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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 / 2)


我说好和芹香一起进行暑假自由研究报告。



我们约好在芹香从冲绳回来的隔天,去她家拿伴手礼,顺便决定研究主题。那天正好是体育社团最宝贵的休假日。



进入她的房间时,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有种诡谲的气氛。芹香静悄悄的,没有提起旅行的事。也没有聊十七岁俱乐部和演唱会的事。



我想起「暴风雨前的宁静」这句话。



我突然开始坐立不安。



和芹香面对面而坐,她缓缓抬起头。我这才清楚看到她的脸,她哭肿的双眼凹陷。



「安,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芹香的眼睛像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地闪动。我很清楚她要问的不是什么好问题。



「安,津岛和幸的事情,你在我之前就知道了,是真的吗?」



我停止呼吸。



芹香没有错过我沉默仰望她的那瞬间。原本平静的她大大吸了一口气。我在她发出声音之前,连忙否认:



「知道是知道,但也是芹香知道的前一天,我只是正好在车站看到他们两个人要去看电影。」



「你早就知道?」



芹香的声音毫不留情。我则是再度沉默。



「你早就知道却没有告诉我?即使是前一天,你不也可以打电话告诉我吗?你比我还要早知道?」



「芹香……」



「亏我还那么相信你!」



芹香大叫,大幅挥手甩开我伸出的手。



我感觉无路可走,只是焦虑着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够了。」芹香说。「我那么相信你,我原本只相信你一个!」



「对不起。」



虽然知道道歉就是承认,我却阻止不了嘴巴反射动作发出声音。



是谁告诉芹香的?塚田吗?她的朋友吗?啊啊,大概是幸吧。那天我遇见他们的事,只有她知道。



我愈来愈不明白了。



幸为什么要告诉芹香?她让我感到不耐烦的地方,应该只是排挤芹香而已啊。我并不讨厌她搞错目的和手段而本末倒置使出的情绪化行动。



我想解决眼前的情况,尽量让声音充满情绪。如果能够哭出来最好,但是我的脑子里却清楚明白得很。脸颊虽然僵硬,却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安,你说我有很多讨人厌的地方,是吗?我听说你在学校里虽然和我在一起,但私底下却仍旧和幸讲电话。」



「我们有讲电话没错,但不是那样!」



我所说的话被断章取义,前言后语整个都不是我原本所说的意思了。但是,我已经绝望地明白,就算我想要解释清楚也于事无补。我所说的话和貭相,芹香、幸这种人根本不懂。只要一被藐视、被看轻,就完了。她们能够听进去的只有强势的话语。



芹香大声哭喊,没有遮住脸。她咬牙,粗鲁地擦掉流进嘴里的泪水。



「虽然遇到了很多事……」



芹香看着我的眼中,只剩下敌意。



「但是安的背叛最让我震惊。」



这句话直接击垮了我。我挺直背部,无法眨眼。



「我最无法原谅的人就是安。」



房门打开,芹香的妈妈进来。我的肩膀紧张颤抖。背部汗涔涔。



芹香的妈妈看来永远年轻,打扮时髦。穿着杂志上看到的贵妇风格雪白衬衫,搭配大颗木珠项链。她在家里也散发出化妆品的甜香气味,和我家妈妈素颜的样子不同。



「芹香。」



她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就开始注意着房里的情况。她靠近沉默的女儿,执起女儿的手。芹香也任由她,将自己的手臂摆在妈妈手里。



这次换我想哭了。



我在这个家里是异物、是敌人。也了解恋爱的芹香妈妈,大概知道所有情况了吧。对我总是很温柔,就连演唱会也带我一起去的芹香妈妈缓缓看向我。



「对不起,安,你今天可以回去了吗?」



声音很冰冷。



我认识的大人都不会发出这种声音。「好。」我回答的声音喀喀颤抖。平常被父母或老师警告、责骂,与现在这情况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我被芹香的妈妈讨厌了。



我拉着包包起身,只想早一步离开这个家。明明没有坐太久,我的脚却麻掉了,每走一步就刺痛一次。



平常总会送我到玄关的芹香和芹香妈妈都没有跟着我。



我连忙穿上鞋子准备离开,看到玄关的鞋柜上摆着装了玫瑰花瓣的黑色透明玻璃小皿,与红色花瓣的组合相当时髦。芹香家从玄关到她的房间全都是玫瑰香味。我一想到自己或许再没有机会来这里,就觉得害怕、悲伤、身体动不了。



