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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人鱼之歌(2 / 2)


啊啊,原来看在旁人眼里,我是这个样子。



我重新细看初鹿野的照片,接着朝自己的照片看去,然后自问:你觉得这两个人相配吗?你觉得自己能站在和她对等说话的立场吗?你觉得自己有资格喜欢上她吗?答案全都是否定的。



我感觉地面像是猛然倾斜似地脚下一晃,尽管勉强站稳脚步,紧接着身体又受到一股从未经历过的恶寒侵袭。我全身剧烈发抖,无法好好呼吸。



我步履维艰地回到家,把自己裹在被窝里,等待颤抖平息。我的心重重受挫,脆弱得无以复加。好不容易等到恶寒消退,我从被窝里爬出来,在昏暗的厨房倒了一杯水喝光,然后又立刻回到被窝里。



我把脸埋在枕头里,心想我要这样活到什么时候才行?即使这种寒气消退,做为根本问题的胎记也不会消失,我还是得像这样避开人们的目光活下去。



我祈求着,拜托哪个人来帮我消掉这个胎记,但不知道自己是在对什么祈求。只要能实现这个愿望,无论是神、女巫,还是人鱼,我都无所谓。



我就是在这时候想起废弃神社的故事。



那是一则平凡无奇的传闻,是我有一次听班上同学讲起的。据说郊外的小山顶上有一间小小的废弃神社,只要孤身一人去到那里,在午夜零时祈求,就会有天神出现,实现祈求者的愿望——就是这么一则离谱的传闻。这则传闻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但听说在其他学校的学生之间也有内容完全一样的传闻,甚至有不少年轻的老师在小时候听过同样的传闻。这则废弃神社的传闻虽然内容离谱,但在美渚町的孩子们之间,却有一种始终无法彻底否定的神秘感而令人在意。



但话说回来,都已是小学四年级生,照常理来说,不太可能会真心相信废弃神社的天神会帮忙实现愿望这种痴人说梦话的故事。但我长期待在家里,导致视野变得狭隘,加上恶寒让我的脑子蒙上一层雾,又才刚被打入绝望的深渊,即使只有稻草也想死命抓住。对这样的我来说,这则传闻像天启似地回荡在脑海中。



我在被窝里针对这则传闻寻思良久,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我从被窝里起身,把钱包塞进外套口袋,走出家门。这时,时钟的指针指着下午四点。



要前往废弃神社就得搭公车,所幸我原本就知道要在哪个公车站牌上车。我记得清清楚楚,母亲带我去隔壁镇的大学医院时所搭的公车,就会从这座废弃神社所在的小山旁边经过。



我抵达站牌后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公车到站,车上只有一对老夫妇。这对老夫妇又搭了两站而下车之后,车上乘客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在抵达目的地之前,我坐在最后排的窗边,看着窗外流逝的单调田园风光。或许是路况不好,公车频繁以令人不舒服的方式摇动,司机则用小得听不见的音量独自嘀咕个不停。搭上公车应该还不到三十分钟,我却觉得漫长得像是两、三个小时。不时看到一些陌生的民宅,更让我担心自己是不是搭错车了。等看到废弃神社所在的小山,我才松了一口气,按了下车铃。



我把乘车券和车钱投进投币机,正要下公车,司机狐疑地盯着我的脸问:



「小弟弟,你一个人吗?」



我尽量回答得若无其事。「是的,本来说好奶奶会来公车站牌接我……」我说着朝公车站牌看了一眼,故意叹一口气。「看来她还没来,不知道是不是忘记了。」



「你一个人不要紧吗?」这名看起来五十岁上下的男性司机担心地问。



「不要紧,奶奶家离这里很近。」



司机似乎相信了,点点头说:「是吗?路上小心喔。」



公车开走后,我把外套的帽子压得很低,朝神社走去,没多久就看到标示着上山入口的导览板。根据导览板上的说明,这似乎是一座标高只有三百公尺左右的小山。



上山之后,步道很快就来到尽头,接下来是一条勉强只能让一个人通过的沙子路。路旁的树木枝叶恣意生长,让路很不好走,到处还有倒下的树木堵住道路。倒下的树木上除了青苔,还密密麻麻地长着陌生的红褐色蘑菇。我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这些蘑菇,跨过倒下的树木。



