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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 / 2)



谁来救救我。



仰望飘浮在天空中的白云。炽热的艳阳晒着我的背。



闻着氯的味道,等待轮到自己跳入游泳池这段时间,我不断想像着自己跳进泳池的样子。只是光脚踏在泳池边就感觉热到快要被烫伤了。



体育课,男生和女生分别占据半边泳池。



昨天同班同学才刚割腕自杀,所以今天上课气氛很平淡。芹香今天也请假没来学校。佐方吹响哨子的同时,男生啪沙一响跳进水里。



与忧郁的心情相背离,我觉得伫立在这里,头发全部塞进泳帽底下的自己很愚蠢。就连太阳光的明亮都让我感到讽刺。



与我们不同侧的泳池边,穿着制服见习的女生们交头接耳地聊天,她们今天也没有很热烈的反应。把游泳课扔到一边,低头俯视泳池的女孩子之中,也有幸的身影。



夏天的几堂游泳课,女孩子几乎都请假。



小学时大家不会像现在这样毫不害臊地谈月经。虽然不至于有人撒谎,不过上了国中后突然一下子都变成了坏学生。就像现在也是,在旁边见习的人有多少真的是因为生理期呢?



去年,幸和芹香有大半游泳课都请见习假。负责女生体育课的几乎都是女老师,因此会针对她们两人请假的理由提出警告:「生理周期不会太靠近了吗?」芹香她们就会拿「真的来了嘛,有什么办法」这种老师无法确认的理由当作挡箭牌。



我不喜欢体育课也不喜欢游泳,仍旧乖乖上游泳课。虽然我也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但如果我拿自己没有的东西撒谎,搞不好月经真的永远不会来了。这样一想,我就变得很认貭。



啃音响起,水花四溅,每列队伍往前踏进一步。



和我同一列的女生在班上都属于朴素组。和那些人在一起上课不请假的我,在和芹香她们仍是好朋友时,曾被她们称赞「很厉害」。她们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初经还没来,也不讨厌我这样。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我感觉到在一旁见习的幸她们的视线,穿着泳装的背部和露出的手臂突然让我变得胆怯。



幸对于芹香的事有什么看法?是否和津岛说了些什么呢?我们还是一样没说话。



轮到我们这一列了,我跳进等候许久的水里。日照明明很强烈,进入新学期后更换的泳池水却意外冰冷,让我冻僵。我的肚子内部和喉咙深处马上冷得受不了。



我在想着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明年之前德川就要杀掉我。但是,进入第二学期了,组别将会重新洗牌,我和芹香、幸的关系又弄成这样。对我来说,没有人能够和我同组。我没有能够容身的地方。



我的身体轮廓在水中变形,我的心像溺水般呆立不动。



在放学前的导师时间上,中村再度一脸严肃地站在所有人面前。手中拿着一叠纸。中村看着我后面那个芹香没来而空出来的座位,一瞬间,我明白了那些纸是什么。



对于芹香的举动有什么想法?——昨天班导要我们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意见。佐方回收那些纸张,准备依序念出内容。原本平静的教室里气氛开始改变。



「我们不会说是谁写的。」中村从背后打断。



「『齐藤居然自杀,令人震惊。』」



佐方以生硬的模样开始朗读。我在最前面的位子上以嘴唇咀嚼着「自杀」这两个字。



不对。不是自杀,是自杀未遂。更精确的说,那甚至不是自杀未遂,只是单纯的割腕而已。写下这段文字的人大概觉得无所谓。但是,将那些混为一谈的没常识程度让我咬牙切齿。



那些感想几乎都是毫无滞碍地右耳进、左耳出的内容。震惊、感到不解、希望芹香再来上学、如果可以希望听她倾诉,诸如此类。



我写的内容也被念出来了。



「『我一直在思考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感觉无论做什么、怎么做,都只是换得同样的结果,我感到自己无能为力。很累。』」



无论谁写的内容被念出来,都没有人有任何反应,所有人只是面对前方,甚至也不看向彼此。我很好奇会不会有人发现那是我写的。但是佐方已经开始朗读下一则感想。



德川写了什么呢?在这个教室里能够妥当说出自己意见的人,除了我之外,大概就剩下他了。但是,即使我专注聆听,也听不出哪一则是德川的意见。



这些匿名感想之中,只有一张能够判断是谁写的。翻开那张纸的瞬间,佐方屏息看完整张纸。一会儿之后,他莫名绷着脸颊,表情认真地说:「写的人可能没想到自己写的东西会被念出来,不过老师我想把这一篇念出来。」



「『芹香,对不起。我不晓得芹香一直在钻牛角尖。如果我有多和你说些话该有多好。但是,都是我的错,对吧。对不起。虽然无论我怎么道歉也不够,虽然你误会了我,但是我最喜欢一斤香了。』」



教室里吹过一阵风。感觉所有人的视线都随着那阵风看向幸。——我绝对不回头。



导师时间结束,佐方他们离开后,几个女同学跑向幸,充满同情地说:「刚刚那篇是幸写的吧?被念出来,你也很困扰吧?」我担心着不晓得会不会有人提到我,突然听到「不是有人写了『我一直在思考女朋友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胸中的心脏哆地狂跳了一下。我以不知情的表情偷偷观察情况。说话的人正在笑,眼睛则看着教室角落的津岛。



「那样写好吗?直接写出『女朋友』。」



我的脸僵住。后悔自己那样写。



以「她」这种小说中才会出现的称呼方式在书面上称呼芹香的人只有我。而这里是不习惯这种称呼方式的地方。所以他们没有想到「她」、「他」只是单纯的第三人称代名词,以为那是指男女朋友。(※日文的「彼女」、「彼」除了「她」、「他」的意思之外,一般也用来指「女朋友」、「男朋友」。)



我的感想就像碳酸泡沫一样浮现又消失。幸所写的充满热血与英雄主义风格的反省感想,在这个地方的价值远远高过于我。



一阵无力感袭向我。



那一夜,我打电话给德川。芹香割腕的事情过了一天之后,我总算能够打电话给他。



昨天,我还在期待着,期待芹香割腕这件事,能够让幸再度打电话给我,找我商量,而我虽然会觉得麻烦,但仍会说我们两人一起去向芹香道歉,让一切放水流,然后恢复原状。我一直隐隐怀抱着期望等待电话响起,直到回过神才发现已经过了十一点,错过了打电话给德川的时机。妈妈他们已经回到自己的寝室了。因为我们的房间同样在二楼,他们一定会听见我讲电话的声音。我不想让妈妈知道自己和芹香、幸变成这样。



