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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日马(1 / 2)



(一)



日马家的儿子没有回家。



这个消息不用一天就传到了广海家。



从雾蕗的摇滚祭回来,第一次与飞雄碰面的餐桌上,广海能够用连自己都惊讶的自然态度与父亲交谈。



「怎么样?」



一时之间,广海无法在脑中将这句问话与摇滚祭的感想连结在一起,然而嘴巴却先冒出了「很棒啊」的回答。



「压轴之前雨停了,Monkey Business的查德——」



话语就像在口中咀嚼食之无味的料理般机械性地流泄而出。「这样啊。」父亲点点头,广海看他。碰到耳朵的头发已经开始掺杂白发,脸颊虽然消瘦,但皮肤也符合年龄地开始下垂。



他一直认为那是一张温和善良的脸,也觉得是比实际年龄更要年轻许多的外貌。可是他第一次想了:父亲年纪有这么大吗?他以前是这种脸吗?



吃完晚饭,广海就要回房的时候,父亲正经八百地问了,



「你跟人吵架,被打了?」



广海知道父亲一直在慎重地选择开口的时机。广海在古老的铺木板走廊正中央慢慢地回头。



「什么?」



他慢了一拍才反问。



「不是啦。」回答的声音自然地笑了。「谁说我被打了?」



「石川医生好像很担心你。」



那个庸医!



广海想起石川浑圆的眼睛,懊恼极了。他本来以为石川是村外来的,不必担心。他几乎要咂舌头。看这样子,事情应该也已经传进光广耳中了。



不会太快了吗?



父亲跟石川不可能是在村子里巧遇,然后提起吧。一定是石川刻意连络父亲的。



「摇滚祭的时候,因为路很滑,我在类似悬崖的地方滑跤跌倒了。我都已经跟石川医生说过了。」



「原来是这样啊。那就好,我只是觉得居然会跟人打架,不像你会做的事。」



广海没有自信继续跟父亲谈下去,就要把脸转回去的时候,父亲的声音变得更低了。他催促广海到母亲跟祖母所在的起居间完全看不到的地方去。



「最近你有跟达哉碰面吗?」



被问到的时候,广海觉得鼻头飘过生了苔的湖水气味。脚底的感觉麻痹,回望父亲的眼睛动作变得生硬。



「没有。」



情急之下应声之后,他急忙改口。



「……上次在光广表哥的诊疗所有碰到,可是除此之外,我跟达哉也不算频繁连络。」



「这样啊。」



「怎么了吗?」



「英惠打了好几次电话到村公所。达哉好像没有回家。」



肩膀的热度升高,相反地身体内侧越来越冷。内脏好冰。寒气似乎要从喉咙深处升起。



「若是达哉的话,这没什么稀奇的吧?」



这时他也好想诅咒这座村子的狭小。为什么只有这种时候,大家要介意起平常根本不关心的达哉?



可是飞雄的声音打消了他的烦躁。



「达哉的机车停在水根湖旁边。」



咽下口水。广海默默回视,飞雄似乎把他的视线当成了惊讶与担心。他立刻摇摇头说:



「当然,就算机车在那里,也不一定就是他出了什么事。不过发现机车的人来找我,说那条路窄得勉强只能让一辆车子通过,机车停在那里,汽车经过的时候很危险。」



「英惠怎么说?对达哉没有回家这件事。」



广海害怕沉默。飞雄点点头,眼镜底下的眼睛露出关怀般的暗影。



「英惠说,昨天晚上达哉忽然说要出门,然后就没有回家了。」



原来达哉没有说他要去哪里?他没有告诉英惠他看到由贵美和广海的车吗?广海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放心,默默咬住嘴唇内侧。父亲继续说:



「她叫我问问看你知不知道什么。」



「我不晓得。会不会是去找村子外面的朋友了?虽然丢下机车确实让人介意。」



他感觉飞雄的视线像针扎。短暂的沉默后,父亲遗憾地叹息说:「这样啊.」



「或许得考虑一下意外或犯罪的可能性。如果可以平安回来就好了。」



「没事的,达哉的话……」



「我可以再问件事吗?」



「嗯。」



「你说跟你一起去雾蕗摇滚祭的,真的是朋友吗?」



广海抬头,四目相接的瞬间,后颈一阵发麻。痉挛的脸颊无法顺畅活动。飞雄问了之后一直盯着广海,只是在等待儿子回答。



「是朋友啊。」



声音沙哑难听到无法隐藏。



「这样。」



飞雄点点头,视线总算离开广海。



「没有啦,你说朋友,爸还在猜是不是女生呢。」



父亲的嘴巴微微笑开。「怎么可能嘛。」回答的时候,身体内侧一直有股潮湿可厌的风吹过。



不是打手机,而是打到住家。因为广海想要确定她是不是还在那里。



『——喂?』



听到声音的瞬间,广海放下心来,明明还没有解决半点问题,握着手机的手指却脱力了。



「达哉的事开始引起注意了。」



他小心甚至是极力不动嘴唇地悄声说。由贵美并没有惊慌的样子。



『好快……』



声音很虚弱。



水根湖的湖底水草丛生,一旦落水,就游不上来。就和由贵美一样,广海也从小就一直被这么警告。可是那会不会只是大人夸张的说法?就算尸体没有浮上来,如果有人起了疑心,潜到水底,真相立刻就会被揭发吧。停在湖畔的达哉的机车。光是想到今天有人去到附近,窥看湖面,他就浑身瑟缩。



「由贵美。」



广海犹豫着要不要说。可是他很怕。他害怕由贵美当作没有这一切,撒手回去东京。一想到自己必须一个人怀抱着这个秘密,继续在这里生活,那种可能性实在是过于逼真,掐住了广海的咽喉。



「我找到名册了。」



『真的?』



电话另一头的空气动摇了。不能聊太久。或许飞雄也开始察觉了。



「明天我去你家。」



广海只说了这些,便挂了电话。



(二)



被踹伤的身体渐渐复原了。随着原本肿起而麻痹的手臂恢复,脑袋也逐渐变得清醒,这令广海厌烦。他想要受到某种惩罚似地,一直维持着那雾白的朦胧意识,什么都不去想。如果被达哉殴打的痕 迹消失,这回广海真的不得不面对现实了。



不得不承认。



是他们杀害了达哉。



广海假装去上学,离开家里。他打算避开市村和门音等村里的孩子上学的时间,前往织场地区的 由贵美家。



因为不晓得会被谁看到,所以他先前往车站。瞥着村公所大楼,来到大马路的时候,他听到了声音。



「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踩踏板的脚停了下来。广海停下自行车,佯装若无其事,战战兢兢地回头。英惠人在站前派出所



前面,制服员警伤脑筋地看着她。



「平常不是应该要马上去找人吗引他已经两天没有回家了,机车也一直丢在那种地方,他可能掉进湖里了啊!」



嚷嚷着的英惠披头散发,侧脸因为拼命倾诉而扭曲了。本来一直觉得像个机器人或洋娃娃的她,现在表情截然不同。



「拜托你们好好调查!」她不顾一切放声大喊。「拜托帮我找到达哉!」



布满血丝的眼睛落下泪来,敲打员警胸口的手冒出青筋。广海无法开口,甚至不想靠近她。



那个女的——他想起达哉这么称呼女佣的声音。



达哉究竟向自己吐露了几分真心话?被当成烫手山芋丢到睦代来的达哉,还有跟着他过来的英惠,两人从多久以前就像这样在一起了?广海知道自己的脸色逐渐苍白。即使扭曲,达哉与英惠之间是否确实存有某种感情?会不会只是自己小看了他们两个,不愿去注意他们的关系罢了?



