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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 / 2)



十一月第一次碰面,是在儿童科学中心附近的杜鹃花墓园。我们还剩下一个月的时间引发「事件」。



走上墓园阶梯,从最高处往下看着排列在一起的坟墓,平稳温暖的阳光滑过墓碑上。还能看到一些来扫墓的人。



平常总是先到的德川迟到了。



不过,我相信他一定会来。



迟到很久之后,德川才现身。他把脚踏车停靠在附近路上,仰望我这边。



我挥手回应,他不感兴趣地低下头,走上楼梯,完全不看向我。



「那边那些人,到时候也会替我们的事情作证吧?」



我等待走上长长阶梯的德川调整好呼吸,开口说。我手指的方向是一对正在散步的中年夫妻。两人同样是帽子加腰包的打扮,正在山路旁的护栏边俯瞰那头延伸到山区如盆地般往下凹的街景。



之前我对于周遭目光在意得不得了,现在一想到他们会是我们的目击者、能够当证人,简直像受到祝福一样。



德川看向我指的方向,一下子又失去兴致转开视线。然后看向我。



眼中浮现着欲言又止的光芒。



他大概很想问我为什么要继续进行「事件」、为什么再度打电话给他,不过他八成不会问。这才像他的作风。



「我是认真的喔。」



我如此主张。



「我无法原谅你对尼尔所做的事,但是,一如在电话上所说的,事件还是要继续。」



「好。」



德川之前针对尼尔的事情那般伶牙俐齿仿佛家骗人的一样,今天的他很安静。



我拿出《悲剧的记忆》笔记本交给德川。



我多写了一些内容。在哪里和德川讨论过几次、什么时候去了东京的摄影棚等日期和场所都详细记载在内。也贴上了德川帮忙列印出来、我在摄影棚所拍的照片。还从「兔子工作室」网站上印出地图和联络方式贴上,标示出地点。



笔记本现在已经完美又详细地记录着我们引发悲剧之前的记忆。



「事件现场要重现《临床少女》的照片。就是我最喜欢的那张,女人偶看着被切掉的手臂沉进水底的构图。模仿那张。笔记本里也清楚写下了我憧憬成为那张照片。哪一张照片,德川知道吗?」



「知道。」



打开笔记本阅读的德川抬起头。我点头。



「因为没办法准备那么大的水槽,所以现场就选在河边上游吧。流速虽然不快,不过深度够,我们找手臂不会被冲走的地方,将手臂沉在那儿。绝对不能让手臂离开我身体附近、被水流冲走。」



