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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 2)




声音在颤抖,我的嘴边也跟着颤抖。明明一点也不好笑,我却露出像是在笑的表情。因为,如果不这么做,德川刚才的道歉就会变成真的了。



「对不起。」德川又说了一次。「我没有办法和你一起制造『事件』。我现在必须去一个地方,有件事我非做不可——」



他话还没说完,我扑向德川的背,摇晃他挂在肩膀上的背包想要抢下来,德川惊讶地睁大眼睛,手臂大力一挥,想要把我拉开。但是,我也是认真的。我狠狠扯过背包。德川一个不稳,背包的背带被我握住。受到离心力的甩动,我的手臂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背包掉落在地面。反弹的力道让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里头没有《悲剧的记忆》笔记本。



德川在信里附给我看的军刀,以刀刃半开的样子落在地上。我的眼睛看到军刀。德川快动作想要捡起来,我比他快了一步先拿到军刀。



我现在必须去一个地方。



有件事我非做不可。



德川或许只是随便说说。或许只是对于「事件」感到退缩,或许只是害怕变成少年A。但是,我知道答案。



德川另有打算。我相信他说的非做不可。他打算使用这把刀。



「你要去小樱家,对吧?」



听到我突如其来的问话,德川的表情像停止呼吸般冻结。一看到他那个表情,我也无法呼吸。果然没错——我朝着胸口吐出一口气。



「我不能让你去。」我说。



「我不知道你和樱田老师之间发生什么事了,也许你们在交往,但是我不会让你去做任何事,你是我的少年A。」



「还给我。」



德川扭曲脸庞,伸出手,力气很大。他拍打我的头,想要拨开我握着军刀的手指。「不要!」我大喊,抱住军刀弓着身,蹲在地上。



「不让你去、不让你去!不能让你抛下我!」



我受够了。那些日常生活、那个持续排挤我的教室、那个失去色彩的每天,我不想回去。



拜托你不要丢下我,德川。



「杀了我——」



我挤出声音。



溢出泪水,抵抗着德川的力量,握紧军刀,绝对不松手。德川的指甲刺进我的手里。我顺势抱着德川的肚子。我只能这么做。



除了我的生命和身体,我再没有其他东西能够当作赌注。德川,帮我。



不能杀人。



不能杀人。



我不要你杀了我以外的其他人。



「我办不到!」



他吼叫的声音振动空气。听到从我紧抱的位置上方发出的声音,我抬头。



德川的眼睛正往下看着我。无助的表情。看着我。和总是等待体育课下课而仰望校舍时钟时,一样的表情。



我惊讶地仰望德川。



「德……」



「我没办法杀了小林——我不——」



不想杀了你。



断断续续的声音说完,德川的脸快要哭出来地扭曲。



这时我清楚听见自己所处的世界崩裂的声音。德川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冷漠的说话方式,已经不留半点痕迹。德川的手在颤抖。



「我得去……」



「去哪里?」



我知道。我看到了。



现在,他暴露在我眼前、沉在眼底的胆怯光芒,我已经不能装作没看到。德川在害怕。也许是我弄错了也说不定。但是——他在向我求救。靠眼神尽可能地呼唤着我。



他什么也没对我说,什么也没告诉我,但是我懂。



就像我的情况一样,在那间教室里,对于德川来说,他觉得可以放在心上的——让他这么觉得的,应该只有我。



德川没有回答。



我的手臂仍然环绕着德川单薄的腹部,继续说:



「德川,你要去哪里?我,看到了,你和小樱在一起。你想用那把刀做什么?」



他没带着和我一起写的《悲剧的记忆》笔记本,也没带切下手臂要用的切肉菜刀,只带着军刀,准备在这深夜里前往某处。



听到我的声音,德川僵直在原地。受到冲击的眼睛缓缓眨了眨之后,看向我。德川还是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我希望他不要摆出这个表情。我希望他永远坚强。



尽管我脑袋一团混乱,还是注意到某些事。



就这样放走他的话,德川真的会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成为和我没有关系、我所不认识的少年A。



德川背后的广阔天空中,星星像是要落下来一样,看起来好近。星光似乎快要贯穿我的胸口。



不能让他走。



如果他要去小樱家,我不能让他去,我不要把德川让给别人。



「你要杀掉学校老师吗?不是要和我一起制造事件吗?男学生杀害女老师这种事情到处都有,一点也不适合你,那样做太落伍了。德川,引起普通的事件,大人们会拿出来分析哦,他们会说你内心黑暗。」



德川没有回答。



但是,他也没打算从我环抱的手臂里逃走,只是沉默站着,手臂颤抖得更厉害。



看到他的反应,我能够确定了。



我是德川的最后防线。



「为什么要杀樱田老师?」



站立在德川《ARIA》画中的夜之女王。复仇的火焰像地狱般燃烧我心。德川对于小樱为什么有这般激烈的情感?



