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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人鱼之歌(1 / 2)



八月二十七日的傍晚,我和初鹿野前往「美渚夏祭」的会场。初鹿野穿上只在三年前穿过一次的浴衣,我则换上在附近买来的便宜甚平(注5:一种和服便服,于现代通常为男性或儿童在夏天所穿着的家居服。),两人踩着木屐走在暮蝉鸣声洒落的昏暗乡间小径上。深蓝色的浴衣,将初鹿野的肌肤衬托得更加雪白。



当我们渐渐接近会场,先是听到仿佛震动地表的太鼓声,接着陆续听见笛声与铮声、扩音器引导民众的声音,以及人潮的喧嚣。指定做为停车场的邻近国小前有着大排长龙的汽车,车龙更过去一点的地方,则可以看见做为会场的公民馆广场。



正好在我们踏进入口时,会场射出宣告开幕的小小烟火。四周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仰望天空,看着空中剩下的白烟。紧接着,会场内涌起掌声。



会场正中央搭起了高台,挂着灯笼的绳子从柱子呈放射状往外延伸。广场长边的两侧都有林立的摊贩,短边的一边是入口,另一边则架起巨大的舞台。观众席上已有几十人甚至几百人占好了位子,「美渚夏祭」的执行委员长正在舞台上致词。



我翻开入口处发放的节目表,查看今天的节目。我所料不错,吾子滨人鱼传说的朗读以及〈人鱼之歌〉的演唱都完完整整地保留下来。相信应该是找到代打了吧,说来也是当然的。节目表的角落有着今年美渚小姐的照片,她的确是位漂亮的女性,但实在太活泼,感觉不适合演人鱼。只是话说回来,要不是看过千草扮演的人鱼,也许我就不会这么想。



我们在摊贩买了薄煎饼和炒面,来到舞台前观赏小朋友的拔刀术演武、国中生的管乐社演奏、社会人士团体的舞蹈与民谣、艺人的陀螺艺曲等表演,一个小时转眼间就过去了。等抽奖开始,我们便离开座位,从人潮中穿出,来到停车场在花圃边坐下,从远处看着会场的喧嚣。



在美渚小姐的朗读即将开始之际,手背上传来一阵冰凉的感觉。起初我以为是错觉,但看到初鹿野仰望天空,让我知道不是只有我有这种感觉。之后不到一分钟就下起了雨,雨势不是很大,却是一旦掉以轻心转眼间就会把人淋成落汤鸡的雨。众人都跑向帐棚或公民馆内躲雨,再不然就是跑向停车场,转眼间会场内的人变得寥寥无几,还听到工作人员用扩音器宣布舞台表演中止。



我和初鹿野在公民馆的屋檐下躲雨。细小的雨点让灯笼与摊贩散发的灯光晕开,将会场染成一片暗红色。我发呆看着把垫子举到头上跑走的女生、撑着伞悠然行走的老人、完全不把下雨当一回事的小孩,还有赶紧收拾摊位的商人,忽然间听到一阵歌声。



〈人鱼之歌〉。



歌声不是来自舞台,而是来自身旁。



我和初鹿野对看一眼。她难为情地微微一笑,停下歌声,像要掩饰害羞似地说道:「雨好像不会停呢。」



「别管了,继续唱。」我说。



她微微点头,接着唱下去,歌声传遍蕴含雨水的空气。



这是我第三次听她唱〈人鱼之歌〉。



第二次是一个月前,在废弃旅馆的屋顶。



第一次是六年前,在山顶的废弃神社。



*



那是我还称初鹿野为「班长」时所发生的事。



记得一九八八年的夏天,对我来说既是最差劲的夏天,也是最棒的夏天。之前也说过,我在这年夏天罹患严重的自律神经失调症,怕冷得连在七月的大白天都得盖上羽绒被才能入睡。寒冷日益增长,后来甚至恶化到让我无法正常生活。我去到即使搭公车与电车往返都得花上三小时的大学医院,挂了身心内科的门诊,医生的诊断结果说,原因出在压力上头(想也知道)。医师说我需要的是定期就诊以及长期休养,于是我抢先一步迎来了暑假。



