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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尼‧托卡的《我的死亡书》(2 / 2)


打开记事本,我翻著页。



刚才在水族馆里所写的《草枕》首段映入眼帘。



我又重新读了一次,接著将想到的文章写在下一页。



虽然尝试了几次,但每一句都不够好。



有些文章过度致力于引人注意而显得轻佻。有些文章如蜕下的皮般轻薄,过于安静,毫无吸引力。有些文章乍看精采,却无法令人联想到第二行。无法延续下去的文章就是死的文章,即使勉强矫揉造作也没有任何意义。不知道什么缘故,节奏感总是很差,无法完全去除那些微小的瑕疵。



全都无法达到我的理想。



某个地方一定存在著更美丽的文章才对。「完美无瑕的文章仅此而已」的那种开头一定存在。它正沉睡在光线无法抵达的深海海底。无论多深,我都必须屏住呼吸下潜才行。我停下笔,思索著文章。



照射在皮肤上的阳光、鞋底感受到的地面触感、蝉鸣声、我本身的心跳,以及陈旧的回忆。我伸长了手,想在这些事物中寻找灵感.



我愈是烦恼,文章愈是破碎地散落一地,化为不具任何意义、宛如小石子般的文字。即便如此,我还是得继续烦恼下去。



所谓的作家,就是除了相信话语之外,什么也办不到的人种。



我花了两小时在思考文章上。



我原本打算一路思考到日暮西沉为止。



然而,蝉鸣声却和另一种声音混在一起。



那是令人郁闷的电子音。宛如使劲敲打门板的粗鲁声音从口袋中传来。这么说来,我把手机放在口袋中了。



虽然打算忽视,但电话铃声却永无止境般地响个不停。



莫可奈何,我取出手机,按下通话键。



首先听见的是沉默。虽然矛盾,但手机的另一头传来的确实是沉默。轰然巨响般的沉默。



──打电话过来却又一语不发,未免太没礼貌了吧?



为了抹去那份沉默,我以粗暴的语调开了口:



「哪一位?」



手机的另一头终于传来声音。



「对不起。」是女性,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正确地说,是以前时常听见的声音。「因为我没想到你会接起来。」



这名女性是我以前的责任编辑。不,名义上,现在仍是我的责编。



然而,我已经有两年没听过她的声音了吧?还是更久一点?



──如果知道是你打来的,我就不会接了。



虽然这么想,但我当然不会说出口。对于没在按下通话键之前先确认手机萤幕这点,我感到懊恼。



她开口:



「你现在在哪里?」



我咽下叹息回答:



「在公园,我正在思考文章。」



「方便讲电话吗?」



「如果只是一会儿。」



其实我很想立刻挂断,但没有办法。



「状况怎么样?」



「不算好。」



称得上小说的东西,我一篇也还没写出来。



「是吗?」她以叹息般的声音说。「我寄过去的书,你收到了吗?」



手边的信封袋是从她的出版社寄过来的。



「嗯,我收到了。为什么你们出版社会寄这本书给我?」



出版这本薄薄的《我的死亡书》的,并不是她的出版社。



「我也不知道。因为这本书寄来我这儿,没有办法呀。」



寄去?



「谁寄的?」



「你的读者。你仔细读过了吗?」



「我连封面都没有翻开。」



「那就快点读吧。」



为什么我非得读自己撰写的书不可?



她接著说:



「然后,我们见个面讨论吧。或许在讨论期间,就能找到关于下一本小说的灵感也说不定。」



我并不认为讨论有任何意义,她跟我所追求的目标并不相同。既然目的地不同,就不可能并肩前进,只会相互拉扯而停滞不前罢了。



我尽可能地以压抑的口吻回答:



「或许吧。不过,我想再试著独自思考看看。」



我并不是讨厌她,只是无法跟她一起创作书籍罢了。非必要的情况下,不该刻意选择带刺的词汇。



「又有你的书迷来信,说很想再看到Paiationse Sevens的续集喔。」



Palationse Sevens是我和她一同创作的童书系列。以Palationse这个城市作为故事的舞台,故事中有三名少年、两名少女、猫咪及青蛙登场。由这五人及两只动物组成了Pdationse Sevens。



「继续写续集嘛。」



「我办不到。已经完结的故事,我没办法写续集。」



「就算是最后一集,结局感觉也不像结局呀。」



「因为这打一开始就是个没有正式结局的故事。」



「既然如此,不就随时都可以继续写下去吗?」



「直到读者感到厌倦,再也不屑一顾为止?」



「我没那个打算,不过既然有期待续集的读者在,就应该继续创作下去呀。」



我忍不住叹了气。我从以前就没什么耐性。



「你所谓的读者,究竟是谁?」



「所以说,有书迷来信──」



「我知道。你送来的东西我都有浏览过。」



不过,那种东西有什么意义?



