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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像的心得(1 / 2)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桜羽



录入:滚子



一阵风吹来,我伸手拉紧大衣衣襟。



我将原本望向天空的视线移向一旁,发现少年就站在刚才空无一人的行道树前。



「您是平濑爱美小姐吗?」



他突然出声叫唤,我理应准备好的回答一时卡在喉头,说不出话来。原本应该回答「是的」,却发成了「嘶」的短促气音,这反应令少年倒退一步。



我今天第一次在都营新宿线的这个车站下车,按照对方指定来到三号出口。一旁有家远食店,不过商业区的星期天就算开店也没什么赚头,所以店内没任何灯光。四周比较醒目的,就只有这家店了。我原本一直望着眼前大马路上飞驰而过的车辆。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是的,我是平濑。呃……」



我不知所措。



约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没错。打从三十分钟前,我便一直在这里等候。不过,我从路上过往行人中搜寻,想像中的对象,年纪远比他要大得多。



我重新看着他,猜想他背后会不会有其他人同行,但他似乎是独自前来。



他像是个高中生,手里拿着一本似乎使用多年的大笔记本,散发出一种时下年轻人的味道。虽然他没染成一头褐发,也没佩戴耳环之类的配件,但他的五官和体型都远比我高中时代的男孩有型多了,是一位身材清瘦,外型亮眼的小帅哥。



他身上穿的蓝色牛角扣大衣,袖口和连帽是另外采不同质料的格子状图案制成,只有肩膀部分铺有皮革,也许是某个名牌货——如果我和他同年,绝对不敢向前和他攀谈。



「请问……」



我紧张的声音,在舌尖处凝固。他对我说了句「我们走吧」,但我内心仍旧无法平静。他像是在前方带路般,迈步前行,我朝他背后问:



「您是代理人吗?我……」



「我是使者。」



我频频眨眼。他转过头来,不耐烦地眯眼看着我。



「我就是本人,不是代理人。我会问您一些问题。」



我为之愕然。



「我……听说你会让我们见面。」



「您不必担心。」



少年正准备将手中的大笔记本收进挂在肩上的包包里。大衣和包包都很时髦,和他的气质很搭配,给人一种都会感,只有他拿在手中的老旧笔记本显得很突兀。



他以异常严肃的口吻,一字一句清楚地说:



「我是使者,是让死者与生者见面的窗口。」



他的声音仿佛会将周遭一切声响,甚至连同前方大马路上的车声一并断绝,而我愣愣地听着。



1



他带我走了大约十分钟的路,来到一家综合医院。这或许是一栋新建筑,走廊墙壁和地板的奶油色都还亮丽如新,没有明显的脏污,院内的店家感觉也都很阳光。



为什么是来医院呢?



是因为有人住院,才带我来这里吗?我感到挂怀,但心里犹豫该不该说,始终保持沉默。



由于是星期天,前来探病的人不少。有带着小孩前来的年轻夫妇,也有像是来探望朋友,走路蹦蹦跳跳的国高中生。我们两人走在其中,不知道别人怎么看,一想到这里,我便感到羞愧难当。一位注重打扮、模样像高中生,看在同年龄层的年轻人眼中也会觉得是位帅哥的男孩,和一位大他十岁、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女人。我虽然年纪还不满三十,但看在他眼里,应该像是位阿姨吧。人们常用「看起来很稳重」这种裹着赞美糖衣的虚伪言语,来批评我看起来很老气。



在我前方的少年,踩着毫不迟疑的步伐,走在弥漫药水与消毒水气味的走廊上;就像这里是他熟悉的地盘似的,大摇大摆地走进一楼的餐厅。覆满整面落地窗的墙壁最外边有一扇门,里头好像是中庭,可以看到窗外有一群身穿蓝袍的患者在享受散步之乐:有人和前来探病的客人同行,有人则是独自坐着轮椅。



「这里可以吗?」



冬天的空气冷冽,但多亏有日照,感觉不至于太冷,我点头应了声「可以」。



他先要我坐在一张无人的长椅,然后回到餐厅里。过了一会儿,他双手各端着一个纸杯走来,说了声「请」后,递出其中一个给我,是淡绿色的绿茶。我看了看他走来的方向,里头设有免费的茶水供应机。



我简短的向他道了声谢,接过纸杯。这句话是我用尽全身力气、好不容易才挤出来的。



医院中庭以及自助式绿茶,都与想像中的使者形象有极大的落差。



因为工作所需,会参加严肃的会议,我为此买了粗花呢质地的便宜套装。想到黑色素面大衣里穿的是正式服装,顿时感到放心不少,但同时也觉得有点遗憾。为了因应被带到高级餐厅时,不让自己给人突兀的感觉,枉费我还特地从衣柜里取出这套衣服呢!