今晚德川选择的被害人,为什么不是我,而是她?



「她和我爸……正在交往。」



德川坦白,我说不出话,只能仰望德川。



「樱田老师,和我爸在交往,从去年起,开始上我家来,照顾我们。」



「德川的妈妈呢?」



「不在了。」



我这下子不晓得该说什么。德川的眼睛像是被墨汁涂黑一样空洞。



「我上国中之前,她就过世了。再这样下去,樱田老师会和老爸再婚。那个人已经怀孕了。」



他的声音像机器人在念单字一样。只有说「怀孕」两字时,德川的声音含糊在口中。「德川……」我说。



眼皮中,想起那天见到的德川和小樱。拜托你。小樱说。胜利,拜托。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



怀孕。



德川称呼小樱「那个人」的声音听来好遥远。



「我妹——」



德川像在忍住不打喷嚏一样屏住呼吸。我环抱的身体以不自然的姿势向前弯腰。



「我妹自从那个人来家里之后,就很讨厌她,整天哭,说不希望家里改变,说为什么不能保持现在的样子,她开始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还不晓得怀孕和再婚的事。所以,我要趁现在——」



「德川有妹妹?」



德川沉默点头。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受到很大的震撼。我比自己想像中更无知。滚落在德川家地上的粉红色皮球在记忆深处弹跳着。我没注意到。



「妹妹多大?」



「……小二。」



比河濑的妹妹年纪更小。



在东京的摄影棚穿着皮革洋装时。德川那样干脆地替我钩上背后的钩子,动作自然到让我误以为他是不是有女朋友。等我知道他是为谁这么做,我的胸口像紧揪般疼痛。



德川的这种不自觉,让人心疼。



「我家已经乱七八糟了。这样下去,我家真的会改变。所以——」



「即使杀了小樱,德川家也不会是原来的样子了。」



我说完,觉得喉咙有点痛。



「就算你杀了小樱和肚子里的胎儿……」



德川沉默。



我一边说,一边觉得头晕。肚子里的胎儿。小樱怀孕。嘴上虽然这么说,脑子里还是完全无法出现具体的想像。



德川家即将改变。我闭上眼睛,听见环抱的身体传来德川的心跳。德川很痛苦。



现在,我懂了。



德川为什么想要和我一起制造「事件」,应该是对于父亲的讽刺吧。



对于父亲,以及小樱。



小樱和德川并肩牵着脚踏车。以快要哭出来的谄媚表情看着德川。



德川如果变成少年A,他们是老师,一定会引起大骚动。



我不能说自己完全明白德川的心情。他嘴上说着为了妹妹,一边变成少年A,妹妹也会变成是罪犯的妹妹,将会失去立场。不管怎么挣扎,德川家也不会恢复以往。德川的心里一定没有好好整理、想过这一切吧。



他的确有那股冲动想要杀人。但是,有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无法释怀。



为什么非得选在今晚不可呢?



想一想,我就明白了。



「德川,其实,不对吧……?」



德川的身体变得像陈列品一样僵硬,动不了。他没有回答,我对着看不到表情的脸说:



「你是因为不想进行我们的『事件』,才会选在今晚去杀小樱吧?」



否则应该任何时候去都可以。今晚之前也有很多杀掉小樱的机会吧。但是,德川之前都没有动手。



德川不是因为想要杀小樱,所以不杀我。



应该是反过来才对。



德川是因为害怕被我抛下。



如果没有德川,我已经没办法回到那个日常生活了。我不想被抛下,所以决定进行「事件」。



但是,德川是不是也一样呢?



