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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话 遥远的古老话语(2 / 2)




「嗯。」



「为什么?」



「其实魔女之前也曾打过一次电话给我。我回拨了好几次当时的电话号码,然后她就主动打来了。就在昨天晚上。」



「这样啊。」



真边这次总算咬下了麦香鱼堡,并点了头。



「我总有种感觉,如果是七草你的话就能轻易地找到魔女。」



「边吃东西边说话不礼貌。」



真边点点头,并拿起柳橙汁。我对动着嘴巴嚼食物的她,继续往下说。



「并不是我找到了魔女。我开始找她之后,她很快就主动联络我了。魔女也知道你的事。」



嘴里好不容易没东西之后,真边说:



「为什么呢?只要调查魔女的事,就会传到她耳里吗?」



「虽然的确很不可思议,但这种事也只能接受而已了。不管怎么说,对方毕竟是魔女啊。」



「我明白了。魔女知道调查魔女的人的事。然后,她没有联络我,却联络了七草你。判断标准是什么呢?」



「不知道。说不定是抽签,也搞不好是按照座号。不管怎样,魔女对我提出了问题,她问我应不应该打电话给你。说实话我很烦恼,但还是回答了『请打电话给她』。」



「只增加了一堆疑问呢。」



真边皱起形状姣好的双眉,在眉间形成了皱纹。



「魔女会找人商量这种事吗?简直就像你的朋友一样。」



「实际的原因我不晓得。不过,我觉得魔女也许是在顾虑我的心情。」



「什么意思?」



因为似乎会谈很久——于是我催促真边把麦香鱼堡给吃掉。



「上个月,我和名叫秋山的人见了面。他以前曾经拜托魔女,请她抽出人格的一部分,但是秋山先生对见到魔女这件事感到后悔。这并不是魔女的错。这部分的语意解释起来非常困难。但我想不论有没有舍弃自己,那个人最后应该都会感到后悔吧。或许你不明白,但有些情况下无论做什么选择都会后悔。」



真边在准备吃下仅剩一口的麦香鱼堡时,停下了手,并将其放回托盘上,然后笔直地凝视着我的双眼。我的话告一段落后,她点了点头。



「我稍微能明白。虽然我觉得『无论做什么选择都会后悔』,有点太夸张了。但是『在看得见的选项之中,无论选择什么都会后悔』,这种问题确实存在。」



「你也有这种经验吗?」



「有。令我很困扰。」



我点点头。是吗?令她很困扰。



「秋山先生的问题,大概在于没办法顺利找到舍弃掉的自己的替代品吧。比如容易怠惰的人,舍弃了怠惰的人格,于是那个人将变得很少会做事怠惰。但是如果只有这样,可能还不够。目标、目的、义务感、正义感,无论什么都好。如果不准备好能够填补舍弃部分的新事物,就会因那块空白感到迷惘。」



「就像是把坏掉的齿轮拿掉,结果还是没办法好好运转吗?如果不装上新的齿轮,就不算修好。这是一样的道理?」



「大致上就是这么回事。然后,接下来是重点。」



「嗯。」



「八月底,我也舍弃了自己的一部分。但是,我还没有填补那块空白。」



将坏掉的齿轮取出之后就这样置之不理,而新的齿轮也尚未入手。



真边直直地凝视着我的脸好一段时间。



总觉得她的双眼和至今为止有所不同。虽然和平时一样笔直,也和平时一样无法读出任何感情,但却有着不协调感,比平常还要微弱。就像夏天的光和冬天的光是不同的东西一样。她的光芒似乎覆上了一层阴霾。



我被那变化吸引了注意力,因此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久后,她缓缓地开口了。



「意思是,你也有需要舍弃的部分吗?」



我皱起眉头。



「人总是会有想舍弃的自己吧?关于我是抱着什么想法、舍弃了什么样的自己,我可以仔细地说明给你听。虽然是很丢脸的事,但我可以说。」



「你想听吗?」我这么问她。



真边点了头。



「我想听。非常想。」



「明明你想见魔女的理由是个秘密。」



「说得也是,这样确实很狡猾。如果七草你说这是秘密的话,我就不会多问。」



她的表情实在太过认真,让我忍不住发笑。



事到如今还在说什么啊。真边由宇,一直都是很狡猾的。和字典上记载的狡猾不同;和道德课上学到的狡猾不同。我也知道本人根本没有自觉,她身上根本没有一丁点心机,正是这点狡猾。