「您是从哪里得知使者的事?」



「咦?」



他没坐在我身旁,而是跨向立在草地前的低矮栅栏,就这样站在上头。我旋即被他居高临下的视线所震慑,立刻把脸转开。突然想起自己最近很少和人目光交会,双肩热了起来。



「是透过网路以及网友,一路追查才知道的……」



网友告诉我,要见使者并不需要特定的介绍人。事实上,这名少年也没问我是谁介绍的。



我做了个深呼吸。



在来这里之前,我绕了不少远路,也花了不少钱。也曾因为不懂得分辨手中的资讯是否能尽信,而被诈骗,花了冤枉钱。是真是假姑且不论,只有这次很顺利的进展到取得联络方式的部分。如果眼前这名少年是真的,我只能说自己走运,原本抱持着半是放弃,半是就算再次遭遇诈骗也无所谓、自暴自弃的心态。尽管这么想,但在我内心某个狭小的角落,仍旧相信那位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的使者。



「我一直以为这就像都市传说一样。」



我喃喃低语,他吹着仍热气直冒的纸杯,双眼看着我。这个动作表示,他也能感应出东西的温热,展现出一丝人味,虽然这样说有点奇怪,但我觉得稍微安心了。



「没想到真的能见面。」



「——关于规则,您知道多少?」



这男孩的声音,展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冷静,仿佛我年纪小他许多似的,这令我的情绪更加委靡不振。



不过,反正我人都已经到这里来了。



「大致知道。那是真的吗?你真的能和死者说话?」



「我能让你们见面。」



他以肯定的口吻说,听起来也像是一种漠不关心的断言。



「如果您想成是像恐山的巫女(※青森县下北前岛恐山的一种巫女,可以让亡灵附身,与人沟通。)那样,您就错了。我采用的方式,并不是像灵能者那样,让死者附身,接收他们传达的讯息,然后转速给您听。我是替您准备机会,让您和想见的死者会面,我始终都只是单纯的牵线者。」



「我所听说的也是这样,在部分人士当中流传,说你们是很久以前就存在的知名组织。」



「组织……」



他自言自语似的低喃,可能是我说了令他感到意外的话,但他并未露出不悦之色。



「难道不是组织吗?」



「我简单地说一下重点:首先,使者会接受活人的委托,就像您这样。得知您想和哪位就物理层面来说已经不可能见面的死者相见后,接受委托,回去与那位死者交涉,告知您想见面的事,确认死者是否有意与您见面。如果死者同意,就会开始准备。」



「是。」



这就是被称作使者的人们。



是早在多久以前便已存在呢?还记得第一次听闻时,感觉就像刚才他所说的恐山巫女一样。



政界的大人物委托使者,接受已故的大人物提出建言,或是某位艺人与早逝的朋友见面后热泪盈眶,像这类的故事,就像是专门讲给成人听的童话故事般,多得数不清,而且说得煞有介事。大部分人听了,只会一笑置之,然后说一句「怎么可能」。



不过,听说对知道此事的人来说,这是很自然的一种存在。这件事似乎很有名,就像财界人士或名人们都会以高薪雇用自己专属的占卜师一样。据说能否找到使者,关键有三。



一是知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二是相信与否,三是接下来的运气。



「你说能让我和死者见面,这话怎么说?」



他一语不发地望着我,眼中浮现的光芒像是看到某个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般,仿佛在对我说——你连这都不知道就跑来这里了啊?



「死者的身体,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这是当然的吧?因为连丧礼都已经办完,有人是火葬,有人则是埋进坟墓里。」



「死者会以生前的模样出现。」



他喝完绿茶,将纸杯搁在长椅上,从包包里取出刚才那本大笔记本,视线落在打开的页面上,像在朗读上头的文字般说明着:



「在使者准备的会面场所里,死者的灵魂允许拥有实体,在世者不但能亲眼目睹死者现身,还能用手触摸。」



「真教人不敢相信。」



他对我不由自主脱口而出的话,没任何反应,就只是望了我一眼。



「为什么你能办到?」



「您就是希望这样,才和我联络,不是吗?」



他冷漠的口吻似乎变得有点不悦,我猛然一惊,噤声不语。



「您知道当中的原理,又有什么用?您只要能和死者见面就行了。可以和拥有身体的当事人面对面直接交谈,除此之外,您还有什么奢望吗?」



「……对不起,我只是不敢相信,『阴间』和『人世』竟然能联系在一起。」



「关于所受的委托,我都会全力执行。死者的灵魂是否愿意接受另当别论,但我一定会全力进行交涉。」



他以制式化的干练口吻说明,那时髦的大衣和年轻的外表,或许只是一种伪装。我想起电视剧或电影上常看到的那些不具真实感的死神,往往都不是什么夸张的怪物,而是以容貌端正的人类外型现身。



