榻榻米已经换新,我拆下客厅和佛堂间的拉门,迎接亲戚们入内。



虽然不想办得像老爸过世时那么铺张,但正因为我们是本家,所以从早便忙得不可开交。法会开始前,我希望众人能在住持来之前先就坐,但前来的亲戚,特别是女人们,已开始擅自聚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说自己的孙子怎样怎样,哪家人的儿子又如何如何……



「那些无聊的事,等结束后再说。」



长我一辈的阿姨、姨丈也在,但我们是自己人,用不着装模作样。正当我说话语气很冲时,久仁彦来到一旁规劝,「哥,放轻松一点嘛。」



我遗传到老爸,身材矮短,双肩宽阔。相对于此,久仁彦则是像到老妈,身材修长清瘦。他在任职的市公所里,也不是待在穿工作服到工地巡视的部门,而是一直在出纳或议会事务局这类的工作间轮调。虽然小我四岁,但在我上高中时,他就已经长得比我高了。



久仁彦似乎觉得很困扰,眼镜底下的双眼眯成一道细缝,「刚才住持打电话来,说会晚点才到,所以没关系的,等他到了之后再准备也不迟。」



「可是……」



「他想叫大家先坐好,因为他性子比较急。」



里头传来祥子的声音,可能是泡来招待客人喝的茶用完了,只见她手里端着平时没在使用的旧式热水壶,在人群中四处穿梭。「真不好意思呢,久仁彦。」祥子道歉后望向我,「孩子的爸,你别那么大声嘛,大家都被你吓着了,有话为什么不能好好说呢。」



「罗嗦。」



「看吧,又是这种口气。」



祥子为之蹙眉,一副拿我没辙的表情。久仁彦莞尔一笑,离开我身边,朝客厅走去。我听见他以温和的声音,对那群聒噪不休的女客们说话,「如果要聊天的话,我们到那边去吧。」



「在住持来之前,还有时间可以聊天。要先就座也行……若是太晚进去,会只剩前面的位子,这么一来在诵经时要是打瞌睡,可就穿帮了。」



「哎呀,说得也是。」



传来呵呵笑声,也有人说「会不小心睡着」、「会两脚发麻」,声音相互交叠。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笑,拿起手提包开始移动,一旁的祥子说「就像是北风和太阳的故事呢」。



「老公,如果光只会大声吼,没人会听的,你也该向久仁彦学习学习吧?」



「要你罗嗦。」



明明没有血缘关系,但祥子愈来愈像我妈了,包括说话口吻,以及指正人的方式。



「太一在哪里?」



我一面问,一面环顾四周,发现久仁彦家的孩子已经坐在神龛附近,却始终还不见太一的身影。早上他连西装领带都打不好,还请祥子帮忙他打,我当时训了他一句「真丢人」。



「不知道耶,应该待会就来了,他知道法会开始的时间。」



我差点就要在心里咒骂了,对那孩子特别纵容这点,祥子也和我老妈一个样,光想就心烦。我改望向老妈摆在神龛上的遗照,那是她过世前十年的照片。当时不显一丝病容,两颊也没凹陷。虽然也备有后来拍的照片,但最后还是决定用这张。



久仁彦用高明的手段让亲戚们就座,我望着他的背影,想起两年前,他那泪流满面的模样。当时他面容憔悴,意志消沉,很难相信此刻的他竟然说得出「要是打瞌睡,可就穿帮了」这种没分寸的话来。老妈从以前就很了解久仁彦,这也难怪。



悲伤是次男负责的角色。



或许看在别人眼里,会觉得我很冷酷无情,不过,看完老妈临终前最后一眼,走出病房后,我脑中想的不是悲伤,而是接下来该怎么做。该跟谁联络、丧礼该怎么办,向印刷厂订制印有店名的讣闻、今年拜年时送的毛巾该怎么做,我在瞬间已经全都想过一遍。



我并非感觉不到悲伤,只不过我是长男,既然肩上扛着责任,就不能轻易落泪。



猛然抬头,发现太一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坐在客厅的某个角落。看到他那缩着身子,无事可做的模样,我深深感到无力。



「太一。」



经叫唤后,他默默把脸转向我。空有一身魁梧的身躯,帮忙店里的工作时,动作却总是慢吞吞。和我一样是单眼皮,那眼皮厚肿的模样,给人的感觉就是很不起眼。尽管如此,要是他能抬头挺胸,至少看起来也比较称头,但不管再怎么提醒他,他驼背的老毛病始终不改。



