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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话 思春之时,我们的所在之处(1 / 2)



1



为什么真边由宇舍弃了自己的一部分呢?



那天夜里,她照梦里的我所说的,取回了那部分吗?还是没有取回呢?



而不管结果如何,真边由宇又舍弃了什么呢?



不用说,这三点对我而言都很重要。但是,我没有向她提出其中任何一个疑问。我不是在迷惘,我决定直到有一天能自然地提出那些问题为止,要静静地屏息以待。



原本我就是为了接受真边由宇的变化,才施加魔法的。然而我之所以对这三个问题有所抗拒,可能是因为我还没对此做好准备吧。那么,就不需要慌张。一切都并非她的问题,是我必须再有些成长。



另一方面,关于名为相原大地的少年的事,即使是现在我也能自然地提问。即使那名少年,和真边由宇所抱持的秘密有着深入的关联。



她的秘密肯定有两个,且各自有着不同的含意。



过去,我问真边她跷掉校庆准备工作的时候,她是这么说的:



——可以的话,我不想回答。但是,如果七草你无论如何都认为我说出来比较好,我就会尽量试着说出来。



在那之后不久,我问起她的烦恼时,她的回答是这样:



——我不打算和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商量。但唯独七草你,我无法找你商量。



我提出的两个问题,都是打算问同一件事。那个当下,我一心以为真边由宇跷掉校庆准备工作的理由,和她的烦恼是同一件事,然而真边的答覆却有矛盾。前者勉强还有能向我表明的余地,但后者却丝毫没有。



换言之,我的问题对她而言有着完全不同的含意。



她的理由和她的烦恼,虽然同样都对我隐匿着,但本质却是不同的事情。相原大地的事,肯定被分类在前者,是勉强还有能向我表明的余地的问题。所以我只往那方向前进。另一方面,真边让魔女施加魔法的理由,应该被分类在后者,因此我还无法介入。



当我针对相原大地的事发问时,她这么说:



「现在我不能说。因为我答应要保密。」



我知道,若是真边的话就会这么回答。



「我会试着说服对方——只将秘密和七草说。我得到许可的话会再联络你的。」



但是她就这样一直没有联络,而月份也改变了。



*



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六,我坐上了巴士。



因为一些原因,我想和秋山先生见个面。



我不知道他的联络方式。因此我联系了许久没联络的安达,请她替我和秋山先生协调。安达似乎很在意我要见他的理由,但我暂时含糊地回应了她。



秋山先生这次指定的见面地点,也是那座图书馆的自动贩卖机旁的长椅。我因为巴士时刻的关系,比约定早十分钟左右就到了图书馆,但秋山先生已经坐在长椅上了。



他身穿全黑的外套,肌肤白皙的他,与冰冷的空气很相衬,就像只出现在深冬之时的候鸟一般。他用右手指尖挂着罐装咖啡,左手手肘则撑在膝盖上,并将脸放在左手的拳头上。我走近后,他抬头说了声「嗨」。



「抱歉让你久等了。」



「不会。离约好的时间还早。」



「但是很冷吧。这几天气温似乎又下降了。」



「我喜欢寒冷。但是指定这种地方当见面地点,还是不太好。因为接到电话的时候是在有暖气的房间里,害我忘了现在是冬天,看来我很健忘呢。就连巴士的时间也是,今天早上才总算想起来,然后配合时刻表出门。所以我没有等太久。」



他抬头看向我,歪着头问:「要去暖和一点的地方吗?」



我答道「在这里就好」。我也不打算谈太久。



秋山先生指向长椅隔壁的位置,我则在那里坐下。



「魔女和你联络了吗?」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上个月底,魔女打了电话给我的朋友。那时,她们似乎谈了秋山先生的事。」



「哦,有点不可思议呢。你的朋友和我有什么关联?」



「我以前曾说过秋山先生的事。她好像记得,并向魔女传达了那件事。」



「我觉得我只是随处可见的高中生啊。你到底是怎么形容我的啊?」



「我们谈到不管有没有魔女,最后都会留下某种悔意的话题。我把秋山先生的事,当作了一个例子。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解读的。」