我小声地应了声「是」,他望着手中的笔记本询问我:



「要先请教您几件事,请告诉我您想见的人是什么名字,还有死亡的年月日。」



「她叫水城沙织。」



我说出姓名后,他抬起脸。从他冰冷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情感。不过,如果他不是什么死绅,而是和我一样生活在这个国家里的人,那他一定知道水城沙织的长相和声音,甚至是她死亡的情形。



「她于三个月前的八月五日过世,据说死因是急性心脏衰竭。以前没有任何严重的病史,在死前一天还神采奕奕,真的毫无任何前兆。发现尸体的,是到家里接她的经纪人。不过,这全都是电视上的综合新闻节目和周刊杂志上提供的资讯。」



我一面说,一面暗忖,之前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想见沙织而来找他。



我想起标题写着「众人喜爱的全方位艺人猝逝」的追悼节目和特别报导,在她过世后的一个月内,纷纷出现在所有媒体上。



2



我是在网路首页上看到水城沙织死亡的消息,当时正假午休时间,我坐在电脑前吃便当。



整天被工作追着跑,忙着处理杂务,时间转眼间一点都不剩,当身体和精神都困乏时,就算上网,视线也很少会在上头的每一个资讯多做停留,就像例行公事,只会大致以滑鼠点击自己感兴趣的新闻标题。



不过当我看到那行文字时,手上的动作立刻停顿,感觉呼吸困难,无法马上按下滑鼠。



「水城沙织猝死」



这种毫无顾忌的言词,让人无法将超人气的沙织与「死」这个字的印象连结在一起。会不会是哪里弄错呢?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她出现在电视上。



她的卖点在于曾是很受欢迎的酒店公主,就算开开黄腔,观众也能接受,再加上洗练的说话口吻,不会给人低俗感;华丽的装扮以及强势的说话态度是她的特色,在人气正旺时,街上暴增许多模仿她打扮的少女。



我是个不学无术的傻蛋,真对不起啊。不过,我有很多朋友和支持者喔。



有许多艺人私底下部对水城沙织赞不绝口,她为人谦恭有礼,讨厌不公不义之事,不过,其实她是个本性害羞、对爱情感到怯弱的可爱女孩。



她也曾担任综合新闻节目的播报员,尽管有过去那段不寻常的资历,还是成为家家户户都喜欢的大牌明星,不分男女老幼都叫她「小织」,感觉分外亲近。一方面,她总是毫不犹豫的就说出独到的见解,而另一方面,某些语带歧视、万万不能说的话,她也绝对不提,参与猜谜节目时的直觉和感性,不同于她的经历和背景,让人充分感到她的聪敏。



如今她却香消玉殡,享年三十八岁,比我大十一岁。对我来说,从十几岁时开始,她就一直在电视圈的第一线屹立不摇,我也对此习以为常。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当初有人耳语说她可能是自杀,或是药物致死。若光只是急性心脏衰竭这样的死因,查不出她具体致死的原因,媒体和观众都不能信服。始终以开朗之姿在电视上表演的沙织,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样的黑暗面呢?正因为死人无法开口替自己辩解,所以媒体才会不断追根究柢加以报导。



然而,说得绘声绘影的这些传闻,全都不可尽信。虽然她往日的经历特殊,但与演艺圈背后的黑道人脉却没任何瓜葛,工作结束后,她顶多也只会出席庆功宴,或是喝点小酒,不曾有放纵脱序的行为,休假的日子也大多是一个人过。



开启别人的话匣,做面子给别人,以及掌控现场的话术,她都可说是天才,但却鲜少聊到自己的事。虽然也曾聊过自己在酒店小姐时代所吃的苦,以及一些古怪客人的小插曲,但关于她出社会工作前的事,却都只字未提。



水城沙织的父母离异,她并非生长在良好的家庭环境下,十几岁的她,堪称勇敢过人,她所体会过的辛苦和悲伤,我们都是在她死后才知道。



她的左耳几乎完全听不见,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事,那是她从小被母亲再婚的对象家暴所留下的后遗症;之所以从事特种行业,似乎也是为了让母亲与那名男子离婚,而一肩扛起家计。经纪公司和她的熟识知道这件事,但沙织极力隐瞒左耳听不见的事实,在不给人添麻烦的原则下,努力投入工作中。综合新闻节目也一再用昔日的影片,播放来宾说话时沙织身子微倾、右耳往前摆出聆听的模样。



