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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日马(2 / 2)


微笑的母亲把眼睛眯得更细了。温柔的安抚声,听在广海耳里几乎就像陌生人。



由贵美什么也没有回答。



「亲爱的,由贵美的行李呢?」



「啊,我不小心忘记了。晚点再去拿。」



「哎呀,没有更换衣物怎么行?这么迷糊。」



美津子盯着由贵美,说着:「对吧?」



「我们家里只有男生,你也不想穿阿姨的衣服吧?」



「广海。」



飞雄对广海说不用担心。



「你去上学吧。」



「可是……」



「——我送你去。」



回头一看,光广站在车子前。父亲很快就消失到成了会场的起居间去了。广海怀着一种无路可逃的心情看着由贵美,她正面无表情地脱着鞋。摆好在摇滚祭之夜穿的满是泥巴的白色运动鞋时,她看向广海,微微摇头。



「去吧。」她的嘴唇这么动,然后进去家里了。



广海被抛了下来,美津子看了他的脸。她很快就别开视线,露出先前的笑容,挨在由贵美旁边似地站着。广海垂下头,不去看母亲。



就在这时,不意间他听见美津子对由贵美趁胜追击似地说:



「对不起唷,我家那口子就是那样。」



悄悄吹气般的呢喃后,乍然响起一声冲击。



抬头一看,美津子的身体在走廊墙上崩倒,瞪大眼睛仰望由贵美。站在旁边的由贵美,苍白的手维持甩了美津子耳光的姿势停顿在半空中。那双眼睛清澈透明,读不出任何感情,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前跌倒的美津子。然后她在应该是第一次进入的走廊上站好,掉过头去。



「请带路。」由贵美对着美津子,头一次开口了。



(四)



群山的绿意流过车窗外。完全离开室平聚落,穿过村公所前面时,广海总算对光广开口了。



「这是村子的公务车吧?表哥可以开吗?」



「村长都许可了,可以吧。」



「太随便了。」



脸上浮现苦笑。接着脸颊自然地绷紧。他狠下心来问了:



「你什么都不问我吗?」



「要啊。你跟达哉之间出了什么事?那家伙怎么了?」



不客气的声音,比父亲和母亲那种回避核心的声音更要诚实许多,让广海感到救赎。



「达哉被由贵美殴打,然后掉进水根湖了吗?还是你们——」



「不是!」



一想起暗夜中那一刹那的事,胸口的心跳便猛然加速。瞬间背后淌满了恶心的汗水。光广第一次望向副驾驶座的广海。



「达哉在哪里?」



「达哉去找表哥商量吗?商量由贵美、小姐的事。」



「嗯。」



「商量什么?」



「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些。由贵美是被日马家的哥哥教唆的。达哉从他哥那里听到这件事,想要阻止。」



「我不懂,日马开发不是这个村子的恩人吗?他哥哥怎么会拜托由贵美做对村子不利的事?」



异于被视为浪荡子的达哉,年纪相差甚远的长兄应该迟早都会接手日马开发的经营。广海无法释然。然而光广摇摇头。



「对村子的开发感兴趣的只到父亲那一代,日马开发现在正为了儿子与父亲的接班问题起争执。」



光广的表情变得苦涩。



「想要赶走父亲的日马京介盯上了睦代。那个公司本来就认为没有必要拘泥于这样一座小村子。就在这个时候,又发现了选举的舞弊情事。日马京介打算告发村子,同时把开发这里的父亲连同村子从公司切割开来。」



光广没有看沉默下去的广海。他淡淡地接着说:



「对睦代而言,这是死活问题。虽然没想到日马京介会甚至来干涉选举和村子的内部问题,但你父亲和我们也早就察觉日马想要从村子抽手的意思。能够撑到现在,全靠现任的日马社长的力量。」



