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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 2)




在僧侣的指示下,烧香仪式开始。首先是担任丧主的香奈父亲,接着是家人、亲戚,以及来吊丧的宾客。一次一个人走到棺木前,轻轻在香炉里撒下一小撮抹香。



看到香奈父母的神情,瑞纪的胸口一紧。伯父昂然抬头,顶着哭肿的双眼一一向结束烧香的宾客道谢。伯母神情憔悴,始终低着头哭泣。从长相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香奈的父母,香奈长得跟双方都很像。



轮到瑞纪了。她走到棺木前,缠着绷带的左手挂着念珠,低头行礼,供上一撮抹香。棺木上设有让人看清脸庞的小窗,此时却是阖上的,应该是伯父伯母认为这样较为妥当。



香奈过世时的情景浮现脑海。她倒在地上不再动弹,瑞纪伸手摇晃她的肩膀,把她翻过来,看见她的脸。眼球裂成碎片四散在地板上,而她的脸上,只剩下两个鲜红血肉形成的凹洞。



「你还好吗?」



在有人出声前,瑞纪都没发现自己双手掩面、僵立在烧香台前。



主动关切的人是香奈的父亲。他看见瑞纪后,露出诧异的神情。想必是注意到她就是目睹女儿过世的那个朋友吧?



「失礼了……」



瑞纪勉强挤出一句话,便逃也似地快步离开。她之前思考过,是否有义务向香奈的父母说明她过世时的情况,但现在没办法,自己还没办法有条有理地叙述一切。



走出会场,搭上公车,瑞纪恍惚地看着窗外辽阔的市郊风光,行道树的叶子都落光了,看起来好冷。



冷静下来后,瑞纪才发现左手的伤口阵阵发疼。那一天,香奈的指甲抓出的伤痕迟迟没愈合,偶尔仍会渗出血。



疼痛唤醒了记忆,瑞纪忽然想起一件事。由于极力避免去回想香奈过世那天的情景,刚刚没反应过来,但香奈在世最后一天,身上穿的也是浅粉红色的衣服。



5



必须清空和人的住处了。请搬家公司报价后,春男和父亲两个人一起动手打包。弟弟就读东大时使用的教科书和讲义都放在书架上,父亲装进箱里,一边说:



「对了,我接到一通电话,对方想问和人的事。」



「怎么回事?谁打来的?」



「对方自称是出版社的记者。」



听父亲说话时,春男忙着用报纸将厨房里的餐具一件件包好,放进箱子。可能是弟弟的死法太过特殊,引起媒体的注意。



「我拒绝受访了。」



「嗯,这样比较好。」



和人一个人住,东西相对少。中午着手整理,晚上就差不多清完。冬季柔和的阳光从窗帘拉开的窗户斜斜透进屋内,春男不禁想象起,和人住在这里时过着怎样的生活。



两天前,春男和山村瑞纪一同造访富田咏子的住处。救下上吊的女生、打电话叫救护车,当然是惊心动魄的遭遇,只是跟亲眼目睹弟弟遗体的冲击相比,就都不算什么了。



对……不起……



你们……被诅咒了……



富田咏子的话语闪过脑海。她认为害死和人的,多半就是诅咒。这种想法一点都不科学,不过春男对于鬼神抱持宽容的态度,就算世上有超越人类智慧所能理解的事物也不足为奇。



和人临死前,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屋里大喊「不要过来」。说不定那天晚上,富田咏子讲述的故事里,那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就站在弟弟面前。



春男停下装箱的动作,转头望向和人断气的地方。喷溅在墙壁与地板上的血迹与肉屑,已有专人打扫干净,但当时的情景和血腥味依然清晰地留在记忆中,一股无处排解的苦闷堵在胸口。



「Memento mori,勿忘你终有一死吗……?没想到和人居然会看这么深奥的书。」



父亲在床上坐下,翻开一本书。那似乎是有关生死学的书。从书架上抽出的书成堆摆在纸箱四周,几乎都是些书名看起来就很艰深的学术书或小说,漫画倒是不多。



父亲神情落寞地翻阅书页。和人死后,父亲不曾因这场天降横祸激动咒骂,也不曾哭哭啼啼,但他并非不悲伤。父亲从以前就是如此,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无论对什么事都淡淡的。或许是母亲过世时,他的眼泪就流干了吧。



