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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 2)



1



下班后,俊之在旅馆员工专用的准备室中换下作务衣,穿回自己的衣服。正要从后门离开时,迎面遇上同事原花子。



「辛苦了。」



「你也辛苦了。」



她刚要进门,俊之停下脚步。



「啊,原小姐,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俊之掏出手机,找出顾客名簿那张照片,就是写有加藤香奈、铃木和人、富田咏子的那一页。他很在意那三人,他们应该是在听了恐怖故事的隔天退房。当天俊之休假,没能亲眼看到三人离开的情况。



「你记得这几个人吗?」



原花子看向手机萤幕。



「这不是我们旅馆的顾客名簿吗?」



「对。」



「你赶快删掉。」



「为什么?」



「这算是个资,不能擅自拍照。要是老板娘知道,她会发火喔。」



俊之吓一大跳,没想到这个行为严重到会惹老板娘生气。



「不好意思,我马上就删。」



最后,根本没问清楚原花子记不记得那三人。



「你在资讯管理上要多注意一点。那先掰喽,明天见。」



俊之向她低头行礼,从后门离开。



天空已彻底变暗,路灯的光晕旁,一片白雪缓缓飘降。俊之冷得发抖,走到自行车停车场牵出自己的车。他没准备雪天需要的配件,得在雪势转大前赶紧回家。



俊之套上保暖用的手套,单脚跨过自行车,俐落骑过凑玄温泉的温泉街。这一区有小河流经,风味犹存的木造建筑栋栋相连,土产店门口挂的灯笼与路灯的光线错落映照河面,无数亮点宛如缤纷璀璨的宝石。沿着河岸往来的人们,看起来就像皮影戏里的人偶。



乳白色的水蒸气从设有泡脚池的凉亭及马路两侧的水沟团团冒出,又逐渐飘散在风中。整条马路笼罩在朦胧水气里,俊之骑车时小心翼翼地避免撞到行人。



仿佛穿过一条白茫茫的隧道。每次一骑进水雾中,视线所及全是白色,等脱离之后,温泉街的景色又在眼前展开。就这样反反复复不晓得几次,俊之冲进雾气后,与一道熟悉的人影擦身而过。



那名男子的身形十分纤瘦。



对方垂着头,看不清长相。



俊之以眼角余光确认对方的模样后,猛然刹车,可是自行车没马上停下,直到滑出雾气才终于静止。



应该是看错了吧?尽管理智上明白不可能,但伫立在雾气中的那道人影,很像过世的渡边秀明。



八成是把体型和站姿相似的人看成渡边了。俊之依然跨坐在自行车上,回头凝望着方才穿过的那片雾气。原本一大团滞留在马路上的白色雾气,慢慢向四周散开,后方只有马路不停往远处延伸,一个人影也没有。



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渡边的声音浮现脑海。是他在旅馆大厅讲恐怖故事时说过的那句话。



得知他的死讯前,俊之根本把SHIRAISAN那女人的恐怖故事忘得一干二净。然而,如今他真的死了,那个故事顿时让人一阵毛骨悚然。下一个就轮到你了——这句话忽然感觉很真实。



俊之奋力踩着自行车踏板,决定尽快离开。温泉街位在山麓的平原地带,骑过这条观光街道后,他沿着车流量较大的马路前进。俊之家所在的住宅区位于高地上,待会开始爬坡,他就得下来推脚踏车。



由于骑得比平常快,俊之有点喘,呼出的气息变成白色。坡道上有个视野开阔的位置,摆着长椅和自动贩卖机供人休憩。俊之决定停车调整呼吸。雪花纷飞,但还不到会弄湿身体的程度。



俊之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瓶冰果汁,低头望向山麓温泉街的亮光,休息一下。高中时代的朋友在LINE上传了讯息,不是什么急事,他打算晚点再回。