沙织二十出头时,第一次在深夜节目中参与演出,踏入演艺圈至今已有十七年之久。身边总是围绕着许多朋友,不少大人物也都很喜欢她,但她从未传出有男朋友或结婚的相关八卦新闻。



「那方面的事,就算是玩乐,我也会处理得很好。」



长发、小麦色的肌肤、强调纤长睫毛的化妆方式,风格虽然被评为落伍,但至今仍是许多女孩争相模仿的对象,尽管年纪已经不小,但看起来还是一样年轻漂亮。



「欸欸,手机上有一则新闻,说水城沙织死了,你们知道吗?」



有个声音从愣在电脑前的我身旁穿过,是柚木她们。「咦,真的吗?」那群比我晚进公司的女孩们大叫,声音与之重叠。



我抬头朝挂在办公室墙上的时钟望了一眼,十二点半。她们平常到外头的咖啡厅或餐厅吃午餐时,都会过四十五分才回来,今天特别早。



我心头一阵紧缩,不知道她们会不会往这里走来,但我还是把网页关掉。



「太震惊了,真不敢相信,人家很喜欢水城沙织耶。」



「我也是。」



我收拾好打开的便当,起身到洗手间刷牙。我双唇紧抿,一面避免与她们目光交会,一面在心中低语「我也是」。我的办公桌最底下有个上锁的抽屉,里面放着一瓶香水,我想起玫瑰的香味。



水城沙织。



我也很喜欢她。



3



「电视上说,她是在八月五日上午十点左右,被人发现身亡,推测死亡时间是黎明,不过水城沙织前一天晚上从九点回家后,就都一个人独处,所以正确的死亡时间也可能是四日深夜。详情我也不是很清楚,抱歉。」



「您还记得啊?」



「咦?」



「从发现死亡的时刻,到推测死亡的时间,您全都还记得。」



我随口应了一句「嗯,是的」。



「我还记得,后来看了很多篇报导,也预录下综合新闻节目。听说水城小姐是倒卧在沙发上。」



水城沙织独居的大楼,保全措施好像相当完善,但那并不是什么豪宅,从中看得出她生活过得相当俭朴,令人意外。好像也没有男朋友。



关于自杀和他杀的说法,事情发生三个月后,医生提出正式的看法,说她是病死,舆论的风波也随之平静不少。关于自杀,至今在崇拜者之间仍有怀疑的声音,但许多和她生前有交情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她不是那么脆弱的人,我不希望这么想」,也没验出任何和兴奋剂有关的药物反应。



我感到意志消沉,她明明是那么乐观开朗的人。



与她有交情的名人们,纷纷发表追悼感言,不少人在震惊之余,还泣不成声地大喊「为什么?」上个月,她的友人们为她举办了「水城沙织送别会」,名人齐聚一堂为她的死哀悼,一般前来吊唁的民众也大排长龙。



