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一话 雨天,磨脚,雷鸣声——秋月孝雄(1 / 2)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TennosAthena



录入:TennosAthena



修图:zydxn



我在上高中之前都不知道这些事情。秋月孝雄心想。



弄湿制服下摆的那陌生人的伞,渗入某人西装上的樟脑丸味,紧靠在背后的体温,一股脑儿吹在脸上的恼人空调。



搭乘早晨拥挤的电车才不过两个月,想到往后三年都得忍受这种痛苦,他顿时打从心底感到绝望。孝雄站稳双脚,避免将体重压在别人身上,紧握吊环的手指几乎麻痹。



我不应该在这里的。他不耐烦地心想。



如果能像之前在哥哥的漫画上看到的杀人魔一样,用机关枪扫射旁边的人,该有多么痛快。反正只是想想而已,要怎样想像都可以。但若是真的遇上了,我这个毫不起眼的十五岁小鬼,一定是被干掉的路人。孝雄立刻念头一转。



越过好几颗沉默低着头的脑袋,被雨水浸湿的城市,正从狭窄的车窗外飞逝。在因厚重积云而模糊的景致里,只有商业大厦及混居大楼的灯光格外清晰。播放生活资讯节目的电视上所倒映的餐桌、在茶水间繁忙的窄裙、墙上褪色的海报,以及奔出机踏车停车场的雨伞,这些陌生人的生活,就像翩然飞舞的碎片,不停地掠过眼前。注意到自己被庞大的未知压得喘不过气来,因而更加烦躁了。



我只是个一无所知的十五岁小鬼。



车身终于缓缓往右转,来到能够看见林立在混居大楼缝隙间的高楼大厦,孝雄迫不期待地闭上眼睛,一、二、三、四……,在心里慢慢默数到八,车子发出「轰!」的一声低响,整个车厢因瞬间风压而晃动。一睁开双眼,中央线的车窗让窗外交错而过的景致,仿佛一连串底片画格般高速飞逝。



在一如往常的时刻里。



还有两分钟,就可以从这个地狱般的箱子里解脱了。他焦虑不安地想着。



「新宿——新宿——。」



广播声响起,孝雄被挤出车厢来到月台上,他大口吐纳着混着五月雨的冷空气,不断地换气,同时又被,股脑儿涌向楼梯的人潮推挤着。到了,他抬起头。



被月台屋顶裁切成细长条状的天空彼端,代代木的DoCoMo电波塔宛如一座人迹未至的主峰,耸立在朦胧的雨中。



孝雄突然放慢步行的速度,但他背后却不断有人冲撞上来,上班族不耐烦的啧啧声,他也不以为意。



还有两秒钟。孝雄就在那儿凝望着雨景及电波塔。雨水为他带来那片遥不可及天空的味道。



这种天气,我怎么可能再去搭地铁?打定主意后,方才烦躁的情绪逐渐散去。



孝雄走下总武线的楼梯,往丸之内线转乘闸门的反方向走去,快步通过JR中央东口的验票闸门,兴冲冲地奔上通往LUMINE EST的楼梯,用力打开透明塑胶伞走入雨中。这把伞立时成了整片天空的扬声器,开始奏起了雨声。



他听着啪嗒啪嗒啪嗒悦耳的声音,走在东南口拥挤的人群中。早晨的新宿除了通勤的上班族之外,还掺杂各种类型的人们。包括,八成一直喝到刚刚的特种营业男女、排队等待小钢珠店开门的十二人队伍、一群长相相似到令人怀疑也许是一家人的亚洲观光团,以及穿着角色扮演制服,无从判断年龄和工作类型的诡异情侣。



真是不可思议!若今天是晴天的话,我肯定会非常不耐烦,忍不住就想唾弃他们或叫他们去死,孝雄心想。



一定是因为每个人都撑着伞,而雨水公平地淋在每个人身上。一旦到了雨天,穿着高中制服独自漫步在这座城市里的我,也不过是风景的一部分。刚才在电车里怨天尤人的情绪,不知不觉间早已云消雾散。



穿越大塞车的甲州街道,经过丝毫没有完工迹象的环状五号线工地现场附近时,浓黑茂密的森林突然映入眼帘。那是横跨新宿区与涩谷区的大型国定公园。雨天的早晨几乎不见其他人影,简直就像是为了自己而存在的场所。



将两百日圆的入园券投进闸门,自动闸门开启时的喀锵声响,在空旷的公园里听起来格外大声。



我改天一定要办一张全年通行证。孝雄一边心想,一边走进公园。



一次两百日圆也不是可以不在乎的小数目,下次要拍张证件照,再缴个一千日圆来办通行证。但又担心在申请时,对方看到穿制服的自己会问东问西,所以才一直拖拖拉拉、犹豫不决。