盯着手机萤幕,俊之忽然想到一件事。那天晚上在旅馆大厅听渡边秀明讲恐怖故事的三位客人,现在怎么样了呢?他们会在Facebook或其他社群软体上提到那一晚的事吗?真想知道他们的近况。刚才撞见神似渡边的人影带来的战栗还残留在身上,只要看到三人的发文,确认他们依然平安无事、活得好好的,一定就能将渡边离世造成的阴霾通通赶跑。



俊之用手指轻点手机萤幕,打开Facebook的应用程式。记得他们是加藤香奈、铃木和人与富田咏子。先搜寻加藤香奈的名字,出现好几个热门账号,在里面找到一张眼熟的大头贴,肯定就是她。轻点一下,打开她的账号页面。



在加藤香奈的名字旁边,出现「缅怀」两个字。



「咦?」



俊之忍不住惊呼,往下浏览她的发文。从留言可知加藤香奈在几天前过世了。她的亲朋好友纷纷留下「R.I.P」、「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之类的内容。



这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听渡边讲故事的人,有一个死了。渡边死了,她也死了。这是巧合吗?一定是巧合。毕竟渡边跟她之间几乎毫无交集,只是在凑寿馆大厅讲了几句话而已。



另外两个人呢?俊之正要搜寻他们的账号时,身旁自动贩卖机发出的亮光蓦地变暗。不仅是贩卖机,路灯也暗了下来,似乎只有他周遭的阴影变得深浓。难道是这一带的电力供给不稳定,路灯才忽然变暗吗?还是心理作用?



铃!传来一道类似铃声的声响。



俊之转头望向声源处,刚才推着车走上来的坡道,有个人蹲在那里。周遭很黑,要非常专心才能看出那是长发的女人。



铃!这时,不知道哪里又传来铃声。



渡边讲的那个恐怖故事,在俊之的脑海复苏。



原本蹲着的女人,缓缓站起身。她的长发披散在脸孔上,朝俊之所在的位置前进。她起身时长发飘动的速度极为缓慢,不像现实中该有的情况。或许是这个缘故,俊之感觉置身梦里。那女人穿着和服,但不到传统礼服那么拘束的程度。一身白衣上还披着暗灰色外褂,脚上却什么也没穿。在寒冷的夜里赤脚出门实在不寻常。垂落的长发遮掩了长相,不过依然能清楚感受到,有道目光穿透发丝盯着俊之。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逃再说。俊之跨上自行车,全力踩动踏板,朝反方向的上坡路段前进。虽然是要回家,速度却快不起来,只有体力不断消耗。他赶紧转进平常不会走的平坦小巷,希望把那女人远远甩在后头。他打定主意,一确定脱离危险,就要赶紧找人帮忙,说有可疑人士出没。如果打电话回家,母亲或许会开车来接他。



这一区没几幢民宅。道路一侧是护栏,能够饱览山麓风光,另一侧则是长满杂木林的斜坡。转进没有坡度的巷子后,踏板的转速也提升了,终于成功与那女人拉开距离。俊之一面骑,一面回头看后方。实在不该回头的。



没注意到路旁有一条沟,自行车的前轮掉到沟里,整辆车翻倒,把俊之的身体甩了出去。肩膀沉沉摔在路面的那一刻,他痛得差点没办法呼吸。仰倒在地上,他一时爬不起来,应该没摔到头,不过肩膀和后背都痛得要命。



铃!又响起一道铃声。



俊之忍着痛,怀着不敢置信的心情爬起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一个女人站在稍远处。是刚刚那女人。明明骑车远远将她抛在后头,现在距离却更近了。那点时间足够她徒步移动这么大一段距离吗?俊之不禁怀疑女人是轻飘飘地飞过天际,才又降落此地。