这条手臂现在仍连接在我身上。既然要死,当然要选择有戏剧效果的现场。不过,我能够想像、我能够允许身体遭破坏的范围,顶多就是一条手臂了。



「手臂沉入河边的水底,可能的话把它固定住。我的身体则摆在附近能够看到手臂的角度。」



「手臂绑着水泥块一起沉下去的话,我想应该能够固定住。」



德川说。



今天他第一次开口,让我松了一口气,不过我的胸口深处开始感觉不安。我的手臂真的要被切下来了。



「杀我的方法是勒死。切除手臂则等我死了之后再进行。」



说出口时,我明明之前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却还是差点发抖。



「用刀杀死我,我还是会有点害怕。」



我还以为他会笑我,结果德川只是「嗯」地老实点头。



勒死对我来说也是冒险。



脸上流出眼泪、流出口水,一定会很难看吧。我告诉德川,如果变成那样,要帮我仔细擦干净。虽然以十分认真的表情这样交代,实在有点奇怪。



「如果折断脖子的骨头,应该能够准确摆出看着河中手臂的姿势。……脖子会不会变长、延伸呢?」



「我说你啊,你以为是上吊吗?骨头断掉的话,只要固定好就没问题了吧?再说,想要看向河中的话,不是把头往下摆就可以吗?」



「啊,对哦。」



「你一定会抵抗,也许不用太大的力气就能够制伏,不过我也是第一次杀人,没什么自信,所以一定会狠狠勒住你。你八成也会挣扎乱动。」



「嗯,我想应该会。我也没自信。」



在秋天浅色的太阳底下谈论这些,我的心情逐渐稳定下来。只剩枯草根部的地面很硬。



「其实我更希望服毒,不过,德川,你能弄到毒药吗?」



「现在才去弄可能很困难。上网找找,我又担心宅配到家里时,家里的人会看到,很麻烦。在实际动手之前,我会尽量想想办法。」



「嗯。不过,德川,这样好吗?」



「什么意思?」



「服毒的话,就没有直接杀掉我的感觉了,对吧?也没有你亲自动手的感觉。」



德川浏海后面的眼睛眨了眨。沉默过后,他回答:「无所谓。反正主要是切下手臂。」



「那么,如果当天之前能够弄到毒药的话,就拜托你了。不过,你一定要弄到吃了会死的东西,不可以是死不成还活下来的毒药。」



新闻中偶尔会看到少年A、少女A失败的例子。服下了毒药却没能够让对方或自己死掉,这类新闻虽然刺激,但也有些愚蠢。



服毒和勒毙,哪一种比较痛苦,我不知道。



勒毙的话,我请德川用冬季制服的围巾勒死我。红色围巾纠缠在脖子上的样子很美,再说,大家若无其事穿着的制服也能够成为凶器,比起从哪里弄来绳子或电线,更讽刺。



我用力写满了笔记本中剩下的页面。



理想的尸体布置。



趁夜杀掉,早上被人发现最佳。



我希望德川一直坐在我尸体旁边看着我的样子,直到被人发现。



「拍下现场照片后,将来有一天供奉在我的坟前……,当天情况将会一片混乱,恐怕难以办到,而且相机和照片也可能会被警察没收。你可以先把相机或记忆卡藏在某处,之后再拿去列印。」



「了解。总会有办法。」



「我死后,如果我爸妈问你任何事情或责怪你,你要告诉他们这些全都是我的希望。那两个人,尤其是我妈可能会追问不休,你还是用这招应付就好。」



「了解。」



「然后是——」



讨论和笔记本的纪录没完没了。我一边说一边写,心想,这是我的遗言也是遗书,理所当然要写很长。



记忆卡。他打算如何藏匿我的照片呢?不是我想要追究小问题,只是如果不持续说话,我会感到不安。如果不笑着、像在唱歌一样说话,麻木的感觉仿佛又会回来,令人害怕。对,我很害怕。



我们互相确认必要的物品和彼此的准备。关于切下我手臂的刀具,德川说他会去调查过去那些少年A使用的刀子、菜刀的种类和制造商。切割的地点,就选在老地方的高架桥下旁边的草丛里。



「深夜瞒着妈妈默默离开家,我想天亮之前应该不会被发现。」



「了解。」



整理好我们能够想到的事件细节之后,站起身往下看,街道和天空都变成橘色,与暮色融合在一起。这颜色让人联想到恶毒的、野火肆虐的荒野。可看见箭头道路标志清楚浮现。



即使没有说出口,我们彼此心里都清楚,接下来我们没多少机会碰面了。



我想要证人或目击者。只能够是完全不知情的陌生人。执行日之前,绝对不能够让熟人看见我们在一起,否则会减弱事件的冲击。我和德川的关系直到今天之前没有任何人知情,说来也真是奇迹。我们双方都很清楚其中的风险。来到只剩下一个月的现在,更没有理由让这个秘密白费工夫。



「就快到了呢。」我说。



「希望那天是晴天。」我又说。



如果我的手臂在下雨后水量大增的河边被冲走,未免太蠢了。再说,上游差不多快要下雪了。



此时,德川对我说:「你这样做好吗?」



「什么意思?」



我一回头,德川立刻低下头。



「事件之后,公布与我碰面的事。」



「没关系啊。」



我毫不迟疑地回答。



德川默然。我了解德川想说的意思而感到尴尬,连忙滔滔不绝地说:



「不是已经决定了吗?我们都已经为了那个目的准备到现在了,你又说这种话?」



德川想说的是,让别人知道我和他这种昆虫男碰面,真的好吗?