也许是我自恋,也许是我猜错。但是,如果杀了我,德川在「事件」之后,就变成孤零零一个人,必须在我死后,在没有我的世界里一个人生存下去了。



杀小樱,为什么一定要选择今晚去?为什么非得是今晚不可?或许是因为他需要借口吧。



为了不杀我。



我的双眼溢出泪水。



德川无法动手。他明白地说他不想杀了我。



我准备好最后一句话。「德川——」我喊他。声音哽咽。——我不想说出口。



「其实你根本不想杀任何人吧?」



他咆哮。



喔喔喔喔喔!我不晓得他在说什么。我的脸颊阵阵麻痹。我担心德川会挣扎,双手用力环抱住他。但是,德川没有挣扎。只有吼叫的声音漫长延续着。



我开口。放开军刀的手因为刚才一直用力握住的关系,手指几乎失去知觉。我不知道德川有没有注意到掉在地上的军刀,我只是拼命闭上眼睛,继续说:



「如果要杀人的话,先杀了我再说。如果不先杀我的话,你一辈子不准杀人。我不准。如果你动手了,我绝对不原谅你。你明明连我都杀不了。」



如果德川不杀我的话,今天这个完美的夜晚就破局了,已经没有其他法子了。从明天起,我仍然必须想办法在犹如吐气般漫长的日子中活下去。



这一点德川也一样。



所以,我只能用我的性命威胁德川。我能做的,只有这样。



德川家今后也将改变。只对哥哥敞开心房的妹妹、怀了孩子的小樱、处于他们之间的将军,每个人的心情都必须妥协。对于生活在这当中的德川,我没有能够帮上忙的地方。



落在地上的军刀反射月光,照在脚下。



啊啊。我眯起眼睛。



河川一部分摇曳着像浅色蒲公英细毛一样的光球。东边山头的天空已经开始隐约亮起来。旭日照射着川面。



我闭上眼睛不想看。



「德川。」我喊他,以泣不成声的声音。我执起德川的手,脸靠着他的腹部,像是要把话语渗进他T恤底下单薄的身躯里,开口说:



「天亮了,德川。」



德川没有回答,我睁开眼睛站起来,从同样高度看着他的脸,德川的脸颊上无声地流过几道泪痕。双眼通红,紧咬牙根,一看到他哭泣的脸,我笑了出来。



心里想着真蠢,一边像在摸小朋友一样摸摸德川的头发。中途我的眼泪又冒出来。原本在笑的声音愈来愈大。一边笑着,中途开始哭。蹲在地上大哭。



我已经不死了。那些靠着制造「事件」寻死为支撑的日子,既干净又充满透明光芒的日子,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我们已经错过了。



我很想问德川有几分真心想要执行「事件」?什么时候开始不愿意杀我?道别时,我问:「你真的买了菜刀吗?」



德川露出相当不耐烦的表情之后,只冷冷说了一句:「买了。」他虽然摆出生硬冷淡的表情,不过哭过之后脸颊的紧绷感,以及疲惫肿胀的眼睛,还残留着热度。



我想他也许是撒谎,不过我不再继续追问。



冬天的河畔,被朝露弄湿,散发着白光。川面反射阳光,看来像降下光之雨一样炫目,让人睁不开眼睛。



等到四周完全明亮之后,我们两人完全不再提「事件」的事。



「掰掰。」



「嗯。」



经过什么事也没发生、寻常的一夜,我们迎接一如往常的早晨,我和德川各自朝着不同方向迈步。



回到家,妈妈还没有发现我偷跑出去,我轻易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不到一小时,妈妈起床。「安,天亮喽。」她来叫我时,我在房间里仍穿着因为瘫坐在河边而下摆弄脏的冬季制服,还没有收回心神。「快起床。」听到她这样叫,我心想:啊啊,没死真的错了。



然后我在房间里哭了一会儿。



胸口像撕裂般疼痛,我心想,今天开始我要活下去。



到了学校,德川又露出什么事也没发生的表情,和昆虫男们厮混在一起,发呆站在那儿听昆虫王田代无聊的自吹自擂。钟声响起后,他在我旁边的位子坐下。



沉默地,什么也不说,连招呼也不打,我们各自坐下。



然后,直到毕业为止,我们都不会再说过话。



只有一次,姑且算是说话吧。



必须仔细想想才会想起来,大约是那个程度的情况。



国三的校庆时,我去倒班上制造的垃圾。



然后,德川正好坐在垃圾收集场旁边。因为校庆职务分配的关系,他负责处理丢弃的垃圾。



我们已经不同班。这阵子就连要见到彼此都很难。我出声说:「啊!」德川也注意到了。他看着我,然后说了声:「哟。」



这个「啊」和「哟」,大概就是我们最后的对话。



要说国中生活的重大事件,后来也发生了几桩,要说没有也可算没有。国三时,我们的班导不再是佐方和中村他们。佐方首次从副班导升上班导,自己负责一个班,所以十分有干劲,他负责的班级学生都觉得他很烦,光是要配合他就很累。芹香也变成他导师班的学生。