她与俊之相隔大约十公尺,微弓着背,合十的双手无力地朝前方下垂。红线从掌心相黏的双手垂落,底端系着铃铛。



仔细一瞧,那条红线贯穿女人的双手,像用木棒在左右手的掌心钻出一个孔,再将线穿过去。还来不及想到这样会很痛,俊之先被这诡异的认知吓坏了。



得赶快逃。他想站起来,双腿却使不上力。不是刚刚跌倒摔疼了,而是太害怕眼前的女人,双腿仿佛不是自己的,根本不听使唤。



那女人一直站在原地。



俊之只好用屁股着地的姿势慢慢后退,尽量离那女人远一点。希望能去附近的民宅求助,他瞄了一眼后方的情况,没看见任何民宅的灯光。



视线再次转向那女人时,情况发生变化。方才伫立原地、动也不动的女人,不知何时又靠近几步。铃铛不停摆荡,发出「铃」的清脆声响。她的长发及衣服下摆也微微晃动,宛如在水底般缓慢、飘然,好似完全不受四周时间的流动束缚。



白色雪花在女人的周遭飞舞。距离缩短,她的长相隐约可辨。女人嘴角有一块青紫色的瘀血,像是常遭受殴打留下的伤痕,不过俊之更在意的是,她呼出的气息完全不会变白。俊之吐出的气息一接触到外界空气,立刻就会化为白色,但那女人的嘴巴周围丝毫没有那种白烟出现。不知道是她的体温低得吓人,还是她根本没在呼吸。



黑色长发的缝隙里,露出她的双眼。



一条贯穿双手、系着铃铛的红线,嘴角的瘀青,虽然令人望而生畏,大脑却还能理解。赤脚在寒冬中外出,身穿和服蹲在路旁的举动也一样,尽管有点奇怪,却不算脱离现实世界的范畴。



然而,此刻看见的景象,超出俊之所能消化的程度。



那女人的脸上,两只眼睛大得离奇,显然绝非人类,俊之再也忍不住,从肺部深处发出惨叫。



2



脖子有种被勒住的压迫感,富田咏子醒转过来。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能确定并非在家里。自家是木造的独栋民宅,天花板由木板铺设而成,然而,此刻映入眼帘的是单调的水泥天花板。床头灯柔和地照亮室内,不知不觉间天黑了。



咏子原本躺在床上,一打算起身,脖子的肌肉就剧烈疼痛,简直像要裂开一样,她不由自主地发出呻吟。这时,她才注意到脖子上围着东西,似乎是避免脖子乱动的固定器。刚才会感到脖子被勒住,想必就是这玩意造成的。



咏子乖乖躺回去,靠转动视线来观察周遭的环境,发现这里应该是医院。她不明白自己怎会在医院,刚醒来脑袋还昏昏沉沉,什么也想不起来。



「富田小姐……」



年轻女性的声音响起,下一秒,那个人就出现在咏子的视线范围内。床脚旁有张椅子,她似乎一直坐在那里。



「太好了,你醒了。」



那个女生老是盯着地面,印象中名叫山村瑞纪,是香奈大学的朋友。香奈过世时,她在现场。她看着刚醒来的咏子,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我去找护士。」



山村瑞纪抛下这句话,便从咏子的视野中消失。她的脚步声出了病房,逐渐远去。咏子一试图起身,脖子就痛得要命,只好动也不动地躺着。



山村瑞纪带着两个人回来,一个是护士,另一个男生的黑眼圈很深,一副没睡饱的样子。他的五官与一起打工的朋友和人颇像,是和人的哥哥,铃木春男。三个人走到咏子看得见的位置。



看到山村瑞纪和铃木春男并肩站在一块,咏子的记忆顿时复苏。他们上门造访的情景,在凑玄温泉的旅馆听到的恐怖故事,拿绳子绑出一个圈、套进脖子的瞬间,都一一浮现脑海。好像差点就死了,看来是他们救了自己,送到医院来。



护士询问咏子:你现在感觉如何?脖子会痛吗?手指或脚有办法动吗?她开口回答,发出的声音粗哑,喉咙好痛。



「请暂时安静休息。」



护士吩咐后,离开咏子的身旁。



咏子知道护士在病房角落跟山村瑞纪和铃木春男低声交谈。从零星听见的片段推测,她是在叮嘱两人避免提起会让咏子情绪激动的话题。护士走出病房后,铃木春男率先开口:



「我们有关瓦斯炉,大门也锁上了。」



「谢……谢谢……」



他把两张圆椅挪到床边,坐了下来。山村瑞纪也在另一张椅子坐下。



「富田小姐,如果你不介意,要不要我去帮你拿换洗衣物?」



她主动提议。大概是个性内向,她说话时完全没看向咏子。由于总是垂着目光,她纤长的睫毛格外显眼。



「拜托……你了……」



要麻烦才刚认识的人,咏子十分过意不去,可是附近没有其他亲朋好友。双亲已过世,有往来的亲戚又都住在乡下。



「不好……意思……」



咏子对两人深感抱歉,真的给他们添太多麻烦了。



她不太记得自己是在哪一瞬间决定要上吊,但想死的念头最近似乎总在脑中萦绕。一方面是两个好友相继过世,另外还有其他理由。



从凑玄温泉回来以后,遇过好几次无法解释的奇异现象,令她深感困扰。像是家里明明只有自己一个人,却出现别人的气息。在起居室消磨时间,走廊的地板忽然传来嘎吱声,仿佛有人在走动,声音由远而近。等她心惊胆颤地探头往走廊一瞧,却空无一人。



有一次,忽然感受到他人的目光。咏子在房里睡觉时,察觉有人盯着自己而醒过来。她望向房门口,发现拉门开了一条细缝,有个人影站在那边。那道影子悄声无息地注视着咏子,趁她惊慌不已时,又消失无踪。



还有一次,屋里充斥着一股生鱼腐烂的臭味。开窗让空气流通后,臭味就消失了。不管翻查过几遍屋里,都找不出臭味的源头。



虽然并未造成实际的危害,可是诡异的现象接连发生,逐渐令咏子心力交瘁。不知不觉间,生者与死者的界线逐渐模糊,搞不好会被拉往另一侧。得知香奈过世的消息,又收到和人的死讯,咏子隐约想过,自己可能也会死。



最后的致命一击,大概就是那个恐怖故事。如果在凑玄温泉听到的故事,是在散播真正的诅咒,她很快就会跟两个好友一样死去。死亡步步逼近的心理压力,沉重到让她几乎崩溃。



「富田小姐……」



铃木春男开口问:



「你现在可以说话吗?如果下次再谈比较好,我们今天就先回去。」



「可……以……」



清了清喉咙,脖子周围的肌肉痛得像在发烧,咏子不禁皱起脸。冷静想想,脖子吊起来的时候也可能伤到颈椎,只受了点皮肉伤,简直是奇迹。那一瞬间她觉得不如死掉算了,获救后却又认为没有什么比死亡更恐怖。



「呃,富田小姐……」



这次换山村瑞纪提问。



咏子的目光转向她,鼓励她继续说。



「请问SHIRAISAN是谁?」



听到她的话,咏子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应该略过了才对啊。当时明明特别注意,没说出口。



她怎会知道这个名字?



「富田小姐,昏迷之际,你喃喃说着『SHIRAISAN要来了』。」



铃木春男察觉咏子的疑惑,主动解释道。虽然咏子不记得,但似乎是说溜嘴了。被救下来时,这两人肯定就陪在意识模糊的她身旁,才会听到这个名字。她在呓语时,吐出这个名字。



「对……不起……」



咏子不顾喉咙的疼痛,断断续续地说:



「你们……被诅咒了……」



那女人去找过香奈,也去找过和人。



下一个可能就是我——咏子暗忖。



山村瑞纪和铃木春男都一脸困惑。



这两个人也一样,无法置身事外了。



3



间宫冬美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咖啡杯冉冉上升的白色雾气。受热往上飘升的空气在雾气的层层包围下,呈现出一种丝绸般的质感。这杯咖啡店员才刚端上来,还热腾腾的。