真边只要一直这么狡猾下去就好了。



「我会说的。我有一半是为了这件事,才来见你的。」



「那么,告诉我。七草你舍弃了什么?」



「简单来说,真边,我所舍弃的是对你的执着。1



直到昨天为止,我都不打算说这件事的。在小学的单杠前和吉野谈话,之后接到了魔女的电话,然后我才开始打算向真边表明心意。我舍弃了与她之间的一部分关系性,且尚未得到替代品。整整两个半月,我都停滞在空白之中。我必须和这名少女,构筑新的关系才行。



「至今为止,我对你撒了各式各样的谎。虽然基本上都是些小谎,但其中可能也有些大谎,事到如今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我对于向你撒谎,一点抗拒都没有。只要是你所期望,或是能不伤害到你的话,又或者是能稍微让你更容易生存下去的话,我都会毫不迟疑地撒谎。」



——搞不好我是为了成为诚实的人才撒谎的也说不定。



秋山先生这么说过。



现在的我,也和他的心情完全相同。我肯定是因为从小学的时候开始就诚实地面对了我对真边的纯粹感情,才会撒下那么多谎的。



「仅仅只有两次,我无法巧妙地对你说谎。两年前,你消失的日子。然后是八月,和你重逢的日子。两次的问题都是相同的。」



真边再度重复了那个问题。



「你为什么笑了?」



我摇摇头。



「你不需要在意那种事,反正连我也不知道答案。是我不好。应该尽早随便撒个谎来蒙混过去的,我不应该让你在两年间一直抱着一个无聊的疑问。为什么我唯独无法对那个问题撒谎呢?思考过后,其实答案很简单。」



我还没有想起为什么会笑。



但是无法说谎的理由,我只用一个晚上就发现了。



「我无法原谅你提出那种问题这件事本身。你问了那个问题之后,我便无法原谅不经意地笑出来的自己。」



所以唯独那个时候,我想诚实地面对真边。速成的谎言太过方便,使我不由得产生依赖。但是唯独那个问题,我想坦诚面对。



真边用深邃的双眼看着我,仿佛要将我吸入一般。



「为什么无法原谅?」



「因为……」



我为了掩饰某些事而轻笑了一声。



「提出那个问题的时候,你简直就像受到了伤害一样。就像是在反省至今为止的自己,并打算做出改变一样。长久以来我一直感到害怕的,就是这件事——你受到伤害,并改变了的这件事。」



真边可能并没有那种想法吧。



在我事后回想并思考之前,就连我也不知道。



但是,真边由宇的问题直直地戳中了我的弱点。那个问题,让我受到了最大的伤害。



眼前的真边皱起了眉头。



「我不可以改变吗?」



「没什么不可以。人们将其称作成长。」



原本这应该是正确的事,是连想都不用想就能明白的事。



所以,这是忏悔。只要稍微改变一下说法,即表示我无法接受真边由宇理所当然地成长。这明显是扭曲、愚蠢而丢脸的事。所以——



「所以,我舍弃了那份感情。」



我舍弃了对她错误的信仰,但是我尚未获得替代品。



真边由宇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想她正在咀嚼我所说的话。然后,她拿起了托盘上的麦香鱼堡,咬了下去。她仔细地咀嚼、吞下去,气势十足地喝下柳橙汁,最后开口说道:



「不管怎样,我很感谢你。」



「是吗?」



「我在各方面都受到了你的帮助。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件事,而这两年间离开你后又更加明白了。你对我的帮助,和太阳、地面与空气是同等程度。我好几次都想和你道谢,但即使将那份心情放大一百倍,都不足以表达我对你的感谢。」



