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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尼‧托卡的《我的死亡书》(1 / 2)



每当你翻过一页,我就离死亡更近一步。



阖上这本书!



啪哒一声把封面阖上,用胶带一圈一圈地捆起来,然后再也不要翻开!



你可以用麦克笔的粗字那端,在书中大大地写上自己最讨厌的家伙的姓名。如果房间里出现蟑螂,你也可以拿这本书使劲砸下去。然后跟红萝卜皮、空牛奶盒或用过的卫生纸一起装进塑胶袋里,在丢可燃垃圾的曰子里拿去扔掉。



这是《我的死亡书》。



所以这本连故事也称不上的无聊书籍,结局早已决定好了。



我会死去,然后结束,除此之外什么也不会发生。没有救赎、没有感动,也没有任何讯息。只是宛如小石子的我,被扔进河里般地死去罢了。扑通一声,仅止于此。



你会想读这种小说吗?



将你那充满可能性的丰富人生的一部分用在这种池方上,真的值得吗?



我敢断言。这根本是一种浪费。相较之下,凝望蚂犠的行列还更有几分意义。专心一意地搬运粮食的蚂蚁,或许会教导你劳动的尊贵之处,或者还会指谪出人类社会的矛盾之处也说不定。



不过,这本书中什么也没有。不具哲理、不具任何有意义的知识,亦不具富于机智的玩笑,完全没有。



自我介绍迟了。



我的名字叫做强尼.托卡,是本书的作者。



而这本书是《我的死亡书》。强尼.托卡的《我的死亡书》。



或许你还是无法理解。不过,听好啰?这本书的规则非常简单。



•每当你翻过一页,我就离死亡更近一步。



•当我死去,这本书便结束了。



仅此而已。



能够拯救我的方法就是,你停止阅读这本书。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所以,现在立刻停止阅读,阻止悲剧进行,千万不要翻页。



拜托,请你阖上这本书。



啊,你翻页了。



你并不知道那是多么残忍的事。你并不知道每当你翻过一页,我就会有多痛苦。



不,我并不是在责怪你,这是莫可奈何的。大多数作者在撰写小说时,总会祈祷自己的作品能够有更多人阅读,只是我的书比较特殊。这一点希望你能理解。



来谈谈我的事吧。这是件非常难为情的事,但现在还是来谈谈吧,因为这必定是能说明这本悲剧性书籍的唯一方法。



强尼‧托卡。你一定觉得这个名字很蠢吧?不用在意,我也这么觉得。啊,这当然不是我的本名,因为我是个日本人。



我出生的地方并不是大都市或乡下,而是个无趣的城市。



我爱著我的故郷,但这并不是因为我出生的城市很有魅力。无论生在南极、生在火星,或是生在养热带鱼的水槽一隅,无论生在何处,我都会同样喜爱著那个地方吧。因为这就是所谓的故乡。



出生在无趣城市的我,成长过程也相当无趣。我是个没什么特别之处的孩子,在班上依身高排序时,我也总是正好在正中间。



如果硬要寻找堪称特徵的部分,我想顶多也只有写小说这件事了。



在小学六年级的暑假晚上,我开始写起小说。十分唐突,却也理所当然。吃完晚餐、洗完澡、刷完牙后,我就开始写下小说的第一行。



我不知道理由。总而言之,我写了起来,那种感觉与饥饿感或睡意类似。就像吃饭睡觉那样,我将其视为生存的必要条件,持续写作著。



不过,我并没有将故事完成。



我总是在写到一半就打住。因为觉得自己所写的内容非常无趣。总是完全离题,否则就是内容尽是些众所皆知的事,于是在完成之前就会先感到厌恶。所以我总会立刻放弃,但却又开始接著写起另一个故事。



总之,我就是这样的孩子。没有自信、没有干劲,也没有耐性。不过我也讨厌乾脆地停止写作,因此总是犹豫不决地撰写奢没完成的小说。



──怎么样?很索然无味吧?



你差不多该觉得不想读下去了吧?你用不著在意喔,只要阖上书就行了。



毕竟我也不想死。



……你还要继续读吗?



你继续阅读这本书,就代表你会杀了我喔?



的确,或许在这世界上的任何一处,都不存在能够制裁你的法律。



拯救可悲的作家──而且现在还是故事的登场人物──这种法律,无论在模范六法、汉摩拉比法典,抑或是旧约圣经上或许都不曾记载。话虽如此,也不代表你就可以杀了我也无妨喔?