孝雄一边思索着这件事,一边走出喜马拉雅雪松与黎巴嫩雪松林立的昏暗区域。此时的空气、气味与声音突然都变了。气温甚至下降了快一度,四周充满水气及新绿的味道。尽管下着雨,各式各样的野鸟依然愉快地鸣啼。



穿过水杉与麻栎的杂树林之后,随即看到有一大片池塘的日本庭园。数不尽的雨滴和数不清的涟漪所发出的声音,就像神秘的呢喃自水面涌现。



我真的很想问,到底是为什么?过去屡屡出现的感慨再度浮现。



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复杂?孝雄既陶醉又吃惊地心想。



数亿颗雨滴与数兆条涟漪全部交缠在一起,不论何时何地看起来都无懈可击。究竟是什么样的巧夺天工,才能做到如此完美?



相形之下……



孝雄看着自己正走过池面拱桥时的双脚,脚上的莫卡辛鞋,从缝线空隙吸收了大量的雨水而变得又湿又重,发出了难听的噗滋声。



看样子,周末得开始动手做新鞋了。孝雄雀跃地打算着。



这双纯手工制造的莫卡辛鞋,虽然经过一定的防水处理,但遇到这种多雨的季节,还是不耐用。他从拱桥拱顶仰望西侧下着雨的广阔天空,暗自决定下一双新鞋一定要能够耐用至少两个月。



孝雄望着位在代代木的电波塔,从这里看过去比刚才更雄伟了。在细雨帘幕的那头,塔顶逐渐融入积雨云里,仿佛正从高空铺天盖地俯瞰着自己。



对了。那个时候,从明治神宫的冰冷草地上,也看到这座塔。



虽然已是两年多前的事了,但那股瞬间的喜悦与痛苦,还有当时立下的决心,这些情感却像解冻般地在内心深处一一苏醒。他也发觉,当时照理说应该已经疼痛到无法忍受的情感,如今已变得微苦带甜。



我依然还是当时的那个孩子,但至少开始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目标是什么?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雷声仿佛在回应他的心情,于远处隐约响起。



◇◇◇



秋月孝雄在刚上国中的时候还是藤泽孝雄。



在他上了国一快三个月的夏初夜晚,他和难得早归的母亲两人吃完晚餐,母亲的晚酌正从啤酒换到烧酎时,问道:「孝雄,你有女朋友吗?」



「什么?……没有。」



他一头雾水地看着母亲的脸,却发现她双眼充血泛红。孝雄心想,大概是在发酒疯吧!同时递给她一杯冰水。可是母亲没有接下,继续往大陶杯里猛倒烧酎及热水,再用搅拌棒混合。



真麻烦,还要继续喝啊?



「妈,我去把豆腐端出来吧?」



「不用了。呐,孝雄也喝一点吧?」



这位家长也未免太不像话了。孝雄错愕地说:「不要。」



「你真乖啊!我第一次交男朋友、第一次喝酒都是在国一。」



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呢,结果竟然说起国中时代的恋爱史。母亲刚上国中就和坐在隔壁的棒球社员交往,可是,几个月后有个足球社的学长向她表白,她没办法决定要选择哪一个,于是就干脆都和他们分手。后来又单恋在放学电车上遇见的高中生,甚至还在车站埋伏,出其不意地把情书交给对方,没想到他真的答应交往。当时对方常常到家里来玩,与他的关系也获得家长的认同,第一次和他接吻也是在自己的房间,直到现在还忘不了那一瞬间的幸福。不过,后来换成别间学校的男生,在车站给了她情书……。



「等一下!」孝雄忍不住大叫。



「你有意见吗?」



「我说,一般小孩根本不想听母亲的接吻往事,等爸回来,你再说给他听啦!先乖乖喝水,不然明天上班会很难受喔。妈,你今天喝得有点多。」



一口气说完后,孝雄便从椅子上站起来,打算逃回自己的房间。可是,妈妈一直低头不语,这才发现她眼睛泛红不是因为喝酒的关系,也听见她语带哽咽地说:「对不起」。



「我是想跟你说,国中生就已经是大人了,而大人就会遭遇到很多事。」



孝雄有股不祥的预感,视线再次向下看着母亲。四十出头,微幅的波浪卷发轻垂在脸颊旁,身穿粉红色无袖衬衫,一双大眼噙着泪水。这样的她在儿子看来依旧年轻。



「爸跟妈……离婚了。」



那一晚,孝雄第一次喝了酒。



他三更半夜待在厨房里,只点着昏黄灯泡,一个人喃喃自语:「不会吧」、「别闹了」,同时打开母亲的罐装啤酒。母亲说她一直在等哥哥就业,还有孝雄上国中。因为到那时候,两人都已经是大人了,所以一定可以理解她的决定。



真的假的啊!喉咙发出咕噜声,孝雄一口气灌下啤酒,酒精的强烈臭味让他差点吐出来,但他还是含泪硬吞进胃里。



这什么鬼东西?有够难喝的!尽管如此,他依然继续喝着。



哥那个样子才算大人呀!孝雄生气地想着。因为我们两个相差十一岁,但我不是……国一才不是大人!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好歹再等我三年吧!」



虽然没什么根据,不过,高一应该算大人了吧?所以应该要等到三年后啊!早早因为酒精开始发疼的脑袋如此想着。正常来讲,国一还是小孩吧!