「达哉知道这件事是吗?感觉他跟家人还有东京的家没怎么连络啊。」



「一开始被要求帮忙揭露弊案的就是达哉。——他一直想要见由贵美,我觉得奇怪,所以逼问了他。」



广海感到背后窜过一道冰冷的电流。



原来达哉早就知道了吗?知道广海的父亲他们做的事、知道这座村子阴森诡秘的结构。他一次也 没有问过广海,也没有跟广海提起。



「结果他反问我:『光广你是大人,所以知道村子的事吧?我被我哥拜托了。』被父亲赶到这里之后,他好像还是常和他哥哥连络。他哥哥对他说,等到父亲垮台了,就会让达哉回去东京。」



听到光广模仿达哉倦怠的说话口气,广海的胸口痛到几乎要裂开了。他无法抬头。



「——他问我广海知道吗?我说你应该不知道。然后达哉没有照着他哥哥要求的去做。后来由贵美和日马京介认识了。应该是日马主动去接触村子出身、小有名气的她吧。」



光广深深叹息。



「由贵美把住在村子的时候,从母亲或旁人口中听来的选举舞弊情事告诉日马京介,京介也把来自日马开发的金钱流向告诉由贵美。事业遇上瓶颈的由贵美打算透过出卖村子,东山再起,在他们来说,是利害一致。然后对于完全不肯行动的达哉,京介命令他这次一定要协助由贵美,但达哉这次也回绝了。」



——我就是不爽那女的。



达哉口气玩笑地说想见由贵美的时候,广海目瞪口呆地看他。可是真正无知的人是谁?



什么社会派、文化分子、新闻主播。为了长长久久站在演艺圈第一线而出卖村子。由贵美虽然否定,但是对广海来说,现在光广的话听起来更要充满真实性。什么为母复仇,在这番话的真实感面前,顿时变成一番暗淡无光的暧昧空谈。



「那也是听达哉说的吗?由贵美事业不顺利,为了事业而这样做……」



「听到达哉的话以后,我立刻着手调查了。由贵美她……」



光广支吾了一下。很快地,短暂的沉默之后,他以平淡的声音说:「她生病了。」



「她怀了交往对象的孩子,后来勉强堕胎,结果好像感染了。听说她不得不住院,而且再也无法怀孕了。是她母亲过世前的事。」



广海倒抽了一口气,就这么屏住呼吸。光广注视广海的眼睛。



「或许是出于这些理由,即使现在身为女星的人气走下坡,由贵美还是执著于工作。她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车速放慢,看见车站了。光广没有在圆环停车,而是把车子开进只能停上几辆车子的狭小停车场。



「她以后会怎么样?」



达哉从湖里被打捞上来,也只是时间问题吧。那么村里的大人打算怎么处置由贵美?让她寄住在家里,只是表面说法而已。



「不晓得。」光广回答。表情苦涩地再次正面凝视广海。



「我再问一次。达哉死了吗?」



不是问「被你们杀死了吗」,这让广海好似脖子被一点一滴勒住般痛苦,呼吸困难。在停下来的车中,广海的手掌剧烈地颤抖,就像在摇晃。「表哥。」呼唤的声音沙哑。他害怕听到答案。



「达哉为什么不帮他哥哥?明明那样就可以回去东京了。」



他应该也可以像由贵美那样利用广海的。光广的回答很简短。



「如果日马开发离开村子,当然睦摇祭也会消失——你不是老跟达哉说吗?说你喜欢摇滚祭。」



被踢的地方一阵疼痛。



突然涌起的痛,让他甚至不及防备,煎熬着全身。鼻腔深处和太阳穴痛到仿佛麻痹了,如果不咬紧嘴唇,几乎就要喊出声来。他低头紧握着拳头,拼命压抑呐喊的冲动。



那一晚,达哉会那样激动地踹广海,理由就在这里。自己一定会下地狱。



「达哉,掉进水根湖了。」



尽管克制,声音却在发抖,视野底部漾起一层白雾。光广默默地,咽下口水注视广海。可是广海说不下去了。



我没有杀他,他告诉自己。



我没有杀他,我没有杀他。广海才没有杀达哉。他不想杀他。



达哉想要保护村子,而广海与想要出卖村子的由贵美共谋。然后对达哉而言,「村子」就等于广海。达哉除了广海以外没有任何朋友,广海总是、有时甚至是浸淫在优越感当中,深知这个事实。



