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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话 轻盈的脚步声。千年不古的道理。人,多少有些不正常——雪野(2 / 2)




期待有一天能够如常睡去



◇◇◇



闹钟响了。



雪野闭着眼抓住手机,关掉闹钟功能。已经天亮了吗?她难以置信地微微睁开眼睛,随即感受到尖锐的头疼,体内的血管似乎还饱含昨晚的酒精,可是不起床不行。但她才从床上站起身,马上就因为胃痛和贫血而差点昏倒。



「我需要热量……」雪野捡起脚边的巧克力砖,坐在床上剥开银色包装纸,自暴自弃地咬了两口。



六点零四分。雪野此刻才发现窗外下着雨。



……细雨诉说着,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一天琐事。



是啊!每一天真的都是这样,雪野心想。



踏出家门,搭上喀隆作响的老旧电梯。「早安!」到了三楼,一位穿西装的中年男子踏进电梯里,以不似大清早该有的好精神大声问候。



雪野只得挤出微笑回应:「早安。」就算低着头,雪野也能清楚感受到男人的视线,正恣意望着电梯镜子里的她。



无所谓,我很好。深褐色紧身夹克底下是胭脂红的荷叶边衬衫,黑色喇叭裤配上五公分高的尖头高跟鞋,一头整齐乌黑的鲍伯短发,恰到好处的底妆,一丝不苟的淡淡口红。你那套老旧寒酸的西装、没刮干净的下巴胡子和乱翘的头发才是难看。我连指甲都精心修整了,丝袜底下的双腿也打理得漂漂亮亮。我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不知如何面对自己外貌的绝望软弱小孩了。我很好。



雨天的外苑西通车水马龙,人行道上一朵朵色彩缤纷的雨伞,都朝着同一方向默默前进。雪野一路上紧跟着人群的步调避免落后,好不容易走到千驮谷车站,抖掉伞面的水珠时,她早已筋疲力尽。她拼命忍住想要靠着柱子坐到地上的冲动,从包包里拿出定期票穿过自动闸门,带着快哭出来的心情咬牙爬上楼梯,来到月台排队等候电车。直到她拄着雨伞当拐杖,才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总算能够停下来了,她才这么一想,或许是刚刚的运动量使血压上升,现在脑袋内侧就像有人拿着铁锤猛敲般的剧痛,太阳穴渗出汗水。相反地,手脚却像泡在冰水里一样冰冷,双脚单薄的肌肉也快被疲劳撕裂。从家里走过来不过才十分钟就这么疲倦不堪,雪野深深觉得自己真没用。



「嘎哈哈哈!」耳边传来恣意的大笑让雪野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只见两名穿着短裙的高中女生正有说有笑。



「你真的吃了牛小排盖饭才来的?就在刚才?」



「今天第二节课是体育课嘛!吃我妈做的寒酸早餐会饿昏的。」



「不必吃那么逊啦。神社旁边不是新开了一家帕尼尼三明治店?好歹去那一家吃嘛!」



两个女生你一言我一语地,像小猫伸出前爪般互相拍打嬉闹,期间还不时熟练地操作智慧型手机,笑得前俯后仰。



「所以吃帕尼尼很潮?」「吃松饼已经落伍了?」听着她们两人的闲谈,雪野再次对她们的无穷精力感到讶异。



待在车站月台上有那么开心吗?她错愕地心想。



此时,语调平板的广播声响起,「一号月台往新宿方向的电车即将进站。」这所有一切,让她强撑到极限的一丝力气突然崩断,瞬间从胃部深处翻涌上一阵恶心。



雪野撑着伞漫步在这座横跨新宿区与涩谷区的广大国定公园(*注2:根据日本的分类,经日本政府指定并交由地方政府管理的自然风景区称为「国定公园」。如果升格为「国家公园」,将会改由中央政府管理。)里。最后,她还是没搭上电车。没能够搭上。



早在电车门开启之前,她已经冲进车站厕所吐了,尽管整个胃难受到翻天覆地,却吐不出什么东西来,只呕出黏稠液体。雪野对着镜子重新补上被泪水弄糊的彩妆,沮丧地想,今天还是上不了车。不过,就在她肯定这个念头不久后,心底也升起一股混杂罪恶感的放心。她走出车站,约五分钟左右,穿过千驮谷门来到公园里。