佐方要颁发奖状给全县书法大赛入选的学生时,说:「大家的字都很漂亮,所以请自己把名字写上。老师写字很丑,要我写不好看。」于是发给大家没写名字的奖状,这又引发了问题(当然,芹香妈妈也是抗议的其中一员)。



过了几天,遭到监护人和校长责备的佐方,在导师时间上以开玩笑的语气笑着说:「各位现在把奖状拿来的话,我就帮你们写上名字。」结果芹香在社团活动时非常生气地告诉大家:「谁想要那家伙帮我们写啊!」



佐方引起的书法大赛奖状问题虽然只是小事,却成了地方报纸的新闻。既然如此,生理期上游泳课的问题应该更关系到人道与否,为什么反而没报出来呢?我也不知道。然后,我发现每一件事情真的都只是小问题。



我本来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来,而曾经殷殷企盼的月经,很干脆地在国三时第一次报到。妈妈好像哪里搞错了,把她年轻时买的旧钻石戒指送给了我。煮红豆饭时,还当着我的面跟爸爸耳语说:「老公,安啊……」真烦。



自从初经来了之后,生理期对我来说只剩下麻烦、想睡和肚子痛。夏天的游泳课只要和生理期重叠,我就会请假见习,不再拿全勤奖了。



芹香和幸也不再无视我了。



不是有人道歉或和解,只是她们突然再度和我打招呼,或称赞我的私人物品,或聊天。



我也没有退出社团。



上了国三,我开始和小江同班。小江不听人说话,只顾说自己的话这一点多少让我有些不耐烦,有时也很困扰,不过国三能够和她同班很开心,也有很多次是她帮了我。我们还一起去参加毕业旅行。



快要毕业之前,我听说河濑交女朋友了。不是我也不是篮球社的近田学妹,是一年级的女生。我有几次看到他们相约在脚踏车停车场一起回家。



樱田美代在我们升上国三时,请调到其他国中去了。当时她的肚子还没有很明显。



我不晓得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有一阵子樱田美代的怀孕,以及与德川老师结婚的事,在学校里成了八卦。老师们没有提到这些事情,所以大家只是在背地里讨论。德川和将军表面上都看不出受到影响。



在那之后,我偶尔会沉思。



自称杀过许多猫、狗、老鼠的德川,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少年A呢?



按照河濑的说法,尼尔失踪时心脏已经很弱。每次只要我想按照自己的想法解释,就会想起尼尔那个项圈的娇小和柔软,我不再继续思考下去。停止思考。我带着花到尼尔坟前向它道歉。



某一天,我发现了破碎的杜鹃花。



心想,到底是谁放在这里的?



说杜鹃花墓园的杜鹃花是春天绽放的人,是我。



我念书、念书、念书,考上学区内的升学名校,与同国中大多数同学就读不同的高中。这一带的升学名校几乎全部不穿制服。穿便服上学仿佛是名校的证据。妈妈似乎也为了可以打扮而开心。



上了高中之后,有一次,我和妈妈结束与老师的会谈,前往位在第一小学学区内的「长田蔬菜肉品超市」。妈妈买东西时,我坐在车上看书。



偶然抬起头,在玻璃门那一头,我看见了德川。



德川和一个小女孩在一块儿。女孩才刚学会走路。光看到背影就知道她很黏德川。她紧揪着德川的裤摆。



从年纪看来,应该不是德川当时说的妹妹。



这时候一个小腿很长、有些傲慢的女孩子靠近他们。她的手里推着小小的婴儿车,看到她想要让走路摇摇晃晃的妹妹坐上婴儿车,我将视线转开。



德川还记得自己原本想要把那个孩子和母亲一起杀掉的事吗?摸摸她的头、磨蹭她的脸颊时,他会想起来吗?