「快点,找到他。」



广海屏住呼吸似地喃喃道,一股猛烈的呕吐感冲上喉咙。广海擦拭般地捣住嘴巴,光广把手伸向他。



「再告诉我一件事。你跟由贵美——」



光广说到最后之前,车门打开了。广海呼吸到车外空气的刹那,便低头呕吐出来了。他不晓得该相信谁才好。只有一件事是确实的,那就是广海失去了应该要相信的达哉。再也无可挽回了。



混乱的脑袋中,浮现灰色的粒子迸散的影像。由贵美为什么要说她殴打了达哉?为什么要说出她把沾了自己的指纹的铁条扔进湖里?那是为了不让广海蒙上嫌疑吗?她一再重申不会丢下广海逃走,可是她应该是打算尽情利用广海后,把他抛弃在这座村子离去的。



光广伸手抚摸广海的背。



温暖的重量现在让他痛苦。他好想甩开那只手。他只是哭叫似地,不停地呕光胃里的东西。



「表哥,你回去家里。」



他抬起泪湿的眼睛恳求。



「说出一切,快点打捞湖里。拜托,保护由贵美。」



脑袋理解自己不可能原谅她。可是即使如此,他还是不能让由贵美遭到肃清似地被抓来血祭。就和不晓得该相信谁一样,广海也已经不知道该保护谁才好了。



光广慢慢地吸气。一会儿后,简短地说:「好。」



(五)



看到光广驾驶的睦代公务车完全远去后,广海走路到织场地区。今早骑来的自行车,还悄悄地停在现在已经无人的由贵美家的竹林里。



前往水根湖的途中,随着时间冷静下来的脑袋里,再次疑惑起为什么父亲他们没有把他拘束起来。他们没有想过广海可能就这样逃走吗?还是他们打算拿由贵美当人质?——广海觉得自己被当成只有父母可以投靠的小孩子,而这也是事实,因此更令他难受。



爬上山路的途中,广海喘不过气来了。他激烈地喘息,想像警察或消防很快就会过来,然而水根湖畔一片寂静。湖面波纹不起,遍布其上的翡翠色倒映出山景。达哉的机车也依旧停伫在狭窄的路边,倒映在湖中。



一道白影掠过湖畔。确认那宛如幽灵般飘渺的形姿后,广海「啊」了一声。是英惠。



她身上穿着今早的衬衫,已经变得皱巴巴了。她是走路过来的吗?日马家距离这里很远。或许她是在山里到处行走,寻找达哉的身影。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广海,空洞的眼睛紧盯着湖面。嘴唇轻轻地动了。确认到那动作是在说什么,胸口深处紧紧地痛了起来。



「达哉——」她这么呼唤。



广海觉得逃不掉了。



即使这座村子有人把达哉的事封印起来,想要大事化小,但只有英惠,她绝对不会原谅广海。在感到害怕的同时:心中却也涌出一抹安心。一定只有她,和广海一样没有忘记活生生的达哉。他想要被制裁。



他现在没有勇气面对面告诉她事实,但事后不管被如何唾骂都无所谓。广海走下湖面,英惠听到脚步声,这才回过头来。



「广海。」



「——我听说达哉不见了。」



「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眼神疲惫。看来那天夜晚,达哉真的没有告诉她要去哪里。



「村里的人都说达哉外宿没什么好稀奇的,可是达哉从来没有不说一声就在外头过夜。」



「嗯。」



广海只能点头。



他已经告诉光广了。很快地,村人就会来打捞湖底了吧。广海和由贵美的罪行,到时候应该就会被一起揭发。



英惠注视广海,然后又摇摇晃晃地开始走过湖边。广海在全是砂砾与石块的地面坐下,看着她,还有湖水。



太阳渐渐西倾,夕阳融入混浊的湖面。一直到了这个时候,广海才站了起来。



为什么没有人来找达哉?