『怎么了?』



即使有芹香那件事,德川的反应还是跟神仙一样没有改变。他仿佛对世俗的事情不感兴趣,大概是故意表现冷淡。



所以我也突然切入正题,像是要把肚子里累积的怒气倾吐一空。



「……芹香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想哭的、想死的、想带给别人困扰的人明明是我。」



电话那头的德川叹气。



『她那个又不是真心想死。』



「我知道啊。可是,感觉被抢先一步了,令人生气。」



说出口之后,我再次觉得无法原谅她的作为。率先打破教室平静气氛,应该是我们制造的「事件」才对,却被她以那种半吊子的方式抢先一步。



我不得不承认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我们必须制造出门槛更高的「事件」了。「死亡」的冲击已经被夺走了。



拿着手机的手腕像碰到静电一样刺痛。我后悔没能够让德川在我手腕或任何一处皮肤划上一刀。昨天满脑子一直想着为什么没有让他这么做呢。



「下次碰面时,你可以在我身上划一刀。」



我痛下决心说出口,德川却没有回应,只有一如往常的沉默。「德川。」我又喊了一声。一会儿之后,他开口了。



『这么说来,今天那个,是你写的吧?我不原谅她什么的那则意见。』



我眨眨眼睛。佐方手里拿着全班所有人写的意见。而用「她」这个写法的只有我。



「是啊。不过我哪有写不原谅她。我是写感到无能为力、很累。」



『还不是一样?那样写太情绪化了。你别再继续刺激齐藤芹香了。』



「反正芹香今天又没来学校。」



我一边反驳,一边觉得原本沉重的肚子稍微变轻了一点。



其实,幸没打电话来,让我感到很不安。我也不愿意去想四分五裂的我们已经无法回到过去了。我压抑着此刻想要打电话给幸的冲动,一方面也是因为光是想到她如果不接电话或拒绝我,就让我想吐。我想打电话给德川,好度过这一晚。



我明明就要被杀掉了,一切怎么发展也应该与我无关,我却害怕明天一整天要待在学校。这项事实无法动摇。



「你写了什么?」



『生命很宝贵之类的。我也不晓得,不记得了。』



「什么啊,超好笑。生命很宝贵这种话居然从你嘴里说出来?」



『吵死了。』



挂了电话后,我能够深呼吸了。



我心想,德川这个人真认真。



他虽然老爱不懂装懂,或是用很宅的词汇,不过他很讨厌别人认为他的知识有误,还会一一严谨订正。上次安,博林处刑的事情也是,涩泽龙彦的书名也是,他还特地告诉我那本书的正确名称不是《少女论》而是《少女收藏绪论》。



然后,班上一大半人只知道用来形容男女朋友的第三人称代名词,一辈子似乎与恋爱无缘的德川却清楚地知道还有「她」这个意思。



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我一边思考着,突然体认到德川是和我同年的孩子。就连那家伙一开始踢的老鼠也不是他直接杀掉的,而是捕鼠器抓到的。



他虽然有潜力成为少年A,不过没有实际经验。



一想到这里,照理说我应该担心他不可靠,但不晓得为什么,我反而觉得很安心。枕头和棉被的重量突然让我觉得好舒服。我的眼皮逐渐盖下来。



直到妈妈叫我去洗澡之前,我朦胧地漂浮在想睡和疲惫之间。



妈妈的声音好吵。



我想起芹香妈妈的脸。芹香妈妈让芹香装病请假,也同意她不上游泳课、不参加社团活动、不上学。芹香或许再也不会来学校了。一方面这整件事成了全校的八卦;再者,只要她妈妈高兴,她就可以不用来上学,甚至有可能转学到其他国中。我注意到自己祈求着事情能够如此发展。



照理说,我应该要知道自己的确信和预测根本不会猜中才对。



我不晓得该如何形容隔天早上在教室看到那副景象时,自己的震惊。



我希望有人来告诉我那是假的。我的室内鞋就像被黏在教室门口一样,我连一步也前进不了。身体真的动不了。



芹香来了。



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背对着我。和她在一起的是幸。她们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谈笑着。那副景象就像看着无声电视般遥远。我差点晕过去。



她们重修旧好了。



如果现在能够马上转身离开这里该有多好。幸无忧无虑地大声说话,像是刻意要让四面八方都听见。



大家明明知道之前发生过什么事,班上同学却全都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淡然处之。也不是不感兴趣,不过大家似乎认为这样做才像个大人。



芹香显然很在意他人的目光。她知道大家都在注意她,和幸的热烈不同,她以稳重的态度聊着天。



她交叉摆在桌面的左手腕上,里着白色绷带。



看到时,我的心底深处仿佛被人用力拧了一下,好痛。那个绷带所代表的意义与价值,芹香明白。而她显然就是要让我看到。



我简直成了笑柄。



昨晚,我和德川在讲电话时,幸一定瞒着我,为了和芹香说话而行动着。她们两人的关系就这样一眨眼恢复了。看来只有我是她们共同的敌人。



芹香与幸今天早上都没有参加社团活动。她们也许一起来学校。



一想到幸受到芹香妈妈的委托,到她们家接芹香,我就觉得不舒服。



我打定主意,抬起头。



走过幸和芹香身边时,我鼓起勇气对她们说句「早安」。我心底期盼着也许这样我也可以趁着这气氛,得到她们两人的原谅。



没想到她们停止说话。那瞬间,我清楚感受到全身的血液从头部朝脚下抽离。我心里佩服着自己居然有胆量停下脚步。她们两人没有回应我的问候。



情况就像是商量好的一样。她们两人就这样一语不发地离开了,甚至不愿意让坐在前面座位的我听到她们说话的声音。我在位子上坐下的瞬间,喉咙底部仿佛有一团炽热的块状物涌上来。体温以肩膀为中心逐渐攀升。