英惠双腿一软,员警撑住她的身体。在这座村子里,达哉的风评糟糕到家了。对于本来就是外来者的纯絝子弟的失踪,似乎也没有当成一回事。



「他都已经是高中生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劝导般的声音,英惠似乎听不进去。她昨晚或许无法成眠。眼睛底下是一片黑眼圈。



呼吸哽住了。



无力地摇头的英惠似乎就要转向这里,广海慌忙俯下头去,跨上自行车。他逃也似地离开原地。



穿过屋后的竹林,翻墙而过。他小心留意不被人看到,却也觉得不管被谁看到都没差了。他已经深深感到睦代是个多擅长假装若无其事、又互通声息的村子了。



由贵美就在围墙前面等待广海。在湖畔道别的那天,那么样地苍白、仿佛变了张面貌的那张脸,现在却不可思议地看起来面无表情,就像第一次迎接来到这个家的广海那时候一样。



「广海。」



广海牵过她伸出来的手,她的手指忆起似地开始微微颤抖。她把手放在广海的脸颊上,低喃:「太好了。」眼中浮现泪水。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你没想过要逃去东京吗?」



「我不会走。我不会丢下你走。」



她的颤抖透过指尖传来,即使是这种时候,仍甜蜜地撼动了广海的心胸。



尽管觉得再也没有比因恐惧而结合更愚蠢而不健全的事,然而一想到她也害怕落单,在等待着广海,在这充满恐惧的两天之间,他头一次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穿过后门,进入起居间。从摇滚祭回来后,她几乎什么也没吃吧。「给你。」广海把房间里总会准备的一盒CalorieMate【译注:CalorieMate是日本大塚制药生产的能量补充食品,盒装的为饼干,另有果胶状饮品及饮料。】递给她,由贵美突兀地笑了。一脸憔悴,嘴边挤满皱纹的那个笑法,感觉即使会就这样直接哭出来也不奇怪。



「谢谢你。」



其实他身上有母亲准备的便当。可是广海已经知道由贵美的母亲与自家之间的隐情,他还没有迟钝、没神经到会递出那个便当。就连让人联想到安逸日常的便当,现在光是看到也令人忧郁。



「总不能永远待在这里吧?」



「是啊。」



不能永远住在这个连电和瓦斯都不晓得有没有的屋子。不想让由贵美回东京,可是她一直待在这里,光是这样就会引起注意。



广海不相信一起在东京生活的美梦。达哉下落不明的现在,那更是不可能实现的痴人说梦。如果两个人一起消失,绝对会惹来怀疑。——况且横竖广海是抛弃不下的。不论是父母、祖父母、老旧的家、或是充满地缘关系的村子的生活。即使了解了内情,广海做出来的结论仍是如此。



再过几年,他就可以得到父母的资助,离开村子上大学。这是广海想像力极限的「村外」,也是现实。把达哉淹没到水底的现在,就连原本深信不移能够得到的将来,都变得再也不确实,暧昧到连能否实现都是未知。



「瞒不了的。」



广海预期气氛会变得尴尬,但还是开口说。由贵美也「嗯」地点点头。



「……尸体迟早会浮上来的。日马开发有恩于我们村子,一旦被调查就完了。你最好离开这里。」



脑袋持续被恶质的高热侵蚀着。这样说或许自私,可是广海即使会恨她默默离开村子,但如果是与他商量过才离开,他就无所谓。



由贵美沉默着。



即使她离去,村子、还有广海的生活,都再也无法恢复原本的日常了。可是广海已经想得累了。他抬起头来。



「我在电话里也说过了,我找到你说的名册了。今天我没带来,可是确实有。」



「就跟我说的一样吧?」



「坦白说,超乎我的想像。」



由每一个村人签下的文字与金额的赤裸裸。——找到签名簿后,广海怀着内疚的心情,偷偷调查了发给由贵美家的金额。他不必去思考家长的名字是谁。就像由贵美说的,那是个对政治漠不关心的地区。听说织场是带来纺织产业的古老土地,但她居住的那个地区,金额栏上的数字一律统一,而且就广海看到的,那是等级最低的金额。她的母亲对由贵美说的「可以买车」的金额,即使在其他土地是,但在织场是没办法的。——然而却如此欺骗女儿,想到她母亲的心情,广海难受极了。