「这件事我可不晓得呢。」



「因为我常常忘了说,这点我深深地在反省。」



不是次数的问题。也罢,对我来说,我是否被她感谢,相较起来是件无所谓的事。我还不太明白话题的方向,于是我说「所以呢?」以催促她继续。



「所以,换句话说,七草你根本没有必要特地为了我舍弃自己。虽然说到底,这只是我个人的感情。」



「以我个人的感情来说,我觉得幸好我舍弃了。」



真边点点头。



「谢谢你对我说这些。还有,也谢谢你为我的事烦恼,感觉很不可思议。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但一听到七草你舍弃了自己,我就感到非常害怕。这是我完全没料想到的事。」



「实际上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管我有没有见到魔女,我想最终我都会有所改变。比起魔女打电话给我的那天,在那之后的两个多月,我在各方面都有了更多转变。」



「我也会改变吗?」



「没错。我想和你谈谈这件事。」



今天晚上我见真边由宇的理由,一半是为了谈论我所舍弃的东西。而另外一半,是为了谈论她之后的事。



「我想要不了多久,魔女应该就会打电话给你。要是你有想舍弃的自己,她应该能轻易地帮你抽出。不会感到疼痛,也不会痛苦。」



「然后无论我舍弃了什么,七草你都不会感到排斥了对吗?」



「不。」



我摇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应当已经舍弃排斥你变化的我了。但是直到现在,我还是不希望你改变。」



我暂时中断了话,我必须整理思绪。



魔女没有替我抽离所有我期望舍弃的东西吗?或许是这样吧。我还没有彻底忘记那时的感情。



「我是真心想接受你的变化。另一方面,却又不希望你改变。要是你轻易地产生变化,我还是会感到寂寞。我想你可能不晓得,但我对你的很多地方都很欣赏。」



无可奈何。要是真边由宇改变,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明知如此,却没办法舍弃至今为止对她的执着。



「我很高兴。其实我有点不安——担心会不会被七草你讨厌了。」



「你也有很多让我讨厌的地方,但就连那些讨人厌的地方,我都喜欢。回想起来,认真让我感到讨厌的人,就只有你而已。若是让我认真感到烦躁的部分从你身上消失了,那实在很悲伤。」



真边由宇笑了。



那种像是在说笑一般的笑法,以她来说很少见。



「如果不是七草你的话,大概是不会说这种话的吧。但是,如果从你以外的人口中听到这种话,那简直就像告白一样。」



我歪下了头。



「没想到你竟然会有如此春心烂漫的发想。」



「我最近正在思考很多事,不得不这么做。我有个问题,那问题就像七草你说的,不论做什么选择都会后悔。」



「那和你秘密的原委有关系吗?」



「嗯。没错。」



「秘密直到何时会不是秘密呢?」



「不知道。应该是到魔女打电话给我为止吧。也可能是在那之后。」



「你打算舍弃你自己吗?」



「这点我也不知道,我还要烦恼一段时间。我想某处一定存在正确的答案。」



「即使是目不可视的东西?」



「没错。眼睛所能见的选项,或许不管选哪个都会后悔。既然如此,正确答案也许就在看不到的地方。」



真边由宇是正确的。



至少,她面对问题的态度是很诚恳的。



但是我们并非神明,无法得知所有的选项,因此只能从眼前所见的东西之中挑一个。无论她多么诚恳地思索,后悔的时刻还是会到来。



而只要那不是今天就行了。只要不是明天就行了。



「可以的话,我不想让你感到悲伤。」



真边由宇如此说道。



从麦当劳回家的路上,我们几乎没有交谈。



真边由宇似乎正沉思着,而我只是在她的身旁默默地走着。



进入住宅区后,周遭沉静了下来,气温感觉下降了一些。从各家房屋的窗户流泄出来的光芒宛如假象一般,月光倒还多了几分现实感。



从某扇窗户中,传出了将吉卜力动画中使用的曲子——置换成电子音的音乐,可能是手机的来电铃声吧,我想不太起来那首曲子的曲名。站在一脸正经的真边身旁的我,被这件事夺去了注意力。



不管怎样,我已经将决定要告诉真边的话说过一遍了。事实上,那对我而言是相当不得了的工作,这肯定是我第一次如此努力地发自内心与她交谈。而除她之外的对象,让我尽力真心对待的次数屈指可数。