这年夏天和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种夏天都不一样。眼中所见的景象和身体感受到的感觉间有着太大的差距,让所有事物看在我眼里都失去真实感。难得可以放长假,我却没有心思出去玩,可是,即使待在家里也无法专心看书。总觉得我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重复看一卷录影带。录影带的内容我已经忘了,只记得是一出外国电影。



在我开始请假正好过了一周的那天,我一如往常地待在房里,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时,听见了敲门声。敲门的力道拿捏得很好,不会太强也不会太弱,更以勉强能够维持连续性的慢节奏,敲得有如一段音乐。我从不曾听过这么细腻的敲门声,也确定门外的人不是母亲。



我问门外:「是谁?」结果门就缓缓打开,一个穿着白色可爱连身洋装的女生现身。她以不碰出声响的动作轻轻关上门后,转身面向我一鞠躬。



「班长?」我甚至忘记寒冷而起身问道:「你来做什么?」



「来探望你。」初鹿野对我微微一笑,放下书包,在我的被窝旁边跪坐下来。「还有送已经累积很多的通知单给你。」



我赶紧检查自己房间的状况。由于这几个月来,我从不曾找朋友来房间,因而完全没有打扫的习惯,房内非常凌乱。我暗自叹息,心想要是事先知道她会来,一定会整理干净。然后我再看看自己的穿着,心情变得更加消沉。初鹿野的穿着打扮非常得体,甚至可以就这么穿去参加毕业典礼,我却只穿着皱巴巴的睡衣,再披上一件颜色不搭的外套,看来很丢脸。



我再度钻进被窝,想躲开她的视线。



「是老师拜托你送来的吗?」



「不是,是我主动提议的。因为我担心阳介同学。」



她从书包里拿出透明资料夹,小心翼翼地取出仔细折好的B3大小再生纸,检查上面的内容无误之后,放到我的书桌上。然后,她再度在我身旁坐下,一脸像是写着:「那么,我们进入正题啰?」的表情看着我的脸。我心想,提问攻势要来了,她想必要问我为什么一直不去上学?为什么夏天却裹着羽绒被?这是什么样的病?为什么我会患这种病?



但初鹿野出乎我意料之外地什么都不问,而是拿出封面没写名字和科目的笔记本翻开来让我看,并针对这一周课堂上所教的比较重要的部分为我讲解。



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我狐疑之余仍乖乖听她说,过不了几分钟就听得入迷。对于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我而言,从活生生的人口中述说的新知识,正是最需要的刺激。



初鹿野解说完一遍后,把笔记本收进书包,说声「我会再来」就回家去了。她才刚离开,母亲门也不敲便走进我房里。



「这不是很好吗?竟然有人来探望你。你可要好好珍惜那样的朋友啊。」她很开心地这么说。



「她不是我朋友。」我浅浅呼出一口气。「她是班长,所以对谁都很好。」



这不是青春期少年常见的那种掩饰难为情的说法,而是当时我和初鹿野之间的关系,确实称不上是友情。只是因为升上四年级后,我和初鹿野的座位离得很近,所以交谈的机会增加了,但这种关系只限定在教室里,而且在六月换座位之后,我们就没怎么说过话。



初鹿野来探望我,确实让我由衷开心,而且她为我讲解我请假时学校的课程内容,也让我打从心底感激。但是,一想到她是基于同情才这么做,就让我感到没趣。说穿了,只因为她是「班长」,才会「好心善待可怜的同班同学」。相信看在她眼里,我就是个需要怜悯的弱者。



隔天,还有再隔天,初鹿野都在差不多的时间来敲门,恳切又细心地为我讲解当天的上课内容。我一直认为初鹿野这种善意,只是有点扩大解释她身为班长的职责。但她每天都来我房间、为我尽心讲解,的确让我无可自拔地受到吸引。要不是认定她对我的好是来自怜悯,我应该没几天便会被迷得神魂颠倒吧。