为了得到这笔钱,织场的大人们像祭典抬轿那样全数出动,合力抬起摔进侧沟的选举车吗?一想到这里,背部一阵恶寒。



由贵美的家一到白昼,每一处看起来都飘浮着尘埃。广海低下头来。



「我有个请求。」



「什么?」



「如果水根湖被打捞,一定会发现达哉。可是那个时候,不管谁问我什么,我都绝对不会提到你。所以请你也放弃揭露弊案,别再想着要出卖村子了。」



由贵美的眼睛维持着相同的大小,只有黑瞳颤动着。



「你最好就这样回去东京。」



「那你呢?」



语气挑衅。广海差点就要在那强硬的声音前退缩,他克制住继续说:



「你明白吧?我只能在这里活下去。对你来说,这或许是个娇宠而无趣的环境,但我的家就在这里,没办法。」



「我不准……!」



由贵美以意想不到的激越说。脸色变得跟一瞬之前截然不同。她的表情激烈动摇,看起来比那天晚上湖畔的意外发生后,一筹莫展地瘫坐在地时动摇得更加厉害。广海不知所措,她喘息似地说:「不行,绝对不行。」



「打死我都不要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求求你,不要说那种话。要走就一起走。」



「你就那么想报复我父亲吗?」



「不是!」



由贵美把手叠在广海的手上。即使广海甩开,她也立刻用咬上来的狠劲抓回来上,然后终于把广海扯进自己的胸怀里。白色的喉咙散发出怀念的甜蜜气味。



灼热的气息吹在头顶上。声音,开始崩解。



「我——,我会来这里,是因为——」



视野中看见由贵美的喉咙在发抖。由于被强劲的力道按住,广海能够以嘴唇确定它的触感。这时模糊的视野远处,冒出一道影子一晃而过。



老旧的纸门打开,发出巨大的声响。



玄关是什么时候打开的?还是从后门进来的?从什么时候就在看他们了?



现身的光广不发一语。他只是一脸凶恶,默默地踏进房间,广海与他视线交会,瞬间想要叫他的名字。是广海主动离开由贵美,还是被光广扯开的?——广海还来不及弄清,光广就无声无息地移动,掴了由贵美一记耳光。



被打的由贵美也没有出声。她只是被弹飞似地踉呛,放开广海,背贴在老墙上坐倒。



「表哥!」



光广站着俯视由贵美。在墙壁前按着脸颊的由贵美抬头。那双眼睛丑陋地扭曲着。瞧不起地、发泄怒意地、不悦地。



光广咬牙切齿地瞪着由贵美。



「你……」



打了女人的手依旧愤怒地颤抖着。



光广穿着白袍。或许他是在村中巡诊时绕过来的。看到正人君子的表哥激怒的模样,冲击之大,令广海几乎垮下。



「表哥,对不起,我——」



「不必道歉,广海。」



披头散发的由贵美回瞪光广说。



「这家伙呢,一知道你父亲跟我妈的事,就吓得立刻跟我分手,是个没用的懦夫。一边假装厌恶村子的这种作风,现在却又回过头来担任村子的爪牙调查我。」



「对吧?——」由贵美问。



「你是在介意我在调查些什么才过来的吧?——从我妈的葬礼那时候就是了。他啊,是在怕我。」



光广逼近一步。他的手又要举起,被广海制止了。光广注视抓住他的手的表弟。广海明确地看见那双眼中浮现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而是近似同情或失望的表情。



「……我没想到你会做到这种地步。」



声音不是对广海说的。



光广继续说下去。



「你做的事,是人道所不容许的。」



由贵美坐在榻榻米上仰望他。她的眼睛倏地眯起,花茎般纤细的脖子高仰——,笑了。



光广忽然脱力似地下身颓软,跪在榻榻米上。广海不知该在何时放开他,只是不知所措。



广海混乱了。光广对由贵美的态度已经超越了嫉妒的范围。而且他责备、愤怒的对象,比起由贵美,不更应该是广海才对吗?因为不听忠告,亲近由贵美的是广海。



由贵美噘起嘴唇,然后说了:



「是为了被你们切割抛弃的我妈复仇。」



好半晌之间,光广屏息似地看由贵美。不久后,他慢慢地摇头。他的眼中浮现认命般的阴翳。



「不对吧?」



由贵美默默地看他。



「不是为你母亲,而是为你自己吧?——你出卖村子想要做什么,我们也早就察觉了。我不晓得你是怎么跟广海说的,可是一切都是日马家的儿子向走投无路的你出的主意吧?」



由贵美不答,微笑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她维持着冰冷高傲的表情,把脸撇向一旁。



惊讶的是广海。



日马的儿子。广海已经知道那指的不是达哉。达哉说「我哥」的声音,还有由贵美说是借来的车子。光广接着说:



「工作没着落,跟男人也分手了,走投无路的你,是为了自己而这么做的。连身世跟父母的事都包装成美谈,把村子跟母亲一起出卖。——社会派、文化人士,怎么称呼都无所谓,反正你要透过揭露弊案,提升自己的形象。或许有可能当上新闻主播,还可以出书。可以长长久久站在第一线——他是这么教唆你的吧?然后你二话不说答应了。」



「太荒唐了,不要凭着臆测胡说八道。」



由贵美的眼睛轻蔑地射向光广。可是光广摇头。



「不是臆测。」



他的左右手在白袍上紧紧地握拳。



「达哉他,找我商量。他知道他哥想要教唆你做什么。」



达哉。



广海差点就要喊出来。光广的眼睛转向这里。



「广海。」



脸上渗出浓浓的苦涩。



「我可以问你吗?」他说。「前天晚上开始,达哉就没有回家。他的机车留在水根湖前,人就这么不见了。——这跟你受伤回家有关系吗?」



听到这话的瞬间,广海觉得喉咙一下子全干了。



「那是……」



不是,跟我无关——否定的话涌了上来,实际上却没有化为声音。广海怀着无路可逃的心情,等待有人行动。尤其是等光广问出这句话:



是你杀了达哉吗?



光广什么也没说。他只是默默等待广海回答。沉默就像拷问。结果声音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传来。



「跟广海没关系。」



由贵美的声音堂而皇之。两人望过去,她坚定地摇头。



「跟广海没关系,他只是在旁边看着,只要打捞湖里就知道了。日马达哉被殴打了,湖里应该有拿来殴打他的铁条。」



广海惊讶地凝视由贵美的脸。她的眼睛注视着光广,然后转向广海。眼皮大大地睁着,视线强烈得就像要把广海拉进瞳孔深处。



「只要调查,就知道跟广海无关了。铁条上面一定还留着握住它的人的指纹。」



「那是你的指纹吗?」



光广问,由贵美不回答。她不打算连关键性的事实都回答出来吧。广海只能像个旁观者,追赶着两人对望的视线。



这时玄关传来开门声。



那道声音突兀地明朗响起,光广第一个有了反应。



「广海。」



光广紧绷的脸再次望向广海。就和刚才一样,浮现同情的表情。接下来的话令广海颤栗。



「我是跟舅舅一起来的。」



看到出现在纸门另一头的飞雄,广海哑然失声。



爸,他想呼唤。可是飞雄的眼睛跳过广海,望向由贵美。



「好久不见了,由贵美。」



由贵美没有立刻回应。



季节还是秋天,却狂暴地涌进一波严冬般的冷冽空气,充斥了这整间废屋。



「你来做什么?」



「来接你。」



不管是见面还是交谈,这都不是第一次吧。由贵美态度冷淡,飞雄对她微笑。



广海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许光广也是。光广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舅舅的脸,作势要站起来。只有飞雄本人是平静的。他就像要拂掉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般,以相同的表情站在那里。



「要留在村子的话,住在这个家实在太不方便了。我来找你,是问你要不要搬来我家里来住。家里的话,广海也在。」



然后父亲看着广海,嘴边依旧泛着淡淡的微笑。



「你们已经很熟了吧?」



广海生平头一次觉得父亲可怕。



昨晚在走廊被叫住时,他疑惑这个人已经这么老了吗?然而此刻却是由于别的印象,再次觉得他就像个初识的陌生人般遥远。这个人一向是这种表情吗?