我想应该没有其他人听见。但是,遭到无视,以及我飘荡在半空中的问候,都让我觉得丢脸得要命。德川还没有来到我旁边的座位上。幸好没被他看到那个场面。



我一心希望钟声快点响起。早上的导师时间开始了,走进教室的中村和佐方也不管芹香曾经引发那么大的问题,成为众人的话题,对于她再度来上学的事情没有表示任何意见。



除了我之外,教室再度回到平常的样子。



我没有考虑请假不来上学。



换组这件事救了我。芹香和幸离开了我,座位换到教室后方。班上醒目组的女孩子们全都知道情况,因此也跟着芹香她们一起无视我,也不打算和我同组。其中有些人虽然同情我、对我说「芹香真任性」,但是就连那些人也不靠近我,积极地避免受到牵连。



我最后和之前不会说过话的两个女同学一组。我们三个都是没有人想要同组、自然而然就凑在一起的成员。一位是一开始聊宝塚就停不了口的尾上同学,另一位是自豪于自己皮肤白皙且胸部大,但胸部之外的地方也很丰满的名取同学。她们两人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换教室上课或上厕所都一起去,只有我无法融入她们。



更重要的是我觉得自己如果一不留神,身心就会粉碎。我和这两个人同组。虽然对她们两人很不好意思,但一想到所有人如何看待我换组后没办法和「高地位的人」同一组这项事实,我就觉得丢脸,不想让其他人看到我和她们在一起。



芹香和幸一定在嘲笑这件事,这感觉一直纠缠着我。她们两人也开始一起参加社团活动。和塚田她们的往来虽然有些生硬,不过感情也变得比以前好。



从旁人那儿零星听到的内容组合起来,看样子芹香不肯原谅的人还是只有我一个。



正如她所说:「我最无法原谅的人就是安。」



无论在班上或社团活动,四周女同学全都配合着芹香的决定行动。幸道歉了,很高风亮节、很伟大。她那篇当着全班面前被念出来的反省感想的确造成了影响。然后所有人都对于被逼到「自杀未遂」的芹香很体贴。



芹香宽恕了一切,除了我。



社团活动结束准备回家,我来到脚踏车停车场上,一看到芹香也加入幸与津岛这对情侣,三人愉快谈天的样子,我瞬间觉得自己无处容身,马上离开现场躲起来。那笑声仿佛发现我的踪迹一样在身后追着我。



我屏住呼吸躲在摆放其他年级鞋柜的楼梯角落,为了不能去拿自己的脚踏车,也为了不晓得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而感到汗颜。



芹香认同了幸与津岛的交往,此举获得其他女生「好厉害」、「我们办不到」的称赞。大家认为分手的前男友和自己的好友交往,还能够与双方继续当朋友,这做法很成熟。



传言说芹香现在有其他喜欢的男生。听说她很快就会有下一任男朋友。如此一来,芹香一直很想找我一起的双人约会,就能够找幸和津岛进行了。



也就是说,对于芹香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津岛也不是幸,只是这种程度的事情。



我一整天不断在思考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



如果不这么做,我连一秒钟都无法呼吸教室的空气,也无法接受自己被她们讨厌的事实。这一天应该也一如往常,我却觉得无论是上课或社团活动,时间的流逝速度极度缓慢。与待在学校里总是必须倒数计时的情况不同,回到家直到隔天早上的时间则是一眨眼就过去了。不管是看电视或上网或看书,我才开始觉得很开心,下一秒就想起自己在学校所处的立场。我躺在床上希望早晨不要来,而迟迟无法睡去。



在仿佛失去色彩一样风云变色的生活之中,唯独我的座位仍然和之前一样没有改变,我依然坐在最前面「眼睛不好的学生」专属座位上。即使换了组,失去了能够说话的对象,我和德川还是一样坐在相邻的位子上。



自从被贬到班上金字塔底层之后,我无法打电话给德川。



待在同一个教室里,德川当然全都看见了。他也知道我有什么样的遭遇。我不喜欢这样。在称呼我「现充女」的德川心中,已经被排挤的我不再是「现充女」。这点让我无法忍受。



我不主动打电话,德川也不会打给我。这样或许不合理,但遭到无视并不有趣,而我也不希望他同情我。反正,就像我认为德川是不同生态系的昆虫男一样,他或许也只当我是空气之类的东西吧。



空气女。



我替自己取名后,心里颇为认同。



我想成为这间教室的空气女。我不想让德川、芹香、幸或妈妈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我仰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按着手机,看看来电纪录,最后的来电是芹香好一阵子之前打来的纪录。看到暑假的日期,我满心希望能够回到那时候。



德川今天也没有打电话来。那家伙不可能会打来。因为我是空气女。



体育课下课后,我走在走廊上,背后突然有人说:「小林,你游泳课全勤呢。」我只是停下脚步,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战战兢兢地转头一看。



像小山一样庞大的佐方站在我面前,用自己的影子把我遮住。



我偷偷咽了咽口水。他到底想做什么?自从第一学期导师时间的「所以说」事件之后,他不是无视我就是在瞪我,现在佐方的脸上却露出与最早当初同样的笑容。



「老师我每次看到,都觉得你真了不起。小林真的很认真呢。」



佐方那头看起来像换了国籍一样被太阳狠狠晒过的头发,因为游泳的关系而湿漉漉。身上穿的衬衫贴在皮肤上,不晓得是因为没擦干还是流汗。



涌上我心头的情绪,是愤怒。



我努力不把情绪表现在脸上,紧抿嘴唇,稍微缓和抽动的脸颊,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回答:「没那回事。」



不晓得班导他们对于情况了解多少。搞不好他们听过芹香妈妈单方面说我的坏话。一想到我就想哭,但是无论如何,佐方一定以为可以和遭到孤立的我说话,一定会看扁我。



我不想听佐方继续说下去。我感觉到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危险,想要别过头却来不及了。



佐方的眼中浮现担心的神色。



「小林,你不要紧吧?」



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不是因为觉得恶心。我居然感到开心。佐方的声音让我想要依赖他。我想要把一切全部告诉他,希望他保护我。