妈妈回到车上,放好食材,发动汽车引擎。



离去时,我在心中说:真是太好了。



上了高中后,用钱比国中时更自由,所以我决定去造访那家很久没去的书店,买回《临床少女》。怀念的纸味。那时候经常去的后侧书架位置稍微改变了,充满当时没注意到的霉菌和尘埃味道。当时,我连这股味道都认为很高尚,而陶醉其中呢。



隔了几年再来找,《临床少女》摄影集已经不在了。



也许是被谁买去了。根据德川的说法,那家出版社好像已经倒闭,所以也许隔了几年才回收旧出版品。



虽然还是可以上网找或购买,但是我当时像舔食般想要记住那些构图与细节而定睛凝视的那本摄影集,只有那一本。我曾经那么拼命阅读的书,已经不在了。



那家独立经营的书店,因为国道沿线开的影音出租店兼营书店,而逐渐式微,在我高二那年结束营业。每次走过招牌消失、书店不见了的那个店面前面,我无法相信当时走过的地方已经不存在了,心里觉得不可思议。



在我心中的自己只要切换心情,就能够站在那个书架前面。我热切地相信只要摊开厚重、自己还买不起的摄影集,就能够进入那个世界。



我心中仍有那股心情,即使一天只有短短几秒钟,只要闭上眼睛,我就能够站在那儿。



书店、学校、那天那个河岸边。



诸如此类,在我的记忆中呼吸。



送往东京的行李,再过几个小时,红帽货运的卡车就会来搬了。



「安,这个怎么办?」



听到妈妈在厨房呼喊的声音,我回答:「什么?哪个东西?我现在过去!」妈妈希望我带去东京的餐具类,图案都与我的喜好差异甚大。



昨天明明说了不需要。



我不耐烦地叹气,不过,上了高中,稍微了解市面上流通的物品价格之后,我对妈妈另眼相看了。她喜欢的英国品牌Laura Ashley,以及Wedgewood餐具,都意想不到的昂贵,我才知道我家那些自己一直觉得缺乏品味的餐具,几乎都是义大利Richard Ginori、日本Noritake等,也就是所谓名牌货。我家妈妈明明一脸节俭的长相,却会把钱砸在兴趣上,这点真让我苦笑。



我从她给我看的那些餐具之中收下一组虽然不是什么名牌货,上面有一个金色蝴蝶标志点缀的茶杯组。



行李整理到一半时,我们喝着茶,妈妈感叹地说:「妈妈会很寂寞。」



「来找我玩啊。」我回答。妈妈像少女一样偏着脖子回答:「不要,东京好恐怖。」口气也很像少女。



进入高中后,突然长高的关系,妈妈和我的视线在餐桌上变成几乎在同一个高度。或许因为还是一样少女心全开的生活着吧,妈妈完全没有变老的样子,也没有变胖。店家经常误以为我们是姐妹,那种场合,妈妈很开心,不过更开心的或许是我。我家妈妈年轻又受欢迎,直到最近,我才开始坦然地为了这点感到自豪。



啊,对了。妈妈说:



「你念英文系,如果之后去留学,一定要去加拿大的爱德华王子岛哦。然后妈妈也可以去那边玩了。安要当我的口译。」



「那种事情不用留学,我们也可以一起去旅行吧。」



「可是,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去那儿。因为安的名字啊——」



「我知道啦。红帽货运差不多快来了。芹香她们说在我去东京之前,会过来打声招呼。我得快点准备。」



我随性笑了笑,再度回到二楼继续打包。



要带去东京的书和CD、留下来不带走的东西,以及到那边再买的东西。我的脑子里想着新房间的格局,一边动手整理,结果距离刚才聊天完还没过十分钟,妈妈又在叫:「安!」



「怎么了?」



我回答的声音也跟着变得很粗鲁。但是,妈妈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你有客人,快下来。」



我的行李还没弄完,那些家伙已经来了吗?「好!」我回答完,跑下楼梯,看到等待的人,差点停止呼吸。



他站在玄关处等待,直直仰望在楼梯上的我。



「哟。」



来者是德川胜利。



「……怎么了?」



我心想是不是哪里弄错了。我们一直没有联络,甚至没再碰面。我还以为我们再也没机会说话了。



从与他就读同一所高中的芹香那儿听说他考上美术大学。「美术大学、艺术大学通常必须重考好几年,没想到他一次就考上,留在故乡的我们跟蠢蛋没两样。」芹香充满羡慕地看着我,这么说。



