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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话 轻盈的脚步声。千年不古的道理。人,多少有些不正常——雪野(1 / 2)



耳边传来轻盈的脚步声,一抬起头来,就见到一位撑着透明塑胶伞的少年站在那儿。



目光交会只在一瞬间。雪野垂下双眼,讶异自己竟然连对方走得这么近都没有察觉。大概是聆听雨声到出神了吧!



少年带着几分犹豫地走进雪野避雨的小小凉亭里。穿着制服、感觉像是乖乖牌的高中生,会在平日的早晨来到公园,还真少见。跷课却跑来必须付费的日本庭园,倒也风雅。



雪野起身走到凉亭的里边,挪出空位给少年。少年有礼貌地低头致意,收起雨伞在边缘坐下。木制长椅「唧——」地发出轻响。



五月的滂沱大雨笔直落下,四周可听见欢悦鸣啼的清脆鸟啭、伴着敲打屋顶的雨声和屋檐上滑落的雨滴,以及铅笔在笔记本上滑过的轻柔沙沙声。少年从刚才就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没有摊开教科书,大概不是在念书吧?幸好他不是那种会开始听起音乐的小屁孩,雪野不禁松了一口气。



L型的狭窄长椅围出仅两公尺见方的空间,奇妙的是两人虽分据长椅两端,却没有影响到雪野的心情。她继续喝着刚才的啤酒,丝毫不以为意。



虽然公园里禁止喝酒,不过,管他的!这孩子应该也不会在意吧?毕竟我们同样不务正业。



「啊!」少年突然轻呼一声弄掉了橡皮擦,并弹到雪野的脚边。



「拿去吧!」雪野拾起橡皮擦交给少年。



少年连忙起身接过,「啊,不好意思。」



少年焦急的声音中带着十几岁孩子的稚嫩,雪野没来由地觉得顺耳,不由得绽开了笑容。他继续回头写笔记。雪野发现自己很久没有这样的好心情了,明明每天都过得莫可奈何,今天竟然为了这点小事感到开心。真怪!雪野啜了一口啤酒,再次眺望雨中的庭园。



倾盆雨势从刚才便丝毫未减,仔细凝视各种样貌的松树,就会发觉它们看起来像是一颗巨无霸蔬菜或不知名的动物剪影。清一色的灰蒙天空,仿佛像是某个人拿了罩子密实地盖住了东京。池面上接连扩散的涟漪,像是絮叨不停的话语。敲打在屋顶的雨声,听来像是技巧拙劣的木琴演奏,节拍似对似错。是啊,我也是如此。



我的节奏感真的很差。我的母亲既会弹钢琴又很会唱歌,为什么我对音乐那么没有天分?小时候,除了我以外,班上每个人都能把木琴演奏得行云流水,令人赞叹,吹奏直笛的指法也像变魔术一样。话说回来,为什么这世上所有人的卡拉OK都可以唱得那么好?为什么大家都知道那么多首歌,而且还能毫不犹豫地说唱就唱?明明学校里没有教导如何唱卡拉OK,也没有专门的补习班啊?该不会大家都一个人躲起来偷偷练习了吧?那个人……过去也常常带我去唱卡拉OK……。



「请问一下。」



「咦?」少年忽然开口发问,雪野因此愣了一下。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咦?……没有。」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这么突然?看这小孩脸上的表情,莫非是在跟我搭讪?一想到这里,雪野的语气不自觉变得冷漠。



「啊,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少年困窘地道歉,羞得低下头来。看到他这个样子,雪野放心了,于是改以温柔的语气含笑地回答:「没关系。」看来他是真的认错人了。



雪野又喝了一口啤酒。远方响起隐约的雷声,仿佛有股力量在引导啜着啤酒的她偷偷瞧着少年。



削短的头发,看来聪明伶俐的额头上有着颇为固执的眉眼,或许是对刚才的冒失举动感到丢脸,他的脸颊依旧有些泛红,从耳朵到脖颈的线条倒是颇有成熟男人的气息,清瘦颀长的身形穿着一袭耀眼的白衬衫及灰色背心……