冬美坐在咖啡厅的吧台座位工作。她将灵感记录在摊开的笔记本里,条列出各种设定、情境、出场人物的背景设定。在她联想到的诸多元素中,会用进故事的只有极小一部分,大部分的灵感会一直在笔记本里沉睡,最终遭到遗忘,消失在记忆中。向来都是如此。



她轻啜一口咖啡,苦涩的滋味在舌头上扩散。窗外的橄榄树摇曳生姿,咖啡厅的庭院洒落一地明亮的阳光。她的剧本都是在家里用笔记型电脑打出来,但在拟定构想的准备阶段,通常会出门去咖啡厅,手写在笔记本上。



最近接到一份工作,要写一出在深夜时段播放的电视剧剧本,初稿的截稿日迫在眉睫,她得加快脚步整理好思绪。整体构想大致完成,刚要休息时,手机收到讯息。



是丈夫间宫幸太传来的,说工作已结束,在回家的路上。两人又互传几封讯息,决定在咖啡厅会合。不知何时,窗外天空已悄悄被夕阳染红。



没多久,一名满脸胡碴的瘦削男子走进店里,提着皮革制的包包,正是冬美的丈夫。那名男子看到冬美坐在吧台座位,便在她身旁的椅子坐下。



「进度如何?顺利吗?」



丈夫关切地问,又转头向吧台的男店员点了一杯综合咖啡。



「还行吧。大纲算是定案了,接下来就是要补满细节。你呢?今天你不是去采访店家?」



丈夫是文字工作者,冬美记得今天有一个地区性杂志的编辑,委托他去吉祥寺那一带的热门餐饮店采访。



「今天超倒楣的,我到店里后,对方说根本没听过采访这件事,把我赶出来。一定是编辑忘记联络对方。」



店员端上咖啡,丈夫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他的神情十分疲惫,抱怨完又叹了口气。他原本想当调查社会案件的采访记者,但光靠那份薪水无法温饱,于是透过相熟的编辑接下各式各样的工作。



二十几岁时,有段期间冬美参加写作培训班。当初冬美是希望精进文笔,却在那里认识丈夫,后来两人开始交往,自然而然地结婚,生下孩子。回过神来,四十大关已逼近眼前,光阴流逝的速度快到令人跟不上。



「这家店最近关门了好一阵子。」



丈夫说一堆编辑的坏话后,环顾咖啡厅。是年轻女性会喜欢的文青风格。他陪冬美来过几次。



「好像是出事了才会关门。」



「出事?」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听说店里死了人。」



冬美先确定店员没在附近,才低声回答。



「死了人?」



「只是听说啦,不过死法很离奇。刚刚在这边工作时,我凑巧听到几个高中女生在聊这件事,她们说店里有位客人忽然因心脏衰竭过世……而且眼球都破裂了。」



丈夫摸着胡碴,听到一半忽然停下手,露出沉思的神情。



外头天色渐暗,橄榄树旁的装饰灯亮起。冬美觉得差不多该去吃晚餐了,便催促丈夫起身。有一家常去的意大利餐厅,去那家就行了吧。



冬美将手臂伸进大衣穿好,围上围巾,再去结账。一踏出店外,发现冬季的夜空挂满星星。迟迟不见丈夫出来,冬美又转向咖啡厅,透过门上的玻璃瞧见丈夫站在收银台前,递名片给男店员,跟他交谈。



「我想调查你刚才提到的那件事,下次再来问清楚。」



丈夫从店里走出来时,留意到冬美询问的目光,主动解释道。



这几年,冬美老是做同一个梦。



跟女儿真央一起在公园玩的梦境。冬美丢球,真央手忙脚乱地接住。那一天的画面完美地在梦里重现,几个小男孩在荡秋千,风吹动几株枝繁叶茂的树木,洒落枝叶缝隙的阳光随之晃动……所有细节都与记忆中一模一样。太过真实,根本不像梦境,眼前女儿灿笑追着球奔跑的身影,充满生命力,她死去的事实简直像一个谎言。