「妈妈过世时是什么情况?」



「你不记得啦。倒也难怪,那时你还小。」



父亲阖上书,目光转向春男。那双眼睛沉稳一如大象或鲸鱼。



「重要的人过世,有一个好处,你知道是什么吗?」



「好处?怎么可能有好处……」



深爱的人过世,就是场悲剧,不可能有什么正面意义。



父亲的神情含笑,同时带着一丝悲伤。



「就是死亡变得不再可怕。一想到她超越对死亡的恐惧,去到另一个世界,不知为何,我就觉得死亡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父亲说完便转过身,继续把和人的书装进纸箱。他细心地将每一本书封面上沾染的灰尘拍掉,才放进箱内。望着他慢条斯理的动作,春男忽然明白,他正用自己的方式悼念和人,胸口不禁一阵酸楚。



餐具打包完,春男开始收拾书桌。整理到抽屉中的物品时,似曾相识的手表映入眼底。银色盘面,皮革表带,指针式设计的手表。那是和人满二十岁时,春男送给他的。这支手表并不特别昂贵,但和人总是戴着。上次过年回家时,他也戴着这支手表,连穿书店制服跟加藤香奈和富田咏子合照,也不例外。即使主人不在了,手表上的指针依然一格一格转动着。



要是更常跟和人联络就好了。如果经常打电话找他说话就好了,即使他嫌喽嗦也无所谓。此刻,懊悔不断涌上春男的心头。



「对了,你昨天是不是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父亲拿封箱胶带贴住纸箱,一边问。



「女人?」



「今天早上朋友来慰问我,提到昨天在街上看见你跟一个女人在一起。」



应该是山村瑞纪吧?大概是两人走在一起时被看见了。



「你交女朋友喽?」



「没有啦,只是朋友。」



春男回答时,脑海浮现山村瑞纪的模样。她的五官端正,甚至散发着一种白鹿般神秘的气质。只是,搞不好她连春男长怎样都记不清楚,毕竟两人几乎没对看过。春男不认为自己映在她的视网膜上的秒数,足以让她记得自己的长相。



想到这里,春男才发现父亲的话不太对劲。



「昨天?你朋友是说昨天,不是前天吗?」



「嗯,昨天。昨天傍晚,他说当时在开车,看到你在等平交道。」



春男与山村瑞纪一起去富田咏子家,是前天的事。昨天根本没和她碰面,春男独自去大学图书馆找资料。



「昨天我都是一个人行动,他看错了吧。该不会是我在等平交道时,他把旁边不认识的女人看成是跟我在一起了吧?」



昨天傍晚离开学校,前往车站的路上,由于需要穿越铁轨,春男的确曾停下来等平交道……



「害我还期待了一下,想说你终于有对象。原来如此,只是看错了。」



多管闲事。



春男正要这么抗议时,父亲不经意地补上一段话。



我朋友还这么描述。



那女人一直靠在你身上。



像连体婴似地,紧贴你的后背站着。



6



瑞纪决定回家煮晚餐。今天想烤鲭鱼来吃,于是她先绕去附近的超市买菜。穿过公寓入口,按下电梯的按钮。等电梯时,她低头滑手机,稍微浏览一下社群软体。



有个不认识的人传讯息来,自称是杂志记者,表示想采访香奈过世的细节。瑞纪当然不打算同意,正在思考该怎么拒绝时,电梯来了,她便走进去。



瑞纪住的一房一厅公寓,是当初刚上东京时,跟父母一起挑选的。房租、水电网路费、大学学费等支出,全由父母负担。她心里很清楚,能专心读书不必担心生活开销,自己算是非常幸运,有的同学必须打工赚取房租。



瑞纪老家所在的地区,要搭乘北陆新干线朝日本海方向移动。家人感情融洽,她一年会回去好几趟。每次回去,亲戚聚在一块聊天时,叔叔和阿姨常会说:



「真没想到瑞纪会跑到东京。」



大家似乎都认为,瑞纪会在当地过着悠闲又纯朴的生活,与亲戚介绍的男子相亲结婚,然后在老家附近定居。大概是亲戚聚会时她总是低着头,才会给别人这种观感。看起来,她就不像会选择东京那种人潮众多的大城市生活的类型。



当初瑞纪决定报考东京的大学,是认为继续留在老家,很可能会落得找不到工作的下场。而且能住在老家、每天搭车去上学的距离内,找不到学校有瑞纪想念的理工科学系,既然得一个人住,不如去有更多选择的东京。



这辈子大概都会一个人过活吧,瑞纪隐约这么认为。根本没办法想象跟另一个人结婚,在法律上成为被扶养者。既然如此,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为退休后的生活储蓄。所以一定得拿到学历。



只是,事情没那么顺利,开始一个人住后,瑞纪的自信心就动摇了。原本想着父母已帮忙出房租和水电费,伙食费、手机费及其他杂费就自己赚吧,不料每份打工她都做不久。不善直视对方眼睛说话的缺点频频扯后腿,不仅难以与同事建立良好的关系,还常被同事在背地里说闲话,处境益发艰难,最后只能辞职。



在学校也交不到要好的朋友,瑞纪才发现自己比原先以为的更没用,一直很沮丧。在那样的人生谷底,她遇见香奈。在地下铁列车上遭色狼骚扰,几乎要对东京彻底绝望时,是香奈救了瑞纪。



「瑞纪,你为什么没办法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以前有过不好的经验吗?」



两人熟络起来,过一阵子,香奈主动问。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不可能没有原因吧。会不会是小时候受到霸凌,才不敢跟别人对视?」



「我没受过霸凌。我在班上都像空气一样,超没存在感。」



「或是看到巴克贝亚德的图片,开始做恶梦?」



「漫画《鬼太郎》里的角色?我很喜欢巴克贝亚德的造型耶。」



巴克贝亚德是一种妖怪,形体是一颗巨大的眼睛,全身都是黑色,长着放射状、宛如树枝的触须。传闻被它一瞪,就会严重晕眩。



「听说我这种情况叫『视线恐惧症』。我刚上幼稚园就有这种倾向,还曾有老师担心我是发展迟缓。」



我的视线会不会令对方不愉快?这种担忧使得瑞纪无法坦然正视对方。



「应该去治疗比较好吗?」



「不会啊,现在这样也没关系。」



香奈的回答令人意外。



「瑞纪,做自己就好,我喜欢总是垂着目光的瑞纪喔。」



瑞纪在煮菜时想起香奈,所以她才会出现吧。



瑞纪连明天早餐也一并做了。锅子上煮着马铃薯炖肉,用烤盘烤鲭鱼时,又弄好凉拌波菜和味噌汤。回过神来,才发现烤盘在冒烟,鱼烧焦了。于是慌忙关火,匆匆开启换气扇。



就在那时,瑞纪察觉一道视线。真奇怪,居然会感觉到视线,明明她已没有眼睛。



瑞纪回过头,发现香奈站在身后,穿着浅粉红色的衣服,跟她过世时身上的那件一样。



瑞纪骇然,顿时双腿发软。香奈没有眼睛,也没有淡褐色瞳孔和眼白,就是那天眼睛爆开、喷散到咖啡厅地板后的状态。她嘴巴半开,脸上仿佛有三个幽暗的凹洞。



换气扇吸取烟雾的声音响起,香奈突然又消失。搞不清她是瞬间消失,还是渐渐消失。瑞纪连眨都没眨一下眼,却不晓得她是何时消失,只知道此刻屋内仅有自己一个人,而且弥漫着鲭鱼烤焦的臭味。



双腿忍不住发抖,瑞纪实在站不住,赶紧往椅子坐下,大口深呼吸,心脏跳得极快,几乎要爆炸。



那是大脑制造出来的幻觉,还是灵异现象?香奈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感,只剩凹陷的眼窝和半开的嘴巴。那副模样既像是在哀叹,也像在质问瑞纪:



你为什么放手?