「英惠。」



广海来到近处叫她。她茫茫然地把头转过来。



「我去叫我父亲打捞湖里。」



他不等英惠回答就跳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骑下山。室平的涌谷家依然停了许多车,也有光广开的那辆公务车。广海打开玄关门,突然听到一句「我反对」的怒吼。



是光广的声音。



「反正日马京介一来,达哉不见的事就会曝光。而且英惠应该也连络了,既然机车就在湖边,马上就会知道他掉进湖里了吧。那么最好趁现在打点好警察还有日马家。」



尘埃反光的白色走廊上,透出以雾面玻璃隔间的起居间灯光。广海脱下鞋子。好半晌没有人回答光广的话。一会儿后,有声音窸窸窣窣地说了什么,但无法听清楚内容。



广海打开通往起居间的拉门,里面的大人全都停止动作,望向广海。



十几个大人围在桧木桌旁,挤得水泄不通。——有的认识,也有只看脸不晓得是谁的人,也有些人是现在才知道原来跟父亲他们有交情。



坐在中央的飞雄一脸惊讶地看广海。飞雄旁边坐着祖父,对面是左东前村长。也有御仓前村长,甚至有光广家的须和家祖父。可是没看到由贵美的人影。



「广海。」



「意思是不要找达哉?我应该都跟光广表哥说了,达哉掉进湖里了。」



喉咙热了起来。不是要把由贵美跟他交给警察吗?他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他咬紧牙关。



「达哉掉进湖里,死——」



「广海。」



飞雄的声音盖过广海的话。起身的父亲眼神严肃,但眼底阴沉,里面没有表情。他走到广海旁边。



「达哉有可能掉进湖里的事,我们都听说了。大家都在担心。」



「不是可能!我——」



「我们当然会打捞。不用担心。」



飞雄用正经到就像开玩笑的表情严肃地点头,瞬间广海一阵鸡皮疙瘩。其他大人,包括祖父在内,都只是暧昧地垂下视线,彼此意有所指地使眼色,没有行动。



无法理解。这些人虽然不是积极地要做什么,却打算以不明说来佯装不知情,什么都不做。过去一定也都是这样的。



「你们要包庇由贵美?」



他们想要做什么,广海渐渐看出来了。如果把由贵美交给警方,她一定会说出村子的贿选行为。因为彼此握有对方的把柄,所以让她留在这个家,是一种交易。不揭发她杀害达哉的事,但由贵美也得放弃出卖村子。他们打算把她拉拢到村子这边,让她闭嘴。



「日马家是这里的恩人耶?达哉应该是村里的客人,然而你们却要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把准备出卖村子的由贵美放回东京吗?」



在丝毫面不改色的大人面前发言让他害怕。声音微微颤抖的时候,他听见一道泄出鼻腔般的轻哼。——广海发现自己受到嘲笑,把脸转过去。那个年纪跟祖父一样大、或是比祖父更年长的老人,是自幼就坐在室平入口,笑咪咪地看着广海上学的老人家。



「那姑娘是织场家的吧?是咱们村子里的人。那姑娘的事,咱们得好好照应。日马是外人。」



听到沙哑的声音如此宣告,广海说不出话来。



老人毫不犹豫地这么说,其他几个人也看广海。他们的眼中浮现不可思议的神色,就仿佛在这里做出古怪发言的不是他们,而是广海。



外人。



迟了一拍,这两个字传进身体底部。



由贵美厌恶当地的人际关系,离开这里,她憎恨织场家与睦代,想要出卖村子。然而无论本人期望与否,村子都不会抛弃那样的她是吗?贿选的金额中,织场是等级最低的一块土地。然而只因为她是同一座村子的人,就把她看得如此重要吗?