「你在干什么?这么晚才来!算了,快去坐在你妈旁边,你是本家的人,别坐在角落。」



「啊……对不起,我以为自己的身分在亲人当中算是最低的,所以才有所顾忌,坐在角落边。」



这孩子真教人头痛。



「快去!」



我拉着他的手,要他换位子。



「摆在神龛上的那本书是什么?」



法会结束,我们正在收拾摆满一地的坐垫时,阿姨登喜拿起一本薄薄的册子问,她是老妈的大妹。



「啊,那是我的。」



侄女美奈在我背后回应,她捧着坐垫放在客厅角落,朝登喜奔来。



「这是大学联考的模拟测验,上面记录了全国排名,所以我特地带来。以前我哥上榜时,奶奶还用萤光笔在他的名字上划线,非常开心,所以我也想带来让奶奶看。」



「哗,真厉害。全国是吗?你说的全国,是指从北海道到冲绳吗?美奈,你的名字在这里头啊?这个册子是去哪儿拿的?姨婆也想要呢。」



「只有参加考试的高中才会发送,所以也没那么了不起啦。而且参加模拟考的,只有一部分高中,并不是所有高中生都会参加。」



美奈脸上浮现难为情的笑容,但还是指出自己名字出现的那一页,登喜阿姨再次以夸张的声音喊着,「好厉害!」



「畠田家的人从以前就一直很优秀,我姐还真是嫁到了好人家呢。久仁彦当初也到东京上大学,美奈以后的成就令人期待,我看不是当博士,就是当大官。」



「别再说了,我们家的血脉,哪会出现那么优秀的人才啊!」



我忍不住大声嚷着。



正在交谈的两人,不约而同的面向我,美奈的表情仿佛瞬间冻结。



「像美奈这样的人,要是去东京的大学找,一定随便哪里都有。女孩子如果太好胜,日后要找对象可就辛苦了。」



「会吗?可是我觉得她很不简单,而且还是日本全国呢,你说是吧,美奈?」



「……伯父。」



美奈一改先前的态度,以平静的口吻叫了我一声,毫不掩饰地瞪着我。



「什么事?」



「您为什么总是说这种话呢?」



也许因为是众堂兄妹中唯一的女孩,美奈从小就心高气傲,最近更是变得能言善道,动不动就出言顶撞,登喜阿姨急忙安抚美奈。



「美奈,你伯父是因为谦虚,不好意思。」



「才不是呢,我不能接受!或许伯父总是把我当小孩子看,但这种谦虚未免也太过头了吧?们父,日后我要是真的成为什么大人物,丢脸的人是你。我就算成了名人,也请你别跟周遭的人说你是我的亲戚,拜托你了!」



「如果你真的当上大官或是博士,我会全力做你的后盾。如果你拜托我,我还可以替你组个后援会。我的客人当中,有市民代表和县议员。不过,难保你日后不会哭着来求我帮忙。」



美奈胀红了脸,扯开嗓门大吼:



「就是这一点最教我受不了,我实在是跟乡下人处不来!」



「美奈!」



人在附近的久仁彦闻言后快步跑来,居中调解。美奈怏怏不乐地皱着眉头,丢下一句「我受够了」之后,就这样离开。



「哥,对不起。」久仁彦代为道歉。



「她就快考试了,比较敏感,你就别太刺激她。」



「明明是个孩子,讲话却像大人似的。」



也许是美奈听到我说的话,屋内深处的走廊传来有人用力踢墙的声音。她的确还是个孩子,个性也很火爆。久仁彦个性温顺,美奈也许是像到她妈。



「不过她真的很优秀,美奈就像久仁彦。」



登喜阿姨在一旁打圆场,久仁彦不置可否地回以一笑。我在一旁插话,喊了阿姨一声:



「久仁彦确实很会念书,也很优秀,可是他到东京念大学,最后还是回到这里,那还不是没有两样。我身为长男,辛苦的送弟弟出外求学,可是他却回故乡当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公务员。我妈本来对他充满期待,结果却是这样。不过话说回来,市公所的工作并不辛苦,我妈可以不必替他操心,这样也算是尽孝。」



