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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男的心得(2 / 2)


「喔。」



像那种亲人之间的沟通,算不上冲突,不过我还是点头回应。接着,太一语出惊人:



「爸,我劝你最好改一下态度。」



「什么?」



「不用马上道歉,只要慢慢改就好了。美奈真的很努力,很不简单,你应该认同她才对。」



「在别人面前夸自己的亲人干什么,也不害臊。」



「那是你的借口……」



太一坚持不退让。



「你如果老是当自己是大人,当别人是小孩,一味的打压,美奈也会跟你赌气。也许会因而讨厌我们,再也不想到家里来,奶奶地下有知,一定会很难过。」



自从老妈过世后,久仁彦家的孩子确实就很少到家里来。今天的法会另当别论,像过年、中元节,他们兄妹俩总是以忙碌为由,几乎都不到家里来。



我不予理会,正准备从旁边走过时,太一又叫了声「爸」,但我还是没回应。



太一像个婆娘似的,还打算继续说教,不知道老爸看到他这副模样作何感想,本家的长男竟是这副德行,我真是愧对祖宗。我老爸无缘见到自己孙子就往生极乐,就某个层面来说,或许也算是一种幸运。



回到佛堂后一看,已经大致整理完毕。板着脸孔的美奈,和她哥哥一起坐在角落,把玩着手机,她哥哥裕纪明天就要返回东京。



登喜阿姨这次改为和裕纪聊天,我听到她询问裕纪大学的情形以及目前求职的情况。裕纪晚太一半年出生,但两人同年,听说某外资企业已经内定要录用他,但他似乎想进研究所继续深造。不管是走哪条路,听起来都是前途一片光明。



「裕纪,你也很了不起呢。」



「才没有呢,姨婆。」



他一脸尴尬地摇着头,那模样像极了久仁彦。



太一回到房间后,凑向他的堂弟堂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似乎是电视节目这一类言不及义的话题。原本面有愠色的美奈,马上表情为之一亮,从手机上移开目光。他们平时感情并不见得有多好,不过彼此年纪相当,相处起来应该比较不会有顾虑。太一很快便和裕纪聊得热络,孩子就是这么单纯。



我装没看见,以眼角余光注意孩子们的举动,这时,祥子朝我唤了声「老公」。



「刚才坐垫不够,好像是太一去帮我拿的。」



「喔?」



「法会开始前,你不是还骂说太一跑哪儿去了吗?他跑到别房去拿坐垫了,待会儿你夸奖他一下吧。」



我望向摆在客厅角落的那一叠坐垫,有几片颜色不一样,确实是平时放在别房里的。



你夸奖他一下吧?



什么跟什么嘛!我皱起眉头。



「又不是小孩子,没必要为了这么点小事而刻意夸他吧?跟傻瓜似的。发现就去做,是很理所当然的。」



「可是……」



「别为这种小事叫住我。」



当初提到我替太一出学费,条件是他得帮忙店里的工作,久仁彦听了,极力夸赞太一。他说现今这个时代,大部分孩子都认为父母出学费是天经地义的事,太一真的很了不起,像我家的裕纪、美奈就办不到。



——他已经长成一个正直的好孩子。



当时听他这么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就像现在一样。根本没什么好夸奖,甚至觉得他说的是理所当然的事。



太一夸张地摆动手臂,逗美奈和裕纪发笑。两人开怀大笑,但我看得一肚子火,很想问他一句,人家这样笑你,你觉得无所谓吗?



太一刚上小学时,老妈将爸爸的钢笔送给太一。那是多年来,她一直当作丈夫遗物看待的物品,也不曾给过我。那是替当时的镇长家承包工程时,镇长送我们当纪念的昂贵钢笔。



我第一次看到太一拿着那支钢笔时,骂他「是你自己拿出来的吗?」那不是孩子该带在身上的东西。



「奶奶说要给我的。」



我向搞不清楚状况的太一质问时,老妈急忙跑来说「是我」。



「是我送他的。」



太一躲在老妈背后,畏怯地望着我,但手里仍紧握着那支钢笔,他从襁褓的时候起,便比家里任何人都和老妈来得亲近。祥子产后恢复状况不佳,在邻市的大学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当时刚出生的太一就是由老妈一手照料。不知不觉间,太一就这么成了一个整天跟在奶奶身后打转的小孩。我妈应该也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就连里民会办的旅行团,她也常带着太一一起去。



不过,要是老妈看到现在孙子们的模样,不知道会将老爸的钢笔托付给谁,老爸又会希望将本家托付给谁呢?