四周的树木尽情沐浴在雨中,闪烁着这个季节独有的深邃盎然绿意。中央线电车吵杂轰鸣,与疾驶在首都高速公路上的卡车噪音,在这里就像是远处呢喃般地微弱,雪野却因此感到安心,仿佛自己受到公园的保护。她边走边听打在伞面的雨声,刚才的疲惫似乎也随之渐渐消散了。尖头高跟鞋上沾了泥巴也无所谓,踩在湿软泥地的感觉反而更畅快。她走过草坪,沿着台湾样式的建筑旁类似山路的小径来到日本庭园。



今天也还没有人来。雪野放心穿过垂坠的枫树枝桠,跨过小小石桥,走进一如往常的那座凉亭里。她收拢雨伞在长椅上坐下,感觉全身像是缺氧般沉重,而且有些失去知觉。



我需要热量。她打开一罐在KiOSK买的罐装啤酒,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光。哈——长长吐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力气正快速流失,连心也快要变成一滩烂泥了。眼角不自觉泛起泪珠,因为今天才刚要开始。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一天琐事……」雪野喃喃地说。



◇◇◇



几名在美术教室里留到最后的毕业校友,收拾完欢送会的残局,和阳菜子老师一起离开学校时,已是晚上六点左右。四周天色早已暗了,寒冷刺骨,雨依旧下个不停。白天的欢乐气氛,在此刻全转为离情别绪。校友们噙着泪水一一向阳菜子老师道别,随后各自返家,最后剩下家住在同一方向的雪野和阳菜子老师,两人撑着伞并肩同行。



从刚才便不发一语的雪野,想到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享受和老师独处的幸福滋味,心里感到很寂寞。阳菜子老师也不同于以往,莫名地沉默。雪野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长得比老师还高,一想到这也是老师离开自己的原因,反而更加感伤,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往后一定会一直沉浸在这份悲伤里。虽然雪野还没谈过恋爱,不过她深信,恋爱想必也是充满孤寂的吧!



「雪野同学的家在铁道的对面吧?」阳菜子老师像是突然想起似地,望着予赞线的方向说道。



「是的。」雪野回答,心跳快了几拍。



「那就快到了。」阳菜子老师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老师穿着靴子的脚步声和雪野穿着学生鞋的脚步声此起彼落,一道道黑雨直截了当地被吸进护栏底下的蓄水池里。雪野再也受不了沉默,正要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阳菜子老师却突然微微开口:「其实我不是调职,而是不当老师了。」



「咦?」



咦?老师刚刚说了什么?雪野看向雨伞下的阳菜子老师,但是在漆黑阴影中,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我不当老师了。」阳菜子老师用比刚刚更坚定的语气再说了一次。



「对不起,我一直想着至少要告诉你。」



什么意思?满腹疑问涌上心头,雪野不太懂阳菜子老师的话,只能任凭穿着学生鞋的双脚继续往前走。



阳菜子老师用听不出是悲伤还是喜悦的声调继续说着:「老师怀孕了,所以要搬到老家附近。」



为什么?雪野心想。为什么不说:「我要结婚了?」为什么不是说:「搬回老家?」为什么要骗大家是调职呢?原因似乎不难猜到,却又无法完全理解。



雪野突然喘不过气来,仿佛整个头被人用力按入水中,唯一感受到的只有遭到抛弃的强烈恐惧。然而,被抛弃的到底是雪野还是阳菜子老师?究竟是谁抛弃了谁?雪野分不清楚,只是极度混乱,几乎是处于恐慌状态了。



「呵呵。」阳菜子老师用那总是替雪野解围的温柔声音微笑着。



为什么要笑?惊讶的雪野再次看着老师。



「让你吓了一跳吧?老师的确做了大家不太期望的事,所以情况有点糟糕。可是啊……」



话说到一半,这回换阳菜子老师从雨伞下看向雪野的脸。此时,田圃对面驶过挂着三节车厢的予赞线电车,车窗的黄色灯光淡淡照亮了阳菜子老师的脸——那是一直呵护着、鼓励着雪野的一张脸,也是雪野最喜爱的温柔笑脸。雪野不禁胸口一热。



「不要紧。反正每个人多少有些不正常呀!」



雪野走着,忍不住哭了出来。她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泪水却扑扑簌簌落在柏油路上和雨水混在一块儿。耳里始终留着靴子和学生鞋的脚步声,以及雨声。



◇◇◇



干扰瞌睡的是熟悉的脚步声,雪野还没有抬起头,就已经知晓来者是谁。



少年和上次一样撑着透明塑胶伞站在凉亭外。看到他像是困惑又像是微愠的表情,雪野不禁想要微笑。



「你好。」雪野主动开口招呼。



「……你好。」少年冷淡的回应仿佛在说,怎么又是你?