也许你会觉得我在述说这些话时十分冷静。不过,并非如此。



从刚才开始,我的头就彷佛要裂开般疼痛,心脏怦怦作响,泪水盈眶,使得我的双眼看不清楚。虽然如同发著高烧般头晕目眩,但还是竭尽全力地挤出最后的力气对你述说著。



而我的身体状况也随著你每翻过一页而每况愈下。宛如一把槌子正强劲地敲打著插进胸口的桩子般,确霣地恶化著。



在这令人绝望的情况下,我所能做的就只有对你述说。我只能相信你终将阖上这本书,并继续述说著。



正如我在前一页所提到的,我是个会写小说的孩子。不过,我从来没有完成过任何一篇故事。



我现在很清楚。当时的我并没有题材想写,并没有故事想述说。重点只有写作本身,所以并没有必要将故事完成。



这样的我打出生以来头一次完成一篇小说,是我十八岁那年的春天。



当时,我才刚进入距离出生故乡非常遥远的大学就读。我刚开始独自生活一周左右,就发起了高烧。



原因不详。我原本以为那是一般的感冒,但我没有咳嗽、没有打喷嚏、没有头痛也没有肚子痛。只是烧到体温将近四十度,意识模糊,无法起身下床。



当时非常孤独,我那时还没习惯独自一人的曰子。



高烧持续了三十小时左右。那段期间,我或许是在昏睡著,也或许是清醒著。我不确定自己究竟身处于梦中抑或是现霣之中,在意识蒙矓之际,我一直凝望著天花板,与孤独相视著。



在独自一人的情况下发烧,令我单纯地感到恐惧不已。就像被放在路旁的布丁,一边害怕自己不晓得什么时候会被某种巨大的事物踩扁,一边颤抖著。



所以,我在脑中创作故事。简直像是在对神明祈求般。



和以往相同,我将其视为生存的必要条件,在脑中不断创作著文章──



──不行了,意识、模糊了。



胸口好痛,剧烈疼痛伴随著心跳回荡著。不知不觉中,口中乾渴不已。身体莫名发烫,然而却有股寒意从背脊涌上。指尖已经没了感觉,身体彷佛要从末梢开始化为灰烬崩落一般。



你必须阖上这本书。否则这样下去,我真的会死掉。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



在我十八岁那次发著高烧时,也曾做好死亡的觉悟。



当时孤单一人的我,彷佛溺水时挣扎著般思考著故事,在脑中不断创作著文章。在孤独环绕下,我终于再也找不到半点想述说的话语。



在经过三十小时后,热度突然从我体内散去。



留下的只有被汗水浸湿的床单。



我在发烧时所想到的故事、文章,也完全从我脑海中消失了。



不过,只有一点我敢确定。对我而言,故事就是救赎,当我被逼得走投无路,因孤独及死亡的恐惧而颤抖时,我仍在脑中撰写著文章。



当我意识到时,对我来说,生存已经等同于写作了。



我从床上起身后,用大玻璃杯喝了三杯水──我的喉矓非常乾渴──接著摊开笔记本、削起铅笔。我将五支HB铅笔削得漂漂亮亮的,接著开始写起故事。就这样一直撰写著。



第三天的早晨,我完成了一篇短篇小说。是聚集了人类的软弱之心所产生的怪物,包覆了整个世界的故事。



那并不能称为杰作,不过,我确实完成了一个故事。我一边祈祷著,希望这个故事能成为某人的──老霣说,是我自己的──救赎,并花了一个月左右修改了文章。



这篇短篇小说得到某间小出版社的小奖,印制成一本非常薄的书。有短短一段时间被放在书店架上的一隅,然后悄悄消失身影。



那是我第一本出版作品,是唯一一本在封面上印著我真正的名字,而非强尼‧托卡这种愚蠢名字的书。我非常喜欢那本书,虽然完全卖不出去,但我至今仍希望有更多人能够阅读那本书。



我现在连说话也十分难受了。但只有这点,我希望你能了解。



我喜欢故事,我非常喜欢写作。



不过那样的小说,现在却可能杀了我。



如果你认为这是场悲剧,我恳求你,请别再继续翻页了。



……够了,我懂了。



你如果想杀我就杀吧。



所谓的作家,所谓的小说,不过只是那种东西。



无论我多希望你能继续往下读,你仍拥有随时阖上这本书的权利。



同样的,即使我再怎么希望你不要继续往下读,你仍拥有翻页的权利。对于这点,我无能为力。



我的话就在这一页结束了。



当你翻开下一页时,我已经死了吧,已经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了吧。



接下来就会剩下一直延续下去的空白页面。由于作者已经不在了,原本应该用故事填满的空白页,就只能代替尸体躺在那里而已。



或许你原先期待著,不晓得这本书中有什么直截了当的谜题存在。



为什么你阅读这本书,会与我的死有关呢?