「妈妈!爸爸呢?」



真央用力扔出球,开朗地大声问。



这是梦。是记忆。冬美很清楚。



这只是那一天的情景,只是在梦里重新回味那段记忆而已。



冬美笑着把球抛回去。



抛回去的瞬间,冬美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时还从未想过真央居然会死。



「爸爸会晚一点来!」



「我知道了!」



真央身上挂的小袋子吊着一个铃铛,每当她跳起来,就会发出「铃、铃」的清脆声响。真央终于捡到球,又歪斜着丢出,冬美连忙去捡。等她捡起球,回头一看,真央已跑向公园入口。



那一天,真央发现父亲的身影就跑了起来。她笑容满面地直奔而出,离开公园的步道,穿过倒U字型铁管之间的空隙,冲到马路上。丈夫说当时在马路对面,没发现真央跑过来,才会反应不及。



那条路的车流量并不大,是偶尔才有几辆车经过的双向单线道。真央大概误以为不会有车子经过,可惜那天运气不好,车子来了,就在真央冲出去的那一瞬间。



磅!



撞到真央的是一辆小型卡车。



只是不可思议地,梦中却换成一辆白色小客车。在完美重现那一天情景的梦境中,只有这个地方不一样。那辆白色小客车很像丈夫平常开的车。其实,冬美暗自埋怨,如果那一天丈夫不要站在那里,真央就不会死。真央的死有一部分是丈夫害的。约莫是怪罪他的心情,在梦中用这样的形式表现出来了吧。



尽管理智上很清楚是在梦里,冬美仍跟那天一样,朝倒卧在地上的真央跑过去。那里弥漫着白烟。应该是紧急刹车,轮胎剧烈摩擦产生的烟吧?还是,撞到真央后哪里受损才产生的烟?



白烟中,真央倒卧在车子前,一滩血逐渐扩大。冬美伸手搭上真央的肩膀,摇晃着她的身躯,掌心还能感受到瘦小的骨架。



在那一天的记忆里,丈夫也跑过来一起呼喊女儿的名字,但在梦里,他没出现,取而代之的是,真央睁开眼睛说话了。真不愧是梦境。



「妈妈,我死掉了吗?」



躺在地上、血流如注的真央,天真无邪地问。



冬美抱起真央的身体,感受怀中的重量,以掌心轻抚她的面颊。



「是呀。你被车子撞倒,内脏破裂,大血管也破掉,流很多血,所以死掉了。」



「这样啊。妈妈,对不起。」



「没关系。你很快就会醒过来,到时候我们就能再一起生活。没事的,你放心睡。晚安。」



真央露出安心的表情,闭上眼睛,恢复成一具普通的尸体。



冬美总是在这里从梦中醒来。



睁开眼睛时,冬美趴在客厅的桌子上,萤幕黑漆漆的笔记型电脑就摆在前面,看来是工作到一半不小心睡着。她伸手点一下触控板,萤幕又亮起来,显示出尚未完成的剧本。



她的肩上盖着毛毯。背后忽然有声音传来,她回过头,只见丈夫在厨房泡咖啡。



「谢谢你帮我盖毯子。」



「小心别感冒,不如回房间睡?」



冬美抬头看一眼时钟,才发现已半夜两点。丈夫端起冒着热气的马克杯坐到桌前,身上的西装飘散出香烟和酒臭味。他没换衣服,看样子还没洗过澡。



「你几点回来的?」



「刚回来。我去居酒屋进行采访,结果就搞到这么晚。」



「去采访店家吗?」



「不是。上次不是提到咖啡厅有客人眼睛爆裂过世吗?我去调查这件事,不小心演变成要请大学生喝酒。」



「怎会这样?」



「过世的客人是一个大学女生。」



据说名叫加藤香奈。为了打听她的事,丈夫在大学附近四处问人,凑巧遇上跟她交情好的男学生,便用请客喝酒当交换条件,向对方打探内情。



「那小子说死的不只一个人,还有其他人眼睛爆裂过世,消息已传得满天飞。加藤同学在咖啡厅过世前不久,曾跟朋友出去玩,当时一起去旅行的人晚几天也死了,而且眼睛一样……」