5



在品川车站下车后,我很快便知道使者指定的饭店在哪里。用不着叫太一调查,还很崭新的饭店招牌,就挂在车站前,指示道路方向。



傍晚的车站前,有许多穿西装的上班族和粉领族,还可以看见父母带着孩子,像是来这附近游玩。地图上标示,这附近有家水族馆。明明是平日,难道这些孩子不用上学吗?都市人好像都闲闲没事。



来到饭店前,我收好地图,正准备走进去时,一位像女明星般打扮光鲜的女子,从停在一旁的计程车内走出。穿着制服的年轻饭店员工替她开门,女子一脸习以为常的表情走进饭店。这时刚好走出一对身穿传统和服的老夫妇,与女子擦身而过。



我望着这些神色从容的人们来来往往,穿着西装的双肩突然感到一阵寒意。脚下的大理石品亮如镜,映照出我站在上方的模样。



——那小鬼会出现在这种场所吗?该不会是骗我,想让我出糗吧?



我拿定主意,走进饭店内,另一名饭店员工注意到我后,行了一礼。我感觉到他朝我上下打量的视线,心里很想对他说「别管我」。我是客人,有事要办才会来这里。我身上穿着西装,还打着领带。



走进大厅后,马上就看到那个小鬼,他坐在铺有布椅套的椅子上。一看到他,我肩膀紧绷的力气顿时全部化去。他就坐在那里,完全没有被饭店气氛震慑的模样,正打开一本文库本,专注地阅读。



「喂。」



我出声叫唤,他抬起头,微微发出一声惊呼,看了看手表后对我说了句「您来得真早」。



「是啊。」



现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十分钟,我认为时间已经不早了,忍不住皱眉。



「要喝点什么吗?」小鬼询问。我望向饭店内的咖啡厅,回了句「不用」,看到那巨大花瓶里插满了花,还有后面泛着黑光的平台钢琴,我便不想在那里头喝茶。先前明明是在那可疑的医院中庭见面,怎么会落差这么大?



他展现出神色自若的模样,很像是这小鬼的风格。他似乎很熟悉这饭店的一切,看了就教人反感。



「这地方价格不便宜吧?」



「是啊。」



「……我妈来了吗?」



「那名和我妈长得很像的演员」,我以带有这种含义的口吻询问,小鬼阖上书本,收进包包里,书皮包覆着印有书店名称的封套,所以看不出这是哪本书。



「我在这家饭店的九楼订了一间房,待会儿我会给您钥匙,令堂已经在房间里等候。」



她已经来了。



我再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暗自吞了口唾沫。



「她已经来了?」



「是的。」



「那我可以上去了吗?」



「这个嘛……」



他语带踌躇地停顿片刻,再度望了手表一眼,似乎不知如何是好,沉默了好几秒,接着摇头回答:



「我是觉得没关系,不过,可否请您遵守时间呢?因为原本说好是从六点半开始。」



「硬性规定是吧?和公家机关一样。」



小鬼面无表情,默不作声。感觉此刻的他,与先前举办法会时,美奈瞪我的眼神很相似。现在的孩子都被宠坏了,每个都一个样吗?