如果对于自己的立场缺乏自觉,无法在教室那样的环境生存下去。我虽然明白这点,但是听到德川开口这么说时,还是会受不了。这个嚣张的家伙居然也会说这种话,让我惊讶。



我不晓得他为什么要这样。



不过,我抢过德川茫然下垂的手握住。这么大胆的举动,我从来没有、甚至连对喜欢的男生也不会做过,我却紧握住德川的手。



德川惊讶地睁大双眼,直觉地想要甩开我的手。速度快到我甚至无法想像他就是刚才一直茫然呆立的那个德川。



我任由德川甩开我的手,看着德川。遭到他拒绝,我居然没有讨厌的感觉。但是一旦知道德川真的不习惯这样,又觉得百感交集。



他不习惯女孩子,也不习惯人。



明明在东京摄影棚时,能够俐落地替我钩上背后的钩子,却不习惯体温和接触。



似乎也无法应付自己反射性表现出的拒绝动作,德川低下头。



「执行日之前,我们再见最后一次面吧。」



我的脸上露出微笑。



使用「最后一次」,表示我真的有感于距离执行日不远了。



德川没有回答,像是在想办法补偿,侧脸对着我点点头。他不晓得该把我握过的手摆哪里,于是贴在大腿侧面。我能看到凹陷变黑的拇指指甲。我已经不觉得恶心或恐怖了。



「执行日之前,我们预演一下。」



我希望能够在执行日之前,事先确认自己被杀的现场。预演那天,即使被同一所国中的学生看到一些情况,也无所谓。



「好。」德川点头。我很想问他一个问题。或许是因为遇到小江的关系。



「德川,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一问,德川瞬间露出没有预期会出现这个问题的毫无防备表情,看着我。就在一瞬间。只有那一瞬间。他马上又皱着脸大声说:「啥?」并且远离我。「才没有咧。」说这话的语气很孩子气,让人无法联想他是会杀猫的少年A,就像个普通男生一样。



「有没有不重要吧?干嘛问这种问题?」



「只是有点好奇。」



德川知道美术社的女生喜欢他吗?他虽是不习惯与女生相处的昆虫男,但他就要在不晓得那个女生心里惦记着他、他们可能有机会交往的情况下,迎向我们的事件,感觉似乎很残酷。



我一瞬间犹豫着该不该告诉他。



但是,话到喉咙的一半就停住出不来了。告诉他的话,德川会怎么做呢?我们的事件又会如何呢?



「你呢?有吗?」



在我犹豫时,他反问我。



「有什么?」



「喜欢的人。如果有的话,这样死掉好吗?」



「嗯——该怎么说呢,我虽然喜欢河濑,不过我甩了他,那种喜欢好像又有点不同。」



我说出名字,但脑海里却没有浮现河濑的脸。胸口已经不痛了。想到尼尔还是会想哭,不过也只是这样。



这是第一次和德川聊这类普通的话题,我觉得很奇怪而笑了起来。在接近天空的山上发出的声音,像是被夕阳吸去一般消失。



几天后,德川写信来说买了切肉的菜刀。



我加进笔记本中。那把菜刀,与三年前少年A杀害母亲、切断手臂、种在盆栽里所使用的是同一款。大刀刃类似斧头的长方形菜刀。德川还附上照片寄给我。不是拍摄他购买的实品,而是从某处型录上取得的图片。



又过了一阵子,这次他写信来说买了国外知名刀具公司的军刀。这一把,德川则是拍下实品照片附在信上寄给我。与宫崎县男学生课堂上刺杀女班导的是同一款。



这些电子邮件的收件纪录,在「事件」之后也会被警方看到吧。我用拇指抚摸画面上出现的「切断」两字。



距离「事件」执行那天,还剩下一个月。



每次在学校里看到将军,我总会置身事外的茫然心想,这个人会有什么反应呢?



放学后,在图书室里,我像在舔书架一样找寻人生最后要阅读的书。一想到我已经再也读不到这些书了,明明不是很热衷读书的我,却对一切感到惋惜且焦虑。



从图书室阳台看向外面,将军正走在底下的穿廊上。修长而有型的站姿,果然和德川不像。我再次觉得德川应该是像妈妈吧?