我紧绷着脸颊,勉强说出:「不要紧。」然后摇头,否则我会无法控制自己。



难道在我最讨厌的这家伙眼中,我已经不是他的敌人,也不再是值得害怕的东西,而是可怜兮兮的家伙吗?我看来悲惨、可怜又可悲。



如果佐方再说一句话,我很难保证会发生什么事了。干脆毫不留情地拒绝他,让他讨厌我讨厌个彻底,或是干脆委身大人的力量好了。只要选择其中一种做法,我大概会轻松许多。



但是,佐方只小声说:「这样啊。」就没有再继续追究。



「如果有什么事,马上告诉老师。」



他半放弃地这么说的表情和声音之中,没有任何装腔作势。期待落空的我望着佐方离去的背影看了好一阵子。



他的背后有一块很大的心形汗渍。真恶心。我此刻仍觉得看不起他。



但是尽管我不想承认,那家伙的确是个大人。这种时候才有这个觉悟实在很痛苦。我一秒钟也无法抹浦自己想要依赖他的心情。



正好此时芹香和幸等人从走廊另一头走来。我连忙低下头走向教室。



芹香她们对于我持续来上学、参加社团活动感到很不满。我从这段日子的气氛就能够感受到。我甚至听到有人大声在远处说:「为什么她还能够无所谓地来上学?」



并不是我脸皮厚或是不觉得沮丧,但我家妈妈很迟钝,又是整天待在家里的全职家庭主妇,她不可能同意我装病请假。下课时间、社团活动虽然难熬,只要淡然地开始上课或比赛,我就能够放空我的心。



上游泳课也是如此。下水游泳远比和一群女同学在游泳池边见习,忍耐她们的窃窃私语更好。



这天放学之前的导师时间,佐方大声说:「体育老师们有件事要请各位遵守。」



九月也快要结束的教室外头依旧炎热。佐方拍拍手,说:「安静,注意听。」



「从这个学期开始,游泳课的出席率将会影响成绩单的评价。」



教室内一片哗然。尤其是女同学,个个面面相。佐方继续说:



「女同学见习的情况太多了,所以体育老师们商量之后决定,剩下的几堂游泳课,如果各位每堂都下去游泳的话,老师们会重新考虑分数。」



「有些女生没办法下水吧?」



教室后头传来女孩子的声音。这次换佐方身后的中村回答:



「我们也和新岛老师他们沟通过,生理期也要下水。」



她说完的瞬间,教室里一片哀鸿遍野。



「咦咦?」「怎么可能?」在这些呻吟之中,中村仍旧冷着一张脸。



我想起女生的体育主任新岛珠子的脸。学生们背地里直接称呼这位体育老师「珠子」。她直到大学之前都是柔道选手,所以臀部突出、体型壮硕,经常成为被嘲笑的对象。乱糟糟的头发和严格的指导是她的风格,感觉平常就已舍弃了女人的身分。果然很像她会说的话。



「我可以不用下水吧?」



凛然的声音朝着讲台抛过来。我忍不住回头,接着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回头。我无法直视她举起的左手。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好几个礼拜,芹香的手腕上仍缠着绷带。



她把手腕拉近胸前,说:「因为我受伤了。」中村短暂沉默后,只是冷冷回答:「你自行判断。」即使没看到,我也知道芹香一定正皱着脸。她自讨没趣地不发一语。



佐方说:



「所以说,女同学之中有些人今年连一次游泳课都没下水。老师们觉得这样有点奇怪。接下来还剩下几次游泳课,各位可以趁此机会挽回名誉。能够下水的人请尽量下水。」



导师时间结束后,教室里再度变得不平静。到处都可以听见女同学们不满和愤慨说「那样太奇怪了!」的声音。



「不下水就会拿低分,这根本就是威胁嘛。」



「真不敢相信。」



我一边准备去社团活动,一边低着头,尽量不与她们扯上关系。



小林,你游泳课全勤呢。



一想起佐方对我说的这句话,身体就变得好重。



我心想,这规定该不会是因为我吧?女生不下水这件事,应该是中村或珠子这些女老师才会提出的问题。但是,女同学们都很聪明。



「……真好。」



感觉教室后头传来芹香的声音,我差点停下把课本收进书包里的动作。额头上冒出讨厌的汗珠。我继续假装没听见、不去看。



「令人生气。」



「佐方果然特别关照她吧。」



「可能是她去拜托佐方的吧。」



「现在该不会也是勉强下水吧?」



「咦?生理期也下水吗?好思。怎么办,我也在同一池水里。」



我不想知道那些窃笑声来自谁、来自多少人。如果我承认自己是全班女生可以排挤的对象,甚至可以任由她们这样大声嘲弄,我恐怕会站不起来。准备离开教室时,我听到锲而不舍的攻击声音,说:「更别提那个浏海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在脑中倒数九月份剩下的体育课。大概,还剩下三次。



为什么要开始这么鸡婆的规定?



我对珠子、佐方和中村感到生气。希望学生无论如何都要下水,这种事情只是为了用来满足他们的吗?



我只想过着安稳的生活啊。



勉强抬起原本低着的头,隔壁座位的德川早在我没注意到时离开了。美术社不是每天都要去,他大概是回家了吧?小江他们在轻松的气氛中度过愉快的美术社时间。



我羡慕男生和美术社的悠闲。好希望能够和他们交换。



规定宣布后的第一次游泳课是下午第五堂课。或许是威胁奏效了,平常只在旁边见习的女同学有好几个人今天桌子旁边都挂着装泳衣的袋子。



我望着那些与我无关的场景,同时思考着我只想认真上课,打算随便打发剩下的游泳课。



注意到泳衣袋子不见了,是第二节课结束后的下课时间。



一开始我只觉得「奇怪?」马上跑去摆在走廊上的置物柜里寻找。但是泳衣袋子不在那里。



环视教室,确认有没有掉在自己的座位四周,我突然感觉到来自附近的视线。一看,我的背脊僵直。芹香正看着我。我这才想着我们已经好几个礼拜没有好好注视彼此了,她却马上转开视线。在她旁边的幸也戳戳芹香,靠近她。



我的体内涌上一股厌恶的预感。连忙回想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没见到泳衣的?今天早上来学校时还在。脚踏车前侧的篮子里都是沙尘,我怕袋子直接放进去会弄脏,所以记得自己确实拍了拍沙子。