濒死之际,香奈求救似地朝瑞纪伸出手,然而她却挥开了。瑞纪总觉得香奈在责怪她,不禁心生畏惧。



她拿起手机,打给铃木春男。这是出于一种必须向他报告的责任感。



「晚安,我是铃木,怎么了?」



电话很快就通了,瑞纪发现他的声音一传进耳里,恐惧迅速被抚平。



「刚才……发生一件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我看到香奈了。」



「在哪里?」



「在我家。煮菜时,她就站在我后面。」



述说方才发生的情况时,瑞纪的心情慢慢平复。她忽然发现,只要有人愿意听自己倾诉,就会感到安心。



同时,想到待会挂掉电话后,又是一个人待在屋里,瑞纪再度不安起来。本来瑞纪挺喜欢独自消磨时间,但此刻真的很需要有人陪伴。



瞥见煮到一半的晚餐,她鼓起勇气询问:



「呃……你吃晚餐了吗?如果还没,要不要来我家一起吃?」



手机彼端陷入沉默,对方应该是在思考。



「如果你吃过了,就当我没问。」



「不,还没,我过去找你。」



或许是瑞纪的语气泄漏内心的不安,他决定过来。听他说跟瑞纪家只差几站,大概二十分钟就能赶到,瑞纪有些歉疚。



她动手收拾屋里,把菜煮好,又用LINE传地址过去。没多久,门铃响起,一打开门,铃木春男就站在外头。瑞纪拿预先准备的拖鞋给他,再领他走进屋里。



「欢迎,请进。」



「打扰了。」



这是瑞纪第一次让家人以外的人进到住处,虽然有点紧张,但更多的是安心。万一香奈待会又出现,至少有人分担恐惧,而且说不定人变多,灵异现象发生的机率就会降低。



请环顾四周的铃木春男坐下后,瑞纪一边跟他交谈,一边把饭菜端上桌。



「香奈刚才出现在哪边?」



「这里。她还穿着过世时的那套衣服。」



「她只是站着吗?」



「对,只是一直盯着我。不过她没有眼睛,这种讲法有点奇怪。」



瑞纪迟疑着不知是否该端出烤鱼,外观烧焦,但应该勉强能吃。算了,就吃吧。她从炉上取出烤鱼,摆进盘里放上餐桌。



「我想应该不是幻觉,富田小姐提过,自从听了SHIRAISAN的故事,家里常出现奇怪的现象。」



「搞不好是为了先削弱我们的心智。」



「削弱?」



「先用各种小型灵异现象让对方精神耗弱,最后再给予致命一击。搞不好和人与香奈之前也遇过类似的灵异现象。」



两人面对面坐在桌旁,开始用餐。各自说了声「我开动了」后,便将饭菜夹进口中。白饭、味噌汤、凉拌菠菜、马铃薯炖肉和烤鱼。



瑞纪最怕跟别人对坐,这次实在没办法,桌子不大,容不下两人并坐。摆好盛着两人份料里的盘子后,要坐斜对角也十分勉强。



「很好吃。」



「谢谢。」



「对了,之前我去学校的图书馆查资料。」



「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一无所获……不过对妖怪多了一些认识。」



「妖怪?」



「我找了一下有没有其他相似的传说或民间故事,像是走在路上,背后有来自异界的怪物尾随之类的。」



「那有找到吗?」



「柳田国男写过一篇关于『足音先生』的民间传说,当一个人独自走在路上,听到有谁在后头跟着的脚步声,只要说『足音先生,请您先走』,脚步声就会渐渐消失。类似的故事在日本各地都有,比如山形乡下版的『足音先生』……抱歉,是不是很无聊?」