「你这种身分真好,打工的薪水有多少?还是说,这是你自家经营的事业?」



「可以这么说。」



小鬼点了点头,接着起身,「我去确认一下。」



「请您先坐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确认?跟谁确认?我心里充满问号,但小鬼已经快步离去。



我目送他走向柜台的背影,坐在他刚才坐的椅子,取出手机,确认现在的时间。



不久,小鬼再度返回。



「这是钥匙。」



他递出一张厚纸,上面印有饭店的名称和Logo,里头应该是夹着一张钥匙卡。以前出差兼旅游,在外头住饭店时,曾用过这种钥匙卡。当时不知道是不是插反了,一再亮起错误的红灯,怎样都打不开。如果可以,我希望能改用普通钥匙,但是像这种地方,现在可能全部都统一用钥匙卡了。



「嗯。」我点头收下。



「这笔钱你要怎么处理?」



有必要选在这么高级的饭店吗?小鬼摇了摇头。



「您大可不必担心,一概不收任何费用。虽然时间有点早,但您还是可以先过去,我已经确认过了,令堂说您现在可以上去了。」



我站起身,和他一起走向电梯。这时,小鬼突然说了句「还有……」



「什么事?」



「我要回答您上次的提问,关于我的工作,您曾经问过『你父母知道你都这样装神弄鬼吗』。」



「嗯。」



我都忘了自己曾经问过这句话,现在才猛然想起。我应该还问过他,是不是有到学校上学,但还来不及开口,小鬼已经先接着说:



「我没有父母,只有小时候曾见过面。」



他的声音无比沉稳,听起来不像是要引人同情,也不像是沉浸在感伤中。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就只是回望着他。电梯来到一楼,很突兀地发出叮的一声清响。



「你父母都不在了吗?」



我马上提出这个很愚蠢的问题,小鬼点点头,看起来不像在说谎。



「是的。」



「那……」



我无言以对,正当沉默时,电梯门开放,小鬼快步走进电梯内。没其他人共乘,我们彼此沉默相对,电梯就这样来到九楼的目的地,中途都没停顿。



叮的一声,抵达的信号声响起,电梯门开放。铺满红地毯的走廊前方尽头,摆着一只花瓶,虽然尺寸比大厅的花瓶小上许多,但同样插满了花。



「是九〇七号房,我会在一楼的大厅等候。就算您聊到早上也没关系,等您结束下来后,请再告诉我一声。」



「喔。」



我注视着碎花图案的壁纸,乡下人家的妇女,有时也会委托我们更换这样的壁纸,当时我实在不觉得她们的品味有多高,不过,在东京的饭店实际看过后,却觉得很时尚,就像舶来品一样,说来还真不可思议。



我凝望那名自称使者的小鬼。



他打算整晚不睡,在那里等我吗?走出电梯外,准备陪我一程的这个小鬼,虽然个头比我高,似隔着大衣也看得出来,他的肩膀相当削瘦。当我感觉到他这种体格根本完全称不上大人时,突然有种牙根发酸的错觉。我低着头,迈步走出。



走了几步后,我回头叫了声「喂」。「有事吗?」小鬼看着我。



「不好意思,老问你一些怪问题。」



小鬼面无表情地回望我,看不出有惊讶的表情。我又重复说了一次,说话速度加快不少,「不好意思。」



「哪里。」



我背对小鬼,朝那个房间走去。感觉得到那小鬼的视线紧跟在我背后,绕过转角后,我这才喘了口气,九〇七号房。



手中包覆钥匙卡的厚纸,被汗水沾湿,表面起了绉折。我深吸一口气,仔细确认插卡方向后,让钥匙卡穿过插卡缝隙,绿色的灯亮起。打开门一看,里头早已点亮着灯。



我走进房内,里头传来脚步声,一个缓慢、熟悉的声音。在店里和家里、走廊和厨房,都曾经听过这个声音走近。



我想起来了。



阖上眼,嗅闻到怀念的气味。不论是声音还是气味,先前近在身边时,从没注意过,但间隔一段时日后重温,从前的记忆竟然一口气全部重现。



「靖彦。」



我听到这个声音,睁开眼。



老妈穿着一袭柿子色的和服,就站在我面前。



「……妈。」



那是她住院前的面容,原本瘦得像枯木般,教人不忍卒睹的手臂,现在已恢复原本的丰腴和红润,也还没掉发。而且发量没变稀疏,仍留有些许黑发。一部分头发编成三编的麻花辫,她说这是西洋的编法,是向登喜阿姨学来的。