「你认为小学生或更小的孩子们,是依自己的意志写信给作家的吗?」一点也不现实。



「小孩子如果会写信,一定是父母从旁指示的。存在的只有希望孩子这么做的父母、和藉由回应父母的期待来获得称赞的孩子罢了。」



我很清楚自己稍微激动过头了一点。身为作家,绝对不能说出贬低读者的话来。



「冷静一点。你这个想法不是认真的吧?」



她的指谪永远是正确且没有价值的。也就是说,她只想在不必要的情况下,将早已明白的事诉诸言语而已。



「是啊。不过,就某方面来说,只要书够畅销,书迷就会来信。只是单纯的母体数量及比例的问题而已。」



那种东西是无法信任的。到头来,还是跟「因为赚钱,所以叫我继续写」没什么两样。



再见。我说完,正打算挂掉电话。



「等等。」



她以简短的话语打断我的动作。



「你现在在写怎样的小说?」



我艰难地将叹息吞了回去。



「我还不知道。我现在正在寻找理想的开头,故事之后才会想。」



「理想呀。」她的语调变得僵硬起来。这是她不高兴时的声音。「你所谓的理想文章,真的存在吗?」



「夏目漱石就写出来了。赫曼‧赫塞、米兰‧昆德拉也是。优秀的作家有许多,成名的文章有无数。」



「你希望自己也名列其中吗?」



「我并不这么奢求,我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才能。不过,」──在我说完话之前,她便开了口──「我并不是说你没有才能。听我说,」──我又打断了她的话语,接著说下去──「不过,对我而言最好的文章,应该只有我自己写得出来才对。即使明知道无法传达给别人,仍有追寻的价值。」



我从没想过要与名垂青史的作家们并驾齐驱。



我不需要世俗的评价。



只要有一个人即可。只要对某个跟我拥有相同价值观的人而言,那堪称理想的文章,那么就值得我去追寻。如同幸福的形式因人而异般,理想的文章应该也是因人而异的。她叹了口气。就像分隔文章的句点般叹了口气。



「总而言之,结果就是你什么也没写出来。」



「我有在撰写文章喔。」



「不过,这三年来你都没有出书不是吗?以那本《我的死亡书》为最后。」



那种事无关紧要。



在我死前,只要再写出一本书就够了。



「我已经不是职业作家了,所以你也没必要永远担任我的责编。你很优秀,只要去担任其他更能畅销的作家的责编就好了。」



比如说,像强尼‧托卡那样的作家的责编。



「听我说,你给自己的门槛太高了。不用一口气就得到一百分也无所谓吧?先出五十分的书,下一次再出六十分的书。一步一步来不就好了?」



「理想的文章并不存在于及格文章的前方,这两者是没有关联的,而是存在于更不一样的另一个次元之中。」



「你怎么知道?」



「只要读过就知道了,最棒的书总是遗世独立的。」



短暂的沉默,接著是僵硬的声音。像是将石头高高举起朝我扔过来一样。



「你还真是固执己见。」



不过,那颗石头却往完全落空的方向飞去。



「那当然啰,不固执的作家有什么价值可言?作家就是将人生赌在自己的风格上的人啊。」



那便是一切,



如果我的风格是错误的,也只会就这样消失无踪罢了。如同成不了书的话语一般,如同无法留存于意识中的文章一般。



在长得足够深呼吸的一段时间之后,她开口:



「总而言之,写些积极的小说吧。写些确定有一天会完成,能够出版的小说。」



我已经不再拘泥于将文章化为书籍的形式这件事了。



只要能写出自己可以接受的文章就足够了,如果任何一间出版社都不愿意理睬我,要自费出版也可以。那种事只要等小说完成后再来思考就行了。



「你的书现在还在继续畅销喔。」



「我知道,因为版税一直都有汇进来。」



「就连那本《我的死亡书》也是喔,你知道吗?世人都以为你在写完那本书后就自杀了」



「那真是太好了。」



只要大家都认为我死了就好。这么一来,我就可以静静地写小说了。



「一点也不好。将那种书作为强尼‧托卡最后的小说,真的好吗?你真的这么认为吗?你不是很爱小说吗?」



「我爱啊。所以,强尼‧托卡才会死去。」



我并不认为照本宣科地撰写故事,就是作家的工作。



我不想在那种东西上贴上「这是小说」的标签,任其在社会上流通。



「既然死了,就让他复活。」



「就是因为再也无法复苏,才是死亡啊。这是法律所决定的。」



生命活动不可逆性地停止。这就是死亡的定义。



「不过,在你的小说中总会发生奇迹呀。」



「我已经不打算再撰写会轻易发生奇迹的小说了。」



我与她的对话总是平行线。



她是在对强尼‧托卡喊话,但我已经不是强尼‧托卡了。两人的对话没有交集是理所当然的。



他人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两人在电话的另一头交换著简短的对话。虽然听不清楚,但这是个好机会。



「你似乎很忙,我挂电话了。」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开口:



「我知道了。总之,读一下我寄过去的书吧。」



「为什么?」



「只要读过就知道了。到时候,如果你还是不想出书,那就随你高兴吧。」



再联络,她说完后便挂了电话。







在小学六年级的暑假,我开始写起小说。吃完晚餐、洗完澡、刷完牙后,我就开始写下小说的第一行。那是祖母过世那年的夏天。



我头一次完成一篇小说,是我十八岁那年的春天。在我持续发烧三十小时,体会到孤独,并做好死亡的觉悟后。



我是因为畏惧死亡才撰写小说的。我想要创作些即使我死去,仍会留存下来的事物。所以,我创作童书,向能比我活得更长久的孩子们述说著。我希望即使我死了,我的文章仍会留存在某人心中。



不过,强尼‧托卡是办不到的。



只是让人广泛、肤浅地阅读,不会留存在心中的文章,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只要有某个人就好。



只要有一个人就已足够。



我想写出能深深烙印在心中的作品。



只要完成一篇能跨越我的死亡而持续存留在这个世上的小说,就已足够。







时间来到傍晚六点。



八月的傍晚六点,以傍晚而言还相当明亮。



我从信封袋中取出那本薄薄的书。



那的确是《我的死亡书》,是强尼‧托卡一边痛苦著逐渐死去,仅此而已的小说。为什么叫我读这种书呢?



那个编辑也是,自称死神的少女也是。



我感到有点在意。



我稍微犹豫了一会儿,翻开了书。



故事中,强尼‧托卡依然苦苦哀求著,请读者不要翻页。



我一点也不想翻阅这种书。



令人郁闷。这种单凭气势写出的文章,一点质感也没有。剧情冷不防地被打断,毫无条理地切换到另一个话题去。没有任何技巧可言,作者只在乎自己的意图显而易见。硬是举些不著边际的比方,随意的譬喻只会削减人阅读的意愿。



──如果是现在,我应该能写得更好。



我不由得这么想。



只要仔细挑选词汇,文章应该能更加流畅。如果多斟酌句读,节奏应该能更完整。多留意谈论轶事的顺序。减少不继续阅读就无法了解意思的表现方式。留心能轻易理解、令读者失去思考空间的写作方式就是因为没有彻底遵守这些要点,瞧,里面混杂了这么多杂音。



每一点都是相当基础的事。如果是作家,做到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强尼‧托卡却只会用无趣的词汇述说著无聊的话语。



模棱两可、搪塞敷衍、幼稚地述说著。



然后,我就这样死去了。如同我以前写过的,接下来只会剩下一直延续下去的空白页。



──事到如今,叫我重读这种书究竟有什么意义?



无聊。



我啪啪地翻动著空白页。



接著,在最后一页,唐突地。



奇迹发生了。



3



那个奇迹,只是很单纯的两句话。



在失去了述说者,原本应该是全白的页面上,我发现了文章。



那并不是印刷字,而是手写字。应该是以笔尖圆钝的铅笔写的吧?线条粗淡,边缘有些分岔。字迹称不上漂亮,应该是刚学会平假名的小孩子所写的。



一定是某处的某个人,误以为这是本童书而买下的吧。期待这本书会有著跟强尼‧托卡以往的作品相同的发展。



他应该觉得很莫名其妙吧。《我的死亡书》并不是适合小孩子看的书,也不是适合任何人的书。只是我用来杀害强尼‧托卡的作品罢了。



他或许曾期待里面会有令人兴奋不已的冒险,或许想为主角的勇气而感动,或许希望能因理想的快乐结局而展露笑容,而这是本背叛了他所有幻想的小说。不过,他还是读到了最后。



他一定十分失望吧?也或许会因为强尼‧托卡愚蠢的死法而感到悲伤。搞不好还会在内心想像著更精采的结局也说不定。



于是,他拿起了铅笔。



在那里补充了两句话:



强尼‧托卡,奇迹的大复活!



