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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这只是个小小的幸运魔咒(1 / 2)



实际发生异状,是在我住在初鹿野祖母家的第三天深夜。我在生锈的台灯灯光下翻开羽柴先生以前送我的书,一页一页看着,就听见初鹿野在纸门后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那是个非常闷热的夜晚,起初我以为她是睡不好才醒来,但过一会儿听见她深呼吸的声音。那是一种像在暴风雪的山上小木屋里等待救援的受困者会有的颤抖呼吸声,不知道她是不是做了很可怕的梦?



我正犹豫着该不该去看看她,就听到纸门拉开的声音。不是隔着我与她的纸门,而是通往走廊的纸门。我听不见脚步声,但初鹿野应该是离开了房间没错,相信不是去厨房喝水,就是去洗手间吧。



但过了五分钟,初鹿野还未回来。我听见窗外的风铃声,总觉得心神不宁,便放下书本、关掉台灯,走出了房间。我小心翼翼地避免发出脚步声走过走廊,看到玄关的拉门开着没关,夜风从门口灌进来。



我穿上凉鞋跑出室外,立刻找到初鹿野——不,也许说她找到我会比较贴切。初鹿野坐在石墙上仰望着夜空,一看到我就一副已经等了几小时似的模样,小小叹一口气。



「你总算发现了。」初鹿野闭上眼睛笑着,那是一种强颜欢笑、令人心痛的笑容。「你应该把我看紧一点。昨天还有前天,我也都在深夜偷偷溜出来。你不知道吧?」



「嗯,我不知道……我这个看守太失职了。」



我在初鹿野身旁坐下,先竖起食指确定初鹿野是在上风处,才拿出香烟点着。



多亏有防犯路灯的灯光,让我并未忽略她的眼睛红红的。



「丧失记忆以前的初鹿野,也常常像这样仰望夜空。」我吐出第一口烟,然后开口。「她是个很喜欢星星的女生,看来这点到现在还是一样。」



「嗯,好像是。」



她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



「你做了恶梦吗?」我问。



「好厉害,真亏你猜得到。」初鹿野双手手指交握,睁开眼睛回答我。「你怎么会想到呢?」



我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你昨天和前天也都是做了恶梦才醒来吧?」



「嗯。」



「是什么样的梦?」



初鹿野摇摇头,站起来拍掉衣服上的灰尘。



「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很可怕。」



「……这样啊。」



「桧原同学,既然都醒了,我们散散步吧?」



初鹿野说完,不听我回答就迈开脚步,我也站起来跟上。



她所做的梦,多半是和失去的记忆有关。连续三天都做恶梦惊醒,这可不寻常。我心想,搞不好她是每天晚上都在梦中一再回想起「空白的四天」。



我们默默走在夜路上。田边以等间隔设立的木制电线杆上所挂的防犯路灯,聚集了许多小小的飞蛾,底下则有金龟子与步行虫徘徊。夜空笼罩在薄薄一层云中,月亮在云层后发出淡淡的光芒。



我们绕行住宅区一圈,快要回到家时,初鹿野打破沉默。



「桧原同学,你可以在我身边待到何时?」



「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动声色地反问。



「谁知道呢?我也不太清楚。」



她说完想笑,但似乎挤不太出笑容。



「只是……你想想,像千草同学还有阳介同学,不都从我身边消失了吗?我想说,是不是有一天桧原同学也会消失。」



我满心想说「不会」好让她放心,也知道初鹿野期望我这么说,例如回答:「从初鹿野面前消失?我怎么可能做出这么可惜的事?」她是希望我能把恶梦带给她的一抹不安付之一笑,才会问出这种问题。



问题是,她的不安猜中了。假设我现在骗她,之后真有办法演出一场那么完美的戏把她骗到底吗?我有办法丝毫不露破绽、光明正大地欺骗初鹿野吗?我完全没有自信。与其现在硬要说谎反而让她不信任,不如多少老实回答——这就是我得出的结论。



「嗯,还有七天。」我回答。



看得出初鹿野的表情当场僵住。



「直到八月三十一日,我都可以陪在你身边。到期之后,我得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也不想离开你身边,但这是从很久以前就决定的事。」