我剩下的工作,只有一个。



不论真边由宇有没有改变。



不论她有没有让魔女施加魔法。



我都只能接受那个结果。



4



十一月二十三日,星期一。



我又在这个月只剩下一周的时候,做了阶梯的梦。这是第三次。



在山中延伸的阶梯依旧很安静。要说和之前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就只有吸入空气时的感觉和现实相同,能嗅到冬天的气味而已。



为什么我会反覆做这个梦呢?是我自己希望来到这里的吗?这里似乎隐含着什么意义,还是其实什么意义都没有呢?还是说……



最初的梦里,我走下了阶梯,第二次则是往上。



这次,看来我似乎不需要选择任何一边。



从下方传来了脚步声。我往下看,在那里的人果然是我。表情相当不悦的我瞪视着这边,并一阶一阶地爬上阶梯。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还记得吗?」



另一个我这么说。



我歪着头。虽然对此没有疑问,但回想这件事本身就让人不快。



「大概两个月前,我似乎也做过同样的梦。」



我可不想一直记得和自己面对面的梦。可是,不知为何关于这个阶梯的梦境,无法轻易地从记忆中抹灭。我清楚记得的梦境,就只有关于这里的梦而已,其余的都只有模糊的印象。或者我只能想起,自己和某人偶然闲聊到梦的话题时所说过的话,但梦境本身却已经忘了。



眼前的我带着讽刺的神情,扭曲着嘴角。



「那就好。」



「那就好?」



「没什么。」



他轻轻地摇摇头。



「这里并不是梦境。虽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还是不一样。」



「你在说什么?」我问道。



我知道自己的语气变得很不客气。就像眼前的我一样,我想早点结束这种对话。但是另一方面,我却又对这个地方有几分兴趣,我总觉得这里和魔女有所联系。我开始做这个梦,是接到魔女的电话之后。而且在上次的梦中见到的、那名眼神凶恶的少女,似乎也知道魔女。



另一个我不悦地瞪着这边。



「我不会向你解释,反正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总之你要去找出一个名叫相原大地的男孩。」



相原大地。我在内心反覆想着这个名字。



没有印象。我不是擅长记住别人名字的人,因此也可能只是我忘了而已。但是从另一个我的口气来看,他似乎也不期望我认识他。



他用快速的语调说道:



「我只说一次,记清楚了。大地是小学二年级的少年,是个非常普通的少年。他说他喜欢踢足球。还有,他喜欢地瓜可乐饼。但是他连扑克牌是什么都不晓得,在争夺胜负时却会刻意输掉。虽然我也不清楚原委,但他的家庭肯定有着什么问题。不论如何都要把他找出来。住址是——」



他告诉我的地名我有印象。是只要花上一点时间,就能走到的距离。坐电车的话,大概要三、四站吧。



「你一定要保护大地。」



另一个我的强烈口吻,使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我不懂你的用意。」



而且『一定』这个词汇,实在不像我会用的。



「是真边由宇这么希望的。」



简直不像我的他,用食指抵住了我的胸口。



「听好了,要由你提出来,邀她一起去见大地。」



搞什么啊,这个我。他实在太情绪化,根本无法顺利对谈。仿佛是在对什么事意气用事一般。



我努力地发出压抑的声音。



「莫名其妙,你好好说明情况啦。」



「就算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你怎么知道?」



「我自己的事,我怎么可能不清楚。」



啊,原来如此。



确实清楚明白。这个我对我感到相当火大,他正直白地对我发泄怒气,想早点结束这段对话,想得不得了。



然后,如果他是我的话,会变得如此情绪化的理由只有一个。



他大声呐喊着,用情绪化而高亢的嗓音述说着。上次听到自己的吼声是什么时候了?我很不擅长叫喊。



「你伤害了真边。」



啊,结果是这么回事啊。



要说有什么事物能让我的情感表露无遗,也就只有她了。



「你有自觉吗?」



他这么问道,我思考着。



首先浮现出来的,是我被魔女施加魔法的事。得知我舍弃了自己时,她的样子和预想中有所差别。但是,或许还有别的原因。两年前和她互道再见时,我可能深深地伤害了她。或者是在八月重逢的时候。又或是,九月时在那座公园,对她撒谎的那时。



总觉得最后一件事,感觉最有说服力。



——你为什么笑了?