咦?雪野似乎想到了什么。



「啊!」忍不住轻声惊呼,她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怪不得啊!犹如色彩缤纷的水彩颜料滴落水面一样,她的心里泛起一丝捉弄的念头。



「我们说不定见过。」



「咦?」少年惊讶地看着雪野。



连处再度响起雷声,适时填满了这段空白。



「隐约雷鸣」这四个字浮现于脑海,雪野微微笑着,低声说道:「……隐约雷鸣」,接着拿起雨伞和皮包起身,俯望着少年。



骤然阴沉,但盼雨来,留你在此。



话还没说完,她便迈出步伐,撑起伞走出凉亭,踏入雨中。刹时之间,雨伞成了整片天空的扬声器,雨声传进耳里。雪野可以感觉到背后少年愕然地望着她,但她仍然毫不在意地继续往前走。



那孩子应该想起我是谁了吧!雪野暗笑着路过小石桥,走向庭园的出口。有这么多的树遮着,他应该看不到我了?今天真是愉快哪,雪野心想着。但是下一刻又立即想到——唉,可是今天才刚开始。原本灿烂的心情再度缓缓沉没灰暗中。



◇◇◇



事情发生在还是国中生的雪野,在上古典文学课的时候。



课本里介绍和歌的章节分别从《万叶集》、《古今和歌集》、《新古今和歌集》中各选出一首。其中从《万叶集》里选出来的那一首和歌,不知怎么地,深深吸引着十三岁雪野的目光。



东方野地,曙光升起。转身回望,皎月西沉。



在她明白这首和歌的含意之前,课本上的黑色印刷字体已慢慢化开。紫色的晨光在草原远方升起,置身在这片风景中,雪野蓦地转身望向另一头,在群青蓝的天空与山棱相接之处,仿佛有人补上了一轮孤伶伶的皎月。雪野第一次从文字想像出如此清晰的场景。



「这是怎么回事!」就在她瞠目结舌之时,阳菜子老师以温柔的声音说:「那首和歌描写的景象应该是这样吧!」



接着她拿起粉笔,愉快地在黑板上画画。首先是骑着马儿的男人,小小的身影围绕他的是粉红色、黄色、水蓝色、蓝色的渐层天空,最后再用白色粉笔加上一轮小小明月。



这就是我看到的景色!雪野打了一个寒颤,全身鸡皮疙瘩竖起。



下课后,雪野在美术教室告诉阳菜子老师这件事,老师发出像少女般的声音高叫:「欸欸欸,真的吗?这很不容易呢!搞不好我们同时被人麻吕(*注1:柿本人麻吕,约生于六六〇年~七二〇年,日本飞鸟时代的歌人,与山部赤人并列歌圣,亦是三十六歌仙之一。)给附身了呢!」



「恶,老师是超自然现象迷吗?」美术社的男生问道。



女生也调侃:「我早知道阳菜子老师喜欢那种东西,没想到小雪也是同好?」



「才不是这样,我只是跟老师说自己被吓到而已。」雪野忍不住嘟嘴抗议。



这副表情让在场所有人看得入迷,下一秒,周遭还隐约升起一丝敌意。



唉,又来了。正当雪野感到无奈之时,就听到阳菜子老师发挥教师本色,一本正经地说:「纵使过了一千年,人心依旧不变。古典文学是不是很棒呢?」



「是没错」、「可是有点难耶!」学生们七嘴八舌地回答,阳菜子老师则是温柔呵呵笑着,缓和了当下的气氛。



窗外低垂的夕阳,把丰腴的阳菜子老师及穿着制服的学生们,衬得像一幅画。



老师说得没错,雪野松了一口气。阳菜子老师不但替我解围,还能够说出那样的结论,真的很了不起。她感觉整个世界与自己之间的留白处,又喀嚓一声塞进了一颗齿轮。多亏阳菜子老师解救了我。



在爱媛县度过童年的雪野,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比任何人都要漂亮标致,但她的美为她带来的只有不幸。雪野的美有些不食人间烟火,有些异于常人。在这放眼望去尽是山、海、田圃、蓄水池与温州橘子园的小镇里,不管走到哪里雪野总是引人注目。每个与她擦肩而过的人,无不一脸惊奇地看着她,这些举动每次都伤了雪野的心。年幼的她曾经认真烦恼过,自己真的长得那么奇怪吗?