「很远是多远?你要去哪里?」



「我没有办法清楚回答。」



「能偶尔回来吗?」



「不能。」我摇摇头。「很遗憾的,这也没办法。过了八月三十一日后,我想我再也见不到你。」



「……这样啊。」



初鹿野低下头落寞地笑了,她的反应远比我想像得更为平静,想来她多半是从一开始就考虑到这种回答的可能性。也许她是从我的言行举止透出的些许不对劲,看穿我有所隐瞒。



「我明白的,桧原同学也有很深的苦衷吧?」



「嗯。抱歉,我之前都瞒着你,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才要说对不起,让你费心了。这样啊?还有七天……」



初鹿野喃喃自语。



我们回到家后,压低脚步声走过走廊,以免吵醒芳江婆婆,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寝。



翌日早上,我想叫醒初鹿野而拉开纸门,结果在抱着膝盖睡的她枕边发现了日记。到头来,她还是选择「想起」。这也难怪。毕竟她身边的人们接二连三地消失,会想知道理由而调查自己的过去,是非常自然的想法。即使明知这当中也许包含会从最根本的层面撼动自我存在的致命消息,她也不能罢手。



我轻轻捡起日记,坐在窗边翻开。我丝毫不觉得,要是知道了「空白的四天」的详细情形,会让我对初鹿野唯这个人失望。无论她有着什么样的过去,我都有觉悟接受。哪怕初鹿野和一年前那两名国中女生的自杀有着很深的关系——不,甚至哪怕是初鹿野杀了她们两人——我对她的心意多半都不会改变。



我忍住想仔细看完每一页的欲望,翻动书页寻找一九九三年七月的日记。



我的手在某一页停下来。日记簿里有很多页都颇为空白,页面十分清爽,只有这几页密密麻麻地用小小的文字写了很长的文章。



上面将「空白的四天」的真相写得清清楚楚。



*



齿轮开始错位,是在一九九三年的二月二十八日。这一天,初鹿野漫步在积了薄薄一层细雪的大街上时,和意想不到的老朋友重逢。



船越芽衣与蓝田舞子,她们是国小时代和初鹿野一起上补习班的朋友。初鹿野注意到她们从前方走来,不及细想便连忙环顾四周,寻找有没有地方可以躲起来,然而对方抢先一步看到初鹿野。她们一看到初鹿野的脸,一瞬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总算惊险地把话吞回去,只说声「好久不见」。初鹿野也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应对方的招呼。



初鹿野能轻易料到她们吞下的是什么样的话。这时候,她脸上的胎记已经大到浏海遮不住的地步。初鹿野心想,她们应该满心想问她脸上的胎记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忍住不问。大家都是这样,一看到她的胎记便露出一脸震惊的表情,盯着胎记仔细打量,然后才摆明装蒜地扯起无关的话题,但谈话过程中,一样会频繁地偷看胎记。那是一种掺杂同情与好奇心的视线。不过,他们绝对不会主动提起胎记。



初鹿野每次都心想,既然那么好奇,干脆老实问出来,她还比较轻松。只要问一句「你脸上的胎记是怎么回事」就好。但很少有人能想得这么深,相信大家都是将那当成肿伤似的,小心不要去碰触,很少能理解这世上也有一些肿伤,适度碰了反而可以减轻痛楚。



初鹿野心想,相信她们两人在她面前也会当作那片胎记不存在,离开后才拿来当话题,讲说「她的胎记好大」之类的。



然而,谈话开始后没过几分钟,船越就说「对了」并直视初鹿野的胎记,问:「你脸上的胎记是怎么回事?」



「不是单纯受伤碰出来的吧?」蓝田也小心翼翼地问。



「如果是我误会了,那先说声不好意思,可是我觉得,你好像是故作坚强。」船越说。「我说啊,如果你不排斥,我想听你说说这胎记的事。」



她们两人坦率地提问让初鹿野很开心,便开始说起来,而且一开口就停不下来。初鹿野像要把先前累积在心中的话都吐出来,对长出胎记后自己人生中发生的种种变化说个不停,包括别人对她投来的视线含意有了明显的改变;包括不时有人会因为看到胎记而显露出厌恶;包括她开始会抗拒说话时正视对方的眼睛;包括自己变得不管做什么都会意识到旁人的视线而紧张,结果就做不好;包括她越来越不敢出现在人前,假日往往把自己关在家里;包括在学校虽然逞强装得若无其事,内心却随时都担心受怕;包括没有人可以商量,她总是一个人烦恼。