为什么我身为作者,会让自己成为故事中的登扬人物,甚至还想杀了他呢?



你或许曾期待这类谜题能轻易池被解开,犹如图书馆的书架般被整齐罗列,搞不好还能有个堪称美好结局的结束也说不定。



不过那种事是不会发生的。



在我说明完一切之前,我就死了。



其霣我很想将一切交代清楚,不过,留存在我内心最后的自尊并不允许我这么做。所以,这个故事会在强尼‧托卡的死因成谜的情况下结束。



我希望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下这段话:



『一边难看地哭泣,一边再三请求读者不要翻页,最后终于毫无意义地死去的强尼‧托卡长眠于此。』



逊到不行的结局。



是个非常适合这无趣文章的结尾。



好,时间差不多了。



你就翻开最后一页,杀了我吧。



亲手结束这本强尼‧托卡的《我的死亡书》吧。



非常感谢你阅读这无趣的文章到最后。



永别了。



0



后面剩下的就只有永无止境的空白页面而已。



强尼‧托卡死了。



以薄薄的《我的死亡书》为结尾,他再也没有撰写小说了。



只要站在巨大的水槽前,就会立刻忘记现在才刚进入八月。明明约莫十五分钟前才在盛夏的阳光下行走著,但却已经回想不太起来那种热度了。



水族馆昏暗的通道令人联想到深海。不过与实际的海洋恰好相反,只有深海鱼群优游著的水槽内部因灯光而闪动光芒。



我并没特别喜欢鱼。



不过我喜欢水族馆,或许是喜欢眺望大量的水,也或许是喜欢这种令人彷佛静静地置身其中的孤独空间也说不定。



待在水底会令人意识到孤独。我小的时候,在人多得摩肩接踵的市民游泳池中游玩时,只要屏住气息潜入池底,就能一个人独处。光是这么做,喧嚣及太阳就彷佛都离我远去了一般。



我避免发出脚步声,在通道上前进。



因为现在是平常日中午的缘故吗?水族馆里的游客很少,我现在只看见一组年轻男女。虽然是在暑假时期,却完全看不见小孩子的身影。这座水族馆即将倒闭的传闻不断,但看来这或许终将成为事实了。真遗憾。



发现通道旁设有蓝色板凳,我在那里坐了下来。



正前方是水母的水槽。海月水母轻飘飘地漂动著,蓝水母则以帮浦般的动作从它身旁横过。水母的姿态虽美,但那是因为我们之间隔著一层坚固的玻璃之故。如果在没有任何阻隔的水中被水母群包围住,我没有自信还能认为它们是美丽的。



动作缓慢的水母会令人忘记时间的存在。



无论凝望多久都不会感到厌倦,但我并不是为了看水母才到这座水族馆来的。



我从口袋中拿出与文库本差不多大小的记事本,翻开来。从水槽透出的光线微微的照著手边。虽然昏暗,但不至于看不见文字。我满足地用右手握住原子笔,接著停在那儿。



我打算撰写小说。



我在决定小说的开头时,总会独自一人前往可以令我平静的地方。比如说不合时宜的海岸、比如说没有景色可欣赏的山顶、比如说即将倒闭的水族馆。



在那里想出能令自己接受的第一行后,我就会回家,正式开始执笔写作。



不过,开头总会令我十分犹豫。



在想出来之前,我可能会花上数日、数周,视情况,甚至可能耗上数个月的时间。



因为第一行会决定第二行,第二行会决定第三行,所以开头可说是暗示小说整体的存在,必须十分小心谨慎才行。节奏流畅、能引起读者的兴趣、尽管如此,目标却也不那么明显、连接著下一段话、并延续到最后一段话。那必须是确实拥有呼吸、活生生的文章才行。