然后又写了很多、很多有趣的故事。



上面只写了这样的两句话。



宛如强尼‧托卡至今为止曾写过的童书般。



将单纯且有利于自己的奇迹,轻易地展现在你眼前。



4



莫名其妙,没有一丝条理,也没有任何伏笔,唐突至极。这并不算是一个故事。



然而,我却泪水盈眶。



我不由得沉浸在莫大的感动之中。



我的视线无法从这短短的两句话上移开。我无数次、无数次地反覆读著。



我感到歉疚。我终于了解了,我写了绝对不能写的小说。我不能让小孩子阅读这样的作品。不能让强尼‧托卡的读者阅读这种作品。我由衷感到后悔。



然而,我却开心不已,



有个读者在强尼‧托卡的小说上补充了这两句话,这令我喜不自胜。为什么呢?我明明那么厌恶。每当有人称赞强尼‧托卡的小说很有趣时,我总会忍不住抱头啊。而这简单的两行字,其中的美却是无庸置疑的。



我感到悲伤,被罪恶感笼罩,却又开心不已,泪水盈眶。



会被这段文字感动的人,全世界恐怕只有我而已。一定不会传达给其他人吧?不过,在我从迄今所读过的各种文章里获得的事物之中,这份感动最为庞大。



难以置信。



不过,不会错的。



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所寻找的事物。为了我而写的,我理想中的文章,毫无疑问地就在这里。



简直就是犯规。



我不认为自己写得出比这两句话更优秀的文章。



我无法想像会存在任何比这两句话更能令我感动的文章。



所以,我想撰写小说。



别无他法。



为了写这两句话的某人,我必须写出他所期待的小说才行。强尼‧托卡非复活不可。



其他的事,我完全无法思考。



总而言之,写吧。立刻开始动笔吧。虽然还没决定好开头,但我还是想面对书房的书桌,乾脆地敲下键盘。



虽然没有任何根据,但我敢肯定,现在的我应该写得出来。虽然可能跟我的理想有些不同。不过我现在应该写得出自己能够接受的小说才是。



我从板凳上起身,将握在手上的《我的死亡书》──以两行份的奇迹让强尼‧托卡克服死亡的故事──放进信封袋中。



我抱著信封袋迈开脚步,泪水令视野变得模糊。真是的,都三十岁的大男人了,哭什么哭啊?不过,没有办法,我太感动了。



我无法克制地跑了起来。我穿越公园,用力踩著柏油路。我很快就喘不过气来,不过,我一秒钟都不想浪费。就是现在,我现在必须写作才行。



我迫不及待地想赶回家。



对了,记事本。我将手伸进口袋,不过我摸到的并不是记事本,而是手机。这一瞬间,我想起那名编辑的事。



我激动起来,连自己正在做些什么、正身处何处都搞不清楚了。不过,对了,向她道歉吧。向努力制作强尼‧托卡作品至今的编辑谢罪,接著告诉她强尼‧托卡复活的事。就像撰写小说的第一行般,先从致歉的简讯开始吧。



之前我曾经对她说过:



──至今为止,你我合作出版的书籍中,没有任何一本是正经的。



不过,那是错误的。一定是错误的。



就算是如紧闭双眼、撝起耳朵、胡乱吶喊般,即便是关在书房中疯狂写著小说般孤独的工作也无所谓。就算独自一人绝对找不到那份价值也无妨。



只要一传达给某个人,言语、文章便开始拥有了意义。



但是,只有这一点我没有把握。



──我认为我的话语并没有传达给任何一个人。



我丧失身为作家的资格了。



耳畔响起她的话语:



──冷静一点。你这个想法不是认真的吧?