或许是注意到我的视线,将军抬头往上看。我愣了一下。他朝着不知所措的我微笑说了一句:「再见。」



我吓了一跳缩缩身子。没想到那张平常总是一本正经、给人严肃印象的脸,突然像融化般做出出乎意料的举动。我连忙回应:「再见。」



将军就这样走掉了。



我望着他称微掺着白发的后脑勺。将军还不晓得儿子接下来要做的事。如果儿子做出那种事,他就不能继续在学校当老师了吧?他的人生也将会就此结束。



这是我第一次与将军说话,也是第一次面对面。



将军大概会忘了刚刚和我打招呼的事。「事件」之后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想起自己曾经和儿子所杀的女学生讲过话吧。



一想到要去德川家看看,我就觉得有点坐立不安。翻看四月时拿到的二年级通讯录,德川胜利的家位在我不熟悉的第一国小学区。比芹香家、河濑家距离学校更远。



大概是这一带吧。——我来到十字路口的转角处,看到门牌上写着「德川」。四周多半是新的西式风格住家,唯有矗立在住宅区之中的德川家,是蓝色瓦片屋顶的日式住宅。奶油色墙壁上有青苔色的裂痕。



这栋老宅邪似乎在此地很久了。



环绕住宅四周的灰色块状围墙最上面,开着松树形状的洞。围墙和住家之间仅有一点缝隙,院子面积很小。住家侧面有能够停进一辆车的停车空间,以满是伤痕和一污垢的褐色柱子支撑着类似温室的屋顶。



没有汽车也没有脚踏车。德川和将军似乎都还没有回来。后门旁边立着瓦斯桶,旁边掉落粉红色的皮球。



这里是那家伙的家。



仰望二楼窗户,我想像哪间是德川的房间。晚上很晚不睡,好像也不会被爸妈骂。拥有自己专用的电脑和印表机,少年A在房间里用那些工具列印动物和人类尸体的照片。将军和德川的妈妈也会在「事件」之后才首次知道儿子在房间里做什么吧。就像我家爸妈会恨德川一样,德川爸妈也会恨我吧。



我在德川回来之前,变换脚踏车的方向,骑出去。我在快要看不见房子的地方再度回头——这时候,我所看到的景象让我瞠目,视线轮廓几乎要跟着扭曲了。



德川正好从对向车道回来。他牵着脚踏车走。但是,德川不是一个人。



他身旁是音乐老师樱田美代。



她穿着小碎花的长裙。很久以前杂志上介绍过的俗气长裙顺着小樱的双腿延伸,表面的布料看起来湿漉漉。



小樱。——我微微张开嘴。连忙拖着脚踏车转向转角。不行、不行。我的脑袋深处响起警铃。可是,什么东西、怎么样不行,我不知道。



躲起来的我只露出脑袋,看着德川。下一秒涌上「为什么?」的疑问。



我隐约听见声音。较高的声音是小樱。她在德川旁边以同样速度牵着脚踏车,凑近看向德川的脸。挂在脚踏车龙头上的便利商店小袋子跟着摇晃。德川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小樱。小樱脸上漫开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只是快要哭出来而已,她绝对不会哭,那是平常卖弄风情的表情。但是,那副表情比起在学校看到的样子更用心。



胜利。——我知道是她在说话.



胜利,拜托。——听起来像在呢喃。



我愣在原地动不了,定睛看着这副光景。小樱再度对德川说了什么。她与没有反应的德川来到他家门前,两人同时停下脚步。



小樱低下头。「这个——」从脚踏车龙头上拿下袋子,交给德川,很勉强地、露出虚伪的笑容。



德川第一次面对小樱。被浏海遮住而看不见表情的脸大幅度左右摆动。他甩开小樱的手。小樱原本拿着的塑胶袋弹出去落在地上。袋子里的哈根达斯冰淇淋盖子滚落在地面。



小樱的脸因为惊讶而僵硬。「胜利。」再度喊了一次。



德川没理会掉落的冰淇淋和小樱,就这样逃跑似的把脚踏车停进停车处。呆立在前方马路上的小樱再度呆然地喊了德川的名字后,他原本正要走开,然后又放弃,慢吞吞蹲下身,捡起掉落的冰淇淋。