我只想快点躲到某个地方。



关上玄关大门,外头还是盛夏日头正艳的中午,晒成黄色的土壤像沙漠的沙子一样干涸、扩散到四处,我找不到任何能够稍微遮阳的地方。



直到踩着脚踏车准备离开时,我才觉得「好卑鄙」。具体来说哪里卑鄙我也不知道。但是,太过分了。用那种方式告诉大人,太狡猾了。



妈妈、妈妈、妈妈。



平常最讨厌,前阵子旅行时才刚吵架,我却很想见妈妈。想见她,从她那儿得到安慰,我希望妈妈和芹香的妈妈吵一架。



妈妈,救我。



我以快要窒息的心情想着。



我明明认为我们彼此无法互相了解,为什么要呼叫妈妈,我自己也不清楚。



我没有能够去的地方。



呼唤妈妈,寻求救赎,却不想回家实际和妈妈面对面,于是我去了图书馆。假如遇到幸、塚田或其他熟面孔该怎么办?直到过了傍晚,我才想到这点,一旦有了这种想法,离开图书馆回家的路就变得很恐怖。我无法出去。



就连平常总是平心静气翻阅的《临床少女》摄影集也提不起劲看,甚至无法前往北原书店。



我这才知道打击太大时,人会哭不出来。我想责备幸,但是在环绕着我的低潮中,愤怒的情绪优先顺序排在很后面。我满心都是「我到底该怎么办」的后悔情绪。



我或许太小看幸和芹香了。小看到无法转园的余地。



这就是小看她们的报应。



我胆怯地离开图书馆后,慢慢地牵着脚踏车走在河岸边。夏季白天的时间很长,与春天不同,暮色迟迟不来,无法隐藏我的身影。



回了家之后,我大概也不会像芹香那样,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妈妈。



我好想见见某个人,却谁也不能见。不能说。



望着夕阳微微染红的河川,我所认为的「无法对任何人说」的谎言一下子就破灭。有件事,打从逃出芹香家到现在,我一直很想做。



按下手机号码。通话声响了三声后,有人说:『喂?』对方的声音还是一样生硬悠哉。我放倒脚踏车,手里紧握着手机,身心全交给了眼眶唰地挤出来的泪水。



「德川……」



呜咽的同时,我压低声音喊他的名字。



令人屏息的沉默告诉了我德川的惊讶。他困惑,不晓得该发出什么声音才好。



『小林……?』



声音有些战战兢兢。好久没听到他叫我「你」或「喂」之外的称呼了。听到对等的声音那瞬间,我松了口气,哇地放声大哭。



朝着千曲川河边僻静处的桥下走去,景色为之一变,让人很难想像这是平常看见的同一个河岸地。



我和德川牵着脚踏车沿着河边走到远离学区的地方。



打了电话后不到二十分钟,德川出现在河边。天色还没变黑的傍晚时分,很可能被认识的人看见我们在一起,我也觉得这种时候还在意这种事情的自己很蠢,但是又有什么办法。我们两人朝着与学校相反的方向漫步。走向上游,马拉松的柏油路在中途不见了,变成走起来坑坑疤疤的碎石子路。我第一次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我还在哭。泪水一看到德川的脸,反而连续不断地涌出来,停不了。



德川什么也没说。想要说些什么的脸在看到我之后就僵住,闭上正要张开的嘴巴。



只要我们两人没有人先开口阻止说:「我们回去吧」,这场河边散步似乎会无止尽地持续下去,即使我抬起头也看不到终点。小路和河川一直延伸到远方,我无法确认尽头的所在,



我零零落落地说着和芹香之间发生的事。德川偶尔和平常一样吐槽「无聊」、「别管不就好了」,让我情绪更加脆弱,那些不懂判断情况的话语让我再度泛泪、呜咽。对于德川来说「很无聊」的事情,却正在撼动我世界的地基。



我没有打算责备,不过德川开口的次数愈来愈少。



明天开始会很忧郁。



还必须去社团活动。芹香和幸也会在场。大概又会和四月初时一样排挤我吧。但是,这次的情况看来会比那次更严重。



我咬着唇,看着在昏暗视线范围内德川的侧脸。我对着那张脸自言自语般地说:



「德川,你可以杀了我。」



德川抬起头。我在黑暗中狠狠注视着德川,像是在瞪他。



「明年之前,德川,你要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像念咒语一样说完后,我无法呼吸。



后续的话,我在自己心中说给自己听。



所以我没关系。与我无关了。我将要前往与芹香、与幸、与那间教室没有任何关系的地方了。那一切全都与我无关了。



「我愿意死在你手中。」



声音又变成哭声。我莫名开始大喊。



「我愿意死在你的手中,所以不要紧!绝对不要紧!」



我面朝着天空,泪水从哭得太厉害而快要裂开的眼睑边缘渗出。



德川不发一语地陪着我,站在旁边。视线交会太尴尬,所以我用手掌捣着不想捣的脸,不断擦着眼睛下缘。



隔天的社团活动,芹香没有出现。



按照顾问的说法好像是「身体不舒服,所以这个夏天都要请假」。顾问说:「她家人说的。」连自己妈妈都扯进来假装「生病」,芹香果然是狠角色。



暑假还剩下十天结束。社团活动也还有七天。我每天都在倒数计时中度过。



幸和塚田她们完全无视我。



我听见她们的对话中出现「蝙蝠」这个单字。看样子应该是替我取的绰号。你看到蝙蝠刚刚的传球了吗?我今天要和蝙蝠一起负责收拾,超衰的。——明明是把我所说的话讲出去的抓耙仔,奇怪的是,幸和芹香似乎也没有因此和好。她们对话之中仍旧掺杂着对芹香的坏话。——生病绝对是骗人的,大大方方来社团不就好了,她有什么立场不来?她可是自作自受。