当我好不容易来到山腰附近时,先前明明毫无下雨的迹象,现在却忽然滴下一滴滴的雨点。树木的枝叶成了雨伞,雨声虽大,却几乎没有水滴落下。但很快的雨越下越大,连先前由枝叶承接住的雨水,都一起往我头上淋下来。



要是立刻回头就没事了,我却固执起来,心想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不想白白回去,便往山上的方向跑,但山路远比我想像得要长。当时我误以为所谓的山路,就是从山脚到山顶的最短距离。当我来到神社入口处的鸟居时,毛料的牛角外套已经吸饱了水,差不多有原本的两倍重。



我用双手撬开有点卡住的门,躲进神社的正堂,才刚坐到地板上而放松的瞬间,就遭到一股猛烈的恶寒侵袭。我把淋得全湿的大衣脱下来扔在原地,靠到墙上抱着膝盖发抖。身处这种状况,要等到午夜零时是不可能的;但要在这么大的雨中下山,在站牌等待下一班公车,无疑是一种自杀行为。



拍打屋顶的雨声中,掺进了水滴滴落在正堂内的零星声响。多半是到处在漏水吧,从天花板漏下来的水,渐渐积满整片地板,一点一滴夺去我的体温。在地板的冰冷与无助的感觉催化之下,我的身体发抖得更加厉害,牙齿震得格格作响,手脚由内而外冰冷发麻。明明是在七月,我却几乎要冻死。



我后悔地心想,早知道就不该来的,但已经太迟了。我没告诉任何人我要去哪里,所以不可能会有人来救我。公车司机多半觉得我已经到达奶奶家,正和乐融融地吃着晚餐。如果真是这样,不知道该有多好?



大概过了三、四个小时,不知不觉间雨声已经减弱,仅不断听见水滴从一片叶子滴落至另一片叶子上的余音,至于雨本身应该已经停了。正堂里一片漆黑,连自己的手掌都看不见。



我的体力已经耗尽,一步也走不动。意识朦胧,我连自己是谁、为什么待在这里都想不太起来。唯一能够确定的,只有几乎令人冻僵的寒气与身体的颤抖。



然后,我听见敲门声。虽然我听过这样的敲门方式,但意识中始终未描绘出是在何时、何地听见的。过一会儿,拉门拉开,我的视野立刻笼罩在强光之中。我差点要陷入恐慌,但一知道是有人拿着手电筒进来,安心的感觉立刻让我全身虚脱。



「你果然在这里。」



是个女生的嗓音,而且这个嗓音我格外耳熟。我想抬头看清楚,但照向我的手电筒灯光太耀眼,让我睁不开眼睛。



她收起雨伞、甩掉雨水,走到我身前蹲下来,并把手电筒的灯光朝向地板。这么一来,我总算能看见这位来接我的人物长什么样子。



「阳介同学。」初鹿野叫了我一声。「是我。」



我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为什么初鹿野会在这里?她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不,更根本的问题是,她为什么会来找我?她不是身体不舒服,请假没去上学吗?她是一个人爬上山来的?在这种深夜吗?



但我已经没有力气一一问出这些问题,初鹿野看出我严重虚弱,手放到我肩膀上说:「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去找人来帮忙。」



说着,她抓起雨伞和手电筒,想跑出正堂。



但我反射性地抓住初鹿野的手不放。我拉住她,牙齿格格作响地说:



「好冷。」



初鹿野回过头来,看着我的手迟疑一会儿,不知道该拉开我的手去找人帮忙,还是先留在这里照顾我。



结果,初鹿野选择后者。她丢下雨伞和手电筒,回握我的手蹲下来。她愿意留下来让我松了一口气,当场坐倒在地。



「很冷吗?」她确认似地问我。



我点点头,她就把双手绕到我背后,让自己的身体紧贴我。



「你不要动喔。」她说着,怜惜地抚摸我的背。「会慢慢暖和起来的。」



起初,她被雨淋湿的身体让我觉得好冰冷,甚至觉得:「喂,拜托别这样,这岂不是害我更冷吗?」但没过多久,我对这股冰冷的感觉就渐渐麻痹,接着有股热流从她的皮肤内侧慢慢透过来。我全身紧绷的肌肉,被这股热流慢慢舒缓开来,受损的各种身体机能也渐渐重新开始活动。我从内冰冷到外的身体,花了很长的时间,逐渐找回人类该有的温度。