丈夫在面前做出握拳再张开的动作,表现出眼睛爆裂的样子。



「医生诊断两人的死因都是心脏衰竭。」



「真的是心脏衰竭吗?该不会是在当地染上什么奇怪的疾病……」



「加藤同学在Facebook个人页面上传旅行时拍的照片,居然是一个我们熟悉的地方。」



「哪里?」



「凑玄温泉。」



冬美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母亲和外婆常带她去。从老家开车前往只要二十分钟左右,结婚后两人每次返乡,都会绕去泡温泉。真央也去过几次。



真央离开后,冬美的母亲也过世了,父亲则是早就不在,如今老家是无人居住的状态。



「你如果还打听到什么再告诉我,搞不好能拿来当剧本的题材。」



「先让我写成报导。」



「当然,我知道啦。」



丈夫看起来干劲十足,挺好。



夫妻俩偶尔会在深夜这样闲聊。当双方都不再说话,远处城市里的声响便传进耳中,像是汽车的喇叭声、狗吠声之类的。回过神才发现,两人不约而同望着架子上的相框。那是在公园请路人帮忙拍的,全家三人的合照。



曾有人建议「再生一个就好了」,可是由于生产时的并发症,冬美已摘除子宫。不可能再生一个,真央是独一无二的孩子。



「我先去洗澡睡觉了。」



丈夫站起来,伸个懒腰。



「嗯,你赶快去。我差不多也要睡了。」



冬美阖上笔记型电脑。



她想进入梦境。有真央在的那个梦。



4



尽管事先取得主人的许可,进入别人家依旧令人紧张,感觉自己像个小偷。瑞纪用富田咏子给的钥匙打开大门。



「打扰了。」



瑞纪按照平日的习惯先打声招呼,才踏进富田家。富田咏子将希望从家里拿去医院的物品,列成一张清单。瑞纪确认清单的内容,一一把东西塞进包包里。衣服、3C产品、充电器、打发时间用的小说等等,全装好后,再锁上大门离开。



她搭公车前往富田咏子所在的医院,那是位于主要干道旁的巨大方形建筑物。



「谢谢你,帮我跑这一趟……」



富田咏子坐在床上接过包包,深深低头道谢。她的喉咙似乎仍有些不舒服,讲话时脸都会皱起来。只是才过一个晚上,气色倒是恢复不少。她一直吊着点滴,大概是医生担心她会营养不良。



这是单人病房,没有其他住院病患。只要关上门,就听不见护士往来走廊时发出的脚步声及交谈声。瑞纪在床畔的圆椅坐下。



「铃木先生今天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他想去查一下资料,就是诅咒、都市传说之类的。」



此刻,铃木春男应该窝在他就读的大学图书馆里。两人约好如果有什么新发现,或者发生什么情况,都要互通消息。



富田咏子说,香奈与铃木和人可能是听了有SHIRAISAN那女人登场的恐怖故事,才会不幸死亡。但退一步来想,「诅咒」究竟是什么?受到诅咒,指的又是怎样的情况?



富田咏子撩起长鬈发,叹了口气。那副姿态十分吸引人。瑞纪决定开口询问:



「关于SHIRAISAN,你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你想问的是……?」



「只要听到那个恐怖故事,知道那女人的存在后,就会受到诅咒,对吧?但日本全国姓『SHIRAI(白井)』的人那么多,我认为不太可能光是听到这个名字就会被诅咒。」



假设世上真有诅咒,而且具备像病毒一样能够传播感染的特性,瑞纪希望先厘清遭受感染的条件。知道SHIRAISAN的存在,到底是指什么情况?