「原来如此。然后呢?」



「我的朋友好像向魔女提案,要她再联络你一次。听说魔女回答她心情好的话就会打电话给你。」



「换句话说,我得到了捡回我所舍弃的自己的权利吗?」



「又或者,你可能得到了重新舍弃的权利。不过,得看魔女的心情。」



我叹了一口气。



「今天,我是想针对这件事向你道歉的。在我看来,我朋友所做的事,直接了当地说是多管闲事。」



秋山先生小声地笑了一下。



「不是什么需要道歉的事,倒是让人挺苦恼就是了。」



「不论如何,这并不是不需确认秋山先生的意思就能进行的事。我已经叮咛过她了,但追根究柢是我不好。说到底,我不经意说出秋山先生的事才是原因。」



「不用介意,真的。替我向你的朋友说声谢谢。毕竟她还考虑到了素未谋面的我。」



秋山先生将罐装咖啡抵住嘴边,然后稍稍将视线往上。道路对面有棵银杏树,树叶正在掉落。他似乎正看着那棵树上的一枝树枝。



「而且,要是有机会的话,我还想再和魔女交谈一次。舍弃自己、捡回自己,那种话题已经够了。我想试着和她闲聊一些小事。」



「例如?」



「例如魔女假日是怎么度过的。我连她有没有假日都不知道,所以会先问这个问题。或是也可以谈谈喜欢的小说的话题。我很喜欢小说的话题,可以多少借此理解对方。」



秋山先生歪着头,凝视着我的脸。



「顺带一提,你喜欢什么书?」



「这个嘛,要答出一本很困难呢。」



「不需要想太多。不自觉浮现在脑海中的书就行了。」



「那么,『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吧。」



「那是很棒的故事呢。你为什么喜欢『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呢?」



「那是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让我开心地流泪的书。而且,这本书让我觉得『如果虚构故事是真实的』就好了。」



「那个故事是快乐结局吗?」



「我无法判断。但是,我认为那是个幸福的故事,如果大家都像那个故事里那样,会很令人开心。」



「怎么开心呢?」



「之所以哭,是因为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活着。之所以没有第二次人生,是因为每个人都曾好好地哭过。我认为如果能像那样死去,那是非常幸福的事。」



秋山先生似乎开心地笑了。在如此寒冷的冬日空气中,他就像是因春光照耀而眯起了眼。



「你对事物的解读,还真是肯定啊。」



「是这样吗?」



我歪着头。



「我自己倒觉得,真要说起来,我的思考方式是属于悲观的。」



因为,若是真边由宇的话。



她肯定不会认为『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是幸福的故事。会认为那样是幸福,应该是因为对我而言,活着这件事相对是件悲伤的事吧。



「这样不是很好吗?」



秋山先生这么说。



「你一定是既肯定又悲观的人。真不错。至少远比与之相反的性质,更让人心情愉快。」



「或许是这样呢。」



我点点头。



或许的确是这样。不过——我在内心悄悄加上了这两个字。



对我来说,否定的理想主义者要美丽多了。乍看之下,那就像任性的象征一般。在现代故事中,大概会被安排为相当邪恶的坏人角色吧。



我认为英雄是否定的理想主义者,我认为那是为了理想而否定某样事物的存在。我无法成为那样的人,而很多人肯定会讨厌那种立场吧。但是那就能说英雄是恶吗?如果过时的故事英雄出现在眼前,而觉得他很令人困扰,那是十分现实而自然的想法。但是如果不肯倾听为理想而产生的否定,那么已经在眼前的问题,究竟又能由谁来否定呢?



就算有人对生锈的英雄丢石头,我也肯定不会和那个人起争执。



耶,和平。但是……



那时,正因为玻璃窗打破的声音听起来很美妙,我才会想在她的身边低头道歉。如果真边由宇舍弃了那个声音,我的胸口还是会感到疼痛。



「魔女真的会打电话给我吗?」



秋山先生说道。



我摇摇头。



「不知道。但是,我总觉得她应该会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魔女非常温柔。」



「温柔?」



「我有个疑问。魔女的魔法,真的从我们体内抽出了自己的一部分吗?我总觉得有点不对。」



「但是,我们的确被施了魔法,并丧失了自己的一部分。」



我摇了摇头。



「我在见到魔女之前,就打算舍弃那部分了。」



「我也是。但是在遇到魔女前——我无法舍弃。」



「若是这样,将那部分运到垃圾场的,不就是我们吗?魔女只是来将其回收而已,这个想法毫无不协调感。你想,比如说有个破破烂烂的布娃娃被丢弃了,她就像是忍不住将那娃娃带回家的温柔孩子一样。我觉得与其说她是丢弃的一方,更像是为了守护被丢弃的一方,而使用魔法的。」