相隔好几年没见,与我面对面的德川居然长高了,浏海也不再那么长。那时只有我能够近距离看到的眼睛,也大大方方露出于浏海之外,还戴上了黑框眼镜。喉结,和我同校的高中男生们一样隆起。脖子和肩膀的骨骼看来也比过去结实。



但是,当时的感觉还在。最重要的是冷漠这一点还是没变。



即使好久没碰面,他的眼睛还是不客气地直瞅着我。



「我拿这个来还你。」



粗哑的嗓音。比国中时候低沉,听起来不像德川的声音。



下一秒,我看到德川从纸袋中拿出来的东西,这次我真的喘不过气了。



那是《悲剧的记忆》笔记本。



厚实鼓胀的笔记本,在那天就交给了德川。他递给我,我伸手接下。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终于哑着声回答:「谢谢。」妈妈已经回到厨房,不在这里了。



不晓得该说什么好。独处的两人彼此沉默一阵子之后,我率先开口问:「最近好吗?」德川回答:「还可以。」



他可能和我一样,正忙着打包行李准备离开家里去学校,正好找到这本笔记本,觉得丢掉很愧疚,所以拿来还我吧。



沉在心底的怀念涌了上来,那瞬间,胸口、脖子像被锉刀锉过一样好痛。我本来想再开口叫唤「德川」,但是一想到不晓得接下来该说什么,那个名字便再度被我吞了下去。



无法引发那场「悲剧」的我们不满一年的相处岁月,德川心中有什么想法?他是否把那段日子当作是黄热病一样的黑暗历史封印了呢?



人不轻狂枉少年,德川大概打算将那一切留在这个城镇,才会选择将笔记本还给我。我们的缘分就此切断了。我或许会被德川遗忘吧。而我也会忘了德川。



因为那段日子是那么浓郁且特别,因此才想要封印那段记忆,再加上那段记忆与彼此的存在结合得太过紧密,因为太靠近,所以再没有机会彼此连接。



这本笔记本就是道别的证据,来自德川的饯别。



「再见。」德川说。



「嗯。」我回答。



「还有,这个也给你。如果不需要的话,就丢掉吧。」



德川让我看到纸袋中还有一个褐色纸包裹的包装。就这样,连同纸袋一起交给了我。只简短说完必须说的话,这一点也还是没变。



他走出门后,我和关上的门一起待在变黑的玄关处。我翻开笔记本封面,带着勇气,面对自己想要逃避的过去。



第一页以铅笔用难看的、我当时的字迹写着:



『这是关于一场悲剧的记忆。』



没有发生哦。我告诉写下这些字的安。



光是你自己的世界就占满你的心神,你根本没空看其他人的事、不听其他人说话,只会一个人思考,并且看不起所有人,就连坐在你旁边的男孩所处的状况与心情都没发现。——我告诉国二的小林安。



没发生「悲剧」,是你的悲剧。



没注意到,是你的悲剧。



翻着页面的手颤抖着。



从纸上传来心跳与呼吸。我和德川写下的东西,贴着泛黄剪报、以国二品味从喜欢的小说或书上选出的文章,还写了遗书。这两个人拼命地享受这过程,告诉我他们就是这样。以不让现在的我看不起的活力和拼命,热衷于策划没有实现的计划。



然后——



翻过自己看惯的文字,我看到出现在眼前的新页时,因为冲击太大,差点弄掉笔记本。



上面画了画。



一瞬间我还以为是那张照片,结果不是。



那是模仿《临床少女》构图的画。



从肩膀根部切断的雪白手臂沉在水槽里。女孩子从水槽玻璃那一侧凝视着断臂。我最喜欢的那张照片。少了一条胳膊的女生。仿佛接受自己的手臂在铺着蓝色沙子的水槽内迎着光,以面无表情的眼睛看着。



在那间书店后侧看了无数次,是我觉得最理想的一幅画面。只不过,画与照片有一处不同。



画中的人是我。



是国二那时的我,我代替那个人偶,被切断手臂。我想要但现实生活却买不到的巨大水槽也在画里。画中描绘国二的我,不悦地、无趣地,是我熟悉的「我」的表情。



拿着笔记本的手也跟着焦急,我连忙继续往下翻。后面全是画,好几张好几张,全是《临床少女》摄影集中的构图。画中的人偶全变成了我。



翻到一半,我翻页的手变得更快。一边看,视线底下逐渐渗出白色,眼泪落在笔记本上。支撑纸张的手失去了力气。



直到最后一页为止,满满将近二十页的画,他在什么时候、抱持什么心情画下来的呢?