这件柿子色的和服,不是穿来参加婚丧喜庆之用,而是老爸当初唯一买给她的一件好看的外出服。后来分遗物时,由祥子留下,应该一直都收在衣柜里,从没穿过。那柔和的微笑、酒窝浮现的位置,不管再厉害的演员也模仿不来。



是老妈没错。



「靖彦,你真是的……」



我就像愣住一般,蒙着一层泪的双眼缓缓眨动。



「不是吩咐过你,不可以因为想念而来找我吗?真拿你没办法。」



「又不是我自己爱找你。」



是那座山的地契……我正准备继续往下说时,老妈伸手摸向我的脸。在入殓前,我曾摸过她的身躯,因为死后身体开始变得僵硬,摸起来像石头一样冰冷坚硬。



「靖彦。」她唤了一声,碰触我的脸颊。在感受到她体温的瞬间,我全身颤抖,咬紧牙关,极力克制差点从喉中流泄出的呜咽,眼眶泛着泪。



6



「为什么穿和服啊?」我问。



「不行吗?」老妈敞开衣袖,回了我一句。我拉出摆在床后的椅子坐下,老妈开始用饭店里的电热水壶准备泡茶。她苦笑着说,这里不同于旅馆,只提供茶包。



「我问过使者,怎样的打扮都行吗,他说怎样都行。因为我已经是最后一次到这里来,就让我漂亮一回吧。」



「之前你都在哪里?」



两年前她过世时的遗容,还有出殡的情形,我都清楚记得。还有老妈不在之后,店内和家里的生活有了什么样的改变。家人们应该都已逐渐习惯少了她之后的新环境,但这次和她见面后,我不禁觉得她之前是暗中在某个地方生活。



然而,老妈却爽朗地笑着回答:



「还会在哪里,当然是在那个世界罗。」



做好烧开水的准备后,她返回房间中央。老妈的身影映照在桌前的一面大镜子上,这一幕从我眼角晃过。明明是鬼魂,却会在镜子上映照出身影?老妈发出「咦」的一声,顺着我的视线望向镜子,恍然大悟地点头「喔」了一声。



「像这种地方,大多会在桌子上摆一面镜子。」



「你曾经来过饭店吗?」



我带她参加过几次家族旅行以及里民会办的旅行,住的应该都是旅馆才对。「来过。」老妈回答。



「我也曾委托使者来过这里,当时和现在不同,是另一个名称的饭店,不过我问过那孩子,他说只是几年前重新做过大规模的装渍整修,一样是同一家饭店。」



「你说的那孩子,是那个小鬼吗?」



「没错,你也见过他吗?」



妈满意的笑着。唯一一件外出穿的和服,还有高级饭店。虽然嘴巴说着我怎么会来找她,但感觉得出她很开心,她生前几乎没机会穿这件和服。我之所以记得这件和服,是因为当初老爸竟然也会买这种不实用的东西送她,令我大感意外,他比我更厌恶浪费和玩乐。



「我还以为久仁彦来过了呢。」



我凝望着她的脸说。这时老妈表情一愣,笑容瞬间消失,接着反问我一句「为什么」。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也许是因为长期做生意的缘故,她的直觉和洞察力向来都高人一等。



「我不是说过吗,这件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还怀疑我啊?傻瓜。」



「如果最后还有一次机会能和人说话,应该是选久仁彦比较好吧?」



「你还是老样子,说话一样难听,开口没好话,都是跟你爸学的。」



她半是苦笑、半是惊讶地说,朝我「哼」了一声。



过去很少有和老妈两人单独谈话的机会。小时候老爸和久仁彦常在身边,结婚后则是有祥子和太一在。和老妈两人闲话家常的记忆,好像就只有她临死前,为了和我谈工作和使者的事,而把我叫去病房的那一次。相对的,久仁彦从以前就跟老妈很亲近,两人常聚在一起聊天。像这种场面,久仁彦比我习惯多了。



感觉开水似乎已经煮沸,传来沸腾的声音,冒起蒸气。她站起身,缓缓开口:



「那座山的地契,就收在公司的金库里,最下面那层。」



使者已经将我找她的目的告诉她了吗?