秋山先生暂时陷入了沉默。



这或许是很难理解的事。而我之所以会这么觉得,原因在于我造访了那座阶梯。我在那里见到了我所舍弃的我,才总算惊觉这点。



我从来没有想像过,我所舍弃的人格正在别处生活着。我从未思考过被舍弃的人格的去处,但在模糊的印象之中,我好像觉得他只会就那样消失无踪。



不过,要是那个我在与现实隔离的地方,依然持续过着平稳的生活,那应该就是魔女在保护着他吧。



秋山先生所舍弃的他的一部分,大概也在那座阶梯上活着吧。真要说起来,我认为那是值得高兴的事。比起过去的感情就这样消失无踪,被保管在某处多少比较幸福。



但是另一方面,我不打算和秋山先生提起在阶梯发生的事。我没有自信秋山先生也会和我一样,认为那座阶梯是个温柔的场所。又或者若他得知了被舍弃的自己的存在,也许会对对方抱有罪恶感也说不定。如果因为我多余的话,而让他又多背负一个包袱,那实在太愚蠢了。



在漫长的沉默过后,秋山先生点了点头。



「嗯,或许是这样没错。我也逐渐开始觉得魔女可能很温柔了。」



「那自始至终,只是我的印象。」



「就算是你的印象,因为我有了同感,因此就等同于我的印象。不过话虽如此,我必须稍微认真来思考才行呢。」



「魔女的电话的事吗?」



「嗯,你事先告诉我真是帮了大忙。要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接到电话,我可能会太慌张,而讲不出任何正经的事。」



秋山先生将罐装咖啡一饮而尽,从长椅上站起,并将其丢到自动贩卖机旁的垃圾桶里。



「七草,你还有一点时间吗?」



「有。我今天的预定计划就只有和秋山先生谈话而已。」



「那么,虽然在这么冷的天气很抱歉,但我希望你能听我说说话。觉得麻烦的话不回答也无妨,我想整理一下思绪。」



「多少话都没问题。其实我明天也没有计划。」



「两天也未免太长了。给我三十分钟就足够了,想喝些什么吗?」



「不用,谢谢你。」



秋山先生再度在我身旁坐下。



「你知道奈勒斯的毛毯吗?」



我点头。



奈勒斯是『花生』漫画的登场人物。他是查理布朗的朋友,记得是三姊弟中排行老二的孩子。在少年棒球的队伍中,应该是担任二垒手。脸的轮廓让人联想到蚕豆,印象中他总是穿着条纹上衣。个性冷静——知识量凌驾于年长的查理布朗。然后,他总是拖着一条毛毯。



奈勒斯的毛毯————又称作安心毛毯症候群。这个别名的由来,便是这个少年。奈勒斯只要放开从小使用的毛毯,就会陷入极度混乱之中。像他一样,需要凭借特定的事物使精神安定,我们便会如此称呼这种状况。



「我所舍弃的,换言之就是奈勒斯的毛毯。」



秋山先生说道。



「当然,实际上不一样。我舍弃的始终都是我的一部分,不像毛毯一样是能用手触摸的东西。但是,我依赖着那个自己。只有拥有那部分的时候——我才能安心。或许接近所谓的『人格面具』吧。你懂吗?」



「我懂。」我答道。



凭借能言善道的自己、知性丰富的自己、故意暴露缺点的自己以安定精神,并借此与人沟通的人,我也认识几个。又或者,这是每个人都拥有的一面也说不定。要是换成另一种说法,那就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扮演外部的自己,这是很平常的事。就连我也是。或许过去我是借着被称为悲观主义者的人格,来确保我的心也说不定。



秋山先生继续说:



「说真心话,直到现在我偶尔还是会怀念那条毛毯。那条老旧、微脏的毛毯。除了我以外,根本没人想碰它。但是拖着毛毯前进,也令我感到嫌恶。我真的想问魔女的问题是这个——你有好好替我丢掉那条毛毯了吗?它化作灰尘与烟雾,消失殆尽了吗?只要她回答『是』,或许就能帮助我放弃那条毛毯。」



我在内心中思考着。



如果秋山先生所舍弃的人格,就在那座阶梯的话……



要是他真的对魔女提出了那个问题,她会怎么回答呢?