「是啊,住得近,随时都看得到,这是最大的孝行。」



面对登喜这番话,久仁彦露出尴尬的微笑,点着头说:「我大哥才是真正辛苦的人。」



「和自己开店的辛劳相比,我的日子确实是过得轻松许多,很过意不去。当初也是托大哥的福,我才能上大学,真的很感激。」



「哎呀,不过靖彦虽然辛苦,得到的回报也不小啊。出门都开名车,令人羡慕呢。」



这个小乡镇里只有我们一家建设公司,尽管经济不景气,经营不易,但还是都能保有一定的收益。既没裁员,也没变卖车辆。不过话说回来,我在景气正好时买的那辆丰田CENTURY,确实是高级房车,但也差不多该换车了。它已经累积了相当的里程数,而且现在也卖不了什么好价钱。



登喜阿姨凝望着老妈的遗照。



「姐姐一定很高兴,两个儿子和孙子们都对她这么好……她过世至今,也已经两年了。」



她突然沉浸在感伤中,紧按着眉头。也许是上了年纪,动不动就流泪。



「她住院后,我只有一开始去探望过她,没想到竟然是癌症。临终时,有儿子们在一旁看顾,她一定很幸福。」



「她要是真这么想就好了。」



我回答后,与久仁彦互望一眼,嘴角泛起既怀念、又尴尬的微笑。



为什么不告诉我!平时个性温和的太一,那天难得放声大吼。



我在老妈过世前两天、也就是医生宣告她病危,只剩几天的寿命后,才告诉孩子们她得的病。因为考虑到得开始准备丧礼,要家人帮忙,这才向他们坦言此事。



早知道奶奶得的是癌症,我就会常去看她,让她做她想做的事。孩子们这样哭着抗议。我向他们喝斥道「问题不在这里」,他们旋即沉默,但在丧礼上,其他亲戚也都说着同样的话。现在他们看起来就像已经忘了那件事,不过当时登喜阿姨也向我责问过此事。



我不想继续谈这个话题,把现场交给久仁彦后,就此步出客厅。



来到走廊上,我取出放在胸前口袋里的手机,发现有一通未接来电,是03开头的号码。来自东京的电话,我只想得到唯一的一个可能。



众人正忙着准备法会完毕后的餐食,我走在嘈杂的声音中,穿过走廊,来到无人的后院。用手机回拨,对方马上接起电话,回了一声「喂」。听声音,是上次那个小鬼。



「我是畠田。」



「我是使者,令堂说愿意见您。」



听到他的回答后,我重重吁了口气。我并不觉得特别紧绷,但为何会有这种反应,自己也不知道。尽管没人在看我,我仍然抬头挺胸。



「这样啊。」



关于使者的事,老妈只对身为长男的我说,不过,就算久仁彦知道这件事也不足为奇。他很关心妈,是个温柔的次男,妈很信任他,应该也很以他为傲。久仁彦真的没听说过这件事吗?还是说,他明明知道,却没委托使者?



「可以照之前我告诉您的那样,将日期安排在接下来的满月那天吗?满月当天的时间最长。」



小鬼告诉我具体的日期,我表示同意。他所选的地点,是我从没听过的一家饭店。当我跟着重复饭店名称时,他问了句「没问题吗?」



「如果您不知道地点,我可以再说仔细……」



「只要知道名称,就能进一步调查,没关系的。网路上也找得到吧?」



「是的,应该可以。」



「那就没问题了。」



我自己没使用网路,但祥子和太一常玩电脑,只要找个借口让他们替我上网查询就行了。



「那就当天六点半,在大厅碰面,我会在那里。」



「我妈有说什么吗?」



我询问后,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我急忙改口,



「我现在还是不相信,不过,如果真的……」



「等见面时,您可以直接向她本人询问,到时候见了,」



他单方面留下这句话后,便挂断电话,本想叫他等一下,但还是慢了一步,我暗啐一声,按下结束通话钮,这时背后传来一声「爸」。



我心头一震,回头看到太一就站在我身后,在黑暗中,宛如鬼魂一般。



「你干嘛?」



我不耐烦地说,他吓了我一大跳。太一以他平时的温和口吻回答「吓到你了吗?抱歉」,然后慢慢朝我走近。



「关于美奈……」



「美奈?」



「刚才她不是和爸爸起冲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