我打算在想出理想的开头之前尽情地烦恼,不过,单是看著什么也没写的记事本也挺无趣的。于是我试著抄写起优秀小说的第一段。



在我所知的范围内,我认为拥有最优秀开头的小说是夏目漱石的《草枕》──我一边攀登山路,一边心想。过于理智,会令人不够圆滑;过于顺从情感,会令人感情用事;过于固执己见,会令人变得死板。总而言之,这世间并不易于居住。



我靠著记忆,在记事本上写了两页份的文章。果然很美,美丽的开头会成为整体的主题贯穿小说核心,并暗示结局。宛如在海上奔驰的浪潮般联系著整体。



我盯著写在记事本上的《草枕》第一段好一会儿。



接著,突然有声音传来。



「你在做什么?」



因为我并没有注意周遭,迟了一会儿才发现那句话是在对我说的。



我抬起头,有个女孩子站在面前。年纪大概是国中左右吧,是个身穿白色T恤及丹宁迷你裙的女孩子。她的手上拿著一个大信封袋,因为昏暗看不太清楚,但那应该是事务用的牛皮纸袋。



「你在水族馆里不看水槽,究竟在做什么呢?」她说。



好久没有国中女生向自己搭话了,或许自从我国中毕业以来,就没再体验过了。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我今年已经满三十岁了。



「我喜欢安静的地方。」我回答。「看水槽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



她微微侧头。



「不过,里面有水母喔。」



「是啊,一般的水族馆里都会有水母。」



「这是我头一次见到这么奇特的生物。」



「那你就趁这个机会仔细观察看看吧。」



最近的国中生连水母都没看过吗?虽然这么想,但我却怎样也回想不起来自己头一次看到水母是什么时候的事。虽然应该是比上国中还早之前的事,也搞不好是更晚的事。当人在谈论孩子的事时,总会忘记自己也曾是个孩子。



我将视线转向水槽。海月水母缓缓漂动著。的确很奇特。



「如果这是一种生物,那么似乎也没有理由认为,漂在海中的塑胶袋并不是生物了吧。」



「水母会死亡,但塑胶袋不会死亡。」



「可是塑胶袋只要一破掉,就会失去功能啰。所谓的死亡,也就是失去功能吧。」



「不,死亡并不是那种性质的事物。」



她以莫名肯定的语调回答后,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还真有自信。」



「你是指什么?」



「你似乎对死亡知之甚详。」



她以稚气的动作颔首。



「我经常在思考,所以我不可能搞错死亡的定义。」



真是不可思议的女孩子。



「那种事只要交给专家就行了。比如说医师,或是宗教家──」



或者是作家,我本来想接著这么说,却打住了。我是一名作家──至少在三年前为止曾经是──但我并不是研究死亡的专家。



「我是专家。」她开口。「比任何人类都来得专精。」



「你这个学生?在做那种研究吗?」



她看起来似乎是还没受完义务教育的年纪。



「不,我并没有上学。」



「咦?为什么?」



根据她的理由,我或许应该劝她去上学比较好。对学生而言,所谓的教育或许是无趣且毫无意义的事情也说不定。但总比没有接受教育的人生来得有趣许多,也更有意义才是,我这么认为。



她回答:



「打从我出生起就是这样,并没有那种制度。」



她的回答与我预测的答案不同。



「你出生在没有实行义务教育的国家吗?」



我再次仔细观察,她看起来的确不太像日本人。



复杂的黑色眼眸宛如以各式各样的颜色融合而成。相反地,她有著纯粹的白皙肌肤,双眼大而圆润,鼻子与双唇小巧可爱。她的五官很难令人联想到某个特定的国籍。硬是要说,比较接近一半或四分之一的混血儿,是个拥有神秘魅力的孩子。



她以令人无法看穿想法、面无表情的冷淡态度看著我。



「我不确定以国家这个词汇形容是否适当。总而言之,我出生的地方,并不存在所谓的义务教育。」



「原来如此。」打破砂锅问到底似乎不太礼貌,虽然这么想,但我终究还是因为好奇心作祟而忍不住询问:「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这里」的意思指的是「这个国家」。不过,她似乎以更狭隘的定义解释了这个词汇。