「不会,我觉得挺有趣。」



瑞纪摇头,铃木春男放下心来,继续说。



最后他似乎没找到与SHIRAISAN具备共同要素的传说,不过他描述的内容引起瑞纪的好奇。



「我还找了一下有没有妖怪的特征跟SHIRAISAN类似。」



「记得是一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对吧?」



「十分遗憾,这方面也没找到有用的资讯。跟眼睛有关的传说里,妖怪通常都不是大眼睛,而是只有一个眼睛,譬如『独眼小僧』和『大太法师』。」



「『大太法师』也只有一个眼睛吗?」



「流传下来的妖怪画像很多都画着两只眼睛,但有文献记载只有一只眼睛。对了,日本神话中出现的『天目一个神』和『天津麻罗』也只有一只眼睛。」



「出乎意料还挺多的。」



「而且,全跟炼铁有关。『天目一个神』和『天津麻罗』,就是炼铁和打铁的神明。」



「『独眼小僧』和『大太法师』也跟炼铁有关吗?』」



「有民俗学者这么主张。吉卜力动画《魔法公主》不是有在山中炼铁的场景吗?据说那种吹踏鞴(踩风箱)炼铁的工匠中,许多人因为一直盯着火炉,丧失了视力。」



以前在山里炼铁的那群人,偶尔会到山麓的村庄与村民交流。村民视他们为山间居民,认为他们不是同类,时而畏惧,时而尊敬,不知不觉将他们神格化,变成传说中的神明或妖怪。



「不是有所谓的山岳信仰吗?在找这方面的资料时,我才体会到古代的人对山抱持多深的敬畏。」



「你找了好多资料,真是辛苦了。」



「只是白忙一场。我连大眼睛的妖怪或传说都找了,还是什么也没查到。」



「巴克贝亚德呢?只有一个眼睛,又大得离谱。」



瑞纪吃着味噌汤里的豆腐,一边问。



「那是水木茂老师创作出来的西洋妖怪首领。」



「不是从以前就有的妖怪吗?」



「有人说是参考摄影家内藤正敏的作品《新宿幻景·CHIMERA》塑造的,还有一种说法是,这些都源自奥迪隆·鲁东的画作《Eye-Balloon》。不过我比较惊讶的是……瑞纪,你居然知道巴克贝亚德。」



瑞纪注意到他直呼自己的名字,却自然地接受,并不会觉得不自在。他则是太专心讲话,根本没注意到这种小细节。



「我和香奈以前也聊过巴克贝亚德。」



「人生中会有和别人聊巴克贝亚德的时候吗?」



「有啊,今天就是第二次了。」



「香奈是怎样的人?你是上大学后才认识她吧?」



「对。在电车上遇到色狼时,她救了我。她大声制止对方,揪出色狼交给站员。我一直想成为香奈那样的人。后来我们会在学校聊天,虽然科系不同,但我在社群网站上的发文,她常会回应。」



「帮你按『赞』吗?」



「香奈死后,可能就没人会帮我的发文按『赞』了。」



「不如我来帮你按吧?」



「那就拜托你……算了。」



「你是想,还是不想?」



「怎么说……这种事不该拜托别人吧。」



「也对。不过,这就是一种确认吧。确认。让对方知道,我有在关心你喔。」



两人四目相交。



太不好意思了,瑞纪立刻别开眼。



不用看都能感到双颊热了起来。



「哈,原来如此。」



接着,两人同时把筷子伸向烤焦的鲭鱼。刚才一直不自觉地避免去吃鲭鱼。瑞纪判断勉强能吃的鲭鱼一摆到餐桌上,外观看起来还是不太妙。一夹入口中,两人脸上都浮现微笑。



「抱歉,很苦吧?」



「嗯,一点点。」



「真的太焦了……」



融洽的时光缓缓流逝,吃完饭后,铃木春男道过谢就回去了,屋里又剩下瑞纪一个人,然而,原先的恐惧却不可思议地完全消失。屋里仍能感受到方才的温暖,简直像是留存了活生生的人与生俱来的正面能量。那股能量仿佛能够赶跑所有不祥的事物。



7



吃完医院提供的简单晚餐,富田咏子决定在病房中写信,信纸和邮票都是从小卖部买来的。这时,护士恰好走进病房,便问咏子:



「你在写什么?」



「遗书。」



「富田小姐!」



「开玩笑的。」



「真是败给你了……」



护士离开后,她重读写好的信。



山村瑞纪小姐:



谢谢你上次帮忙去我家拿换洗衣物和其他东西。托你的福,我在住院期间才能舒适度日。



真的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写这封信,是想再次为那天的事郑重道歉。居然在客人来访时自杀,现在回想,我肯定是着魔了。



前几天提过,两位来我家的那阵子,我因家里常发生奇怪的现象而精神耗弱,我切身感受到死亡如影随形,有一半的自己被拉到另一个世界。不过,其实不只是这样而已。



那天讲恐怖故事时,为了避免两位遭到诅咒,我在结尾隐去那女人的名字,但心中的负面情感急遽膨胀。如果香奈与和人真是听了那个恐怖故事而死,我也逃不了。怎会陷入这种困境?我无奈又气恼,不禁想着,如果把其他人一起拖进来,就不会孤立无援了……



于是我萌生一个念头:要不要把SHIRAISAN这个名字告诉你们,让你们陪我一起待在险境里?但我的理智很清楚不该这么做,残存的良心认为必须抢在说出口前自绝性命,才会有那种举动。真抱歉,结果我只是白忙一场。



如果你们找到因应诅咒的方法,请告诉我。我很好奇在凑玄温泉的凑寿馆里讲恐怖故事的那男人的现况。他的工作围裙上印着地酒的品牌标志,可能是酒类批发店的员工,我担心他会告诉别人那个故事。



最后,麻烦你向和人的哥哥转达我的歉意。



咏子知道山村瑞纪的住址,前几天趁她来探病询问过。埋首修改文句,一下就到熄灯时间,咏子想在今天内把信丢进邮筒,于是走出病房。点滴早已拔掉,她可以自由行动。



咏子搭电梯到一楼。门诊时间已过,一个来看诊的病人也没有,走道上空荡荡。从后门出去,她被夜风中的寒意吓一跳。说起来,住院后这是第一次到外头。橘黄灯光照亮医院的腹地,她四处找寻邮筒,冷到肩膀不停发抖,于是暗想,再没看到就找人问一下吧。幸好走出医院后,随即在路旁看到红色邮筒。将信投进去,她便返回医院。



医院里四处都是阴森的暗影,咏子的脚步声经过墙壁反射、回弹,仿佛有好几道足音重叠在一起。连她清了下喉咙,声波也是先传到远处墙壁再弹回来,迟了片刻才听到「咳咳」的声音,仿佛空间里有其他人,感觉十分诡异。



搭电梯到病房那一层时,电灯似乎闪烁一下,像有庞然大物站在背后,用大手瞬间覆盖咏子的脸。



不过,那大概是心理作用,咏子的身后一个人也没有,老旧的电灯也没忽明忽暗。



抵达目标楼层,咏子踏出电梯,门阖上的沉重声响,回荡在偌大的空间中。



一走进长廊,她不禁停下脚步。



方才出去寄信时也曾经过这条走廊,现在看起来却更为昏暗。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明明亮着,空间里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浓浓的黑影。在医院特有的药水味中,掺杂着食物腐败的臭味。从整排病房门的另一头,传来啜泣声及诅咒似的低喃声。那些住院的病人心里不安,睡不着觉吗?



真的不对劲,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身上,胳臂和脚踝好似被无数看不见的手缠住,整个人动弹不得。



这时,咏子注意到走廊远处有一团影子。凝神细看,发现是一个长发女人正站起身。那女人穿着和服,脸孔隐没在阴影中,看不清楚。女人只是站起来,并未靠近,但瞥见那道身影的瞬间,一股恶寒窜过全身。咏子心里惊骇莫名,浑身冒出鸡皮疙瘩,不住发颤。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不该存在于世上的东西,此刻竟站在那里。



咏子的背后响起开门声。



她回过头,跟从护理站走出来的护士四目相对。是这几天认识的女护士。



「富田小姐,熄灯时间快到喽。」



护士搭话的神色极为正常。她的态度令咏子十分困惑,难道只有自己觉得走廊比平常昏暗,空气也异常沉重吗?