那——



也许是社团活动时。每天早上大家都把东西一并摆在体育馆角落。我也许是摆在那边就忘记带走了。一年级的时候也曾经这样忘了带走水彩颜料。



我不想去思考芹香的眼神所代表的意思,为了避免自己去想,我连忙跑向体育馆。下课时间的体育馆因为其他班学生打篮球玩耍而吵闹。没看到泳衣袋子。



隐约的不安逐渐变得清晰。我再一次检查教室,也看看是不是忘在脚踏车篮子里了。



也许有人送到教职员室去了?想到这里,我的思考停滞。预感已经变成清楚的确信,来回抚摸着我的背部。



一定是芹香她们。



即使找过脚踏车和教室,也一定不会找到泳衣。



体育馆的空气闷热,但比起夏天通风且舒适。与社团活动时不同,一群穿着制服的三年级男生开心大笑着,对着球网射篮。只是看着他们,我会觉得自己生活在揪心般明亮开朗的世界里。我过去也曾经待过那个世界。可惜现在已经回不去了。



我连忙动起身子。必须快点找到。我自暴自弃地加快脚步。



没有泳衣的话,体育课就必须见习了。这样一来就必须告诉佐方或珠子袋子不见的事。蓝色的学校泳衣。剩下三次的体育课也必须全部请假,和左手缠着绷带的芹香一起坐在泳池边。还必须告诉妈妈泳衣弄丢了。



芹香一定听见佐方说我游泳课全勤那句话了。



如果告诉老师们泳衣不见,一定会引发问题。佐方和中村会像芹香割腕时一样召开导师时间。芹香她们一定打死都要假装清白,然后指责我害她们遭到怀疑。



早退或以身体不舒服等理由请假不上体育课如何呢?我想过好多次,每次都觉得不行。如果被佐方认为是生理期,如果被他想像这种事情,即使只有一秒,我也不要。这样我活不下去。



我单薄的学校泳衣。



讨厌的想像加速。如果只是不见还好,芹香她们在哪里下手的呢?我眨了一下眼睛,想起小学时忘了带走的泳衣被磁铁贴在黑板上的情景,一阵颤栗从我的前臂窜上肩膀。



如果她们那样对我,如果被男生看到的话。血液冲到脸上,脸颊变得滚烫。如果是芹香她们做的还好,如果泳衣是男生偷走的话。



不可能。我摇头。



下课时间的脚踏车停车场里没有半个人。我远远就看见自己的脚踏车篮子里空无一物,明知道是无用的挣扎,我还是凑过去四处寻找。拜托,出来吧。



如果泳衣被送到教职员室,由佐方还给我的话,从那家伙手中接过的泳衣,我也无法带着好心情穿上。四周所有人都是我的敌人。看不见的地方仿佛张着会把我包围的网子,我走到哪儿都会被抓住。我开始变得恐惧。



居然使出把别人东西藏起来这种幼稚手段。而且我很惊讶这一招居然如此有效地打击到我。



回到教室前,我听见里头隐约传出笑声。



「她好像有点可怜。」说这句话的人是幸。



我闭起双唇,热气失去出口,充满整个口腔。



「有什么关系。不过我说,那家伙啊,她能够每堂游泳课都下水,一定是因为还没来吧。」



「咦?什么东西还没来?」



「就是那个啊。」



芹香以娇滴滴的声音小声说完,笑了起来。



听到她的声音,我差点大叫。我还以为自己发出声音了,事实上只是喉咙疼痛而已。我跑了出去。



我们还是朋友的时候,芹香说:「每次游泳课都能下水,真佩服你。」那句话成了完全不一样的意思,朝我的正面袭来。我已经不晓得该去哪里找泳衣,也不晓得可以去哪里了,可是双脚还是不断地往前。擦身而过的所有人都晓得我和芹香她们之间发生的事,感觉他们在指责我。



好想死。



除此之外,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书中那个我所以为的纯洁世界,根本不存在——身为「少女」这件事有其价值,人偶们冷硬的表情才值得尊崇——那个空间是幻想出来的,对于生活在现实世界里的现充们来说,那些毫无价值。就连「还没来」也只会被嘲笑罢了。崇高的血液、仪式、兴趣都不被了解,芹香那个割腕所受的伤,才是这里的真实。无能为力的无趣、无聊的真实。如果这就是我的现实,我不需要这种东西。我要毁了它。



钟声响起。我仍没打算立刻回教室,我走到校园里仰望比暑假中更高、颜色更浅的天空。



悲伤如一阵阵打上心头的浪花,等它们平静下来,冷静的决定自然成形。珍珠般浑圆的意志,透过我的双眼向外溢出,朝着天空扩散而去。



我真的要和这个地方诀别,唯有这个办法了。



现在才国中二年级的中间。直到毕业为止还有漫长的一年竿时间,还有毕业后的未来,我愈想愈觉得快要昏厥。对我来说太困难了。



晚了一点才回到教室,我对已经来上课的英文老师道歉后入座。



「……对不起,我迟到了。」



我感觉到芹香和幸座位那头的骚动。



我知道自己的脸就像戴着面具一样面无表情。失去温柔的额头和脸颊底下的血液沉淀,像黏土一样逐渐变硬。



下课后,英文老师问我:「小林同学,你要不要紧?脸色很难看呢。」



「我没事。」



我有一丝丝希望芹香和幸她们看到我的样子会反省,但是我听见背后传来津岛、幸和芹香三个人的声音。这次的话题不再是我,他们正热烈讨论着电视连续剧演员的模仿。



再度到了下课时间,但我已经站不起来,也没有心情继续寻找泳衣。



虽然我不想让芹香称心如意,反正我已经不想来上学了。我想直接告诉妈妈。迟钝的妈妈一定会问我原因,说:「安,是不是你做了什么?」她那个人会先考虑到别人的困扰,而不是先保护自己的孩子。



但是,我觉得我家妈妈这种做法比芹香妈妈更值得敬佩。我第一次强烈地这么认为。



我想在第五堂体育课之前早退回家。然后,明天开始不再来学校了。拒绝上学的冲击的确比起「前一天还来上学,却突然遭逢事件」低。写在《悲剧的记忆》笔记本上的几个桥段都派不上用场了。穿着制服倚着樱花树而死,或是在沙地上浑身是血等等。