我觉得她既不会回答「是」,也不会回答「不是」。但与其说这是我对魔女回答的预测——不如说如果是我的话,或许会这么做吧。真相不是问题所在,我肯定会因为不知道哪种回答才是令秋山先生愉快的答案,而蒙混过去吧。



「魔女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真的会提出这个问题吗?虽然很难预料,但我肯定不会问吧。就像我刚才说的,事到如今我已经不想和魔女谈论我舍弃的人格了。那是我个人的问题,本来就不应该把魔女卷进来的。对了……」



秋山先生露出了微笑。在我看来,他的笑容似乎带着点悲伤。大概是因为他身后的天空有着冷冽的色彩吧。



「首先应该和魔女说的话,应该是感谢吧。『谢谢你替我施了魔法』,不先说这句话不行。然后要是能像这样接下去就好了,『多亏你,我受了很大的帮助,也解决了很多问题』。」



他的话实在太过正直,让我不禁笑了出来。这个笑容在秋山先生的眼中,若是不会映照成悲伤的神情就好了。



「就算是谎言,你也会那么说吗?」



「我想尽可能地发自内心这么说。但是如果不顺利,那即使是谎言也无妨。我从前就是为了当诚实的人才撒谎的。」



「但是那样的秋山先生,已经被你舍弃了不是吗?」



「我才不管呢。不论是舍弃了,还是打算捡回来,都无所谓。就算全新的我碰巧做了同样的事,也不会有人有怨言的。」



秋山先生用自暴自弃般的口吻说出的这句话,使我瞬间屏住了呼吸。



「一点也没错。」



不需要过度拘泥于过去曾舍弃自己的事。有必要的话,只要像以前那样行动就行了,只要改变不可以相同的地方就行了。一听到这句话,就发觉这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但是我却没有想到。我本能地回避着舍弃掉的自己。



魔女没有替我们升级版本,只是删除而已。留下的只有空白。正因如此,放入空白之中的全新事物——没有必要拘泥于过去。



秋山先生似乎在脑中推敲着,过了一会儿后他点点头。



「感觉只能这么做了。向她表达感谢后,就问她『你能陪我稍微闲聊一下吗』。如果她拒绝,我就会再说一次谢谢然后挂掉电话。如果她允许的话,就两个人一起谈论喜欢的书。没有任何问题。」



「是的,我觉得很棒。真的。如果我也有机会再和魔女交谈,请务必让我参考。」



秋山先生露出和刚才截然不同的柔和微笑。



「当然,随你高兴就好。那么,我来教你谈论书本话题时的诀窍吧。」



「请务必让我听听。」



「首先,绝对不要谈论讨厌的书,只要将话题围绕在喜欢的书上。然后,说话时要深信对方所提出的小说自己也喜欢,就算没读过也无所谓。谈论时只要心想着只要读了,自己绝对也会喜欢就行了。」



只要这样,任何人都会变得幸福——秋山先生这么说道。



他的话听起来太过真实,我在仅仅一次呼吸的期间内,不禁感觉自己正活在一个和平的世界上。



*



在那之后,我听着秋山先生谈论喜欢的书,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



他所举出的书名,是我没听过的书,即使如此我还是听得很开心。我说「我会读读看的」,这并非谎言。



不久后,巴士的时间也近了,我们在长椅前道别。「魔女打电话来的话我会联络你的。」秋山先生说道。



我朝巴士站走去,然后我察觉有名见过的少女正从前方走来。



是安达。她露出一抹笑容,并在我面前停下了脚步。



「好像很久没见了呢。你过得好吗?」



没办法,我只好也停下脚步。



「还好。你呢?」



「还不坏。你见过秋山先生了吗?」



「嗯。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刚好想到,也许你差不多今天就会来探访秋山先生。你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听他说了谈论书本时的诀窍。」



