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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那年夏天,你打来的电话(1 / 2)



时光飞逝,不知不觉间,赌局期限的八月三十一日已经到了。



这天从早上就下着大雨。我看着窗外,心想这不怎么样的天空面貌,跟我人生的最后一天还真是搭调。根据天气预报,似乎全国都会下一整天的雨。电视上播出大都会的大马路口被撑着伞的人们挤得水泄不通的画面,并播报各地的预测雨量。



我和初鹿野放弃外出,一整天都懒洋洋地窝在和室里,再不然就是在檐廊看雨,或是看着电视上的灾情报导,就这么度过这一天。正因为是最后一天,我才觉得不必特意做什么特别的事,不如细细品味每一样微小但确切的幸福。



傍晚,我正用在库房找到的唱盘机听着唱片时,初鹿野靠过来趴到我背上。她伸向我胸前的手上握着一把水果刀。



「桧原同学,我这十天来真的很开心。」她说。「简直像是一场梦。晚上躺进被窝关上灯时,我多次想过:『这会不会是自杀未遂而昏迷不醒的我,在病床上做的梦?』我满心不安,担心会不会下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待在病房里,自己一个人孤伶伶的,担心得不得了……可是到了早上,醒过来拉开纸门一看,桧原同学一定会在门后,让我每次都知道『原来这不是做梦』,觉得好开心、好开心。光是知道这件事,就让我差点哭出来。」



初鹿野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所以,求求你。」



初鹿野用撒娇的声音说完,想把水果刀塞到我手里。



我默默拒绝,初鹿野就噘起嘴说:



「你好坏心。」



我从她手上抢走水果刀,放回厨房去。再度回到库房一看,张腿跪坐在地板上的初鹿野抬头看着我问:



「你是讨厌出血吗?」



「谁知道呢?」我避而不答。



「我也不介意被勒死喔。」



「我会考虑。」



「因为如果是这样,直到最后都可以感受到桧原同学的体温。」



「这几天来你早该感受够了吧?」



「根本不够。而且,这不是量的问题。」



「你好贪心。」



「对啊。你现在才发现?」



初鹿野说着笑了。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注意到泪痣从她的眼角消失了。我靠向她,仔细端详她的脸孔,确定不是我看错。



泪痣果然不是真的。初鹿野是用国小时想出来的求救讯号,一直在对我求救。



「怎么了?」初鹿野眨着眼睛问。



我答不出来,隔了几次呼吸的空档后,假装没事地说:「没什么,只是错觉。」现在的我是桧原裕也,要是知道泪痣的事情就说不过去了。这件事属于深町阳介管辖的范围,而他再也不会出现在初鹿野面前。



我们在近距离面对面,初鹿野有所期待似地轻轻闭上眼睛。我拨开她的浏海,手指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弹。她睁开眼睛,不满地撇开脸。她这样的反应简直像个小孩子,让我忍不住笑逐颜开。



吃完晚餐后看看外头,发现雨变小了。我们跟坐在摇椅上看晚报的芳江婆婆说一声,然后走出家门。



我正要从伞架上抽出雨伞,初鹿野就按住我的手,摇了摇头。相信她的意思是,两人撑一把伞就够了。



我们依偎在一起共撑一把伞,一路走到离家大约有二十分钟路程的海岸。等到开始看得见小小灯塔的灯光时,雨已经完全停了。我们在淋湿的堤防边缘坐下,仔细倾听微微的波浪声。



「桧原同学。」她叫了我一声。「老实说,我有一件事非得对你道歉不可。」



「这话怎么说?」



她先慢慢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回答:



「昨天晚上,我看完了日记。」



我茫然看着她的脸。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不是决定不要想起往事了吗?」



「对不起。」



初鹿野低下头,双手用力握住裙摆。



「那么,上面写了什么?」我问。



初鹿野对于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犹豫良久。



我也不催她,耐心等待她主动开口。



然后,她终于开口。



「桧原同学,我现在虽然对你喜欢得不得了,但失去记忆之前的我,似乎不是这样。至少直到我跳海而失去记忆的那一瞬间为止,初鹿野唯似乎都是喜欢深町阳介。」



这句话让我的世界天旋地转。



我张开的嘴合不拢。



她继续说道:「照日记上的说法,我在七月中旬似乎也一度试图自杀。我是在高中旁边的神社公园想上吊自杀,当时救了我的就是阳介同学。」



然后,初鹿野指着自己眼角问我说:



「我的泪痣是假的,你是不是早就注意到了?」



我默默点头。



「这个泪痣啊,是只有初鹿野唯和深町阳介两个人明白的暗号,该说是一种求救讯号吗?我们说好要是遇到什么难过的事,又很难坦白求救时,就在眼角点一颗泪痣向对方求救。」



她手放上眼角,像要表达眼泪滑落的模样,指尖在脸颊上滑过。



「我和他各自上了不同的国中而疏远之后,每当我希望有人来帮我时,还是会在眼角点上泪痣,就像是当成一种幸运魔咒。这个习惯在我失去记忆之后也还持续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每天洗完澡或洗脸之后,都会用笔在眼角点上泪痣……所以,等我升上高中,翻看班级名册,在上面看到深町阳介这个名字时,高兴得简直要飞上天,心想:『啊啊,阳介同学真的来救我了。』」



「可是,」我打断她的话。「那个时候深町说他似乎被初鹿野讨厌了耶?」



「嗯。虽然不是讨厌他,但我想和他保持距离,这的确是事实。」初鹿野说。「因为发生过那种事情之后,我实在没有脸见他。而且,我希望阳介同学只记得小学时代的我,不希望他看到我现在这种不堪的模样,盖掉跟他共度的那段日子留下的回忆……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阳介同学在春假时发生了意外,晚三个月入学。这段期间里,我就不用让他看到我。」



她像要看清楚我的反应似地看了我一眼,又立刻看向前方。



「几个月后,我和阳介同学重逢时,真的吓了一跳。他右脸上的整片胎记,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看到这样的他,我心想:『我不想变成他的枷锁啊。』要是知道我的惨状,阳介同学那么重情义,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帮助我。可是,阳介同学的胎记好不容易消失了,终于能够摆脱偏见,我不想打扰他的人生。所以,我忍着不去回握他伸出来的手,一直拒绝他。」



「……你说的这些,要是深町知道,我想他会很高兴。」我说。



初鹿野露出满面微笑。



「不管我怎么保持距离,阳介同学就是缠着我不放,还曾经明白说出对我的好感。每次我都冷漠地回绝他,可是坦白说,我开心得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一想到他还这么念着我,就让我幸福得头昏眼花。可是,接受阳介同学的好意,就像在欺骗他,让我裹足不前。而且,我觉得现在的阳介同学,应该找得到比我更配得上他的女生。」



「可是,最终来说,你们变成会一起去看星星的好交情。」



「我真是意志力薄弱呢。」初鹿野自嘲地说。「到头来,我还是输给诱惑,开始每天晚上都和阳介同学一起去看星星。我在心中对自己辩解说:『我就快要自杀了,最后让我做个美梦有什么关系?』」



「后来,你认识了我和千草。」



「嗯……坦白说,起初我觉得和阳介同学独处的时间被打扰了,不喜欢这样。可是,实际说过话之后,就发现无论是桧原同学或千草同学,人都非常好,我转眼间就喜欢上你们。千草同学似乎对阳介同学有意思,所以我每次看到他们俩,都觉得一颗心七上八下,只是我不会表现在态度上。千草同学不但漂亮得找不到半点可以挑剔的地方,个性又那么率直,所以我一直觉得,阳介同学迟早会被她抢走。」



初鹿野仰望夜空,叹了一口气。



「说来很奇怪吧?前不久我还那么拼命要疏远阳介同学,但一看到他快要被人抢走,就懊恼得不得了。我明明处在非得支持他们的立场不可……可是话说回来,扣掉这一点不算,我们四个人一起度过的那段日子,真的是非常美好。你们三人都能拿捏出一种令人自在的距离感,就好像是别过脸不看我,却又靠过来握住我的手,让我能够安心地放松下来。」



「……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非得跳海自杀不可?」



她低下头,露出为难的笑容。「我没有办法原谅享受人生的自己。我觉得,我对那两人见死不救,却像常人一样尽情享受青春,这样是不对的。可是,我越来越期望幸福。我恳切期盼能把阳介同学从千草同学的手中抢回来,这样的自己让我厌恶到极点,所以就跳海自杀了。」



要说的话似乎到这里就说完了,初鹿野仔细看着我的脸,等着看我对她说的这一连串事情有何反应。



我整理完脑子里的想法后,问说:



「你现在仍然喜欢深町吗?」



「嗯。」她毫不犹豫地点头。「我现在仍然喜欢阳介同学。虽然我失去了记忆,可是重看日记,就觉得:『啊啊,我好喜欢这个人。』……可是,那种『喜欢』是对家人或兄弟姊妹会有的那种好感的延伸,和我对桧原同学的『喜欢』不一样。我这辈子第一次真正坠入情网,是在来探望我的桧原同学抱住我的那一瞬间。」



初鹿野说完,往我身上靠过来抱住我。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怀抱什么样的感情才好。



从某个角度来看,我先前的所作所为全都错得离谱。



从某个角度来看,我先前的所作所为没有一件做错。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



可是,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这天晚上,我遇见了女巫。



*



我醒来后最先做的事,是看现在几点。看来我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而初鹿野靠在我肩上睡得很安详。手表指着夜晚十一点五十六分。



再过不到五分钟,赌局的期限就要到了,我却镇定得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想多半是我在这十天之内,几乎把一辈子的幸福都享受完了,所以才不觉得着急吧。虽然不能说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但若还指望更多就是奢望了。以我的人生来说,已经可以算是做得非常好。



初鹿野睡着是不幸中的大幸。只要我在她醒来之前消失,她就不必亲身体验那决定性的瞬间。我就像死前会从饲主眼前消失的猫一样,心想如果我也能在初鹿野不知不觉间悄悄死去,那就太好了。



我注视着手表秒针的走动,红色的秒针一秒一秒、毫不留情地把今天往明天推。我觉得再看下去,多半会忍不住就这么一直瞪着表面,所以脱下手表往海里一扔。然后,我小心翼翼不弄醒初鹿野,把她挪到地板上躺好,压低脚步声走去站到堤防边。



时间缓缓流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感觉却像十分钟、二十分钟那么久。据说当人面临死亡时,大脑的活动会加快,一辈子的经历就像走马灯似地在脑海中显现,因此,起初我以为现在就发生了类似的现象。



但即使真是这样,这四分钟还是太长了。随着剩下的时间变少,每一秒的密度似乎也跟着不断增加;又或是每经过一秒,感觉明天又稍微跑得远一点。我甚至觉得,自己会不会就这样永远也到不了明天,仿佛永远追不上乌龟的阿基里斯(注6:古希腊数学家芝诺提出的阿基里斯追乌龟的悖论。每当追赶者移动到被追者所在的位置时,被追赶者又已经移动一段距离,所以永远不会被追上。)。



这时,背后传来脚步声。



我以为是初鹿野醒了而转过身去,看到站在那儿的人物,当场倒抽一口气。



意外的是,我面临这突然揭晓的事实,却几乎毫不动摇。不,岂止是不动摇,说来令人难以相信,但从自己的反应来看,我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会出现在这里,一直在耐心等待这一瞬间来临。



说不定,我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在无意识中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一阵夜风吹过,吹动她胸前美渚第一高中的制服领结。



「好久不见了,深町同学。」千草说。



「是啊,好久不见,荻上。」我举起手回答。



千草在堤防边坐下,由下往上注视着我。



「可以跟你要一根烟吗?」



我从口袋里拿出烟,取出最后一根交给千草。她叼到嘴上后,我把打火机举到她面前。大概是弄湿的香烟抽起来太苦,千草连连咳嗽、皴起眉头。



「滋味果然不好。」



我站到千草身旁,上上下下重新打量她。错不了,这是我知道的荻上千草,无论嗓音、身体、气味还是举止,一切都和我记忆中的一致。



但是,她就是那个邀我参加赌局的电话中女人。



「说话别太大声。」我说。「我不想吵醒初鹿野。」



「不用担心,她在天亮前不会醒来。」千草充满确信地说道。



「你对初鹿野做了什么吗?」



「这个嘛,你猜呢?」千草避而不答地笑了。「话说回来,深町同学看到我却一点也不吃惊呢。你好厉害。」



我先确定初鹿野睡得很香甜,才对千草说:



「美渚小姐已经找了别人代替。」



「是啊,我知道。」她点点头。「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只看过照片,是个美女。」



「嗯?」



「可是,我个人比较喜欢上一个人选。」



「是吗?太棒了。」千草举起双手欢呼。



我再一次回过头,确定初鹿野并未醒来。



然后,我切入正题。



「只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只有一件吗?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