「由贵美,广海很不错吧?」



飞雄那吟唱般的声音,或许是广海的幻想,或是混乱与动摇的衍生物。飞雄的话就是如此大刺刺,而且辛辣。



「广海很年轻,拥有许多你失去的事物和可能性,顺从又体贴。我很清楚你羡慕广海、想要他。可是……」



「我不会给你的——」飞雄说。眼底的温度已经明确地变得冰冷,完全没有笑意。



「我不会把广海给你的。」



由贵美的眼中,凶暴的愤怒像火焰般扩散。即使站在远处,广海也感觉得到她正咬牙切齿。



(三)



由贵美要到家里来——。



广海怀着无法置信的心情看着在眼前上了车的她。他以为她一定会抵抗,然而由贵美却默默地,顺着催促走去。



「由贵美。」



广海忍不住叫她,她回过头来。



你不用去——声音都来到喉咙中间了。他害怕想像她会面临什么样的遭遇。这座村子,是用捺了血指纹的名册束缚彼此的地方。由贵美说了。



「如果继续留在村子,迟早他们都会来抓我。」



「可是如果回去东京——」



「我不回去。」



被近乎顽固地断言,广海无法接腔了,前方的光广默默打开后车座车门。



车子是侧面有睦代村公所名称的公务车。虽然不是村长平时乘坐的黑色高级车,但是看到那年代悠久的老旧车座,广海无法忍受了。



这算是父亲的公务吗?是整座村子的意思吗?



由贵美站在打开的车门前,好半晌没有动弹。她默默地把脸转向飞雄。



「要把我带走是你的自由,可是这样做好吗?」



「什么事好不好?」



「日马京介会来。」



飞雄没有动摇的样子。他平静地微笑,以非常自然的动作推起眼镜。



「我们约好了在这里见面。他说他要来看情况。」



「不能更改吗?」



「没办法吧。」



「这样。」



飞雄微笑着,催促由贵美:「上车吧。」她也没有再说什么,上了车子。最后她看向广海。不是求助也不是怨恨,只是瞳眸深处变得柔和。



广海朝车子踏出一步,飞雄制止他:



「广海,你去上学。你跟由贵美的事,等你回家再说。」



「——我也、送她去。」



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这样说。他跟父亲应该还有别的话要说。面对那张平静的表情,话语似乎就被封住了。



如果要谴责达哉的事,自己也有分。而且听到回家,他想到美津子的脸。虽然不清楚美津子知道多少,但对她而言,由贵美是丈夫的情妇的女儿。父亲打算怎么跟母亲说?如果他打算坚持假装不知



情,他觉得母亲也是个不幸的女人。



广海下定决心,如果父亲吼他或拒绝他,他也要吐露真心话。广海做好准备,然而飞雄却没有给他他所期望的回答。「唔,好吧。」飞雄喃喃道。



「我懂了。可是送到家以后,你要好好去学校唷。」



一股寒意油然而生。他听见甚至决心打破伪装和平的那道高墙也要倾吐的勇气脆弱地应声折断的声音。



「怎么了?快上车。」



广海就像被看不见的力量操控,上了车子。



车子里没有任何人开口。广海好几次想要跟父亲说话,然而真的坐上副驾驶座,看到父亲的侧脸,他就无法吭声了。



涌谷家前面已经停了几辆别的车。广海差点要回望后车座的由贵美。并排在狭窄道路的车辆当中,有一辆是轮流担任村长的御仓建设的卡车。其他车子是哪些人的,想都不必想。



现在是平日的大白天。



下了车,来到干燥的日光从山脉另一头洒下的太阳底下,广海微微地起了鸡皮疙瘩。抛下工作和职务,村中的掌权者在这种时间齐聚一堂。大开的玄关里,摆着擦得光可监人、样式相近的皮鞋。家中传来客人与祖父等人谈话的声音。有股发油和香烟混合的、村中大人的气味。



难以置信的是,话声听起来和乐融融。



气氛不像在商讨什么严重的问题。就好像以人死为名目聚集在一起热闹的法事。茶点的甜味、有人用电热水壶泡茶的声音。——气氛跟由贵美母亲的葬礼很像。



玄关脚踏垫前,美津子正跪坐等待着。



「你回来了。」



招呼的白脸上,浮现用笔勾勒出来般的淡淡笑容。她满不在乎地注视由贵美,说着「欢迎光临,由贵美」时,广海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请进吧。肚子饿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