我抬起头来,老妈就像是趁这个机会告诉我这件事似的,一面将茶包放进杯里,一面说着,倒热水的声音与她的说话声重叠。



「重要的东西我全都放在一起,摆在右边角落,收在我们店内专用的信封内。」



「这样啊。」



「嗯。」



老妈手中传来泡茶的声音,现场突然寂静无声。接着她走回来,将杯子递给我。



「你应该知道文件放哪里才对吧?」



她直盯着我的脸,我默不作声,但全身僵硬。老实说,我没想到她会当面这样问我,一时间无言以对,正当我打算避开她的目光时,她的脸微微露出悲伤的神色,



「是要试探看我有没有告诉久仁彦是吗?」



「不是。」



我确实怀疑老妈是否告诉过久仁彦这件事。怀疑有使者存在的这件荒唐无稽的事,她是否只告诉身为长男的我。我想起老妈死后,久仁彦那意志消沉的模样。就算他真的瞒着我,偷偷和老妈见面,我也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而我这次拜访使者,也不是想抢先从久仁彦那里夺走这个机会。



「不过,你说要卖那座山,应该是骗人的吧?就算要卖,也卖不了什么好价钱,而且现在都是交由管理人代管,又不会造成店里经营的负担。」



「……是啊。」



老妈说得没错,我并不打算卖那座山,资料放哪里,我也很清楚,就算让老妈知道我这只是借口,那也无所谓。我心想,只要提出想见面的要求,她应该会愿意见我才对。



「那么,你这是为什么?」



我一时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老妈已经过世两年,我在准备满两年的吉日时,老想起她临死前的事。她视节俭为美德,为了爸爸、孩子、孙子、店面,总是把自己的事摆最后,一直到大限将至。



其实她在世时,我一直都想问她一句——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老妈,你知道自己得什么病吗?」



老妈脸上清楚浮现惊讶的表情,她双目圆睁,嘴唇微张,这次换她说不出话来了。



当时我很犹豫,很想向她问清楚。我决定不告诉她罹癌的事,真的是她想要的结果吗?当时到底该不该说?她死后,我一直没机会确认。我在脑中回想她的一言一行,心里猜想,她可能全都知道,想以此说服自己,让自己接受。但真的是这样吗?就算知道医生告知的寿命期限,面对自己的大限会感到不安,这也是理所当然。可是,如果知道自己已经时日不多,老妈或许可以选择过她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



太一和美奈责备我,怪我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早知道是这样,他们就会多去看奶奶,多和她聊聊天……



关于告诉孙子们和亲戚这件事,久仁彦认为应该这么做。至少也该告诉阿姨、姨丈一声。但我根据自己的判断,阻止他这么做。就只是因为我是大哥,是家中的长男,所以我坚持己见。



但这决定正确吗?当初我应该告知他们吗?



原本我应该没办法确认此事,但现在有机会了。



「我说靖彦啊……」



老妈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略显慌乱的将茶杯搁在桌上。她朝我走近,做了个深呼吸。我无法答话,握紧拳头,一直注视着她的脸。



我问她是不是知情,她并未回答。我望着她的脸,咬紧牙关。她那平静的神情,答案全写在脸上。尽管我认为自己擅自作判断,对自己的思虑不周感到焦躁不已,但我承认是因为想看她此刻的表情,才来到这里。