我也想请假不来社团活动,可是这样好像在模仿芹香,一点也不酷。再说,我们家和芹香家不同,我没有习惯把妈妈也卷进来。



而且,我将要遭遇「事件」了。



被德川杀掉。我将要一个人前往死后的世界,抛下这里这些没有价值观去理解这种事的无聊分子们。既然这样,我应该好好出席社团活动,某天再突然消失比较好。这样的事件一定会更加戏剧化。



我在网路上找了自由研究报告的内容,随便修改、剪贴后完成。



我和德川,从那之后也偶尔讲电话。



我决定进入第二学期,我们要更认真地讨论事件,也要拍更多照片。只有讨论这些事情时,我才能够忘掉体育馆里令人窒息的气氛,以及担心第二学期的教室不晓得会变什么情况的不安。



开学典礼的早晨,我不想去学校。



今天必须见到芹香了。



一进教室,我立刻找寻芹香的身影。她还没到。幸在后面的位子上和女性朋友愉快聊天。



没看到芹香暂时让我松了一口气。



她该不会就这样不来上学也不参加社团活动了吧?总不能都不来吧?



想着这些事情,开学典礼开始的时间逐渐缩短。看样子她至少今天是不会来了。



钟声响起。班导中村和佐方走进教室,原本刚结束暑假而乱哄哄的教室一片安静。



我在陆续就座的那些人之中不自觉看到了津岛。不愧是棒球社,脸上脱皮,就连剃成和尚头的头皮也晒到黝黑。我想起第一学期芹香曾说过:「他明明长得不错,却为了社团活动而毫不犹豫地剃成和尚头,真可爱。」因此感到莫名地难受。



我低着头,背后是芹香空下来的座位,不晓得幸会怎么看待。我把肩膀往前缩。



「暑假才刚结束,不过今天有一个问题希望各位好好思考一下。在开学典礼之前有一个小时的讨论时间。」



平常都是交给佐方处理,自己很少干涉的中村站在讲台前。真难得。我抬起头。下一秒她所说的话却让我僵住。



「本班的齐藤芹香同学——自杀未遂。」



身体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从正面推挤而来,我的胸口不自觉往后一仰。



中村和佐方都露出了不会见过的严肃表情。



所有人都因为这桩突如其来的消息而说不出话来,个个面面相,张开嘴,但也只是这样。我看向旁边。但是德川没有看向我,他只是一脸不感兴趣的看着前方。



我一回头,正好对上幸的视线。



我真的好久不会与双眼圆睁的幸以眼神互相确认意思。她的眼中闪烁着不解。



「安静,冷静点。」



「齐藤同学不要紧吧?」



班长笠原举手,佐方回答:



「今天早上来上学之前,她用美工刀割自己的手腕,听说没有生命危险。老师们真的不晓得该不该告诉大家这件事,不过齐藤的父母亲希望我们务必告诉各位齐藤做出这种事的理由,以及生命的重要性。」



生命的重要性。



佐方断断续续说话的声音,让我想要塞住耳朵。



芹香怎么可能想要寻死?



我想要大喊。



她所做的事只是演出来的割腕,只是想要大家关心,根本没有打算寻死。最轻视、看不起佐方所说的「生命」的人就是芹香。她因为不想死,所以这么做。



而且——为什么是芹香?



为什么做出这种割腕举动的人,偏偏是位在金字塔顶端、现实生活很充实的芹香?为什么不是我?



为什么她在我引发事件之前就——



「安静!」中村再度拍手,但是我的耳朵已经听不进四周的声音。



我不甘心。



我紧握双手,将摆在桌上的手翻过来看着内侧。上面透出青色的血管。



我无法在这里划下一刀。



不只是手腕。只要一想到刀刃实际带来的疼痛与锐利,即使是为了「习惯疼痛」而预演,我仍旧怎么样也无法任由德川动手割我。勒住脖子已经是底线了。即使只有这样,我还一直觉得自己很棒,自以为能够体验那种痛苦的只有我。



但是,芹香这个普通的现充女,却轻易超越了我。一想到这里,我就想搔头。那是怎样?



——但是她却割腕了。



我听见背后的幸哇地哭出来的声音。坐在远处的津岛也惊慌失措地看着四周求救,旁徨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