「魔女的事呢?」



「当然也谈了。但是内容关乎秋山先生的隐私,我不能详细说明。」



安达用手抵住下巴,看起来正沉思着什么。但是那段期间,她还是静静地凝视着我的脸。



不久后,她喃喃地说了「不晓得」。



「不晓得什么?」



「七草同学你的谎言。」



「谎言?」



「嗯。我想你对我撒了一个大谎,或有所隐瞒。没有什么具体的理由,只是有这种感觉。」



我叹了一口气。



确实,我有事瞒着她,而且瞒着她的必要性也差不多消失了。我正想着应该在某处表明比较好。由她提出这件事,也可说是正好。



「其实,我见过魔女了。」



「真的吗?」



「嗯。抱歉瞒着你。」



我心想不论安达有多生气都无所谓。就算被她讨厌、就算再也不碰面,都无所谓。原本我就打算在向她表明我所知道的魔女情报后,就再也不和她见面了。



但是安达的反应,和我所预想的大相迳庭。



她开心地笑了。



「那真是恭喜了。要不要庆祝?可以请你吃块草莓蛋糕唷。」



无法读出她本意的我,皱起了眉头。



「不用了,那已经是满久以前的事了。」



「这样啊。早点告诉我就好了嘛。」



「你不生气吗?」



「生气?为什么?」



她保持着笑脸,并歪下了头。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没说吗?我喜欢骗子。」



好像曾经说过,虽然记得不是很清楚。



——安达你见到魔女后,想舍弃什么?



以前思考过的疑问,再次涌上了胸口。



「我近期会联络你,要告诉我魔女的事喔。」



她留下了一句再见后,再次迈出了脚步。和巴士站是相反的方向。我又叹了一口气。



感觉抱着更大秘密的人应该是她才对。



听到见过魔女的我的话后,安达打算做什么呢?



2



我被叫到真边由宇的房间,是在十二月七日星期一。



看来她似乎打算说出极其重要的秘密。在放学后的教室、人烟稀少的冬季公园、嘈杂的速食店,似乎都不能谈论这话题。



真边由宇带我去的是栋十二层楼的公寓,就在从我平时和她道别的十字路口走出大马路的位置。我们搭电梯上到了十一楼,进入位于通道尽头的门扉。真边虽然说了「我回来了」,但却没有回应,似乎没有任何人在。没办法,只好由我回答「欢迎回来」。



玄关之后是走廊,尽头是客厅。她的房间就在那前方。



朝向东边、三坪左右的房间里有扇窗户,还摆着床铺、书桌及铁柜。书桌和铁柜我记得在她以前的房间里也看过,但床铺则换成了新的。左手边的墙上备有大大的壁橱,放着床铺的那面墙,有两张约千片拼图尺寸的拼图,装饰在白色塑胶制的简朴画框之中。一片是彼得兔咬着红萝卜的有名插图,另一片则是诺曼·洛克威尔绘制的、名为「Traffic Conditions」的画作。后者是她国中一年级生日时我送她的礼物。真边偏好单纯的作业,因此我就送了她拼图。但要是知道她会在那之后的三年搬两次家,我就不会送她这么占空间的东西了吧。



真边在床上坐下,我则坐在书桌的椅子上。



我们近距离面对面,我尽可能仔细地观察了她的样子。要是她身上有欠缺的事物,我想察觉出来。



「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端茶出来比较好?」



真边说道。



「没关系。当然要依对象而定,对我是不需要客气的。被你客气地对待,感觉很不舒服。」



这是我发自内心的答案。依解读方式不同,这句话或许显得很粗鲁。但其中没有包含任何恶意,而真边也干脆地点头了。之后,她一如往常地以缺乏感情的表情,针对一名少年做了说明。



相原大地,小学二年级生。一个擅长数学、喜欢足球的男孩子。



身高符合年龄,相较起来算是沉默寡言。但是意志坚定。虽然他的知识并不特别丰富、词藻也没特别多样,但从谈吐之间就能知道他很聪明。他会用自己的头脑好好地思考事物,有着成熟感。



「大地和我谈过一些话,我答应他会保密。但是我得到只和七草你说出秘密的许可了,我想尽可能遵守与他之间的约定。无论对象是谁都该遵守约定,但其中我特别想遵守与他的约定。」