「呃……那里有一个人……」



咏子的视线转回走廊深处。



铃!响起一道声音。



女人不知何时靠近了,好像是在咏子转回目光的瞬间停下脚步,距离缩短了一半。咏子注意到有个铃铛从她的手中垂下来。



咏子倒抽一口气。那条系着铃铛的红线,居然是从女人双手的手背伸出来。那女人合十的双手无力地朝身体前方歪斜,而系着铃铛的红线贯穿手背上钻的洞。



脑中警铃大作,必须立刻逃走。家里之前发生的那些奇怪现象,和眼前的女人相比,简直像是小朋友的恶作剧。出现在眼前的「女人」,感觉是各种怨念及阴影汇聚、凝缩而成的形体。



「富田小姐,你怎么了?」



护士走近。



咏子回头问:



「有人。喏,就在那里。你看不见吗?」



她瞥了护士一眼,随即将视线转回女人的身上。



没想到女人的身体大了一圈。女人又靠近了,距离比刚刚再缩短一半。女人的身体剧烈摇晃,倾斜到差点要跪倒,但她踩稳脚步,面向咏子。铃铛在半空中晃呀晃的。



女人的黑色长发披垂在面前,从发丝的缝隙能够隐约看到她的长相。咏子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什么。整张脸全被眼睛占据——那女人的眼睛大到给人这种错觉。她绝非人类。



「富田小姐,你没事吧?」



护士的话声响起。她果然看不见。从语调就能听出,她只是为咏子不寻常的反应担心。



咏子转过身,拔腿就跑。无论如何都要离开这里,先拉开距离再说。她冲下一旁的阶梯,将护士的呼唤声远远抛在脑后。



往下跑一个楼层,躲在走廊与休息区交界的阴影里。心脏怦怦直跳,仿佛快爆炸。刚刚那是什么?咏子不停自问自答,整个人几乎喘不过气,思绪也一片混乱。蓦地,那男生在旅馆大厅讲的故事闪过脑海。



「你到底是谁?」男人问。



于是,女人报上名字:「我是SHIRAISAN。」



男人反问:「SHIRAISAN?」



女人回答:「嗯,对。我会追捕知道我的人,然后杀了他。」



刚才肯定就是那女人。咏子十分确信。那女人去找过香奈,去找过和人,这次要来找我了……咏子缩着身体躲在阴影里,紧紧抱住膝盖。



脚步声响起。



有人在下楼。



绝对不能发出任何声响。咏子屏住呼吸,闭上双眼,紧张得差点要昏倒。没想到,传进耳里的却是护士的呼唤声。



「富田小姐,你在哪里?我们一起回病房吧。」



咏子打心底松了一口气。听起来,下楼追来的是刚才那名护士。



咏子从阴影处悄悄探出头,查看楼梯附近的情况。



没瞧见那名护士,反而看到那女人。



她透过长发的缝隙,直盯着咏子。



「富田小姐,你在哪里?我们一起回病房吧。」



女人半开的口中,发出与护士一模一样的声音。她的下巴连动都没动,声音是从两片嘴唇中间,微小又幽暗的空隙深处传出。



「富田小姐,你在哪里?我们一起回病房吧。」



咏子转身狂奔。穿过与另一栋病房大楼相连的走道,再冲过转角,她一心只想赶快往前跑。她吓到简直要疯了。不管离那女人有多远,都没办法放心。在放射线治疗室前,她绊到脚,摔倒在地。



铃!背后响起铃声。



咏子怕到不敢回头,四肢并用往前爬。



铃!铃声来到正后方。



恐惧让身体不听使唤,借着眼角余光,咏子发现那女人就站在脚边,低头看着她。



咏子失声尖叫,一个无法理解的东西直盯着她,理智无法承受这种情况。咏子的叫声在医院走廊上不断回响。



女人不再靠近。距离已近到伸出手就能碰到咏子,根本不必再往前。女人弯下腰,将垂挂着铃铛的双手和脸挨近咏子。女人嘴边布满无数瘀青,嘴角仿佛裂开了。乍看像是人类的脸,只是两只眼睛占的比例远远超过人类。女人的脸近在咫尺,那对黑瞳占满咏子的视野。下一瞬间,咏子的双眼爆裂,碎成肉屑,惨叫声戛然而止。医院又恢复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