我知道那对真边来说,是很重要的问题。



但是舍弃了对她的信仰的我,毫不迟疑地以谎言答覆了她,且尽可能地选择了顺耳的词汇。原以为我总算平稳、正确地跨越了那个问题,但……



这只是我的直觉。我从没有想得如此深入。



但是真边由宇,也许知道我说的话是谎言。



我以为对那个直率的真边由宇撒谎是件简单的事,但或许并非如此也说不定,我总是在最重要的时刻失败。愈是真正想实现的事,愈是无法实现。我想不起来,自己是用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声调回答她的问题。



眼前的我用力地紧握着拳头。寄宿于他双眼中的愤怒,具体到仿佛可以描出轮廓一般。他大概会揍我吧。如果他想那么做,那就揍吧,肉体一时的痛苦根本无所谓。



「我心里有数。」



我如此回答。



他伸出左手,揪住我的前襟。



他的表情是如此恳切,若不是自己的脸的话,甚至会令人感到悲伤。他说:



「不准再重蹈覆辙。」



啊,正是如此。我的意见也完全相同,就像骗人的一样。



我的嘴角不禁流泄出一抹笑意。



「不敢相信这是我会说的话。」



这个我,肯定也知道我总是失败。期望的事如我所愿地发展,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



他揪住我前襟的手增加了力道。



「没错,就是说啊,不要让我说些不像我的话,这么一来,我都不明白自己是为了什么而被丢弃的了。」



这句话,让我终于理解了。



眼前的我是谁。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重复了一次相原大地这个名字,以及那名少年的住址后,总算放开了我的前襟。我抚摸颈部,开口说道:



「我隐约明白了,你是被我丢弃的我吧。」



他将别开的目光,再次移回我身上。



「你还记得?」



「我记得和魔女见面的事,那是暑假快结束的时候。」



我忽然惊觉,我造访这个地方应该是第四次了。魔女打电话给我的八月夜里,我在梦中造访了这个地方,并和魔女交谈了。



他像是觉得无趣地摇摇头。



「无所谓啊。」



「不能这么说。我已经不再像你这么自虐了,开始会为自己着想。为什么理应被丢弃的我会出现在我面前呢?」



我开始对这个我产生了兴趣。



对这个尚未舍弃对真边由宇的幼稚信仰心的我,这个可以毫不迷惘地决定与真边由宇的相处模式的、处于和平时代的我,产生了兴趣。



啊——我或许真的不像你那么自虐。但另一方面——却又远比你还要深刻地烦恼着。容我说句任性的话,你根本是在平稳封闭的世界中悠闲地生活着。



他不悦地回答:



「谁知道。魔女会使用魔法,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嗯,说得也是。那为什么你会这么生气呢?」



「你问我为什么?」



我所舍弃的我,再次以攻击性的眼神瞪视着我。



「真边由宇也跟魔女见面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话虽如此,这句话还是令我不由分说地紧张起来。



「然后呢?」



「我又受到牵连,背负了额外的麻烦,相当罕见地奔波了一番。不过,明天早上她应该就会回到原本的地方,恢复原本的样子了。」



换言之,真边由宇舍弃了自己的一部分吗?



——可以的话,我不想让你感到悲伤。



她这么说过。



我不认为那句话是谎言,我从来没有任何一次认为她的话是谎言。要是真边由宇说她至今为止曾撒过三次谎,我则会判断这句话本身才是她最初的谎言。或是质疑她只是对谎言的意思有所误解,而错误使用字词。



但是另一方面,真边由宇的期望也并非总是会实现。我还是受伤了。我不清楚自己受到了多大的伤害,或许只是一点小擦伤的程度——也或许是再也无法回复原状的巨大缺陷。再两、三天,我应该就能做出一定程度的推测吧。



我俯视着站在下方仅约两阶的我,并歪着头。



「会这么顺利吗?」



「什么意思?」



「不知道啦,只是我的计划从来没有顺利成功的前例。」



真正重要的时刻,我就会失败。



因为,真边由宇舍弃自己了。



我所舍弃的自己显然动摇了,就像遭到了意料之外的反驳一般。看着他那样子,我笑了出来。



「你露出了相当意外的表情呢。」



如同自己的记忆一般,我非常清楚另一个我是如何思考的。他要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肯定也能马上找到解答吧。但是——他似乎还处于混乱当中。