我点点头。



「我很擅长保守秘密喔。那名少年的事,只要本人没有允许,我就不会和任何人说。我答应你。」



「嗯。我信任七草你。」



她静静地凝视着我的双眼。



「我真的信任着你。不是相信你会遵守约定的意思,而是更加强烈的……我认为如果七草你打破了约定,就表示那么做肯定才是正确的。」



「只要是正确的,就可以打破约定吗?」



「真难说呢。」



真边歪着头。



「打破约定是错误的,所以不是满分,但有些情况下那么做比单纯保守约定要正确。」



「我以为真边你总是在追寻满分。」



「当然。但是没有任何事,事后回想起来会是绝对正确的。」



「因为你的理想很高啊。」



「有低的理想吗?」



「谁知道呢?的确,以字典上记载的意思来考虑的话,所谓理想通常是很高的。目标的话,就算低也没关系。」



「理想和目标是完全不同的词汇喔。」



「确实不同。但是,你能说明两者之间的差异吗?」



「大概可以。」



真边点点头。



「所谓目标,是思考过后订定的东西。但是理想,是在思考前就诞生的事物。有时要找到理想得花上一段时间,但那不是在脑中订定出来的东西。我说对了吗?」



真边歪着头说道。



「我不晓得有没有说对,但我的答案也很类似。」



听说所谓的理想,原本是将柏拉图所说的「idea」翻译而成的词汇。若是如此,理想便不是被订定出来的事物。虽然人的双眼几乎看不见,但它从一开始就在那里。



真边肯定是靠直觉得出刚才的答案的吧。如果我没有绞尽脑汁,是无法像那样回答的。但是到目前为止,我们两人的想法没有相左。开始产生不同,是在这之后。



我补充说:



「又或者我会这样回答:若将目标设定为现实的一部分,那么理想便是现实的反义词。如果对象不是你,我就会这么回答。」



「为什么?」



「因为你是以理想为目标的吧?虽然明知这两者是不同的东西。」



「嗯,我希望如此。」



「所以我不想对你主张理想和现实是反义词。」



「我觉得那是因为七草你是完美主义者。」



「我?」



我不由得皱起眉头。



「我可是认为放弃比较好喔。这到底哪里像完美主义者了?」



「因为,你想完美地达成目标对吧?所以才不想设定太高的目标。」



这话真有意思。



我一直认为考试中以一百分为目标的人,才叫完美主义者。假设将目标订在八十分,而决心要达成那目标的人,也能叫完美主义者吗?在哪天睡不着的晚上,来查查看字典吧。



「也罢,我的事怎样都好。差不多该回到正题了。」



我和真边由宇的思考模式从根本上就不同。



她是明知达成理想很困难,却还是将理想设定为目标。另一方面,我则是以现实上可能达成的事为目标。补充一句,即使如此大致上还是都失败了。



真边点了点头。



「我信任你,我不认为你的想法是错误的。但是拜托你,如果你要打破和大地之间的约定,在那之前希望你先告诉我。」



她用仿佛带着热度一般的强烈视线,直直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的双眼,点了头。



「我知道了。」



「真的吗?」



「真的。我虽然不讨厌说谎,但从来不曾想过要背叛你。」



「嗯,说得也是。」



真边轻轻地笑了一下。



之后,她终于开始述说少年的秘密了。



「八月二十五日,我见到了大地,然后得知了减法魔女的传闻。七草,就是我和你在那座公园重逢之后,马上发生的事。」



我当然记得。就算过了十年,我也有自信还能想起那个日期。



在那之后——真边似乎顺便去了我们念的小学。久违地回到了这个城市,会想看一眼念了六年的小学是很自然的想法。



然后,她在我们小学的校园里——遇到了相原大地。



操场上有少年棒球队在练习,而稍远处也有小孩子在踢足球,但大地的样子和周围的人明显不同。



「他好像在找人。」



真边说道。



以为他在寻找走散的朋友或母亲的真边,向大地搭话了。



确实,大地正在找人。而他所寻找的是魔女。



我在内心疑惑地歪着头。



那所小学确实可能和减法魔女有关,理由是小林学长告诉我的留言板那篇文章。根据那篇文章来看,魔女似乎在我们的小学等待着施魔法的对象。



但是认定相原大地知道那篇文章,是个很不自然的想法。文章出现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而且文句中没有使用减法魔女这个词汇。就算事后搜寻,应该也很难找到这篇记事。



「大地为什么会知道减法魔女的传闻呢?」



我试着如此问道。



真边歪下了头。



「好像是有人告诉他的。我没问得很详细,这重要吗?」



「不——只是有点在意。然后呢?」



「那个时候,大地好像认为我就是魔女。我们的话兜不太起来,但我那时从大地那里听说了减法魔女的事。」



「然后那天晚上,你传了邮件给我。」



七草知道减法的魔女吗?



她的信上这么写着。



真边点点头。



「七草你马上就回覆了。」



「因为是很不可思议的邮件啊,以睽违两年重逢的朋友传来的信来说。」



我没有回覆什么特别的内容。



那个时间点,我还对减法魔女的事一无所知。但搜寻看看之后,立刻就掌握了几条线索,并了解了那个传闻的概要。因此我就这样回信了。



——刚刚调查后知道了。你在寻找减法的魔女吗?