一名排在队伍中的女孩,语带哽咽地说「她鼓舞了我」。是个打扮成熟的少女,模样看起来就像小一号的水城沙织。



「我和小织一样,父母离异。但我后来从电视上知道,小织虽然处在这样的环境下,却不向命运低头,这带给我很大的鼓舞。」



这名少年使者平静地向我询问她的姓名以及她临死时的情形,态度和问其他事项时一样。就算听到艺人的名字,也无动于衷。



这是与死者见面的唯一窗口。



认识的人骤逝,没机会和他们交谈,对此深感遗憾的人们,应该会抱持着求助的心情前来拜访他。不知道他接触委托者的频率有多高。



少年突然取出报告用纸,是便利商店也有贩售的厂牌,我也曾经见过。这令我感到意外,不知道他这样算不算带有生活感。



「水城沙织与您的关系为何?」



「我……单纯只是水城小姐的崇拜者。」



少年眯起双眼,他一定觉得很疑惑。心想,既不是家人,也不是朋友,干嘛要见她?可是他却什么也没说,没问我是因为工作的缘故、还是原本就对此感兴趣。



我看到他朝报告用纸上写下委托人(我)和沙织的名字,字迹称不上秀丽,但也不难看,与他高中生的外表很相称。可能是发现我正在看,他就像刻意遮掩般,把纸拉向身边。



「您想见她的原因是什么?」



「因为我是她的崇拜者,所以想向她道谢,感谢她带给我鼓舞。」



「那我就写原因一般,可以吗?请问有见过面吗?」



「没见过面。」



我每回答一句,便羞得很想找地洞钻进去,这单纯只是崇拜者的自我满足。也许就是因为不确定是否真能实现,我才会那么认真调查如何与使者取得联络。



「我明白了。」他说,收起报告用纸,再次打开那本大笔记本。



「在您正式确定委托前,有几件事我必须先跟您说明。」



「是。」



我在长椅上重新坐正。



「今天接受委托后,我会转告水城沙织小姐您的姓名和想见她的原因。不过,水城小姐有权决定是否要接受您的请托。很遗憾,如果水城小姐拒绝,这次的委托就只能到此结束。」



「是。」



「还有,死者与生者会面,彼此都只有一次的机会;一位死者,只能和一位生者见面。」



「咦?」



我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那要是水城小姐已经有亲人和她见过面呢?」



「以水城沙织小姐来说,就只有一次机会。很遗憾,如果是您说的那种情况,您就无法与她见面。」



「啊、嗯……这样啊……」



感觉浑身力气逐渐从脚底泄去,有种期待落空的心情。



「如果是处在死者也很想见委托人的这种『彼此互爱』的状态,交涉便能成立,可以成功见面,但如果不是这样,对死者来说,与活人见面的唯一机会将就此被剥夺,所以他们会拒绝要求。」



他歇了口气,接着说:



「此外,使者不接受反向指定。可以从您所说的『阳间』跟『阴间』联络,向对方传达我方的委托,并展开交涉。但『阴间』的死者,却不能对『阳间』的生者有任何影响力。死者是等候的一方,只能捺着性子,等候有人想和死者见面时,委托我们安排见面。」



「是。」



面对这令人泄气的回答,我听得心不在焉。既然这样,那应该没办法实现了,我心里已经放弃。想和水城沙织见面的人应该有如过江之鲫,我只是众多委托人的其中之一。我并不想妨碍水城沙织与她真正想见的人会面。



突然冷静下来后,我再次觉得很尴尬。就只仗着自己是她的崇拜者,便抱持着一份微薄的希望,感觉似乎把水城沙织看得太随便了,我对此感到内疚。



那名少年使者翻着手中的大笔记本。



「对死者来说,如果他们想见的『思念者』顺利出现,那自然很好,但有时也会因为最后一直都没出现,而对错失一开始的委托感到后悔。基于这个缘故,死者对于是否该和生者见面,也会很谨慎,这点希望您能谅解。」



「嗯。」



「还有,这项条件对您来说也一样。」



他从笔记本上抬眼望向我。



「我也一样?」



「每个人在『阳间』的时侯,只有一次机会可以和『阴间』的死者见面。如果您此刻在这里和水城沙织小姐见面,日后就再也不能和任何人见面了。」



「在『阳间』的时候,和在『阴间』的时候,各有一次机会对吧?」



「是的。不过,若是水城沙织小姐拒绝,您的委托便不算数。仅限于委托实现,真的见到面才算,日后还是能再针对不同对象进行委托。」



我死后,有人会像这样委托他安排和我见面吗?我自嘲,不禁暗自苦笑。答案是什么,再清楚不过了。再说除了水城沙织外,我想不出自己还想见谁,可能以后也是一样。



虽然规矩很严苛,但这或许是个不错的条件。



阳间与阴间的出入口,如果能让阴阳两地相连,一定会有许多人蜂拥而至。这么一来,死亡就不具任何意义,感觉就连活着的意义也会因此变得淡薄、模糊。



「水城沙织小姐还没和任何人见过面吗?她已经过世三个月了,除了我之外,应该有不少人来委托你,想和她见面吧?」



「关于其他的委托案件,一概无可奉告。」



我猜想,今天的会面可能会徒劳无功,所以想趁这难得的机会再多问一些。



「可是,如果你已经知道结果,请不要再故弄玄虚,就实话告诉我吧。要是水城小姐已经和她想见的人见过面,升天成佛去了,那我也会死了这条心。」



「升天成佛?」



之前一直面无炎情的少年,此时微微皱眉。他喃喃低语着,微微点头,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他脸上浮现看似微笑的表情,但旋即又消失,恢复原本严肃的神情。



「我应该没用过升天成佛这种说法才对。」



「但不就是这样吗?见过面之后,就能心满意足的升天成佛去了。因为对死者来说,已经再也厂无牵挂,不是吗?」



「我不懂您的意思,如同刚才我说的,我无法向您解释它的原理。」



「真小气。」



因为他露出和他年纪相当的笑脸,我才得以用稍微轻松的口吻和他说话,感觉宛如从梦中醒来一般。他说了句「真的没办法向您解释」后,再次望向我。



「您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能和死者见面,接下来我会展开交涉,如果对方同意,便会指定时间和地点,通常是从傍晚七点一直到天明,如果是以现在这个时节来看,大约就是到早上六点。」



「要是我抱持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委托你办理,这样也没关系吗?」



「是的。」



虽然几乎没抱持任何期望,但我看他仍继续说明,难道水城沙织仍未和任何人见过面吗?