以一个国小四年级的男生来说,当时的我对于恋爱感情有自觉到了令人不舒服的地步。若是换成一、两个月前的我,相信只会隐约有种气闷的感觉,却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过着闷闷不乐的日子。但打从我认为自己的胎记很丑以后,个性就变得过度内省,只要一有空便会在脑中反覆把以前只是隐约接受的种种,一一拿出来重新辩证一番,对这些事情都安上正确的名称之后再放回去。恋爱感情就是我在这种重新辩证的过程中,在自己心里发现的事物之一。



每当初鹿野讲解完当天上课的内容而回去之后,我就会感受到一种非常没出息的心情。最大的问题在于,我就如同她的期望,实实在在地受到了抚慰。她明明只是基于同情心才对我好,我却为了她的微笑与一些小小的举止而真心感动,这种状况让我觉得悲惨得无以复加。我希望她认为我是个学得很快的人,所以每天都暗中预习;到了学生放学的时间,则赶紧打扫房间,这样的自己让我觉得可耻得不得了。所以,我对初鹿野尽可能采取冷漠的态度,做为一种聊胜于无的抗拒,同时也是为了当她不再来我家时,自己不会变得寂寞。



我一直心想,拜托,不要让我怀抱无谓的梦想。既然不会变成我的,就不要进入我的视野里。不要假装是出于善心,而玩弄别人的心。但初鹿野根本不知道我这种心情,时而握着我的手,天真地笑说:「阳介同学的手,冰冰的好舒服呢。」时而为了详细讲解画在笔记上的图,趴在我身旁。这些举动导致我怕冷的症状显著恶化。



七月十三日是全校进行校内打扫活动的日子,一整天都可以听见窗外传来小孩子们大声嚷叫的声音。我心想,今天学校似乎没有上课,初鹿野应该不会来帮我上课。但到了下午四点左右,正当我无所事事而开始心浮气躁时,门铃就一如往常地响起。过一会儿,有人敲了敲我的房门。



这一天初鹿野穿着白色没有花纹的针织上衣,配上沉稳的浅绿色裙子。我心想打扫日应该有规定要穿体育服装,也许她是先回家一趟,把弄脏的衣服换下来才过来的。



「怎么了?」我问。「今天应该没有上课吧?」



「嗯,可是,我还是跑来了。」初鹿野恶作剧似地微笑。



「为什么?」



「只是来探望你。」



初鹿野一如往常跪坐到我枕边,什么也不做,只是笑咪咪地看着我的脸。我感到无地自容,翻身背向她。



「何必连这种日子也跑来?」



「好像变成习惯了。而且,我担心阳介同学。」



我想她的话多半让我非常开心,也正因为这样,我才为了警惕自己,忍不住说出带刺的话。



我转过身对初鹿野说:



「你骗人,你只是喜欢对我好的自己。」



我本以为她会冷漠地否认。



我本以为她一定不会放在心上。



我本以为她会一笑置之,说「阳介同学真傻」。



但初鹿野什么也不说。



她紧抿嘴唇,直视我的眼睛。



她露出一种像是被人用一根很长的针慢慢越刺越深的表情。



几秒钟后,初鹿野回过神来似地睁大眼睛,试着赶紧挤出笑容,不过,她的笑容极为生硬。



她以令人分不出喜怒哀乐的表情,忍不住说:



「刚刚那句话……伤我很深。」



她慢慢站起来转身背对我,连再见也不说就走出房间。



起初我几乎毫无罪恶感,甚至还得意地心想,初鹿野一定是被我戳到痛处才跑掉。但随着时间经过,我心中郁闷的感觉逐渐变浓。这种郁闷感渐渐笼罩住整个房间,开始里应外合地折磨我的心。



该不会,我的猜测其实错得离谱吧?



如果初鹿野真的是为了自我满足而利用我,那么,无论被我说得多难听,只要四两拨千斤又或是单纯否认就好。所谓的伪善者,对于善意受到质疑的情况都拟了完善的对策。他们熟知如何应对能让自己看来像个圣人,或是能够掩饰住自己的别有居心。人就是这样,聪明人更是这样。



但初鹿野被我这么一说,似乎被伤得很深。



这不就是她对等看待我的证据吗?