记得我应该是这样写的。



「但是,你却没有答覆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总算传来的回信——内容和她刚刚所说的一模一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有这样。



我记得当时我也感到非常混乱。因为真边由宇和减法魔女的传闻,实在太不搭了。八月时的我,难以相信真边由宇打算舍弃自己的一部分。当时时间也已经很晚了,所以我随便写了一段讯息向她道晚安,而她也回了我晚安。



之后,我们便各自开始追寻减法魔女的传闻。



「换句话说,你是为了相原大地才在寻找魔女的吗?」



「一开始是这样。不过渐渐变得也是为了自己。」



「总觉得有点不协调感呢。小学生打算舍弃自己的一部分,你应该很讨厌这种事吧?」



「大地的话,听起来不像是错误的事。」



真边由宇一度停止说话,并吐出细长而有力的气息。虽然看起来是这样,但或许那其实是叹息也说不定。



「大地的家庭很复杂。他父亲几乎不回家。虽然那孩子一开始说是工作的缘故,但我的感觉是双亲其实是分居,而他和母亲间的关系也不好。」



「原来如此。」我点头说道。



我没有询问少年和母亲之间存在什么样的问题。因为我觉得不论怎么用言语说明,都会和事实有出入。真边由宇认为相原大地是应该守护的对象,而既然我也同意了,现阶段就没有必要更深入地理解。



「大地想舍弃什么东西?」



「非常难以说明,搞不好是我还有几分误解也说不定。说到底只不过是我个人的判断……」



「嗯。」



「我想,那孩子想和母亲和好。」



我歪下了头。



「换言之,他想舍弃讨厌母亲的自己?」



乍看之下,那是非常美好的一件事。



但是,如果不选择用词,也可以说多少让人感到有些不舒服。当然我并不晓得大地和母亲之间的关系,所以对这件事插嘴也很奇怪。但如果小孩子对父母抱持讨厌的情感,这可不是轻易将那情感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就能解决的问题。



真边摇头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不会寻找魔女的。大地打算舍弃的东西,正好相反。」



我无法顺利吸收她的话语,而噤声不语。



相反。与舍弃『讨厌母亲的自己』相反。



「大地想舍弃的,是无法讨厌母亲的自己。」



真边由宇说道。



啊,的确很复杂。但以本质上来说,肯定是很自然的事。



如果真边的话全都是真实的,那么相原大地恐怕是头脑相当聪明的少年吧,他恐怕是个能客观而正确地注视自己感情的少年。就连我这个高中生,都很难做到那种事。



「大地无法讨厌母亲。」



「嗯。」



「但是,他知道如果不讨厌对方一次,就无法建立起正常的关系。」



「一定是的。依我的解读,那孩子是这么想的。」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假如有个被母亲讨厌的少年,即使如此那名少年还是无条件地爱着母亲。而到底有几个小学二年级生,能做出那无条件的爱正是问题所在的发想?他到底是过着怎么样的生活,才会产生那种思考方式的?



当然,这段话经过了真边由宇的拣选。



她口中的相原大地,实在太像真边由宇了。



不过要是真边的话是真实的,她的确会选择帮助大地。如果有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少年,在爱这件事上从不止住脚步,直到让他的爱正常化之前都克制着自己,那么稍微仰赖一下魔法也可以吧。连这种事都不允许的世界,一点也不理想。