使者的存在确实很与众不同,教人不敢相信。我明白自己能在偶然的机缘下找到这里,已经算极为走运,但这应该是就我这种普通人来说吧。像沙织身处的演艺界,以及政经界,一定很多人都知道使者的存在。



「如何,您要正式委托吗?」



「那就麻烦你了。」



如果只是以一名崇拜者的身分,列名在众多委托人当中,那就这样吧,我已经很满足了。虽然很想去「水城沙织送别会」上香,但那里一定是现场实况转播,想到有可能会上镜头,我便裹足不前。而且那天我要加班,无法脱身。



「我明白了。」



也许刚好正值这个时间,中庭的患者和探病的访客减少许多。当我正准备从长椅上站起,离开这里时,突然想到一件事,



「为什么是选在医院中庭呢?我还以为你会带我去见某个人呢。」



他点头应了声「喔」,似乎觉得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沉默片刻后接着回答:



「因为去咖啡厅得花钱,不过,去麦当劳那种地方又嫌吵。」



我大吃一惊,一时无言以对。他与我四目交接,脸带不悦地问了一句「怎样吗?」



「是为了节省经费吗?」



这很像是高中生会讲的理由,他眯起眼睛。



「不行吗?」



「不……啊、对了,关于费用……」



我太疏忽了,由于一直当它不可能实现,所以一直到最后才确认此事。



「我该付多少钱呢?如果委托实现怎么算,没实现又该怎么算?」



既然正式委托,就算最后沙织拒绝,应该还是得支付一笔手续费。「喔。」他用刚才回答节省经费时的口吻,意兴阑珊地点了点头。我等候他的回答:心里很紧张。听说要数十万,有时甚至高达数百万,要是我的积蓄足以支付就好了。



「不需要。」他回答。「什么?」我瞪大眼睛,他再次以很不耐烦的表情说:「我这是当义工。」



「怎么可能……」



真不敢相信,我在很多情况下听过,什么免费啦,当义工啦,全是诱人上当的诈骗手法。



「听说这得花好几百万,我已经有心理准备,请告诉我吧。」



「没这个必要。」



面对我的纠缠,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可是……」



我喃喃低语着。他一把从我手中拿走纸杯,从中庭走向餐厅,将纸杯丢进垃圾桶时,他再次转头望向我,眼中泛着不可思议的光芒,



「听您的意思是,明明不知道会收多少钱,搞不好是一笔高额的天价,但您为了和水城沙织小姐见面,仍执意要正式委托是吗?」



「是的。」



我和电视上那名流着泪说「她鼓舞了我」、像是小号水城沙织的少女不同,我连妆都化不好。不重打扮的外貌,看起来应该很不像是她的崇拜者。



虽然我早有自觉,会被当作一个奇怪的女人,但我还是点头回应。



4



「心理感冒」,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



四年前的我就是这样,某天正准备去上班时,却怎样也没办法坐进电车内。在离我公寓最近的车站里,通往月台的阶梯长得教人无法置信,感觉永远也到不了顶端。我觉得自己无法走完每一阶,就这样脸抵着扶手,缓缓喘息,前额和腋下冷汗直冒。



尽管心里想,再待下去铁定会完蛋,但我还是强忍思心作呕的感觉,坐进电车,虽然最后迟到,但还是到公司上班。



或许有人问我,为何要这样勉强自己?不过,一想到人们看到我请假会怎么想,背地里又会怎样说我,便觉得苦撑着坐在自己的座位反而还比较轻松。说来也真不可思议,只要我到了公司,身体就会任凭源源而来的资料和杂务摆布,等到回过神来,往往已经是下班时间或加班时间。在同事们几乎都已回家的情况下,为了节省能源,整个楼层的灯火全熄,只会留头上的一盏灯,处在这样的气氛下,我才不会感到呼吸困难。



如果可以自己一个人默默的做事,就算是工作我也喜欢。只要没有同事们亲昵的谈笑声——只要我不觉得他们是在瞧不起我、嘲笑我,即使自己一个人独处,我也感到很自在。



「真搞不懂平濑在想些什么。」



和我同期进公司的柚木,外型很亮眼。尽管她把公司发配的制服裙改短,因指甲油和发型而被上司警告,但她是个很善于用柔软身段化解危机的女孩,不会让人感到不愉快。同期进公司的女性员工,就只有我和她。在什么都不懂的菜鸟时代,我都和她一起吃午餐,厌情融洽。



我从以前就没什么朋友,也很习惯这样的自己。从小就喜欢一个人看书,过悠哉的生活。我不喜欢一群人聚在一起喧闹,没什么特别想要或想做的事,也许是因为我很明白自己有几两重。