我感觉小樱好像看过来了。



我挺直背脊,脚踏在右边踏板上,另一脚拼命踢向地面,全速踩着脚踏车。流逝的景色逐渐远离,轮廓在风中流动,刚才看到的德川和小樱场面在我脑海中反而愈来愈清晰。



我仍处于「为什么」的极度混乱之中。



德川在意小樱和津岛。



之后,也在意津岛和芹香是否和好。



音乐课时,女孩子间传阅的纸条写着「小樱喜欢小将军」。



德川咬指甲。这举动只出现在小樱离开音乐教室时。在她离开之前,德川一直咬着拇指指甲。



混乱持续着。一方面震惊,一方面惊讶。



但是,更多的是寂寞。



我的脑袋虽然知道自己可以选择不原谅或不甘心,让情绪往愤怒的方向去。但是,这个空虚和一线之隔的寂寞,让我的身体缩成一团。



寂寞,来自于德川什么也没告诉我。



我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什么。



学校老师与学生之间,不可能有什么。何况是昆虫男。但是,这是怎样?那个冰淇淋的家居生活气氛,两人并肩而行的相距方式。



我第一次觉得和小樱在一起的德川好像陌生人。



不受欢迎、不可爱的音乐老师。之前曾经有一次,我心想,如果德川喜欢那种女人的话,我会对他感到很失望。但是,刚刚就在眼前被反将一军的冲击,远远超越那股心情。因为小樱的对象是德川。就连津岛或其他现充男顶多只能想想而无法靠近小樱的手,德川却那样子甩开。



脚踏车冲上斜坡。



没办法只靠气势上坡。我双脚哆地落在柏油路面上,脑袋深处嗡嗡作响。我咬牙,情绪已经大致上恢复平静了。天气明明没有很热,眼前的马路却看来摇曳着热浪。



德川喜欢的人,是小樱。



那一夜和隔夜,我都睡不着。



十一月已经过了一半,我剩下的生命逐渐减少,我却无法静下心来,真可悲。



在学校里,日子还是一样。音乐课上,无论我多么仔细观察,德川和小樱也丝毫不露声色,没有再重现我那天看到的景象。德川只是很平常的上课,小樱也是一如往常,甚至应该说她仍旧很开心能够被现充男们捉弄。在德川面前露出快哭的表情仿佛是假的,让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



仔细想想,德川很擅长隐藏。即使我们坐在相邻的两个位子上,我和德川在旁人眼里看来仍然丝毫没有关系。我们之间,直到死之前,都没有关系。有的只是我的死,以及之后的事。



德川画的《ARIA》从比赛现场送回学校了。



中村在导师时间为大家介绍。我一看,屏住呼吸。气氛和去年的穴魔界的晚餐》的确不同。但是基底色调很类似。中间是一位背对钢琴而站的成熟女性,我甚至因为德川如此擅长描绘人类而感动。真实又黑暗,很哥德风格的世界,几乎可以直接用来当作涩泽龙彦作品的封面。