一想到拼命想出来的桥段被夺走,感觉就像是自己重要的领域遭到蹂躏一样奇怪。



宣告第四堂课开始的钟声响起。



这堂课结束后的午休时间,就去保健室吧。既然我的脸色很难看,老师应该会准许我回家。无法等到「事件」发生就离开学校,让我很不甘心,但是就到此为止吧。



就在这时候。



「置物柜。」



咦?我抬起头。



是德川的声音。他正好回到我旁边的座位上坐下。刚才那句话是对我说的吗?我第一次在学校里听到他对我说话的声音。



我半张着嘴唇,抱着会被其他人认为奇怪的觉悟,凝视德川的侧脸。但是,德川只说了一句话就没再开口。长长的浏海拒绝着我。



背脊中央窜过一阵电流,我跑出教室,钟声响了也不管,急忙跑向我在走廊上的置物柜。



打开门那瞬间,肩膀像是被柔软物体包住一样全身虚脱。我睁大眼睛,眨也没眨地凝视着柜子里。如果我不这样用力瞪视,恐怕会当场跪倒在地。



我装泳衣的蓝色袋子在柜子里。袋子底沾着少量的灰色沙子。



紧绷的手指僵硬地、缓缓地移动。——你刚刚在哪里?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德川或许在教室里听到芹香和幸的对话。就连我初经还没来的事也听见了。所以才帮我找吗?



塑胶制的袋子被太阳晒得滚烫,像快融化般扭曲变形。里头的泳衣完好如初。我拿起它,就像小时候抱着布偶一样,用力抱住袋子。干涩的眼睛底下泛起泪水。我咬牙,在泪水变成泪滴落下之前,粗鲁地伸手擦去。



回来了。



我再一次紧紧抱住袋子,沉浸在余韵中。



回来了。



之前无论有多讨厌也不会请假的社团活动,今天第一次缺席。



被我叫出来的德川,双手摆在儿童科学中心观景台的扶手上,俯瞰着底下的城镇。



我不再像之前那般犹豫,对着他的背后说:「让你久等了。」德川也很干脆地转头看向我。



旁边的科学中心已经到了打烊时间。暑假结束的平日,观景台上没有其他人影。我缩短与德川的距离。不晓得是不是心理作用,闻到了氯的味道。他的长浏海随风飞舞,一瞬间能够看见他的额头和双眼,但是德川按住头发,所以马上又看不见了。



「你没有回信,我以为你不会来。」



第五堂课的游泳课下课后,我立刻写信给德川。德川没有说话,只有动动脖子,离开扶手。



「谢谢你帮我找回泳衣。」



我希望说得自然些,声音却很僵硬。「思。」德川只这么简短回应。



「你在哪里找到的?」



「体育馆后面的焚化炉里。」



「原来如此。」



「齐藤芹香说,她看到你社团活动后摆着忘了带走。」



德川停顿一下,看着我。晓得不是芹香她们故意从我座位或置物柜里拿走藏起来,即使是这种时候也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即使结果相同,但是差别很大。



「嗯。」我点头。



今天芹香她们蹙眉看到我换上泳衣出席游泳课时,没有对我说什么。



「我今天社团活动请假,明天会去。」



看向笼罩在朦胧夕阳光线之中的街道,能够看见陌生高中还是国中的操场。豆子大小的人影在操场上来回移动着。



「我一定得乖乖出席,否则会降低事件发生时的冲击。既然选择要死,死掉之前,我会持续去社团。」



所以,我的忍耐是为了事件。



「我是玩真的。」



我说出口了。



我今天也带来《悲剧的记忆》笔记本。



我和德川引发的事件,有别于芹香的割腕。



绝不是那种大家在导师时间讨论讨论,隔天就若无其事地来上学,还游刀有余的疼痛与冲击。我要让他们知道程度的不同。



我死的时候,不希望芹香和幸哭。我绝不是为了换取幸在导师时间写出「最喜欢」这类甜腻的感想。就算她们在我坟前哭着道歉,我也绝不允许我的「事件」成为她们炒作的话题。



我只允许德川胜利从我的死和事件中获得好处。



翻开全新的一页。古董风格的厚厚笔记本还剩下不少空白页面。



我和德川决定了进行的日期。



十二月六日。十二月的第一个礼拜一。



这样一来,年底的新闻版面一定全都是我们。



为了制造吓破众人胆子的高原创度杀人事件,我们从春天开始就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许多桥段,但是每一个都有待商榷,还没有具体的决定。不过既然决定好执行的日期,就足以强化决心。在那天之前,我们一定要找出引发惊人事件的方法。



我们牵着脚踏车走在回家的斜坡上,彼此相隔一段距离一起下坡。



「夏天结束后,就没有游泳课了,真好。」



我说完,德川看了我的脸之后,视线突然往上一转,看着高大树木之间开始变黑的天空。



「我不觉得好。」德川说。



他踢着脚下的小石子。石子发出声响从步道滚向车道上。



「游泳课不是比较轻松吗?」



「会吗?」



他明知道我今天因为泳衣的关系受了多少委屈,还说这种话,果真是不会看情况的家伙。



到了傍晚,空气紧缩、变硬。从夏季制服的短袖底下露出来的手臂被风一吹,稍微起了鸡皮疙瘩。



之前来的时候还能听见蝉鸣,现在什么也听不见。



当然啊。我心想。



秋天了。我这辈子再也没机会感受夏天的滋味了。第三学期时,我和德川已经不在那间教室了。



没多久,今年的游泳课全部取消。



听说是因为体育老师们的要求在监护人之间引发问题,连教育委员会也被牵扯进来,造成骚动。



虽说是骚动,不过我们只是从皮肤感觉到动荡而已。只是见到几个人的家长频频到学校来,还写了「游泳课问卷调查」而已。



芹香妈妈似乎也是其中一位对学校政策有意见的家长。在教职员室附近看到她,我连忙转身逃进最近的厕所去。光是见到她的侧脸都让我想吐。我坐在厕所的个人间里,一阵子无法出去。



老师们没有正面向我们道歉。或许是知道学生之间弥漫着「看好戏」的气氛,并且在背地里偷笑,因此体育老师们的神经更加紧绷。



过了一阵子,学校发给学生和监护人正式的道歉公文,问题这才结束。



强迫生理期的孩子下水游泳,这种事情足以成为电视或报纸的话柄,可惜别说电视了,就连地方报纸都没有报导。



想要在这世界上引起骚动,还真难啊——了解这一点时,已经十月了。



我和德川仍然持续在放学后或周末到儿童科学中心的观景台碰面。每次有新事件扰动这个世界,我一边说:「这个不是我们该做的吗?」一边把剪报贴在一起写笔记,但是事件经过不到一个礼拜,很快地又被其他的话题所取代,看到这种情况,我便担忧地构思其他全新的可能。