没错,她的指谪永远是正确的。



我拿出手机,设定好简讯的收件者后,开始打起讯息。输入文字很浪费时间,令人心烦。不过,总之就写吧。以强尼‧托卡的身分撰写。完成,重读一遍,又修改了几处细微的表现方式。



这样就行了。



正当我打算按下传送键时。



我听见了声音,尖锐的声音。我将视线从手机萤幕抬起。



回过神来,日暮已西沉。在被夕阳染得一片鲜红的世界中,浮现两道并排的光线,两道尖锐的白色光芒──车头灯,是汽车,就在我眼前。



──我必须在你死前将货物送达。



死神少女曾这么说过。



在我回想起这句话的同时,视野染成一片漆黑。







我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跟那位编辑第一次见面,是在车站前某间不值一提的咖啡厅。



我已经不记得她是坐在哪个座位上、点了什么饮料了。不过,我敢肯定的是,她将我当时出版的唯一一本作品抱在胸前。是人类的软弱之心聚集起来,产生了巨大怪物的故事。封面上印著我的本名。



我向她走近,她抱著书起身,向我深深一鞠躬。接下来,两人一定是交换了礼貌性的寒暄后就坐下了吧。因为当时是炎热的季节,我想我点的应该是冰咖啡。



到此为止的记忆都含糊不清。不过接下来的对话,我却能清楚回想起来。



「我读了三次。」



她开口。指的是我的书。



「你觉得怎么样?」



我怯怯地询问,她面带笑容地回答:



「这不是能够畅销的书。」



「究竟是哪里不行?」



「你指的是考量销量的话,该如何改进的意思吗?」



「嗯,对。」



她以纤细的指尖翻开书本。再也没有比自己的书在面前被人翻阅更令人尴尬的事了,那就像古老的情书被人重新读过的感觉。



「首先,从大纲很难想像出故事内容。很少有读者会拿起内容不清不楚的书。接下来,设定相当抽象、过于笼统。如果基础的部分没有说服力,就很难继续读下去。而且,无法了解每个场景想诉说些什么。一个场景所传达的讯息应该仅限于一个,如果能注意这一点,就会好读许多。」



对于她的话,我一项项认真地颔首附和。



我对于自己撰写的文章没有半点自信。当时的我仍是还在上大学的年纪是个甚至不晓得是否能够以作家自居的新人。



「除此之外,细节上的问题要举多少有多少。如果我是责任编辑,一定不会让这种形式的作品出版吧。」



我将视线落在咖啡厅的地板上。地板是以米色及奶油色的菱形磁砖拼凑成的,不可思议地,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



「不过,我也能了解将这份原稿制作成书的人的心情。」她突然改变了语调。「这并不是能够畅销的书,也不是会大受赞扬的作品。不过,不可思议地,是会令人想反覆翻阅的书。」



我将视线提高到桌面。



她继续说道:



「比如说,如果在打扫书架时瞥见这本书,就会忍不住拿起来翻阅吧。我想这本书一定有著某种会吸引人们注意力的特点。并不是文章的品质,也不是故事的意外性,而是更自然的突兀感。」



我询问



「什么是自然的突兀感?」



这纯粹只是个疑问。



只要顺著语意思考,就会发现这两个词汇是相互矛盾的。



「虽然将想法化为言语,并不是我的工作。」她将视线落在我的书上。「打个比方,就跟体温一样。如果有人将自己的掌心贴在自己背上,那感觉虽然突兀,不过却也再自然不过吧?」



接著她缓缓地阖上书,彷佛像要把体温移转过去般,将手掌轻贴在封面上。



「视情况而定,我会认为存在于书中的掌心温度,是比销量或完成度更具价值的事物。」



这么说完,她又笑了。



我完全忘记当时曾经有过这么一段对话,



不过,现在我却轻易地就回想起来了。宛如悄悄隐藏在书柜角落般,只要伸手拿下就能重新阅读。



──一定是这么一回事吧。



补充在《我的死亡书》中的那两句话中。



确实存在著我早已忘得一乾二净的温度。







尖锐的红色光线十分刺眼。



睁开眼睑,我想环顾四周,颈部却怎样也动弹不了,只能看见染成一片鲜红的天空。



全身没有任何感觉,甚至连痛觉也没有,只有大脑有种被塞住的感觉。



我应该是发生事故了吧,现在一定正倒在柏油路上。救护车还没来吗?虽然侧耳倾听,却听不见救护车鸣笛声。



不只是鸣笛声。就连嘈杂的人声、车辆声及风声,任何声响我都听不见。有种被扔在天空外层、被拋进外太空般的感觉。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外太空是不会有夕阳的。



在束手无策之际,耳畔突然传来声音:



「你还有意识吗?」



我原先以为是救护车抵达了,但看来并不是。就像是低头看向自己般,视野正中央出现了少女的脸。



我认得那名少女,我们几个小时前才在水族馆见过面,



莫可奈何,我询问:



「你真的是死神吗?」



我没有动嘴的感觉,就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不过她还是回答了:「当然。」



声音相当沉静。这令我感到焦躁。



「我还不能死,我得写小说才行。」



「这是不可能的,死者无法撰写小说。」



「你不是神吗?不能想想办法吗?」



「我什么也办不到。」



不过,我非写小说不可。为了写出那理想的两句话的,某处的某人,我得撰写强尼‧托卡的小说才行。



我想起在漂著水母的水槽前跟她的对话。



「对了,特殊情况。」



「特殊情况?」



「你曾经说过,死神之间存在著特殊情况。为了让混浊的灵魂变得纯净,有些情况是可以被允许的吧?」



「是的,没错。」



「我的灵魂应该非常混浊吧?我明明这么后悔。只要一个月就好了,只要给我时间撰写小说,我的灵魂一定就能变得纯净。」



这是个好方法,应该还有交涉的余地。



然而,死神却摇头。



「不,不行。」



「为什么?」



「你的灵魂已经几乎没有半点混浊了,现在非常澄澈纯净。」



「不可能。」



我很不甘心,很悲伤,是如此的依依不舍。所以──



死神说了:



「依恋跟混浊与否无关。灵魂并不会因此混浊。」



「你骗人,怎么可能──」



「是真的。依恋是正常的,这是应该存在的。」



我无法反驳。



我也不认为接受死亡的灵魂会是美丽的。



「我什么时候会死?」



她微微地垂下眼睑。这名死神头一次露出有人味的表情。



「就快了,你已经几乎跨入死亡了。」



我无法哭泣,也笑不出来。



恐怕也无法呼吸,表情也没办法改变。只是很想低语「怎么会」而已──这怎么可能?



死亡即将到访,应该是如此。不过,我对死亡仍一无所知。甚至连脚步声都听不见,只是隐约感到恐惧。如同刚开始撰写小说时那样,如同第一次完成小说时那样。



──我对死亡如此一无所知。



明明不懂,却写了。



薄薄的《我的死亡书》,那种绝对不应该问世的作品,



──我真是太糟糕了。



我对强尼‧托卡的读者感到愧疚,因为我让《我的死亡书》这种东西成为我最后一本书。



「在最后,你有什么话想说的吗?」



「有。」要多少有多少。「我想述说的话,多得可以集结成书了。」



强尼‧托卡必须述说才行,他必须用那能说善道的文体讲述故事才行。



「对不起,那是办不到的。」



我隐约可以理解,睡意袭来。不对,这真的是睡意吗?视野逐渐朦矓,然而天空仍然没有改变。彷佛连云朵、光线都没有移动般。简直像是只有我一个人被时间给遗忘了。啊啊,只要再一本就够了。



我想撰写读者期待著强尼‧托卡会写出的小说



我感到后悔,沮丧万分。



接著,我终于想了起来。



强尼‧托卡已经写了一段文字,那并无法称之为小说。我写了一篇只是简短的、并没有任何意义的文章。



「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我刚刚在手机上写了一封简讯,收件者也已经设定好了。所以,希望你帮我按下传送键。」



那里头的内容一定是最适合强尼‧托卡的结局的文字,一定远比《我的死亡书》更有价值。



虽然无法达到我的理想,不过那既能够产生后续的故事,也能暗示结局,这应该能成为这样的开头。



在我失去生命之前,某处的某人凑巧地令奇迹发生了。



强尼‧托卡复活了。



当晚,某位编辑的手机里收到一封简讯。



那是她所负责的作家传来的,也是她个人相当喜爱的作家。不过,他已经有三年左右没有出版新作品了。



编辑希望他能够继续撰写小说,为了让所有读者能够继续阅读他的书,他非写不可。她怯怯地打开简讯。



接著,阅读内容,她笑了。



虽然泫然欲泣,但她笑了。



她原本想立刻回覆,但却找不到适合的话语,因此只是默默地看著小小的萤幕。







谢谢你寄给我这篇理想的文章。



那确霣令奇迹发生,让三年前死去的作家复活了。



我现在很想写小说,非常非常想写小说。



我并不知道那会成为何种作品。不过,即使既简单、又愚蠢、一点文学价值也没有,却能让某处的小孩由衷地感到开心。我想撰写那样的小说。



就算孩子在长大成人后,将我的书完全遗忘也无妨。



不过,希望是令曾是孩子的大人,某一刻在陪伴自己的孩子时,会突然回想起来那般的.,不经意地望向书柜时,仍会躺在角落、留有热度那般的。



我想撰写那样的小说。



敬请期待强尼‧托卡的下一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