就连平常看不起昆虫男的芹香和其他同学也一样,纷纷说着「好厉害」、「画得真好」,没有人看不起他。



德川大概和我一样,也听了莫札特那首曲子,看过唱那首曲子的夜之女王吧。



一头亮泽黑发的女性站在画中央,带着深沉的眼睛,毅然张开双臂站立。剪到眉毛上方的浏海,让人联想到好莱坞电影中出现的日本女演员。



她的背后是一架平台钢琴。



为什么没有人发现呢?那是樱田美代,是德川心中女朋友的形象。



的确一点也不像。美化过头了,那个人其实根本没这么漂亮,又很俗气。我甚至咬牙切齿了,但一定没错。



自从看到他们并肩而行那天起,我没有再和德川联络。「事件」当然还是会继续。但是,有一部分的我觉得不甘心。每次先打电话的总是我,德川连一次都不会主动打来。



他第一次打电话来,是我们约好的执行日前一个礼拜。



『哟。』



德川不晓得该说什么,很笨拙地出声打招呼。



『剩下一个礼拜了,我想我们应该预演一下。』



「嗯。」



我故意说「真难得德川会主动打电话来」,德川不悦地沉默后,说:『如果没有几通我的来电纪录,事件发生之后也很不自然吧。』



德川有喜欢的人,他有他的世界。



我虽然觉得寂寞,但是,一阵子之后,又开始觉得有些开心。这样子比起被一无所有、只有俗气的男同学杀掉更好。他是杀我的最佳人选。



离开学校,往北来到河川上游,水的味道变得较浓郁。



聊完电话的隔天放学后,我跷掉社团活动,和德川一起前往河边。大家都还在学校参加社团活动,所以不会被芹香她们看到我们在一起。



让其他年级不认识的学生看到无所谓,我甚至期待这样。不过,我们没有遇见半个人,来到了远离学区之外的河川上游。



因为尼尔的事情而大吵一架的高架桥离我们也很远,我们穿过另一座、更靠近上游的桥梁,在桥下停下脚步。我闻到阴暗处充满叶子腐烂的潮湿森林味。



「等一下。」



在陌生地方看到便利商店,我走进店里买了两个哈根达斯冰淇淋。皇家奶茶口味和焦糖奶油脆饼口味。走出便利商店,递给德川,德川一脸惊讶但还是接下。



「最后的晚餐。我以前就很喜欢这个。正好前阵子我开始思考最后的晚餐要吃什么,后来决定吃这个。」



打开手中的焦糖奶油脆饼口味,闻到冰凉的甜香味。我舀起一口放入口中,饼干部分轻轻碰到牙齿。



我犹豫着该不该问他小樱的事。



德川沉默吃着哈根达斯。吃东西的方式很安静。过去和我交往的体育社团男生,包括河濑在内,吃东西时全是狼吞虎咽,德川却只是默默动着汤匙,几乎听不到嘴里发出的声音。



即使有喜欢的人也没关系,不告诉我也没关系。



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自己在德川心中,有那么一件事情能够赢过小樱。对于即将杀死自己的人怀抱如此希望,也不觉得会遭到天谴。



来到很上游的地方,水流没有想像中的湍急。桥下的河水因为没照到太阳的关系,呈现蓝色。坐在堤防上看着蓝色的水,我突然想到,德川在事件之后,让小樱知道他和我碰面,这样好吗?



舀冰淇淋的汤匙抵在门牙后方,我闭上嘴唇,让奶油慢慢融化流到舌头上。我想,我可以相信他。



我相信德川。



杀掉我之后,德川一定会按照我们讨论的忠实呈现。现场的样子、之后的证诃、我是以什么心情死去等,都会替我照实传达。他绝对不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方式进行或偷工减料。



如果不相信他,我没办法把这条命交给他。



「这本笔记本,今天开始就由德川拿着。」



放下冰淇淋,我从包包里拿出《悲剧的记忆》笔记本。



我这才注意到原本很宝贝的笔记本封面,有一部分已经因为摩擦而变白了。



感觉我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德川而且常常聊天,实在无法相信我和他直到今年才初次说话。



德川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地看着笔记本。咬着冰淇淋的汤匙,没有想太多地接下笔记本后开始翻阅。



笔记本上写着到目前为止的记忆,还用插图表示接下来杀了我之后,遗体要如何处置,以及执行的日期。



最后,写着我的遗书。



为什么要引发这起「事件」呢?照理说我有许多想说的话要写,但到了这种时候,我反而无法如愿写出来,用橡皮擦擦掉、重写了好几次。家里的事、妈妈的事、佐方的事、芹香她们的事,在我就快要被这一切淹没之际,我遇到了德川,还说明这一切是我的希望、我的想法。



遗书长达五页。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平常写信也比其他朋友简短,所以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写这么长的文章。



第一行写着这句话:



『这是关于一场悲剧的记忆。这是特别订制的杀人事件。』



由德川帮忙收尾,专属于我的事件。



「我已经写好了,接着就由德川写,你要写犯案声明或其他什么内容都随你。执行当天之前写完,事件之后交给警方。笔迹的话,我的一看就知道是我的笔迹。」



「了解。」



其实我很想看看德川会写什么,但是如果我要看的话,德川恐怕不会写出真正的想法。啊啊,我一辈子也没办法读到他写的内容了。



「我写了很多,不过还有剩下页数。全部写满感觉比较好看。」



剩下的页面还有二十几页。虽然我很想全部写完,不过在写完之前就会出现结论,准备就结束了。



冬天到了。



天气已经冷到需要外套,我们却还在室外吃冰。不过,冰很好吃,好甜。气温虽低,桥下虽暗,冰淇淋融化流出杯子边缘。我甚至觉得这种事情不合理,时间为什么老是不为我们停下来呢?



最后的晚餐。我将一口冰淇淋放入口中,还没吃完就把杯子直接丢进河里。我希望杯子能够漂流到对岸,不过纸杯落在河道中央,就像丢石头一样,不是一下子就没入水中,而是发出奇怪的声响,漂浮在水面上。



德川看看丢出去的杯子又看看我的脸。



「在这边动手。」



我大声说道:



「杀了我之后放置尸体的地点,就选在这里。在这桥下杀我、切下手臂,就不会太醒目了。」



我以为平常只会回答「了解」的德川,这次也会这么回答,没想到等了一会儿他都没有回话。



他突然站起来,和我一样把自己还没吃完的哈根达斯丢进河里。



德川的杯子里剩下的冰淇淋比我的少,却没有飞得比较远,落在比我的杯子更靠近岸边的地方,一样漂浮在水面上。



两个冰淇淋纸杯在缓慢的水流中斜斜并列。看到德川学我把纸杯丢出去的姿势,我的胸口突然一紧。「啊!」我当场叫了起来,猛力冲向一个礼拜后自己的手臂将沉没的河中。我的双脚踏进水里。



「喂,你……」



德川睁大眼睛喊道。



我很开心这家伙有反应,我露出笑脸转过头回答:「好冷啊。」其实我早就因为那个冰冷的感觉而吓了一跳。



「和看起来完全不一样。啊,糟了。从脚下冷上来了。」



深度大约到膝盖中央。大腿上全冒出鸡皮疙瘩。我的脚一动,累积在鞋子里的空气在水中摇晃,脚底感觉到一股恶心的柔软。



「快上来。」德川皱着脸说。「你在搞什么?」



「我好奇淹没我的河水是什么感觉嘛。」



「会沉下去的只有手臂吧。」



抬起头,我的脸上再度露出微笑,说:「如果能弄到真的水槽就好了。」说完,我忍不住尖叫。因为真的好冷。



「虽然绝对办不到,不过如果我有钱的话,我要买在《临床少女》里看到的一样巨大的水槽。就是这一点办不到,真可惜。」



「有什么办法,你以为那么大的水槽要多少钱啊?再说哪里有卖呢?」



「我也知道啊。」



我知道。不管是在这个城市的某处也好,或是这个城市之外的某处也好,那般幻想的光景一定不存在。即使我有钱也买不到。



「德川,那边的水流好猛啊。」



我指着河川下游。



一直待在桥下,所以没发现,明亮的夕阳蔓延,夕阳照射的水面像金色的鱼鳞一样闪闪发光,摇曳着。我追着水。沿着缓慢的水流,一起流动前进。



意想不到的景象在眼前展开,我说不出话来:心想,好美。震撼我的胸口。



我不知道自己在水里待了多久。看向脚下,我的双脚被吞没在金色的河水之中,像是被切断了一样。制服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上,就像水彩颜料般溶化。



我缩回一脚,马上失去平衡。裙摆也湿了。尽管色彩看来温暖,但水温和桥梁下的阴影一样很冷。



「快点上来啊。」



德川朝我伸出手。不悦地从岸上看着我。



「你想要用这种方式找到目击者,也未免太醒目了。」



「……嗯。」



我不晓得该不该抓住他的手,静止不动了一会儿。我担心手会再度被甩开,德川再度缩短他的手和我的距离,终止了我的麻木。



我心想,是不是要抓住他的手腕比较好。多数男生碰到上课必须牵手的情况时,总会避免直接握住手掌,而是改握手腕。



但是,德川却直接对上我的手掌心中央,主动握住我的手。那一瞬间,我的胸口突然一阵痛苦,我逐渐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我回握住德川的手。