正因为她不是伪善,而是真心为我着想,才会觉得被我背叛了,不是吗?



如果真是如此,那我就是对为我尽心尽力的初鹿野,做出极为忘恩负义的举动。



我整晚都在被窝里心烦意乱。



——非得对她道歉不可。



等我下定这个决心,已经是翌日的早晨。



我觉得讲电话没办法好好把心意传达给她,因此,当宣告正午的钟声一响,我就从衣柜里拿出牛角外套,披在厚实的毛衣上。我全身都散发出樟脑丸的冲鼻气味,大衣口袋里还放着去年冬天的袖珍面纸与糖果。



我很久没有一个人外出,甚至光是外出这件事,对我来说也已经睽违一周之久。或许是由于长期待在昏暗的室内,无论是蓝天、绿叶、耀眼的阳光、空地的杂草、蝉鸣声、鸟叫声,一切都超出我的想像,强烈地直逼而来。我毫无招架之力,为了世界竟是如此充满刺激而受到震撼。我像要保护自己似地拢紧大衣,帽子深深压低,在通往学校的路上踏出第一步。



我之所以特地选这种不早不晚的时间出门,是想尽可能避开人们的目光。我的计划很成功,这个时段的通学路上,除了我以外看不见一个小学生。我期盼就这么一路去到学校都不要遇见任何人。



我经过几个大人身旁,每次对方都投以讶异的眼神,所幸一路上并未遇到同年纪的人。我成功抵达学校,抬头往钟塔一看,现在正好是午休时间。



来到久违的校舍,感觉比以前要来得生分了些,我低下头快步走向自己的教室,从开着的门往里头窥看,但没看到初鹿野的身影。我只好走进教室,询问在角落聊天的女生初鹿野在哪里,她们狐疑地看着我异常的穿着,告诉我初鹿野因为身体不舒服,请假没来上学。



我垂头丧气地走出教室,直到这时候才总算注意到走廊公布栏上所贴的几十张照片。刚才从公布栏前面经过时,我一直低着头,并未注意到。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初鹿野的照片。这张照片拍得非常好,让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呆呆看了半晌。



看来那是五月的学年活动——远足时所拍的照片。照片上各自标了号码,把想要的照片号码写在纸上装进信封便能购买。严格说来,那些照片也许主要是卖给来参加面谈的学生父母亲。



我依序看着公布栏上的照片,想找拍到初鹿野的照片。摄影师多半自认为公平地拍到所有学生,但只有初鹿野出现在照片中的次数远比其他学生要多。身为摄影师,想必会下意识地挑选能让照片好看的拍摄对象。我每次看电视时也都会这么觉得,例如在采访国小的影片里,大多会优先拍到「很有小孩子感觉的小孩」,以及「比较可能说出观众想听的话的那种正经小孩」。至于比较会带给观众不愉快的拍摄对象,则会被巧妙地挤出画面外。



我寻找着有没有把初鹿野拍得更大的照片,结果无意间发现拍到我自己的照片。这完全是一次突袭,因为我大意地认为,反正我这种人的照片一定连一张也不会有。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在十分巧合的情况下才拍到的一张奇迹照片。我当然不是指这张照片拍得好看,而是指这张照片拍得奇迹般地不好看。照片里是一种令人看了就毛骨悚然的深海生物。



无论一个人多么眉目清秀,偶尔还是会被拍出这样的照片。尤其脸又是人身上活动剧烈的部位,无论是多漂亮的美女,也不可能在每一瞬间都是完美的美女,有时就是会拍出像是老了十岁、二十岁的照片,也有些时候会拍出像是胖了十公斤、二十公斤的照片。我的情形则是脸上本来就有胎记这个致命的因素,却还拍下了将这个因素发挥到极致的丑陋照片,所以情况更是恶劣。本来摄影师应该会事先筛选掉这种照片,但多半是出了什么差错,不小心混进去。



花样年华的少女,会根据拍得奇迹般漂亮的一张照片,来建构心目中的自我形象,而我就以类似的愚昧,根据公布栏上这张拍得奇迹般丑陋的照片,一瞬间改写心目中的自我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