最后一页的画很明显是最棒的一幅。



他花了多少时间才画完的?最后一张感觉是最近,也就是现在的德川所画。现在他已经这么厉害了吗?我看傻了,也很佩服。他根本是天才吧。我心想。没有夸张。他真的是天才。



他画下了那个河边。



道别的早晨看见的,如下着光之雨般明亮的川面,底下沉着我被切断的手臂。我穿着已经不会再穿的冬季国中制服,脖子上缠绕着围巾,看着水中。



那天,如果一如约定引发「事件」的话,少年A德川看到的,一定是这幅景象。还是说,这是德川在什么事也没发生那个早晨所看见的呢?



我跑了出去。



德川交给我的褐色信封袋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从已经结束营业的书店买走那本摄影集的人,一定是他。



摄影集回到了我的手上。



「德川!」



我打开门大喊。穿上拖鞋,冲出大门,但是已经看不见德川的身影。我啧了一声,连忙跑上我位在二楼、散落一堆行李的房间。



国中快要毕业之前,小江偷偷跟我说:「这件事咱只告诉安。」



她说,被人认为她国中三年没有任何情史,她很不爽。



她害羞地告诉我,美术社那个喜欢德川的女生,其实就是她自己。小江也不断交代「要保密」,一边告诉我她向他表白、遭到拒绝的事。还说她很羡慕我坐在德川隔壁。



「被德川拒绝时,他说他有喜欢的人了。」



「嗯。」



「我想应该是安。」



「才不是哩。」



「就是。」



小江不高兴。告诉我有关德川那幅《ARIA》的事。



「那幅画中的夜之女王,绝对是安。咱一看到的瞬间就想到了。」



「咦?」我出声,心想,说什么蠢话。「那是樱田美代啦。她背对着平台钢琴而立。」「那么咱们去看看!」她强拉我来到挂着那幅画的楼梯平台上。「你看。」小江指着夜之女王的浏海,对我说。



整齐剪到眉毛上的浏海。



「只是碰巧吧。」我回答的声音连我自己也知道稍微提高了。小江继续说:「咱问过了。」



「德川喜欢的人,和德川同班——好像曾经在楼梯平台上看德川的画看到入迷。他没有告诉咱名字,不过他这么说。」



小江向德川表白,是国二四月的事。



就是我第一次在河边见到他之前。



「德川…………!」



我打开窗户,望着一直线延伸到大马路的道路,一边大喊,一边找寻他的身影。正好芹香和幸来了。芹香踩着高跟鞋,拨拨褐色卷发,惊讶地看着我:「安?」



我在她们身后看见德川的背影。



「德川是那个德川?」芹香她们转头看向他,讶异地说:「小将军?」



德川停下脚步。



我大力挥手,一边在心里准备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注意到芹香她们正看着我。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而笑了出来,像个笨蛋,然后怜爱又怀念。



一边笑,眼泪一边从眼里流出来。



小将军。



笨蛋,你在叫什么时候的绰号啊。居然还那样叫他,之后被他看不起,我可不管你啊。



必须经过几年才能够承认虽然奇怪,但他是我朋友。我是他朋友。我为这件事感到自豪。



德川转过头看向我。咦?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眼镜后侧的眼睛眯起。



我继续活着。



超越了死不了的完美夜晚。那天,我没能够死去,还留在这里。许多少年A和少女A删除生命、切断寿命的背地里,有多少人像我和德川一样呢?事件、自杀、失去信念之后,被迫活下来的候补A们,一定不是只有我。



那天我的确想死,隔开少女A和我的东西那么单薄,那么靠近。我们一直怀抱着没能够做到的《悲剧的记忆》,继续活下去,直到死亡那天为止。



承认,扰动心底,放弃。尽量快乐地、努力地活着。



或许会被拒绝,或许会被骂。我的心狂跳着,一边祈祷,一边准备好台词,开口说。



德川,拜托你。



「告诉我你东京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