在人口外移日益严重的小学里,雪野的困扰更加严重。她的小脑袋瓜与班上同学一比,显得小到不自然。修长的手脚纤细又白嫩,仿佛一折就断。五官就像人工雕琢般精致,比任何人都要大的双眼皮,黑眸里溢着神秘,浓密的长睫毛似乎能够摆上铅笔。她那怯生生的态度,反而增添了她这年纪不该有的独特魅力,使得雪野更加醒目。她犹如飘荡在灰色汪洋中的雪白帆船,绽放出耀眼光彩。尽管她本人一点也不希望这样。



只要雪野在场,现场的气氛就会不同。男生们显得坐立不安,女生们则对此不是滋味。不论雪野使用橡皮擦、分配营养午餐、啜饮牛奶或是答错问题,都像是一幅令人叹息的画作,以致于老师们常在无意间找她说话,但这么一来反而更让她遭到排挤。再加上她容易紧张的毛病,手脚也不是很灵活,特别不擅长体育及音乐课,不但无法在平衡木上走直线,连响板也敲不好。这些失败如果发生在其他孩子身上,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但只要雪野一做错,众人就会印象深刻,更让他们有了正当理由排除异类。孩子们公然在背后窃窃私语,「她好奇怪哦!」为了不让自己的一举一动受到瞩目,雪野学会了低调过日子。



自从雪野上了国中,第一次见到阳菜子老师起,就对老师欣羡不已。阳菜子是年约二十五岁的国文老师,拥有雪野所没有的一切。不论是不见半点犀利的慈祥富态脸庞、让人忍不住想拥抱的柔软圆润身材、不会令任何人感到紧绷的和蔼举止,或是能够让所有学生不称她「小川老师」,而是亲昵喊她「阳菜子老师」没有架子的亲切态度。



雪野心想,老师完美地融入这个世界,而我的长相却让我远离了这个世界。阳菜子老师的圆脸是给予这世界的祝福,雪野频频祈求自己能长得像阳菜子老师那样。每个夜晚,她都认真到近乎傻气地幻想,早上醒来能变成阳菜子老师的模样。



雪野后来又发现,阳菜子老师居然能泰然自若地稀释她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这点让她惊讶不已。每次雪野弄僵现场气氛时,阳菜子老师总能巧妙地化解。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当雪野快成为众人的目光焦点时,老师便会不着痕迹地插话,就像是在调校偏差的事物那般,并转移众人的注意力。渐渐地,也让班上同学们学会接纳雪野的与众不同。



国中三年,雪野不断祈求阳菜子老师能当她的导师,尽管后来无法如愿,她还是加入了阳菜子老师担任顾问的美术社。待在那里,对雪野真是莫大的解脱,一点也不夸张,几乎可以说,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学校不再是令人痛苦的地方。



穿在其他女学生身上很难看的丑陋背心裙制服,唯独穿在雪野身上就像是特别订制般的那样好看。这样的她,在美术社里第一次体会到,和同龄朋友聊天有多么的开心,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阳菜子老师。因此,雪野始终倾慕着阳菜子老师,且带着一种无助又焦虑、近乎爱恋到泫然欲泣的情感。



升上高中后,雪野的美稍微融入了这个世界。丰满胸部外头罩着摩卡色的西装外套,系着暗红色蝴蝶结,下半身则是长度隐约可见纤细大腿的苏格兰格纹百褶裙。像雪野这般出色的美少女,穿上这一身时尚感十足的制服,看起来活脱脱是电视里的偶像。这样的角色定位,让她的美找到了方向。