「所以,你才会开始寻找魔女。」



「嗯。但是真正的目的是成为大地的朋友。不管怎么问那孩子,他都说不要紧。就连我也知道那是谎言,所以我想尽可能地成为他能信任的朋友。」



「我理解了。」



她大概每天都会去见那名少年吧。所以才没办法准备校庆,和我见面也是在晚上。因为她绝不能打破约定,所以没有说明任何原委,这全是为了赢得相原大地的信赖。



即使如此,应该还是有更好的处理方式吧——我这么想。同时,却又觉得她的做法是最有效率的。



「然后呢?大地被施了魔法吗?」



「嗯。和我同一天。」



「那么,他变幸福了吗?」



「我想得花一段时间。就算舍弃了自己,也不表示所有问题都解决了。今后应该还有很多要思考的事、需要勇气的事。」



「大概是吧。」



「就我看来,他的心情比见到魔女前轻松了一点。」



「能顺利的话就好了。」



「但是,另一个大地诞生了。」



真边用力地深锁眉头。



「最近,我从我舍弃的我那里听说了。我从没想过,被舍弃的人格竟会在别的地方生活。但是,因为见到魔女而诞生的另一个大地,我也无法置之不理。」



我点点头。



另一个我,大概见到那里的大地了吧。被聪明的少年当作问题的根本而舍弃的少年。那个我期望着什么,现在的我能清楚明白了。真边由宇以什么为目标,也想都不用想。



「大地必须捡回他舍弃的自己才行。」



真边如此说道。



「也只能以这为目标了吧。」



真是棘手的目标啊。



并非只要和魔女见面,拜托她「还是请把我舍弃的东西还给我吧」就行了。少年纯粹地爱着母亲,原本这份感情是不可能有错的。但必须把它导正为正确的感情才行。话虽如此,一头栽进他人的家庭问题中,不是高中生能胜任的工作。还是先学学儿童辅导中心的知识比较好吧。



首先,我希望不通过真边的双眼来得到情报。



「我也想见大地一次。给他圣诞派对邀请函的话,你觉得他会接受吗?」



「他是说过喜欢蛋糕。」



真边由宇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不论多么微弱,从真边口中流泄出来的气息,怎么看都像是在叹气。



「我会告诉他七草你想见他。」



她还是和平时一样,缺乏表情变化。然而她的语气中,却好像微微带着一点不满。



就算这样,我也不知道她对什么感到不满。因我想像不到的理由,而使她抱有不满,这种事至今也有过好几次。但是,她没有直接将那份不满说出口却是很难得的事。是极为难得的事。



最后,我问了她:



「话说回来,你取回你所舍弃的自己了吗?」



她摇摇头。



「没有——没有捡回来喔。」



看吧,果然。



看样子另一个我,并没有达成目标。



*



下午五点时我走出了公寓,天已经黑了。



我拿出智慧型手机——拨了魔女的电话号码。



虽然响了好几声,但她果然没有接电话。夜间的道路上传出的铃声,让人很郁闷,感觉好像持续敲打着空屋的门扉一般。铃声断断续续地反覆着,我心想这样不行。要是铃声是像雨声一般,以不刺耳的音量持续响下去的话那倒还好。接下来,我打了电话给秋山先生。打给他的电话则很顺利地接通了。



在轻咳之后传来的秋山先生的声音,比起面对面说话时来得低沉了一些。



「七草?」



「是的。晚安。」



「没想到会是你打电话给我。」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哦。」



「魔女已经打过电话给你了吗?」



「不,还没。」



「那么,如果她打了电话,麻烦你替我传话给她。」



「可以啊。等等,我记下来。」



他的话中断了一会儿。



我用头和肩膀夹着手机,磨蹭着双手的指尖。今天早上要是戴着手套出门就好了。不知为何,我很容易忘记戴手套和围巾。然后太阳西沉后,就会为此后悔。



「久等了,请说。」



秋山先生说道。



「那么,请你这么向魔女转达……」



我将脑海中所想的话说出了口:



「七草想商量相原大地的事,请你联络他。等你的电话。」



从智慧型手机中传来了笔书写的微弱声音。



然后,秋山先生一字一句地将我说的话,分毫不差地复述一遍。就连断句的地方都相同。



「这样就可以了吗?」



「是的,谢谢你。」



「相原大地是谁?」



「很抱歉,有人叫我要保密。」



秋山先生轻轻地回答「我知道了」。他对我们的事似乎不是很在意的样子。他依然不抱太大兴趣地继续说道:



「话说回来,这个叫相原的人,好像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呢。」



「什么意思?」



「安达也拜托过我传达类似的话。」



安达?



为什么她会……



「是传达有关相原大地的话吗?」



「嗯,你不知道吗?」



「我最近没有和她联络。我可以问问内容吗?」



「这个嘛,她是没有叫我保密啦。」



「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会负责道歉的。」



「我是觉得不会有问题啦。但有点意外呢,想不到你会想知道别人传话的内容。」



「说得也是呢。这个嘛——」



我完全找不出安达和大地之间的关联,让人忍不住在意起来。



我挑选用词——并答道:



「因为对方不是我不认识的人,所以有点担心。她做事有些乱来。」



「确实,或许是这样。她传话的内容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