我们彼此保持互相拉扯的姿势,我从水里仰望他。



德川没有转开视线。他沉默地把我拉上岸。



离开水里的双脚冷到发白,湿淋淋的鞋子和袜子也感觉很不舒服。我的脚一踏上干枯堤防的杂草上,水开始往下滴,在脚下形成小水洼。



我不想放手。



德川苍白的手没有温暖也没有冰冷。也没有回握我的手。他一边犹豫一边稍微动了动拇指,我能够碰到德川凹陷的指甲。摸摸那个像空洞一样凹陷的黑点,感觉像塑胶一样硬梆梆。



河川的金色延伸到眼皮的每个角落。



「你别再咬了。」我看向交握的手。本来以为德川会保持沉默,没想到他回了一句:「别管我。」然后,问我:



「那只猫的项圈,后来怎么了?」



「……埋在河边了。」



我和德川四目交会。



「就埋在你放那个袋子的地方。为什么问?」



「没什么。」



德川转向旁边,但仍旧没放手。



「只是觉得如果你死后在你房里找到那项圈,似乎会很麻烦。」



「嗯。这点你别担心。」



我也不希望河濑兄妹知道尼尔的下场。笔记本里也丝毫没有提到尼尔。



我不记得手什么时候放开的,也不记得是谁先放开的。不过至少德川没有甩开我。



约好执行日的时间、地点后,我们道别。



凌晨两点。



十二月六日。



在约好的河边,德川胜利没有出现。



星星出现在天空中。



每次闪动,星星的残像仿佛烙印在眼皮里一样。空气好干净。完美的冬夜。那个紧绷的紧张感觉,以及昏暗深夜里的水味,告诉我今天如果逃走,就再也没机会了。



我此刻伫立在张紧的蜘蛛网正中央。



网子如果断裂,我将再也无法回到这里。这个特殊的夜晚,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一次。



我从桥下看着堤防、另一头、四周,在心中描绘着德川气喘吁吁跑来的模样。但是,哪儿都不见他的身影。没有人来到堤防上。



我凝视着从围巾遮住的嘴边吐出的白色气息,一边祈祷。三十分钟过去时,我开始领悟。



我领悟到我的心理准备,以及为了今天所准备的「真心」正在逐渐消失。我必须放手。



真不敢相信。刚刚不断写信、打电话,德川却没有任何回应。



我闭上眼睛。



喊着:为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吗?出门时正好被家人发现?还是将军知道了?或是——



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到了凌晨三点,冬夜仍没有半点准备天亮的样子。



我一直站在同一个地方。是等待德川,或者只是赌气,我不晓得。但是,如果离开这个地方,我就会失去某个重要的东西,某个重要的东西会被夺走,而夺走它的人不是德川。更大的某个东西将会带走位在我骨头正中央或肚子中央无形的重要东西。



我活着是为了死,天亮的话,今天就死不成了。不仅如此,今后也死不成了。



我咬着嘴唇。



就在这时候,德川骑着脚踏车出现了。知道逐渐靠近的灯光是德川时,安心和害怕一起袭上我的背。我期待着德川不要来,又叹息着自己死不了,却也注意到自己松了一口气,因而莫名地涌上怒火。我不原谅德川。我大喊:「太慢了!」



我后悔自己喊太大声,感觉会被他看不起。我抓住德川又说了一次:「太慢了!」德川一边肩膀上背着第一次看到的卡其色背包。



我用身体撞他,德川以胸口承受我的身体,往后摔在地上。他慢慢起身,然后说了一句:「对不起。」



脸色很难看。



「对不起,我没办法执行『事件』。」



「没办法执行——」



我感觉体内的水分退去。德川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这还是他第一次向我道歉。



「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