「光是听到名字,并不代表知道对方吗?」



「那个恐怖故事,搞不好需要同时满足两项条件才行。」



「富田小姐,你没将在旅馆听到的恐怖故事,一字不漏地重新讲一次吧?」



「我是按照自己的印象,用自己的话讲出来,有些细节应该会不太一样。」



「换句话说,故事内容多少有点出入,对不对?」



「大方向是一样的,只是细部描述和人物台词,我改成比较好讲的方式。」



瑞纪陷入沉思。讲述者不同使得故事内容出现差异时,可容忍的误差范围有多大?这个故事的意图是告诉对方SHIRAISAN的存在,但每一次讲述必定会产生细微的变化,逐渐偏离初始的版本。故事与原始版本的差异大到什么程度,诅咒的传播性才会消失?瑞纪认为值得好好思考。



「这么说来,可能透过什么征兆,知道自己遭到诅咒了吗?」



瑞纪将心中的疑问说出口,富田咏子似乎想起什么。



「从温泉乡回来后,我在家里遇过一些奇怪的事。虽然可能算不上征兆,但说不定有关系……」



她一一描述那些诡异现象,像是察觉到其他人的气息和视线,还有不明原因的恶臭。瑞纪将这些内容全写进笔记本。



「我真的吓死了,感觉快疯掉。」



「以前没发生过这种情况吗?」



「没有,从来没有。」



富田咏子的这些话,应该就是确定遭到诅咒的重要凭据,得告诉铃木春男才行。如今,瑞纪和他等于是命运共同体。既然在同一时间、同一状况下听到SHIRAISAN的故事,最好互相分享所有资讯。



「山村同学,你是不是不喜欢与别人对上眼?」



富田咏子忽然发问。



「对,我觉得很尴尬,不太敢看着别人说话。」



瑞纪回答时并未抬头,依然牢牢盯着笔记本。



「我还曾因为这样被餐饮店解雇,老板嫌我态度不够亲切。」



后来,瑞纪与富田咏子闲聊。跟诅咒、人的生死无关,只随意谈着天气、喜欢的漫画,或爱猫还是爱狗之类的话题。



「住院实在无聊,你要再来看我喔。」



「好。」



她在瑞纪准备离开时提出请求,瑞纪答应了。以防万一,富田咏子必须住院几天,观察伤势恢复的情形。瑞纪朝她点个头,便踏出病房。



隔天,远离东京都心的静谧小镇上,举行了香奈的丧礼。瑞纪先搭电车再转公车,下车后很快就抵达会场。会场里有许多身穿丧服的长辈,应该是香奈的亲戚,也有不少跟瑞纪年纪相仿的男男女女。几乎没人讲话,只听见低泣声。



会场正前方挂着香奈的照片,前面摆着棺木,香奈的遗体应该就在里头,只是盖子已阖上,看不见她。场内的椅子摆放得十分整齐,瑞纪挑了最后一排、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僧侣入场后,就坐在棺木前方。诵经开始,僧侣徐缓沉稳的声音在整个会场中回荡。



过去与香奈相处的点点滴滴浮现脑海,瑞纪拿手帕抹了抹眼角,忽然有人从后方经过,背部感受到空气的震动。瑞纪以眼角余光捕捉那个人的举动。



看不清脸,但感觉有点奇怪。



对方居然穿着浅粉红色的衣服。没看过有人在丧礼上一身粉红色。



参加丧礼的宾客众多,全坐在场内的椅子上。那个人没发出脚步声,绕着整齐排列的椅子移动,在与瑞纪相对的另一侧最旁边坐下。从瑞纪的位置看不太到那个人,只是偶尔会从身穿丧服、低垂着头的宾客肩膀或后背的间隙,瞥见轻飘飘的浅粉红色衣服一角。在满是丧服、黑压压一片的会场里十分显眼,却没有其他宾客注意到那个人,真不可思议。



诵经暂时告一段落。直到朗读完追思文,才又再次响起诵经声。



一段时间后,瑞纪环顾四周,那个粉红色装扮的人已不见踪影,大概离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