原来这些人一点都不感谢日马开发吗?只有日马家不是盖在桥的另一端,而是坐落于室平,原来并不是把他当成「自己人」吗?达哉生前还想要保护这座村子。



忘了由贵美什么时候说过,不管是遭到村子肃清还是被杀,她都不打算放弃对村子复仇。如果她听到这话,会作何感想?村子非但不排除她,反而试图保护她,这样的讽刺,她会怎么去看待?



由贵美不被允许逃离地缘。而日马家没有这样的地缘。选举名册里面,也没有日马家的名字。



明明是恩人。即使是恩人。



这村子腐烂到底了。



「如果达哉的哥哥来了,你们要怎么说明?而且英惠小姐也——」



广海在几乎眩晕的徒劳与无力中说,飞雄慢慢地摇头。



「我们会好好向达哉的父亲说明跟他连络不上的事。你不必担心。」



不论选举是否舞弊,日马开发都会跟这座村子断绝关系吧。用不着等到下一代接棒。无论由贵美殴打达哉的事是否曝光,现任社长应该都不可能在儿子丧命的地方继续开发下去。



然后广海也是,再也不会想继续参加睦摇祭了。



就在近处的下首,光广担忧地看着广海。广海无法承受他的视线,从起居间的大人们背开脸去。



「你回房间去吧。没事的。——喂,美津子!」



父亲扬声叫来母亲,似乎一直在偷偷观察动静的母亲从背后现身,瞬间广海再也控制不了情绪了。



「放开我!」他甩开父亲的手。



广海挣扎,在场的大人们惯练地押住他。动作被封住,身体崩倒在榻榻米上,渐渐地无法呼吸了。



他听见左东前村长对祖父说:「真可靠呐,涌谷。」



「等到广海当村长时,他四十了吗?还是五十了?真令人期待。虽然不晓得你能不能活到那时候。你没法当到村长,似乎觉得很遗憾,不过你培养出一个很出色的继承人啊。」



「要说的话,先死的会是你吧。你绝对没法善终的。」



凶猛的怒意冲上胸口,广海握拳,就要再次挥起。他吼出声来。有人捣住了他的嘴。



「别干了——」广海叫着。



如果父亲保护村子,是为了把村长职位留给将来的自己,那再也没有比这更残酷的背叛了。他不是要让自己离开村子吗?这些人是完全瞧扁了他,觉得他迟早总是会回来的吗?



飞雄的人影不知不觉间从视野消失了。



被拖进房间的时候,他听见背后的细微话声:「用我们的立牌堵起来吗?」他隔着押住他的手臂回头,看见御仓建设的社长正在和飞雄说话,全身一寒。



堵起来。藏起来。



透过隐而不宣,不再计较,隐蔽的浓度逐渐升高。



广海的房间没有门锁,但关在被禁锢的房间里,可以感觉到那种被监视的讨厌气息。



什么照顾,听了教人笑掉大牙。这种情况,不管是广海还是由贵美,都一样是软禁。



他想到英惠。她还在湖边吗?相信着广海说要去叫父亲的话。



快六点的时候,他听到停在屋外的车子驶离的引擎声。「走了。」「噢。」「再会。」声音豪迈地彼此道别,车灯与车尾灯的红色渗晕在窗上。



楼下的动静完全止息后,光广过来房间。广海躺在床上看天花板,进来的光广问:「你还好吗?」广海没有应话。



「由贵美在楼下的客房,我刚才去看她了。」



广海想起由贵美注视光广时的冰冷视线。广海默默起身,只喃喃了一句:「我不想变成跟那些人一样。」



「如果待在这里,迟早也会变成那副德行,光广表哥不觉得吗?」



明知道这样说很幼稚,但广海还是怕得无法不说出口。不论是耝父还是父亲,广海应该认识的家人,现在都已经消失无踪了。



光广呢?他住在村子里,有自己渐渐变成他们一分子的自觉吗?光广叹了一口气说:



「就算你上了年纪,变成跟他们一样的大人,那个时候的你,应该也不会有所犹豫吧。」



「什么意思?」



「看在现在的你眼中,他们或许是你轻蔑的对象。可是如果几十年以后,你变得跟他们一样,代表那个时候你已经自然而然地放弃了现在的想法。对于轻蔑你的小孩子,你会嘲笑他们不成熟,而你现在感觉到的踌躇,那时都会消失得一干二净。价值观就是这么一回事。」



「——表哥也是这样吗?」



「我……」



光广短促地吸气,住口了。一会儿后他摇摇头回答:



「理解到村子需要医生,还有等到父母年迈,这一带应该会相当萧条的时候,我就决定回村子了。我决定在这里活下去。」



「我不想听那种冠冕堂皇的话。」



结果光广就像棵墙头草,哪边都不是。



即使被村里大人薰染了,他却也害怕着被广海轻蔑。无力地笑着的表情,再也不是那个广海尊敬的可靠表哥了。



「如果你不愿意,下一次轮到涌谷时,村长由我来当。不过我也是须和家的人,到时候肯定会为了顺序不对而争吵不休吧。」



光广有些自嘲地说。他正色说了:



「舅舅他们也不是把自己的希望强加在你身上,只是想要把那种可能性留给几十年后的你罢了。」



那种可能性会让广海有多痛苦,他们不可能不明白。



光广留下闷声不答的广海,离开房间,临走时再一次回头。



「广海。」



一阵犹豫般的沉默后,他注视着广海,说了句「还是算了」,关上了门。



送晚餐来的美津子板着脸,抿着嘴,露骨地不悦。广海没有动筷,快一个小时母亲来收拾的时候,按捺不住似地俯视着仰躺在床上的广海问:「门音就不行吗?」



脑袋深处沸滚般地一阵动荡。广海在怒意驱使下回瞪过去,美津子立刻垂下头。



「我放在厨房,饿了自己热了吃。」



明明身在同一个家里,在这个房间,甚至感觉不到由贵美的气息。



隔天早上,门音到家里来接他。没有带市村,只有她一个人。



门音家比广海家离车站更近。广海看到门音,沉默下去,母亲催促:「喏,快点。」



「又没什么事,居然请了两天假,今天一定要去上学唷。啊,来不及吃早餐了吧?除了便当,吐司也带着,到学校再吃。」



看看玄关,由贵美穿来的满是泥泞的运动鞋不见了。从起居间探头出来的祖父仿若昨天什么事也没发生,只说了句:「路上小心。」——那张表情广海看过。从以前开始,只要广海跟父母任何一方吵架,祖父就会故意露出这种皱巴巴的笑,企图缓和尴尬。



广海逃也似地离开家门。他问走在旁边的门音:



「你来干嘛?」



「什么干嘛,被拜托的啊。」



「我妈拜托你的?」



「嗯。」



广海吃不消地转动脖子,钻进制服里的风逐渐染上了秋意。门音跨上平常不骑的自行车,轻快地踹开地面。



「欸,你请假的时候,织场由贵美好像离开村子了。她的车不见了。」



「咦?」



「你很寂寞?」



门音的嘴唇恶意地噘尖起来,语气挑衅。不直截了当地问明白,是因为她也承袭了村子的作风,或者那是女人的特质?广海不明白。



「没有啊。」



广海答着,一股不祥的预感抚过背后。把由贵美带来家里时,她的车子应该还停在织场家才对。



抵达车站后,坐在长椅上的市村看到两人一起过来,赫然坐直身体。广海明知道会尴尬,仍主动说「嗨」,一会儿后,抬头的市村悄然回了声招呼。



被赶回房间后,不晓得飞雄他们说了什么。



可是从学校回去睦代后,广海立刻骑自行车到天色昏暗的水根湖,然后「啊」的一声,仰头望天。



达哉的机车不见了。



滑过湖面吹来的风裹住脸颊,耳底响起一道细微的声音。广海在没有留下半点痕迹的水根湖前,兀自伫立。



达哉的机车,由贵美的车,都被移走了。



他们是怎么笼络英惠的?是告诉她机车堵住道路很危险吗?达哉的事,飞雄他们打算澈底坚称是失踪吗?