我想为自己没告诉老妈有关她病情的事,向她道歉。希望能得到她的原谅,让她好好骂我一顿。就算她清楚告诉我,之前做错了,那也无妨。



当初举办丧礼时,还有现在,我都觉得自己没有当长男的才干。从老妈那里得知使者的事情后,我可以告诉久仁彦这件事,把见面的机会让给他,但我没那么做。



「你心地善良,虽然你这个人嘴巴坏,又顽固。」



老妈说,泪水在我眼眶打转,差点就要夺眶而出,但神奇的是,它居然没落下。老妈开心地笑着,伸手搭在我紧握的拳头上。



「……你也一直很关心久仁彦的事对吧?也差不多该学会放下了。」



我一言不发地回望她,老妈摇了摇头。



「因为长男的身分,继承这家店,对此感到歉疚,内心一直很在意。虽说让久仁彦去念大学,但你又担心是自己把他赶走。这点我和祥子都发现了,也许久仁彦自己也知道。」



「我才没担心呢。」



市公所的工作,确实不像自己开店那么辛苦,但拥有土地和山地的人是我,开名车的人也是我。



「那样最适合久仁彦,你自己看也知道吧?他的个性就适合担任市公所的职务,而且店里的事也都是你在处理。」



「就算由久仁彦来继承,那家店一定也能经营得有声有色。不过,我就没办法在市公所任职。」



「不要说这些歪理,你别再因为在意这些事而偷哭了。」



「我才没有呢。」



老妈眯起眼睛,以开朗的笑声,对我的反应一笑置之。



「既然这样,就别让眼睛那么红肿啊,开朗一点嘛!」



我双臂盘胸,维持同样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脸和背部热得发烫。



「我很幸福。」老妈一边喝着杯里的茶,一边说。我第一次看她用茶碗以外的容器喝茶。



「儿子和孙子都对我很好。」



「孙子是吗……」



「是啊,太一也已经长大成人。虽然小时候体弱多病,令人操心。」



「他空有个大个子,什么也不会。」



我说完后,老妈瞪了我一眼。



「他是个好孩子,虽然不像你那么有魄力,不过他口才不错,而且很懂得如何让周遭的人凝聚在一起,好在他像到我和祥子。」



「……真是这样就好了。」



他当继承人,你不是觉得不太放心吗?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我没说出口。原本打算,要是太一真的不适合经营这家店,他可以照自己想要的路去走。我常在想,如果他想做其他工作,我可以成全他,并暗中观察,但他都不表示自己的意思,教人看得焦急万分。



老妈或许是想鼓励我和太一,才这样夸奖他。因为这真的是我们最后一次交谈的机会了,她不可能讲难听话。



老妈笑得满脸皱纹,「没错,他是我最自豪的孙子。」



「老爸也在那个世界吗?」



天将亮时我问,老妈平静地莞尔一笑。



「在你死之前,就对死后的世界抱持一份期待吧。」



接着,「差点忘了,」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然后往下说:



「你还不懂我为什么请求使者让我和你爸见面吗?」



我回望她,沉默无语。「真的不知道?哎呀……」她一脸诧异。老实说,我当这件事并无多深的含义,差点把它忘了。



「有特别的原因吗?」



「你这孩子可真无趣,真拿你没办法。」



她苦笑着说「就等你自己去发觉吧」。



「既然你也为人父母,总有一天自然会明白。」



看来,她并不打算告诉我。她是我妈,我很清楚,一旦决定的事绝不会更改,这种顽固的脾气,是老爸老妈的共通点。可是我心想,至少今天可以通融一下吧?但还是迟迟不敢开口,我知道时限将至。



「代我向大家问候一声。」这是老妈消失前最后说的话。



在宛如从梦中醒来的唐突感之下,不知何时,房内只剩我独自一人。



变瘦前的母亲,伸手轻抚我脸颊的触感久久未散。她以生病前的健朗姿态现身,现在消失后,我突然感触良深,才发现她气色绝佳,两颊红润、手臂丰腴,这部令我高兴得几乎要放声大哭,我紧按自己的前额。



明明心里想,在走到一楼前,得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还是忍小住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7



搭电梯来到一楼后,那个使者小鬼正好穿过入口处的自动门,走回饭店中央,看起来像是刚送走某人。我的视线很自然地投向玻璃门外,看见一位身穿厚重套装的年轻女子身影。



朝阳射进饭店内,白光刺眼炫目。小鬼发现我,朝我走近,「结束了吗?」



「嗯。」



他昨天人在哪里?整晚没睡吗?看起来有点睡眼惺忪,一样穿着昨天那件大衣。我一直没说话,他朝我伸手说了句「请归还钥匙」。



有几名上班族拖着大大的行李箱,在柜台前排队,似乎是一早赶着要出发。



我把钥匙卡归还小鬼,这孩子还真是处世超然,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多说。他抬起头,只问了我一句话:



「虽然不收取费用,但希望能听您发表感想,可以分享一下吗?」



「感想?」



我愣了愣,心里偷偷想着,这样好吗?但小鬼一脸认真的表情,于是我重新站正,脸上泛着苦笑回答:



「……我差点就被骗了,以为那是真的,你们安排得真好。」



我这刀子口的坏毛病,已经改不掉了,大概一辈子都是这样。我有预感,今后儿子和侄儿们只会更加讨厌我。



这小鬼还是一样面无表情,我重重吁了口气,接着向他说:「非常谢谢你。」



我从长裤后方口袋取出钱包。「我们不收钱。」小鬼皱着眉头。我摇头说「你误会了」,接着从钱包里取出边角都已磨圆的名片,是我家建设公司的。



「要是你有机会到这附近来,请跟我联络。这次受你关照了,要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小鬼接过名片,缓缓眨了眨眼,抬头看着我。



「就算是一点点小事也没关系,也许你会觉得我很鸡婆,不过,要是你有什么困难的话,随时都欢迎你跟我说。」



我不太会表达,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长串。



就在这时,原本面无表情的小鬼,神情突然转为柔和,我第一次看他展露笑容,接着意外传来一个很孩子气的声音。



「谢啦。」他似乎说完后才猛然惊觉,想重说一遍,但我抢先一步对他说:



「别再用装模作样的敬语说话了,这样看起来很傲慢。」



「不,这怎么行,非常谢谢您。」



他恭敬地低头鞠躬,将我的名片收进口袋,我们就这样住朝阳下告别。



几年后的冬天,我才明白老妈当初去见老爸的原因。



继承家业的太一结婚,我用原本老妈住的房间当他们的新厉时,这才开始整理她死后一直维持原样的行李。老妈留下的厚厚一叠日记,就放在行李中。



我想起某件事,翻起了日记。先前为了和她见面,而前往委托时,那个小鬼曾说过,老妈在二十年前也曾委托过使者。我从和她见面的那一年往回推,打开那光看就觉得眼睛发痒的褐色老旧日记。



我很快就找到类似的描述,看到上头的日期写的是十一月二十三日,我大吃一惊。老妈每年一定参加,从不缺席的里民旅行团,时间就是订在勤劳感谢日那一阵子。难道她骗我们说要去参加旅行,其实是暗中去见老爸?



「虽然使者说当天不是满月,见面的时间比较短,但还是很庆幸我去了。让他见到太一,他高兴得流泪,很庆幸我去了。」



我去见老妈的那一年,太一刚满二十一岁没多久。老妈透过使者和老爸见面,大约是二十年前的事,正确说来,是太一两岁那时候,所以好像是十九年前。



你这样还不懂吗?老妈的声音,就像昨天才听过似的,清楚的在耳畔响起。



当时老妈突然向使者提出委托的原因,是因为太一诞生。她一直等到太一可以牵着走之后,才让老爸看长孙一面。让他看看我家的长男,畠田家的继承人,老妈连老爸的钢笔都给了太一。



当我问老妈,是否应该将使者的事告诉长男,一代一代传下去时,她侧着头,一脸犹豫地说「太一他……不知道行不行」,我现在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了。



人在世时,只有一次机会能和死者见面,太一在尚未懂事时,曾见过老爸一面。



在老妈简短的日记描述中,接连两次重复写道「很庆幸我去了」。很难想像老爸流泪的模样,不过他那黝黑粗糙的手掌抚摸太一小脑袋的画面,却清楚浮现脑中,我日后应该也会这么做吧。



祥子和媳妇在厨房叫我,我应了声「来了」,阖上日记。回到家人齐聚一堂的客厅时,从敞开的拉门内传来火炉的热气,感觉双肩就这样变得温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