家父很担心我会一辈子嫁不出去,也常说「搞不懂她在想些什么」,他是地方上的国立大学教授,我家从祖父那一代,便都是学者出身,此事左邻右舍无人不晓。大我三岁的哥哥遗传了家中的血脉,打小就成绩优秀,而且还担任过学生会里的干部,个性活泼,所以备受父母疼爱。他们向来都只对哥哥的事感兴趣,不太理会我。家父曾以半放弃的口吻对我说:「你是不是心里想,女人只要日后找个人嫁就行了?」那是我高中时的事。



「你就快点嫁人,当个家庭主妇吧!」



虽然不是为了结婚,但我还是离家只身来到东京。父母期望的大学,我一所也没考上,最后念了一所他们眼中「没名气」的大学。虽然他们替我出学费,但在就学期间很少和我联络。我大学毕业后,便拒绝再收家里寄来的生活费,当时家父还语带嘲讽地说「你有这个能耐吗?」但也没极力反对,从此不再寄钱给我。所以我没办法跟公司请假,也不能继续跟父母撒娇,说我没办法坐上电车。



上班一阵子之后,有一次回老家时,发现邻居都以为我结婚嫁到国外去了,这是家母放的风声。家母是一位家庭主妇,很重面子,深以家庭和家人自豪。她跟周遭人说,虽然女儿一点都不出色,但后来还是跟一位理想的社会菁英结婚,随先生调派海外去了。



「要趁别人没看到你的时候快点回来。」



母亲歉疚地说,但我不太懂她那歉疚的表情有何含义。



不过我早就习惯了。高中时,我曾在街上遇见哥哥和他女友,当时哥哥把脸撇向一旁,就这样从我身旁走过,视若无睹,一样的情形。「咦,她是谁啊?」哥哥的女友问,他只是不屑地应了句「我妹。」「这样啊。」感觉得到他的女友转头望着我。



「长得不太像呢,她看起来很文静。」



文静、稳重。



周遭人对我的评语,其实都错了。虽然我既不文静,也不稳重,但我猜大家真正想说的话其实是——她看起来很无趣。



在公司里,柚木向我邀约的时候也是如此。



「平濑,你好厉害喔,总是看这种砖头书,像我就没办法,一看到字多就投降。不过偶尔也该出去玩玩吧?业务部的前辈们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去喝酒,有不少帅哥喔。就当作答谢之前你替我加班,我们去大喝一场吧。」



她愈来愈常将自己的工作丢给我做,完全不当一回事,看她一脸无邪的跟我说「拜托啦」,我总是无法拒绝。拥有许多「乐子」的柚木,总有很多事要忙,她以为我一定都是闲着无事。和人众会,以及自己独处,就算两者乐趣一样,我还是觉得应该以前者优先才对,我的乐趣就是不给人添麻烦。不过最重要的是,我害怕开口拒绝后,会被柚木讨厌。



午餐的餐费和一起坐计程车的车资,她总是说「拜托帮我垫一下」,就算日后提起,她也常是用一句「我现在没钱」含糊带过,柚木和其他前辈都是这样。



「如果她多的是时间和钱没地方花,给我不是很好吗?」



有一次我曾听她在茶水间这么说。



「只会存钱,却没地方花,根本就是暴殄天物啊,真可怜。」



先前她曾告诉我,和业务部的人一起喝酒,男方会付帐,不必担心。



当时喝的几乎都是我没喝过的酒,而我自己也没半点自觉,没先评估能喝多少。喝第一杯的时候,明明还觉得很舒服,但干完第二杯时,已经双腿发软,头痛欲裂;周遭传来的声音,分不清哪些是真正的声音,哪些是我自己的幻想,我大概有很强的被害妄想症,明明不想给人添麻烦,最后却还是造成别人的困扰,我的加害妄想一定也很严重。



——呵呵,学生时代总该有过喝酒或酒醉的体验吧?难道她没有朋友?



——她总是看一些阴沉、恐怖的书。虽然我也常警告她,要是老看那种书,小心会被诅咒。



——真是浪费人生啊。



——她有朋友吗?



「你要不要紧?」



待我回过神来,发现柚木正看着我。



我发现自己的呼吸有异,就像在发笑似的,频频吸气。我不想让她担心,勉强挤出笑容,



「我不要紧。」



头痛欲裂,恶心作呕,全身沉重无力。我心想,要是闭上眼睛,就这样失去意识,也许会轻松许多。好想早点自己一个人独处,好想一个人静静。



在白茫的视线前方,业务部的男同事们挥手叫柚木过去,她转头应了声「来了」,然后看着坐在地上的我。



「接下来我要去赶第二摊,你自己一个人没关系吗?只要走到车站前就拦得到计程车,你应该没问题才对。不好意思,要是不去,对邀我来的前辈可就过意不去了。」



「我没关系。」



我希望她早点走,我看的书,在她眼中就像诅咒是吗?