横滨的国二学生。



兵库县的高中男生。



足立区的两名国中女生。



新闻以各种表记方式播报。两名国二女生和朋友讨论杀掉彼此的父母之后,放火烧掉自己家。看到这则新闻,久违的颤栗感窜过我的脖子和背脊。



少女们在放火的楼梯上洒了「助燃剂」,然后点火。



「我没听过助燃剂。德川,你知道吗?」



如果我也要做同样的事,一定不会想到要用那种东西,而是直接点火,顶多洒上汽油或灯油而已。和我同年纪的女孩子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而且还付诸实践。一想到这里,我就有些焦虑。



「知道啊。」德川却冷冷地回答:「就是烤肉时铺在烤网底下的东西啊。家具家饰中心也有卖,不难买到。」



「德川,你会烤肉啊?」



一点也不符合他的形象。



还是朋友时,我和芹香她们一起烤过肉。当时还有男子篮球社的人一起,十分热闹。德川和谁一起烤肉呢?



「烤过。」他无趣地以过去式回答。



即使我不知道「助燃剂」,德川也知道。



所以,不要紧。我引发的事件,不足的地方有德川补强,不会比电视或报纸上出现的情况逊色。我不需要担心。



在学校,我还是一样没有和任何人说话。



芹香她们似乎对我依旧感兴趣,但也没再做出什么积极的举动。每次知道她们在背地里笑我就觉得讨厌,一看到她们,我的喉咙一瞬间感到干渴,但也只是这样。



芹香她们大概本能上也知道别搞出大问题,才能够延续欺负我的乐趣。



无论我多么想要学着适应社团活动时,她们故意大声说我坏话,以及时间流逝速度的缓慢,只要每次有什么小事发生,我的心情就会受到影响。



与之前遭到排挤时不同,这次再没有机会和芹香她们和好了。



芹香和幸虽然也有优点。



我虽然喜欢她们。



但是,已经结束了。



社团活动之后,我轮到负责收拾。原本应该和我一起的社员全都丢下我回家了。我一个人把球放回置球篮中,一边想像着我消失之后,明年这里会是什么模样。这样做,让我原本痛苦的呼吸稍微轻松了一些。



我的死,将成为这所平凡国中唯一的传说。



「上次的照片,怎么样了?」德川问。



他指的是上次去东京摄影棚拍的照片吧。用数位相机拍的那些照片当然不可能拿去冲印店洗成照片。我也担心爸妈会发现,所以不敢用家里客厅那台印表机列印。



「我只有电子档。」



比起欣赏德川给我的尸体照片或《临床少女》摄影集,我现在更常看那些照片。用数位相机的小画面反复看。



自己发红的脸颊、闭着眼睛咳嗽的表情、从短裙底下伸出的双腿弯曲的方式、不在意外貌的姿态。因为真的很痛苦,所以十分写实,能够让我联想到「我的尸体」。半睁开眼睛或口水在嘴唇下方发光的样子也能让我满足。



「我帮你印出来吧?」



「真的?」



德川已经在现场看过真实的情况,所以现在也没必要觉得害臊。听到他的房间里有自己专用的电脑和印表机时,我好羡慕,也很意外将军居然很疼儿子。



「实际要引发事件之前,你要把档案删除、照片也处理掉。如果让人知道这是刻意准备的,一切就枉然了。」



几天后的礼拜天,德川把我的照片带到儿童科学中心的观景台来。不是装在信封里,而是用乳白色的购物袋装着。一看到「长田蔬菜肉品超市」的标志,我轻笑。德川一开始就是用这袋子装着老鼠尸体踢踹。



「你家都在这里买东西吗?」



「要你管。」



拿出列印出来的照片,画面比在数位相机上更大,所以更生动。老实说不像《临床少女》那般完美,不过里头有几张比看电子档更清楚。黑色皮革洋装实际穿起来虽然感觉猥亵,不过照片上看来不会。



「自恋狂。」



我看照片时,德川在我身后这么说。被我狠狠一瞪之后,德川打开摆在一旁的《悲剧的记忆》笔记本,阅读前面写下的内容。



打从决定好执行日那天起,德川也感兴趣地翻阅起原本一直只有我在看的笔记本。他虽然没写上内容,不过只要发现喜欢的报纸报导,就会剪下来给我,让我贴上。



我们也读了很多拷问的书和推理小说。我们针对书中出现的杀人方式进行讨论后,就去便利商店影印书页贴上或抄写在笔记本里。但是,我们想要引起的事件毕竟是「现实」,因此小说中的做法多半不适合。尽管如此,现在只要摊开笔记本,里头充满了我和德川喜欢的事件与主题。笔记本也变得好厚。



德川直接坐在观景台的地板上,我在他面前坐下,脖子上戴的项链摇晃。德川稍微抬起视线好像想说什么,但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地低下头。



我稍微吸口气,想起今天出门时,妈妈说我打扮得很华丽。



我瞒着最爱明亮的白色和粉红色、皱褶和蕾丝的妈妈,买了自己真正想穿的衣服。用自己的零用钱买衣服,这还是第一次。



我身上穿着以黑色为主、略带庞克与哥德萝莉元素的T恤和裙子。腰带上的链子与项链则是我一直很想要的品牌骷髅系列。买下时,感觉一颗心从底下轻轻飘起,我清楚知道自己和过去明显不同,变得更自由了。我心想,早知道应该早点这么做。



事件之前还想再去一次东京。



我想拿零用钱买包包和手表。已经无须在意芹香她们的目光了。就算她们说我感性或感觉改变了,现在的我也不再害怕。



德川看到我的服装、饰品改变了,什么也没说。不过,今天的裙子和德川那天选的皮革洋装有点类似。他应该注意到了吧。



隔周礼拜二的体育课,只有女生要待在教室里上「保健体育」。



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不用换衣服或换教室就能够解决,全班女生莫不欢欣鼓舞,不过我相信没有人比我更高兴。体育课多半必须组队比赛或两人一组进行,因此失去朋友的我每次都很痛苦。虽然比社团活动好一点,不过能够坐在座位上听课,当然比什么都好。