无论船越还是蓝田都热心地听她说话。初鹿野之所以什么都说出来,是因为她确定「她们两人应该会明白」。之所以会这么想,也是因为无论船越还是蓝田,尽管情形不同,但都和初鹿野一样有着身体相关的烦恼。她们两人都很聪慧又有幽默感,是很有魅力的女生,但身上显眼的部位各有着对青春期的女生来说非常致命的问题(日记中并未针对「问题」详加说明,只是就像我以前被同学比喻为歌剧院怪人、初鹿野被比喻为阿岩那样,她们似乎也因为身体上的特征,被人取了不好听的绰号)。



花了几个小时诉说完自己的烦恼后,初鹿野对两人道谢。



「谢谢你们。以前我都找不到人说这些话,所以我好高兴。」



「别放在心上。能够知道像小唯这样受欢迎的人,也和我们有着一样的念头,让我有点高兴呢。」蓝田说



「你有什么事随时都可以找我们商量。」船越说。「话先说在前面,这可不是客套话,因为我们对你的心情能感同身受。」



然后,蓝田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小唯,如果你不介意,以后我们要不要也像现在这样,三个人出来见个面?」



在这个提议之下,初鹿野开始定期和那两人见面。她们每周聚会一次,互相诉说日常的不满与疑问,以及隐隐约约的一种活得很艰辛的感觉。每当她们三个人一起聊天,初鹿野就会陷入一种仿佛是同一个人格分裂成三个在谈话的错觉。多半是因为她们都是身体有缺陷的人,彼此有共通的观感。初鹿野时常会觉得佩服,心想她们竟然连自己这么细微的心情都能体会。



例如船越说过:「老实说,我实在不懂美容整形有什么不可以。不,正确的说法是叫美容外科手术吗?反正正式名称不重要啦。化妆、烫头发或是矫正牙齿就行,美容整形就不行,这不是很奇怪吗?虽然也有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对自己的身体动刀太失礼了,但如果我是爸妈,只要整形能让儿女幸福,我倒觉得尽管动刀无所谓。虽然这么说有点过分,但丑陋根本是一种病。」



初鹿野想了一会儿说:「我对这件事也有很多话想说……我觉得很多人认为的美容外科手术的问题,根本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人们对美容外科手术的厌恶,根源应该是来自对身体的绝对信赖感,以及怕这种信赖遭到背叛的恐惧。人们是本能地害怕用来辨识『这个人就是这个人』的基准有所动摇。」



「毕竟只要允许对身体的某一处整形,就和允许对一百处整形没两样。」蓝田立刻回答。「如此推论到最后,就会变成除了脑子以外,即使将其他部分都变成另一个人也无所谓。」



船越点头。「是啊。不就是『如果把一艘船的零件逐步换掉,等到最后把所有零件都换过一遍,这艘船是不是还能叫做原来那艘船,这种问题吗?可是,实际上也没有人会因为换掉一成的零件,就说『这和修改前的船是不同一艘』,所以,我觉得人类的身体也可以容许一成左右的改造。」



「不管怎么说,我们的问题都不是靠美容外科手术就治得好,所以讨论这种事可能也没有什么意义。」



蓝田说完无力地微笑,船越和初鹿野也都叹一口气,但这当中有一种令人自在的共鸣,一种知道不只有自己一个人品尝到不合理的卑微安心感。



不知不觉间,船越和蓝田成为初鹿野的心灵支柱,说是完全依靠她们也不为过。到了春天,她们两人开始渐渐提起对班上同学的憎恨,或是暗示有自杀念头的发言,但初鹿野仍然只觉得,这是她们对她敞开心房的证据。



初鹿野的眼睛完全被蒙蔽了。



六月四日,船越和蓝田把她们在学校受到霸凌的情形告诉初鹿野。「我们两个似乎成了同学宣泄考试压力的出气筒。」船越是这么开口的,她们淡淡地说起在学校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如果她们的说法没有夸张之处,那简直是令人无法想像的地狱。初鹿野由衷为她们感到遗憾,同时感受到一股那两人对她有什么期望的沉重压力。初鹿野从说完这件事的两人身上,感觉到一种近乎胁迫的无言压力,就好像被两只看不见的手牢牢抓住双手,并对她说:「既然你已知道这么多,可别想就这么回去。」