「不会有事的。」初鹿野温暖我的时候,一再重复说这句话。「一定不会有事。」



她每次说出这句话,都强烈地鼓舞了我。我像个傻子似地心想,既然她说不会有事,那就不会有事。



不知道就这样过了多久。



突然,我注意到身体的感觉已恢复正常,我感受到七月平均该有的气温。尽管淋湿的衣服让我觉得有点冷,但也就只有这样。



初鹿野似乎感觉到我不再发抖,问说:



「你还冷吗?」



其实我已经不冷了,甚至还在流汗,但我回答「还有一点冷」,想再多感受一下她的体温。



「这样啊?要是你赶快暖和起来就好了。」



不知道初鹿野是否看穿了我的谎言,她说完这句话,摸了摸我的头。



我尽情享受完温暖后,轻轻从她身上放开双手。



「班长。」



我叫了她一声。



「什么事?」



「对不起。」



只是这么一句,她就明白我想说的话。



「我没放在心上啦。」她说得很开心。「不,老实说,我好像有点介意。我被阳介同学狠狠刺伤了,这是千真万确的。可是,我原谅你。」



「……谢谢。」



听我道谢,初鹿野用双手摸了摸我的头。



「阳介同学,我之所以每天去你家找你,是希望你来上学。」



「为什么?」



「你觉得是为什么?」她微微歪着头露出微笑。「阳介同学,你听我说。你也许不知道,但我很喜欢跟你说话。喜欢单方面听你说话、喜欢单方面说话给你听,也喜欢跟你什么都不说,就只是待在一起。要是你不在了,我会非常寂寞。」



她说到这里,先是停顿一会儿,然后低下头小声说道:



「所以,请你不要擅自消失……我可是很担心的喔。」



「对不起。」



我只说得出这句话。



即使走出正堂,四周光线也没什么改变。雨完全停了,云也已经散去,月亮露出脸来,但要现在走下山,多半是有困难。而且,即使下得了山,也得等到明天早上才有公车。结果,我们就在这间废弃神社里度过一晚。



我到现在还清清楚楚记得,当时初鹿野坐在我身旁,指着夜空教了我许多星星叫什么名字。当时的我,对她说的知识连一半也听不懂,但每当她说出那些魔法咒语般的星星名字,都让我的身体被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填满。



「对了,班长不是身体不舒服,请假没去上学吗?」我问。「你会不会不舒服?」  「别担心,我说身体不舒服是骗人的。其实我是被你的话刺伤,所以很沮丧。」



「不好意思。」我道歉。



「我原谅你。」她眯起眼睛。「……然后呢,我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时,接到阳介同学的妈妈打来的电话,问说:『请问我家儿子有没有去府上打扰?』所以我知道你溜出家门,跑去其他地方。」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你还记得大概在春天,我们交谈时,我曾经提过一次这间废弃神社的事吗?」



我忍不住拍一下手。



「啊,听你这么一说……」



「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这种超现实的话题,所以看到你对废弃神社的话题有兴趣,让我相当意外,也就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当我听说阳介同学不见了,忽然想起我们当时的对话,然后就想到你说不定会在这里。」



「要是我没在这里,你打算怎么办?」



「我本来打算要在午夜零时,祈求阳介同学打起精神来。」



初鹿野说完,起身哼着歌。那是一段忧郁又带着几分乡愁的旋律,是〈人鱼之歌〉。在这之前,我从不曾见过她独自唱歌的模样,所以听到她的歌声如此之美,不由得说不出话来。她的歌声让我联想到井底那种极为清澈又冰冷的水。等她唱完,我一鼓掌,她就不好意思地笑了。



后来,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什么也不说,就这么看着夜空。初鹿野说:「我们进去吧。」我们便回到正堂躺在地板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看到开着没关的手电筒灯光渐渐变弱。电量很快就用完,室内变得一片漆黑。我们自然而然地伸手互握,等待早晨来临。



从这一天起,我所处的世界开始有了完全不一样的意义。在这之前,由「我」和「除此之外」构成的世界,变成由「我」和「初鹿野」以及「除此之外」所构成。而要证明这个世界是个值得活下去的地方,只需要初鹿野一个人就已经足够。



人们也许会笑说,这就像是一种印痕作用,也就是刚出生的小鸟会认定最先看到的东西便是自己的父母亲那种现象。看在旁人眼里,可能会觉得我只是个被困在孩提时代记忆当中的傻瓜。但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不在乎。我想我到死为止,都会是这段记忆的幸福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