教室里只剩下女同学,不难推测会发生什么事。不出所料,走进来的珠子提起了游泳课的事。



似乎有家长不满学校只发公文道歉。于是珠子在简单的口头道歉后,一脸不满地谈起使用月经当作借口的卑鄙之处,以及女孩子身体的问题。



这堂课很尴尬。



一想到芹香说我「初经还没来」,我就握紧拳头,希望这堂课快点结束。



「你们的身体目前正处于变化的时期。请好好爱惜自己。」



珠子严肃地说。



教室里的女同学们此刻连珠子所说的一半内容都没听进耳里。我虽然在听,不过也因为讨厌被人发现我认真听课,所以视线没有看向讲台。



体育课是两个班一起、男生女生分开上,所以我不是坐在自己平常的座位上,而是坐在窗边其他同学的位子上。



窗外可以看到男生们在踢足球。



我的眼睛找到了德川。



德川穿着运动服在足球场上奔跑。他只一张脸笨拙地追逐在眼前移动的球。运球的是津岛或笠原或班上其他醒目组男生。



德川只是追上跟着球的动向流动的人群。他没有考虑球会传过来或者自己该站立的位置,只是胡乱奔跑着,拼命装出「参与」球赛的样子。



看起来就像是撒在画纸上的铁砂跟着球这颗磁铁移动。受到磁力吸引而聚集四周的铁砂,就像一整群没有个人意志的虫子。



球来到队友脚下时,德川正好待在适合传球的位子上,他故意躲到敌人背后企图躲起来。



但是,即使他不做这种事,运球的醒目组男生们也没把德川看在眼里。这幅景象以前就见过很多次。这就是昆虫男参加体育课的方式。



德川再度开始往前跑。不习惯跑步的男生跑起来,双手像在跳舞一样,无当而大力地挥舞着。



昆虫王田代用庞大身躯阻挡跑过来的津岛,几乎要扑上他。



差点算侵人犯规的胡乱防守方式,让我觉得他这个人不习惯运动,连在旁边看的人都替他感到丢脸。即使同属昆虫男,有些人也不会让自己消失,反而太想要出风头。田代滑进津岛的脚下把球一踢。他扭曲脸庞,以过度热血的声音在不适合的场合学青春连续剧大声喊叫。



「交给你了,德川!」



能够毫不在乎地做出这种事,这种人究竟自我感觉有多良好呢?和小江一样。阿宅们以为可以将漫画的内容套用在现实世界里,因此没有半点犹豫。



德川就在飞出去的球行进的前方,一看到球往自己的方向过来,「呃!」他睁大眼睛,然后满心困惑地站在原地。刚才明明还跟着跑,在关键时刻反而像是想要逃跑一样退缩了。我从这么远的地方都看出他觉得球很可怕。我甚至能够想像他隐藏在浏海底下的表情。



有个冰冷的东西滑下我的背脊。



我不想看。



德川的细腿磨磨蹭蹭地踢球。明明马上把球传给其他人就好,他却想要在这种时候做不必要的运球移动。我见他摆出只在电视或漫画上看过足球的装腔作势愚蠢姿态。——那个样子非常丢脸。



「喂,德川!」



「拜托你了,小将军!」



其他人噗哧而笑,很干脆地把球抢走。津岛的声音也掺杂在其中。



球被抢走后,一个人留在原地的德川抬头看向校舍。我担心我们的视线会不会对上,不过他的视线是越过我们教室,看向更高的上方。



我知道他在看什么。是校舍上的时钟。



我能够看见他的表情。仰望时钟的德川眼中充满具切的祈求。看到一半,我突然觉得尴尬。



德川那般企盼着体育课赶快下课。



哨音响起,比赛结束。男同学们排成一列互相鞠躬,离开球场。



纤瘦的德川一点也不适合穿运动服。实在让人想不到他和坐在旁边的津岛等人同年,还穿着同样衣服。



离开球场后,昆虫男们再度群集坐在一块儿。他们开始聊天,不过我想话题应该不是足球。



津岛等人已经没把德川他们看在眼里。他们看着另一组队伍上场比赛,替当中和自己同类的醒目组男生加油,那副姿态爽朗又正确,没有半点阴影。



「回来!后面后面!」



听见他们参与比赛的声音,昆虫男们愣了一下坐正,视线缓缓看向津岛他们,然后低下头。他们仍旧继续凑近聊着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我一直看着在那群人当中缩着身体的德川。



一想到我和那家伙曾经一起去东京,我的喉咙和肩膀突然发烫。



两人在同一个房间内独处,他还勒住我的脖子。这是我准许他做的。



我想当作没看见。



我不是早就知道他所处的地位吗?像是在说服自己,但我的心情始终闷闷不乐。



我说夏天结束后,就没有游泳课了,德川说:「我不觉得好。」他说「游泳课不是比较轻松吗?」的声音,只让当时的我觉得他很不会看情况,令人厌烦,然而我和德川,谁在那次聊天时说出了真心话呢?



我胸口深处的心跳声愈来愈大。



放学后的导师时间,中村告诉大家,德川第一学期在美术社所画的画,在今年的比赛上获得了比去年更好的成绩。



「中央级的大赛呢。」



中村说完,所有人鼓掌,不过没什么真实感。后面还传来:「中央级是什么意思?」「全县最好的意思?」「这样很厉害吗?」的声音。很瞧不起人的声音。



去年参赛的画,题目是《魔界的晚餐》。张贴在楼梯平台处的那幅画,现在也疗愈着我的心。



中村所说的中央级,是指日本全国。但是这里的每个人,想像力只到达体育社团能够参加北信越大赛的程度而已。他们的世界只有那么大。



我祈祷着中村或佐方别念出德川那幅画的画名。



即使众人鼓掌,德川仍只是不感兴趣地沉默坐在位子上,没有转头看向后方,就连那群昆虫男友人,也只有在聊天时能言善道,这种时候反而不会机灵地替伙伴欢呼。



回家后,我打电话给德川,称赞他得奖的事。我注意保持声音中的诚恳。白天不小心看到德川传球的样子,仰望校舍的眼神,那些依然烙印在眼皮里。



「得奖的画,叫什么名字?」



『……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