可是这显然是全村联手的犯罪。



身体逐渐脱力。报警——脑中浮现这个念头,但一想到被软禁在家的由贵美,决心一下子又动摇了。就连英惠在派出所大吵大闹,也没有受到理会。更重要的是这里是睦代。是医生会特地打电话向村长禀报儿子伤势的村子。



靠在路旁的护栏上,制服被泥沙弄脏了。头晕目眩。



(六)



日马京介来到村子的当晚,拜访了广海家。



老旧的拉门打开,「有人在吗」的声音响起瞬间,广海便有了是他的预感。飞雄说会连络达哉的父亲,但是就像由贵美说的,来的果然是他。他和飞雄似乎也已经认识的样子。



广海听见美津子出去应门,还有飞雄晚了一点前往玄关的声音。广海悄悄来到走廊,留神观察楼下的情况。



话声在铺木板的走廊回响。



「这次给大家添麻烦了。我是替家父来访的。抱歉深夜打扰了。」



「不不不,哪里的话,我们也很担心达哉……」



他们的声音勉强传进广海耳中。由贵美所在的客房听得到吗?传入耳中的日马京介的声音很低,语气很恭敬,与达哉大相径庭。



「达哉住的地方……」



「我刚才去看过了。就像家父在电话中说的,英惠相当慌乱的样子。她说达哉的机车停在水坝湖旁边。」



「为了慎重起见,这两天村子的消防团在湖里找过了。」



父亲的口中满不在乎地吐出谎言,广海哑然了。



「所以把机车也挪开了。我们花了两天,在湖里仔细打捞过了,可是没有发现疑似达哉的人影。虽然觉得他应该不会掉进湖里,可是也是为了预防万一,慎重起见。」



「真是抱歉。达哉从以前就老是任性妄为,我也觉得他一定会哪天自己跑回来,让涌谷先生这么担心,真是抱歉。」



「打过他的手机了吗?」「嗯,打过了,可是不通,电源没开——。」



广海听着这假惺惺的对话,闭上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他走下楼梯,来到玄关。



「——你是达哉的哥哥?」



穿着西装的日马京介只有一个人。



个子比达哉更矮。声音虽然不像,但长相和弟弟神似。不过异于达哉那种融合了危险与讨喜的脸孔,哥哥的相貌十分精明。与弟弟糟糕的肤况不同,日马京介白皙的脸上看不到半点痘疤。和达哉比起来,说好听是沉稳,说难听是给人的印象相当沧桑。



三人同时看这里。即使看到广海突然现身,父亲也没有慌乱。他向日马京介介绍:「哦,是我儿子。」



「他跟达哉年纪相近,他们是朋友。」



「这样啊,抱歉让你担心了。」



日马京介随意瞥了广海一眼,隔了一拍呼吸问:



「织场由贵美小姐有回来村子吗?」



他这么问时,广海的心跳一口气加速了。



「你说织场由贵美吗?」



飞雄用一种谈论自小熟识的邻居小孩的口气应道。



「不晓得呢,我是听说她偶尔会回来,不过不清楚。」



「这样啊。」



「原来你认识他?」



「在东京有些往来。我听说她要回来这里长住,所以刚才去她家看了一下,但她不在。」



日马京介把手放在下巴,微微垂下目光。看到他那个动作,广海脑袋深处一阵颤抖。京介的眼睛同时罩上一层提到弟弟失踪时没有的另一种光与阴霾。



「关于达哉,一有什么消息,我们会立刻连络。」飞雄说,日马京介行礼说:「麻烦了。」他说他在睦代只待到明天或后天。



「英惠会留在村子,如果有什么消息,请随时连络她。」



日马京介留下一张疑似公司的名片,很快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