如果我能像柚木一样,成为一个不需要书的人,那我老早就那样做了。



柚木朝那群男人走去,听得到他们的声音,「她说没关系吗?」「嗯,她可以自己回去。」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自己只有吸气,而没吐气。柚木他们的身影逐渐从我眼前消失,好不容易只剩我一个人,我顿时感到安心不少,松了口气,眼泪几欲夺眶而出,但接下来却是呼吸更加困难,不知如何是好。



我会变成怎样?



小周末走在路上的行人,几乎全都醉态可掬,个个一脸快活。虽然也有人的目光在我身上稍作停留,但也仅只是瞄一眼,便从旁边走过。这样正合我意,不希望有人理睬。



好痛苦、好难受。



眼角渗出泪水,我深感懊悔,明明向来都很小心,不让自己出丑。我明白自己长得很不起眼,不讨人喜欢,所以一直提醒自己,至少别给人添麻烦,别让自己做出丑事,可是现在却……



一名头戴帽子、身材高挑的女子从我面前走过。豹纹的毛皮大衣,搭配黑色皮裤,脚下踩着钉有鞋钉的马靴。居酒屋的霓虹在鞋钉的反射下熠熠生辉,令我视线更加模糊。好棒的身材,隔着长裤,还是看得出底下有双细长的美腿。



我顿时觉得,很难相信自己和她同样是人。



每次看到俊男美女,我都会这么想,感觉这些快乐的人看到我总会说些坏话。不过,他们也的确有资格嘲笑我,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名女子一定也是这样的人。



穿着长靴的女子停下脚步,接着快步往回走。我因为不想和她面对面,而刻意闭上眼,耳边传来一声叫唤。



「要不要紧?你这是呼吸过度对吧?」



我答不出来,虽然希望她别理我,但我真的很难受。



「你一个人吗?朋友或同行的人呢?你喝了酒对吧?」



她把鼻子凑向我面前,确认有无酒味,接着蹲下身。我听到某个东西散落在柏油路上的声音,感觉有某个东西抵向我嘴边。



「吐气!」



搂住我肩膀的手,顺势轻拍我的背。我微微睁眼,这才明白她用塑胶袋罩住我的嘴巴。我专注地呼吸,塑胶袋配合我的呼吸膨胀、萎缩,一再反复,袋子里有化妆品的气味。我一时呛着,差点咳了起来。我把脸转离袋子,这时传来一个生气的声音。



「你吸就对了,就只有这个袋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将就点用吧。」



除了化妆品的气味外,我还从她身上闻到玫瑰的气味,香甜宜人。这次我就没再呛着了,可以很平静地向她点头回应。



也许是意识模糊的缘故,我的记忆断断续续,足足花了三十分钟才平复,她一直在旁边陪伴我。



说喝醉了,只是替自己辩解的借口,获救的我方寸大乱,不知如何是好,眼泪就像一直在等候呼吸平静似的就这样落下。以前我哭泣的次数寥寥可数,但这次竟然放声大哭。我低声说自己已经受够了,感叹人世的不公。



「咦,怎么哭了呢?喂……」



对我出手相助的女子,一脸困惑地说道。但她并未起身离去,而是再次轻拍我的背和头。脚下散落许多睫毛膏、粉底,还有连我也知道名称的国外品牌化妆品。她捡起因我的唾液和呼气而变得扁场的塑胶袋说着「啊,这下不能用了」,接着捡起掉落的化妆品,像在清除脏污般,一一用手指擦拭,放进包包里。



「你啊,要是坐在这种地方昏倒了,会被坏人带走喔。因为这世上就是有人专门捡像你这种被丢在路上的女人。」



「我才不……不会呢。」



像我这种女人,才没有男人会捡去呢,我本想这样解释,但发不出声音。



「很多女人就是觉得自己很安全,才会尝到苦头,你真的要很小心喔。」



她戴帽子的脸转向我,接着说:「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是过分呢,」



「你明明就已经喝得烂醉,你的同伴却还把你丢在这里,真过分。劝你最好和他们断绝关系。」



她说这句话时,露出帽子底下的双眼,我看了之后大吃一惊。我见过她,一位和我身处不同世界的美丽女子。



那只是一眨眼间的事,也许是我认错人。



「再见罗,」她说,「接下来你可以自己回去吧?还是要我带你到搭计程车的地方?我看应该用不着叫救护车,而且,要是真那么做的话,会引发不少风波,到时候引人侧目,那可就伤脑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