尽管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仍然喝光两罐啤酒,还喝了比啤酒更臭掺了水的烧酎。当晚孝雄还是在酒精的帮助下沉沉睡去,隔天早上免不了严重宿醉。那一天也是他生平第一次跷课。



孝雄深深觉得自己不再纯真了。



「这么说来,藤泽同学其实姓秋月,是吗?」



「好像是,因为监护权应该是归我母亲。」



国中一年级的十二月。走在身旁的春日美帆,比好不容易超过一百六十公分的孝雄还约矮半个头。就连假日,她也乖乖穿着学校规定的牛角扣外套,再配上两根马尾,整个人看起来仍像个小学生。孝雄穿着哥哥的旧海军蓝色羽绒外套,脚上穿的,则是自己精挑细选买的皮革运动鞋。那是一双深褐色的短筒鞋,虽然是二手的,或许是前主人保养得宜,皮面散发着优雅的光泽。



「不过,在学校还是叫你藤泽,对吧?」



「我母亲得意洋洋地说,国一念到一半改名字太可怜了,所以她和学校讲好,点名簿上的名字到毕业为止,都继续用藤泽。」



母亲实际替我做的,也只有这样。他苦涩地心想。



「你哥哥呢?」



「我哥也跟我们在一起,可是自从他开始工作后,我们就很少见面了。他每天都很晚才回来。白天我还在睡觉时,他就又去上班了。」



孝雄察觉到美帆一脸闷闷不乐,但他仍然假装没看到,故作开朗地高声说:「你看,那是明治神宫吧!从新宿过去要走很久欸。」



在两侧是成排大楼的四线道马路前方、首都高速公路笨重高架桥的对面,突然出现一片森林,感觉就像拙劣的合成图一般。



孝雄和春日美帆的约会,固定是去逛公园。说起来,他们没有互相表白交往,所以或许称不上是约会。不过,他们两人经常在假日一起出游,像是井之头公园、石神井公园、小金井公园、武藏野公园、昭和纪念公园。也因为住家附近的公园几乎都去过了,于是美帆提议下次去市中心的公园看看。



孝雄刚开始对公园并没有多大兴趣,只因为不可能每次都去电影院、水族馆等要花钱的地方,再说,他也很爱看美帆开心奔往花草树木的模样。多亏她,孝雄也记了不少鸟类和植物的名称。对于在杉并区单调合宜住宅长大的孝雄来说,他至今还是很惊讶,在东京都里竟然有这么一大片绿意环绕的场所。不是家里、不是学校、也不是图书馆,是一个不属于任何地方、只有树木存在的场所。



美帆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说明了自己有多么喜欢。孝雄虽然没开口,心里却觉得美帆比自己更像个大人,因为她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学校里其实很少有这样的人,而孝雄自己也不是这种人。



「好温暖喔。」美帆双手捧着塑胶杯说着。



两个人在广阔的明治神宫里四处闲逛,在大鸟居前并肩拍照,边走边笑闹地读着挂在正殿的绘马许愿内容,甚至去排队参观清正井。玩闹累了也走累了,孝雄喝着水壶里的咖啡牛奶,和美帆一起坐在干枯的草坪上。在冷冽到快要崩裂的清澄空气中,甜滋滋的热咖啡欧蕾喝起来特别舒服。



这几个月以来,孝雄感觉自己像个迷途的孩子,摆脱不了不安和恐惧。唯独和美帆在一起时,这些压抑的情绪就会像被施了法术般消失不见。十二月的午后天空万里无云、蔚蓝透亮,在叶子掉光的林木间,代代木那座笔直耸立的白色DoCoMo电波塔划破天际。从草坪窜至腰部的冷冬土壤寒气,正好被耀眼的温暖阳光及美帆轻触手臂的体温给抵销了。



女孩子的身体好柔软啊!注意到这一点的瞬间,孝雄全身充满了想要依赖美帆的念头。



在还没来得及思考之前,他已经吻上美帆的唇,两唇互触应该还不到一秒钟。他整个人愉快地想,真不敢相信,我觉得好幸福。



但是他旋即想起母亲说过的话,身体刹那间变得冰冷——到现在还忘不了国一初吻时的幸福……。



「我们回去吧。」



孝雄突然变得很暴躁,连自己也吓了一跳,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完后,迈步往前走试图逃跑。眼角余光瞥见美帆呆坐在地上的错愕表情,但他仍然视而不见,继续大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