「这是打工,我是送东西来给你的。」



「打工?」



她点头。



「为了支付手机的月租费,我需要日本货币。」



真是个简明易懂的理由。相当乾脆,我很喜欢。



她将右手中的大信封递给我,上面工整地贴著一张宅配托运单。我收下那个信封,藉由从水槽透出的光线看著。寄件者是以前曾帮我出过书的出版社,收件地址是我家。



「只要塞进信箱里不就好了?」



「不过,必须要有你的印鉴或签名来证明确实送达了才行。」



这里,她指著托运单一隅。我用跟记事本一起携带的原子笔,在那里写上姓名。



话虽如此,真不可思议。



我从没听说过有宅配会将货物送到水族馆的水槽前的。虽然托运单的角落印有著名货运公司的名称,但我实在不认为这是宅配服务的一环。特地找到每一个收件者递交货物,实在是太费工夫了。



「真亏你能找到我在这里。」



我一边询问,同时打开信封-



或许是什么特别的物品,某种无论如何都要立刻送到我手边的物品。



她回答:



「我只是偶然得知的。」



「知道我在这里的事?」



「对。」



「这理由令人有点难以接受啊。」我和她是初次见面。「你为什么能偶然得知某个素未谋面的人的所在地?」



「是因为我另一份非打工的工作的缘故。」



「你还有宅配之外的工作?」



「那是我的正职。」



装在信封里的是一本书,一本薄薄的书。



我非常熟悉。《我的死亡书》,这是我三年前的作品。



「我是死神,死神能够得知即将死亡的人的所在地。」



女孩子这么说?







我的死亡书。



强尼‧托卡的《我的死亡书》。



「你为什么要写这种书?」



编辑傻眼地叹气。



她已经担任过我许多本书的编辑了。截至目前为止,我出版过十四本书,当中其实有十二本书是由她经手编辑的。例外的只有我的出道作,以及由另一间出版社出版的最新作品《我的死亡书》而已。



「你懂吗?作者的名字是一种骄傲,就和迪士尼或丽思卡尔顿相同。是无论如何都要守护好,竭尽全力地使其拥有极高价值的事物呀。」



受到她的影响,我也差点跟著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才咽了回去。为了蒙混过去,我笑了。我想起从前跟女孩子提分手时的事,那时我也会拚命地避免叹气,并勉强地露出笑容。



「大多数的读者,才不会去注意作者的名字。」



「你错了,读者只是略过大多数书籍上的作者名字而已。」



「我不懂这有什么差别。」



「完全大相径庭。并不是只有特定读者会注意作者的名字,而是只有特定作者会让读者注意到自己的名字。」



编辑又叹了一口气。



就像在看著中意的衬衫上那块污渍似的。



「有意义的作者名的确没那么多。对大多数的书而言,印在标题下方的名字是没有意义的。不过,强尼‧托卡,你不一样。」



强尼.托卡。



愚蠢的名字。



「你的读者是冲著你的名字买书的。强尼‧托卡这个名字,比任何宣传文句更有聚集读者的力量。是你和我一起将强尼‧托卡培育成极具价值的名字的,不是吗?」



我还是无法这么认为「强尼‧托卡」一词是在指我。



我是从和她搭档创作书籍起开始使用那个名字的,这是她的提议。



我的小说多半是童书。在我刚开始出书的时期,翻译童书正好形成一股热潮,比起写著日本姓名的童书,写有欧美姓名的童书更是畅销。任何人都很清楚,这不过是一时的流行,不过她却决定利用这股流行。



所以她提出了取笔名的建议。



她要我取个类似外国人名的笔名。



我列出一份姓名清单交给她。约翰‧帕提、罗伯特‧夫莱特、杰克‧多利玛。我随意拼凑出几个愚蠢的名字。



其中之一就是强尼‧托卡。因为当晚,我凑巧喝过名字相近的威士忌。



她似乎非常中意这个名字。「这名字非常适合你聒噪的文体。」她说。从那天起,我就成了强尼‧托卡。



她应该是个优秀的编辑吧。以强尼‧托卡之名出版的书,每一本都卖得很好。只要走进大书店的童书区,几乎都会有强尼‧托卡的专区,伴随著日本人印象中那种有著开朗笑容的美国青年的插画。



那是将强尼‧托卡绘制为角色的插画。跟我一点也不像,五官的任何一部分都跟我截然不同。然而,世人所认为的强尼‧托卡,就是那个插画人物,不是我。那露出开朗笑容的美国人,才是强尼‧托卡。



「吶,你有在听吗?」她开口。



我勉强地微笑著回答:



「当然有。」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那么,能请你说明一下吗?」她咚地敲了《我的死亡书》。