「听说,有个女生超正的!」尽管雪野就读的明星高中,必须从家里骑自行车到车站转搭火车,再骑一段自行车才能到达。但关于她的讨论早已在学校传开,如今美丽的她仅只是与众不同,再也不是异类了。



喀嚓一声,感觉又有一颗齿轮被嵌上了,雪野的生活因此轻松了一点。



「小雪,隔了一段时间没见,你变得比较像个人了耶!」国中时代的社团伙伴对雪野这么说。



隔了两年,一群人才在母校的美术教室里重聚。因为阳菜子老师即将调职,包括毕业校友在内的美术社成员,便在周末举办欢送会。当天从一早就下着雨,待在老旧的建筑物里,即使开了暖气,依旧冷得让人呼出阵阵白雾。不过,三十多位学生聚在一起的喧闹气氛,就算是灌着沁凉的可乐也舒畅无比。



「什么话?意思是我以前看起来不像人吗?」雪野故作玩笑地反问。



「嗯,跟我们比起来,确实不像同一种生物。」



美术社在校生大概以为毕业校友是故意摆出认真的表情,而忍不住放声大笑,但其他毕业生还是一本正经地坚持,「你们这些人够了喔!这是事实啊!」



「不像人是什么情况啊?」一个国中男生不以为然地问。他从刚才就红着脸,不时偷看着雪野,不过,雪野再也不像过去那样会感到不自在。



在雪野身旁的阳菜子老师,仿佛受到阳光刺眼般地眯着眼说:「这倒是真的。雪野同学的表情,总像是刚从游泳池里上岸一样神清气爽。」雪野顿时感到贴心。



哎呀,还是老师最懂我。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暗了。沾上雨滴的玻璃窗因为外头的黑暗,变得像一面镜子,倒映出微弱日光灯下的美术教室。国中生们陆陆续续分批回家,教室里只剩下五名毕业校友和阳菜子老师。老师的背后放着学生们致赠的成堆礼物。看着那些礼物,雪野才真正意识到老师真的要调职了。



「有事的话,随时都可以来找老师。」



这是阳菜子老师在毕业典礼那天,对美术社成员们所说的话。雪野把它当成老师特意留给自己的讯息,至今依旧深藏在心中。即使上了高中,雪野仍然时常找借口一个人跑回国中母校看看,尽管阳菜子老师说:「我虽然调职,但不是调到很远的地方去,以后还是有机会见面的。」不过,雪野知道,绝不会和从前一样了。



雪野偷偷瞧着和学生们互相取笑的阳菜子老师,或许是日光灯的关系吧,老师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疲惫,担心之余,也想起自己的情况。现在已经比较好了,但国中时期的我肯定像个跟踪狂,不管是午休、放学或假日的社团活动结束后,我就像寻找母鸟的雏鸟一样,不时搜寻着阳菜子老师的身影。要是老师允许的话,我甚至想跟她一起回老师居住的公寓。所以我也十分了解,那些默默守在我身后的高中男生们,怀着什么样的心情,雪野望着窗上随着重力滑落的雨滴沉思着。



愈来愈沉重的只有自己的心,真的、真的好难受。



「——有一首诗,叫做《雨中絮语》。」



雪野从思绪中抬起头来,阳菜子老师正对着她微笑,接着,视线缓缓扫过每一位学生。



「那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每逢雨天我就会想起它,诗名是《雨中絮语》。」



阳菜子老师视线略微看向下方,轻吟着诗句:



我有些寒意



因为只身走在蒙蒙细雨里



漫无目的



任凭我的手掌、额头淋湿



不知何时我变得消沉



就这样靠在这里



静待光明亮起



雪野不自觉像个傻瓜似的,张着红润的丰唇,娓娓道来:「外面依旧是无声细雨——」



老师继续吟诵着,雪野的眼底浮现陌生城市的连绵雨景。最喜爱的阳菜子老师的声音,此刻听来却像是在预言不安的未来。雪野的身心微微颤栗。



细雨诉说着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一天琐事



雨声隐约的呢喃就这样



突然变成了寂静,变成了炎热的白天



变成了万事万物



我聆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