「你真的不懂吗?」



我这么问道。他意外爽快地点了点头。



「嗯,不明白。」



看着他的样子,我在内心叹了一口气。



应该是上个月吧,我在这座阶梯遇见眼神凶恶的少女时,我这么说:



——说不定失去信仰的我,变得希望得到爱了。



但是,看来我似乎搞错了。早在遇见魔女之前,我就为真边的远离而感到痛苦,我只是不去正视自己的感情罢了。



「道理很简单啊。」我向还持续信仰着她的我说:



「换句话说,当一切都照你的预定进行,就意味着失败。真边从你身边消失时让你伤心得不得了吧,所以你才会轻易地就相信事情会很顺利。」



这种思考模式不是很像我吗?



「你可是个会不自觉地放弃幸福的悲观主义者啊。」



我笑了,胸口有些疼痛。喂,就算对象是自己,也不要让我说出这种悲伤的话啊。



他似乎还没取回平常心,而用胆怯的目光看着我。不,或许那双眼睛,是在看着距离我身后无数光年的遥远星空也说不定。



我向那张可悲的脸问道:



「那你自己又怎样?」



「咦?」



「被我丢弃,你怎么想?」



「没什么,很平常啊。」



「很平常?」



「我活得好好的啊,就跟以前一样。」



啊,是这样呢。你没有改变。



「那就好。」



我是真心这么想。



我有一点羡慕他,他和必须强制做出改变的我不同。



他似乎总算取回了冷静,用我所熟悉的我的脸,缓缓地露出微笑。



「啊,不过有一个地方有变化。」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挑衅。他朝这边仰望着,却像是在俯视着我一样。



要是对象不是我自己,是不会用这种带刺的口吻的。他说:



「我稍微有点喜欢自己了。」



他若无其事说出的话,是显而易见的谎言。



以我来看,这谎言和小学生起口角时撒的谎别无二致,然而却强烈地撼动了我的胸口。我从那之中确实感受到了具现实感的重量。



——搞不好我是为了成为诚实的人才撒谎的也说不定。



秋山先生这么说过。



不过我想他根本没有那种自觉吧。



然而他所说的,却是现在的我绝对说不出口的谎言。



*



我醒来的时候,时钟的指针正指着上午五点左右。



和小睡片刻类似的疲劳感还留在脑门,但是我却没心情再次钻进被窝里。



窗帘的另一边还是深夜。我打开窗户看看,和那座阶梯相同的冬天气息迎面而来,那气息并不讨人厌。它清净了我的视野,也让我稍微看透了胸口的疼痛。



——真边由宇,舍弃了自己的一部分。



到底为什么?是为了什么?



夜空此刻还遮掩着不久后即将来访的早晨,我眺望着这片夜空一段时间。接着就这样开着窗户,躺在床上思考真边由宇的事。



不久后太阳升起,天空夹带着奶油色,朝阳从窗户的一端出现。那是一道质感水润而有光泽的赤红色。我想起了一段记忆,那段或许是我最久远以前的记忆。这个朝阳,和那段记忆中的朝阳大概是相同的吧。古老的话语,会遗留在久远之时。若是这样的话,我能够用我最久远记忆中同样的话语,说出我喜欢这片朝阳吗?



那天早上,我比平常早一个小时出门。我在制服上套上外套,在冷冽的空气中伸直背脊走着。



我走过了那座公园,在空无一物的十字路口停下脚步,静静地凝视着某个方向。我总是和真边在这个十字路口道别。视线的前方,她就在那里。



我大约等了三十分钟左右。不久,真边由宇从前方走了过来。她直挺挺地伸直背部,缩起下巴,踏出坚硬的脚步声。



她笔直地看着我,我也笔直地回看她。



遵照舍弃掉的自己所说的话行动,虽然让人有些抗拒,但那种无聊的感情,只要嗤之以鼻、并赶到九霄云外就行了。



真边由宇在我眼前停下了脚步。



我尽可能礼貌地露出笑容。



「你的秘密,和名为相原大地的少年有关吗?」



我在内心如此确信,并如此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