「为什么要出版这种背叛所有读者期待的书籍?而且还请名不见经传的小出版社偷偷出版。」



「对方委托我撰写原稿。」



「如果不想写,用不著勉强接下来呀?」



「对方说写什么都好。所以,我就随心所欲地写了。」



「你想写这种书吗?」



「不是。不过,我想在书中死去。」



无论如何,我必须杀了强尼‧托卡。



很长一段时间,她彷佛瞪著我似地盯著我看。



「算了。」怎么听都不像算了的声音。「现在还来得及挽回,赶快出版下一部作品吧。为了让读者忘记这种书的存在,出版跟以往相同的正经童书吧。」



正经的童书。



我在心中数度复诵这句话。



就像自残行为一样。令我感到悲伤。



「我当然会写小说,不过,我不会再写跟以往相同的文章了。」



我绝对不会再写了。我就是为此杀死强尼‧托卡的。



她的面容扭曲。



「那你要写什么?」



「理想的文章。无论花多少时间都无所谓,我想写出我自认最美丽的文章。」.



这就是我杀害强尼‧托卡的动机。



我的目标是写出理想的文章。



因此,我不得不杀害违背自我意志、持续撰写无趣小说的强尼‧托卡。



这是不可能写进作品中的理由。



只要有书迷在,作家就绝对不能贬低自己的书籍。无论内心再怎么厌恶,还是不能将想法传达给读者。



「还有,」我接著说,心中一面想著这真像道别的话。「至今为止,你我合作出版的书籍中,没有任何一本是正经的。」



那是大约三年前的事。



是我杀了强尼.托卡后不久的事。



自那天起,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我是死神。死神能够得知即将死亡的人的所在地。」



女孩子这么说。



水母依然在水中漂动著,犹如灵魂般。



总之,我将刚从信封中取出的《我的死亡书》再次放回信封中。



──真是个恶劣的玩笑。



我指的是死神的事。



死神会在各式各样的故事中登场,在神话故事中也经常出现。当然不至于出现在圣经中──死神也是神,因此与一神教相悖──不过,却存在著角色相似的恶魔。



不过,在各类书籍中登场的死神,与眼前的少女之间并没有任何共通点。



所谓的死神,大多手持镰刀,身穿著黑色长袍。身躯经常只剩白骨。没有双脚,可以飘浮在半空中,或乘坐在像木乃伊的马匹上。不应该是个身穿丹宁迷你裙,露出白皙大腿的女孩子。



她继续说道:



「我必须在你死前将货物送达,否则我的打工就不算完成,因为这需要你签名或盖章。」



「我要死了?」



「对。」



「什么时候?」



「除了特殊情况以外,不得公开此事。」



「为什么会死?」



「那也是秘密。当事人不可能得知的资讯,必须保密。」



这部分似乎有些矛盾。



就像在修改小孩子创作的故事设定般,我指谪:



「我即将死去这项资讯,我原先并不知情。既然如此,你向我坦白自己是死神这件事,应该也是违反规则的吧?」



「特殊情况例外。」



自称死神的少女说明。



死神所回收的灵魂愈纯净愈好。所以如果为了去除将死之人灵魂混浊的部分,是可以公开特定资讯的。



「为什么灵魂愈纯净愈好?」



「回收后的灵魂,仅会取出其中纯净的部分再生。据说灵魂愈是纯净,可再次利用的比例就会愈高。」



就像将宝特瓶洗乾净后资源回收的感觉,她说。



「那么,等灵魂变纯净后,你就会杀了我吗?」



「不,我只会等你死去后再回收灵魂而已,死神杀人的情况是相当罕见的。」



「原来偶尔会有啊。」



「我并没有经验。不过根据工作内容,似乎也有不得不这么做的情况。」



「哦,比如说?」



「这只是传闻罢了,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



「你不是死神吗?」



「若是要说,我是资历较浅的死神。」



「原来如此。」



这些设定都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吧?或是根据什么故事改编的呢?我虽然试著回想起部有死神登场的小说,但还是无法确定。



我很想知道她究竟设定得多仔细,便继续追问:



「你为什么会当死神?」



「就跟你当人类的理由是相同的。因为我一出生便是如此。」



「是一男一女的死神生下了你吗?」



「不,即便没有双亲,死神仍会诞生。」



「那就跟人类不一样了。」



「人类也是相同的。生命是连锁的、彼此相连的,因此一定会有起源。从前也曾经存在过没有双亲的人类。」



「亚当与夏娃。」



「那是什么?」



「就是最初的人类啊。你不知道吗?这是在旧约圣经的创世纪中登场的人物。」



「我头一次听说,他们是美国人吗?」



「不,他们不是美国人。」



我原本打算分别说明旧约圣经与美国建立的事,但因为实在太过愚蠢而作罢。毕竟两者都是相当漫长的故事,我并不认为特地解释有什么意义。



我看看手表确认时间。下午四点,差不多该认真思考下一本小说的开头了。



「总而言之,」这真是好用的词汇。总而言之。「我还有工作,差不多该走了。」



死神少女颔首。



「我要再多看一下水母。」



「是吗?再见。」



我从板凳上站起身。



「对了──」死神少女用视线指著我手中的信封。「在你死前,你最好读一下那本书。」



信封袋里装著的是《我的死亡书》。



在我死前,我比较想阅读以更优美的文字写成的书。



虽然这么想,但我一句话也没回,挥了挥手便离开水母的水槽前。



2



格伦‧顾尔德死于一九八二年。



他是一名钢琴家,经常演奏巴哈的乐曲。自三十二岁起便不再参加音乐会──这是十分特殊的。在他那个时代,在音乐会中获得成功,便代表身为钢琴家的成功──而是专注于可反覆录制的唱片上,独自一人持续寻找著他心目中理想的乐音。然后,他死于一九八二年,年仅五十。



据说,在他过世时,枕边放著两本书。



一本是圣经,另一本则是夏目漱石的《草枕》。



──我的理想,就是写出那样的文章。



我想写出一本能在某人生命终结之时,陪伴在他枕边的书,在某人与孤独的死亡面对之时,能被允许待在他身边的文章。而那是强尼‧托卡绝对办不到的事。



我虽然走出水族馆,但并没有特别想去哪里,便在公园的板凳上坐了下来。



抬头仰望天空,夏日的阳光令人目眩。蝉鸣声从后方的树木上传来,彷佛在吶喊著自己还活著。



耀眼与嘈杂,令我闭上眼睛。



我得想出下一部小说的开头才行。



我寻找著我心目中的理想。



就算不被众人接受也无妨。我寻找著能令自己觉得美丽、令自身受到感动的文章,我只能从这里著手。倘若能有幸邂逅与我拥有同样感性之人,我唯有努力写作,以期让此书成为对方毕生的最爱而已。



我所撰写的小说,这辈子只需要再一本就够了。不是长篇小说也无所谓,只要整体以完美的文章构成,就算是个极短篇也无妨。只要能够完成,接下来就只能向神祈祷了。希望这篇小说能顺利地送到某处、某个能够了解这篇文章价值的人手上。



为此,首先我必须寻找理想的文章才行。



我在开始思考故事之前,寻找著开头的第一句话。



找出能顺利生出第二行、第三行,并连贯结尾的第一行,便是创作小说最初的准备工作。我相信无论是舞台、故事,或是登场人物,随后都会自然而然地诞生。



当我还是强尼‧托卡时,这件事是不被允许的。



那时的准备工作,是从设计出能令所有人轻易产生共鸣的角色、斟酌著王道且单纯的故事开始的。一切都是套用故事的公式来创作。绝不允许有所偏差。



以老套的手法,描绘著虚有其表的感动。



以浅显易懂的恶搞口吻,撰写著为了受到嘲笑而写的玩笑话。



也会以模棱两可的描述方式,让不合逻辑的故事显得崇高有格调。



尽情滥用爱啦、紧张感等,各种过去的伟大作家们发现的事物。



真是无聊透顶。



那种东西才不是我所期望的小说,也不可能是任何人所期望的小说。



所以,我杀了强尼‧托卡。为了让我能写出正经的小说,他唯有一死。当拙劣的文章被人阅读,作者便会痛苦死去的《我的死亡书》是必须的。强尼‧托卡必须一边疾呼著不要翻页,一边逐渐死去。



现在,我自由了。



我可以随心所欲地花费时间寻找为了自己而写的文章。



这是我一直以来所期望的。作家绝对不能一边心想「我不想被人读到这种文章」一边撰写小说。有些事比销量更为重要。



我不需要肤浅的感动,就连故事也无关紧要,那种东西并不是本质。我所期望的只有美丽且无瑕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