雪野用眼角余光偷瞧坐下的少年,苦笑心想,他也许把我当成怪女人吧?不过,彼此彼此,你不也是又跷课来这里吗?



雨滴笨拙地敲击屋顶。少年似乎决定要假装雪野不在场,依然和上次一样在笔记本上涂涂写写。



他打算报考美术系吗?算了,不关我的事。



雪野也毫不拘束地喝着啤酒,喝完一罐又开了一罐其他牌子的继续喝。不过,她根本喝不出味道的差异,所以有些懊恼早知道买两罐便宜的就好。算了,反正我的舌头天生迟钝。她将一只脚的尖头高跟鞋脱去一半,挂在脚尖上晃呀晃的。



「嘿!」不知是趁着微醮酒意或是只为了打发无聊,雪野忍不住向少年搭话。「你们学校放假了吗?」就像新学期能够凭本能在新班级里嗅出臭气相投的朋友一般,雪野只是觉得自己和这孩子应该合得来。



少年却一副「你有什么资格说我」的表情,不高兴地反问:「那……你们公司放假吗?」



原来他还没发现啊?男孩子的心思果然不够细腻。「我又跷班了。」



听到她的回答,少年脸上有些吃惊。「你大概不知道,大人也很会跷班吧!」



少年的表情忽然柔和了些。「……所以你一大早就在公园喝酒。」他把自己看到的事情直率地说出来,两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光喝酒对身体不太好喔!要吃点东西才行。」



「你这个高中生懂的真多啊!」



「啊,因为我妈很爱喝酒,不是我……」少年慌张地辩解。



他一定有喝过吧?真可爱。雪野决定再捉弄他一下。「我有带下酒菜哦。」说完,她从包包里掏出一大堆巧克力给他看,还问:「要不要吃?」堆满双手的盒装巧克力哗啦地散落在长椅上。



「呜哇!」少年吓得往后退。雪野因为他的反应一如预期而乐开怀。



「啊啊——你现在一定在想这女人真是糟糕吧?」



「呃,没有……」



「不要紧。」



是啊,真的没什么大不了。雪野第一次打从心底这么想。



「反正每个人多少有些不正常呀。」



少年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是吗?」



「是呀。」雪野直视着他,语气温柔了许多。



此时吹起了一阵风,仿佛在接续他们的对话,同时也吹荡起新绿及雨滴,两人四周响起呢喃般的沙沙树叶轻擦声,就在这瞬间,雪野突然注意到了。



那个雨夜。阳菜子老师十多年前所说的那番话。事到如今,雪野才察觉老师那时根本不是不要紧,老师的心思仿佛转移到她身上,让她明白了一切。老师紧抱着一颗支离破碎的心,呐喊着:「不正常的人不是只有我!」的心情,此刻历历在目。老师极力向年纪小许多的高中女生如此主张,那个模样正好和现在的自己一模一样。



老师,请原谅我。雪野在心里祈求着。



我们每个人都在不知不觉之间生病了,可是,又有哪个大人是正常的呢?谁有资格将我们分类?我们已经不错了,至少还知道自己病了。雪野以当年仰慕阳菜子老师那样的拼命祈求着。



「我该走了。」少年起身说道。雨势只比刚刚稍微小了些。



「现在要去学校?」



「我规定自己只能跷掉雨天早上的课。」



「这样啊!」只认真一半,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我们也许会再见面。」雪野忽然冒出这句原本不打算说出的话。



「也许,是在下雨天。」



看着少年一脸不解的神情,雪野事不关己地心想,我似乎真的很期待呢!



后来她才知道,就在这天,关东地区进入了梅雨季节。



引用诗:立原道造《雨の言叶(雨中絮语)》



雷神の しまし响も さし昙り 雨も降らぬか 君を留めむ



隐约雷鸣 骤然阴沉 但盼雨来 留你在此



(万叶集一一·二五一三)



情境:「しまし响も(shi ma shi to yo mo shi)」在{万叶集》中以万叶假名标记为「小动」,也可如小说中的训读念法读作「すこしとよみて(su ko shi to yo mi te)」。「雷」读作「なるかみ(na ru ka mi)」,意指神秘且令人畏惧的人事物。这首和歌描写女性试图挽留即将离去的男性。因为下雨会阻碍男性离去,所以女性祈求老天突然降雨。这是对第八话中,男性朗诵的和歌的提问。亦即这是问答歌形式的和歌当中的「问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