初鹿野心想,自己也许正被卷进某种棘手的事态里。



不好的预感猜中了。自从船越和蓝田提起霸凌的事情以后,开始比以前更加露骨地说出仇恨与绝望的话,不是说想快点死了算了,就是真想杀了谁谁谁。不用把身体部位全部换掉,她们两人便已变得和以前判若两人。初鹿野以前所喜欢的船越和蓝田,已经不复存在。以前会开起独特的玩笑、让周遭和乐融融的两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让初鹿野除了难过还是难过。



初鹿野已经跟不上她们两人的话题,但无法在她们冷静下来之前和两人保持距离,因为初鹿野最害怕的就是被她们两人排挤。要是现在遭她们放弃,她多半会失去宣泄苦恼的去处,三两下就像气球一样涨破。初鹿野硬逼自己配合她们,只要她们说想寻死,也就跟着说自己想寻死;她们说想杀人,也就跟着说自己想杀人。换句话说,初鹿野因此培养出和那两人不同种类的疯狂。



船越和蓝田的行动越演越烈。当她们的仇恨越过分水岭,言语就转变为行动。



这一天,她们两人像甩脱了附身的邪灵似地平静。她们很会聊、很会吃、很会笑,简直像变回了几个月前的她们,让初鹿野很开心。搞不好是学校的霸凌事件已经平息,这样一来又可以和以前一样,三个人一起度过亲密的时间——初鹿野才刚产生这样的念头,船越就无邪地说:



「我们去她家放了火。」



两人高高兴兴地对哑口无言的初鹿野说,她们对身为霸凌主嫌的班上同学家洒了煤油纵火,并说起那名同学今天请假没来上学。她们在回家的路上绕去同学家察看,发现房屋全部烧毁,那名同学的房间还露了出来。



「那个女生怎么样了?」初鹿野以颤抖的嗓音问。



「她没死,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船越回答。「可是,她应该会有一阵子没办法来上学。」



「今天的学校好和平呢。」蓝田说得心有戚戚焉。「只是少了她一个,上学竟然就会变得这么轻松。」



初鹿野心想,自己实在没办法再配合她们。于是她下定决心,劝她们两人自首;并说只要警察去找班上同学打听,她们对这个女生怀抱敌意的事立刻会败露。不可以小看现代警察的办案能力,说不定明天早上警察就会找上她们家,还是在这种事发生以前就自首比较明智。



「不用担心,绝对不会被揭穿的。」船越毫无根据地——有一半像是说给自己听似地——这么说。「只要我们三个都不说。」



「我本来还以为小唯会和我们一起高兴呢。」蓝田说得很不高兴。「真扫兴。」



「唯,我很信任你。可是,为防万一,我还是要先跟你把话说清楚。」



船越探出上半身,在初鹿野耳边说。



「要是你背叛我们,我们就会对你家也放火。」



这时候,初鹿野才总算理解到,自己已经走到不能回头的地步;自己已被串进仇恨的锁炼当中,再也无从逃脱。这当中不存在适切的选择,只存在不适切的选择,以及更不适切的选择。



隔天早上,初鹿野读了报纸后,脑袋一片空白,差点当场软倒。



她们两人说得没错,那个霸凌主嫌的女生尽管家被烧毁,自己却只受到轻伤。



丧命的是她年幼的弟弟。



初鹿野把登了这则报导的报纸折起来放进书包,去见船越与蓝田。她们两人当然也毫无遗漏地查看过今天早上的报纸,所以早已知道死的不是她们的目标,而是那个女生的弟弟。



「都是那女人不好。」她们两人一再自我辩护,但似乎也无法彻底欺骗自己,眼神非常空洞。



她们两人渐渐地失去理智,每天都怕警察打电话来,随时都心浮气躁地四处张望,一看到警察就低头小跑步逃走,一听到警车或救护车的警笛声就全身一震。想来多半是连觉也睡不好,导致她们的黑眼圈很深,而且大概是食不下咽,两人一天比一天瘦。



疑心生暗鬼的两人,最害怕的就是初鹿野告密,因此每次都把她叫去,再三威胁说:「要是你敢背叛,我们就把你家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