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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 2)



早晨的体育馆里,还没有半个人来。明明已经是春天了,空气却让人觉得冶。



社团活动第一个到场,这还是第一次。老师对去拿钥匙的我说:「时间还很早呢。」我原本还在担心如果遇到佐方该怎么办,不过才刚过六点半的教职员室里,只有一位老师在。



我坐在体育馆的冰冷地板正中央擦着球。



抬起头,我看见上面窗户射进来的光线色彩,从深黄色的朝阳逐渐泰然自若地变成早上的白色。就像魔法解除了一样,清晨结束了。



——你能不能杀了我?



听到我的问题,德川无法眨眼。一般人看到了,大概只觉得这张脸和平常没什么两样,面无表情,但是我知道德川因为我的话而十分激动,原本连我的眼睛都不看的他,第一次从正面仔细凝视着我的脸。



但是,不晓得他怎么想。这句话应该足以吓吓看不起我的他,但我才这么想没一会儿——



「可以吗?」



德川回答。声音很坚定,没有退缩的样子。从长浏海间可窥见的眼睛毫不客气地,按照德川的习惯,直直注视着我。



我依序说出口自己把少年A事件剪报归档的事、看到德川踹的袋子流血而无法挪开视线的事,以及现在看到躺在地上的老鼠尸体而隐约从脚底窜上兴奋颤抖的事。



一旦说出口就停不了。



这些事情我不会告诉过任何人,原本也以为今后不可能对任何人说,但一听到德川说出



「安,博林」,就像水坝崩塌一样,一口气溢出这些话来。



德川站在我面前沉默倾听着。负责在昆虫界扮演植物的德川,甚至会让人怀疑除了进行光合作用之外,他会张开嘴巴吗?他却真真切切地听着我说话。



当我说起全世界最不懂我的妈妈破坏我认为是圣城的地方时,我的眼睛又开始泛泪。昨晚大致上已经收拾完毕的不甘心,在遇到有人愿意倾听时,再度苏醒。



就连我的内疚他都懂。我也并非不了解妈妈他们觉得思心的心情,但怎么可以这样,我又没有做错事。



或许倾听对象不是德川也无所谓。我就像是充饱空气的气球,只要哪里有洞,就会不顾一切地吐露出自己。我在等待这个时刻。



经常在书店里翻阅的人偶摄影集因为太贵而买不起,但是对我来说很重要,关于那本书和照片的事,我也趁势一并说出口了。受伤的女人偶们、手臂被切断沉在水槽里的模样很美。



或许是我一边哭一边说话的关系,呼吸变得很奇怪。照耀草地的阳光温度上升,眼睛已经能够看到上面闪闪发亮的朝露。随着时间过去,慢跑和带狗散步路人的身影一个、两个逐渐增加。



一口气说完后,我低着头,咬着唇。「也就是说——」德川开口。



我抬起脸。原本以为他没兴趣,但是德川的声音和平常在教室时一样,音频像小孩子一样高,却又意外地沉着。



「小林喜欢那类东西啊。」



被归类为「那类」,让我一瞬间不悦。但是这么说的德川脸上没有轻蔑的意思。没有笑意,表情很认真。



我第一次听到这家伙这样说话。我点头。



「《临床少女》吗?」



听到德川的话,这次换我无法眨眼。德川仿佛在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样继续说:



「就是你喜欢的那本摄影集。人偶的,摆在北原书店后头的专区,对吧?」



「……对。」



他说得没错。德川第一次露出很像表情的表情。露出怪笑继续说:



「那本摄影集的确不错。有的人偶只有脖子上卷着绷带,或从眼罩缝隙间隐约露出眼睛等等。那家店会摆『感质出版社』的书也真难得。你知道吗?感质出版社已经倒闭了。如果现在不买,那本书过阵子就会完全消失。你如果真的那么喜欢,我就不买了,让给你。喜欢归喜欢,我对人偶没有喜欢到那个程度。」



「感质……」



「出版社。《临床少女》也是,那家出版社经常出那一类黑暗又卖不出去的摄影集。去年倒掉了,真是可惜了一间不错的出版社。类似的还有龟井户出版社、闲暇出版社等,不过我真希望他们仔细思考该如何继续经营下去。即使出版品再优质、再有趣,那种经营方式总有一天会步上感质出版社的后尘,跟着倒闭。」



德川的声音愈来愈大,也愈来愈多话。



「出版漫画的出版社比较强,员工的薪水也比较好,但是小型出版社很辛苦,尤其是艺术类书籍和摄影集的单价高,不好卖,所以无法印刷太多本,因此售价更贵,变成无止尽的恶性循环。所以说真的,我们应该有些贡献比较好。不能让集英社、讲谈社等出版社独大。还有许多小出版社存在,只是不为人知,如果倒闭了真的叫人惋惜。感质出版社就是最好的例子。」



德川完全没有看着我。



他好像大人。使用的词汇种类也是,说话方式也是,都很像在强调自己什么都懂的评论家一样。他的气势比我强,我一个字也无法插嘴。感觉如果发出声音,就会泄露出自己的无知。



他完全不在乎我的反应,也没有停止说话的打算。我突然有个想法。



德川的说话方式让我想到网路上的回应,那些在少年A的新闻网页或他人网志发表不负责意见的人们。虽然那些只是网页上的文字,不过如果化作声音,听起来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小林也买吧。《临床少女》以后会买不到哦。如果是我就会买。」



「我没钱。」



他突然喊我,我愣住的同时一边回答。



「你都准备一死了?」德川反问。



「你都要求我杀掉你了,还在乎最后的零用钱怎么用吗?」



「那和这是两回事。」



「这样啊。」



德川转开视线。然后以莫名郑重其事的语气反问:



「你是认真的吗?你是真心想死吗?不是因为和母亲吵完架、离开家临时想到,而是明天也确实想死吗?」



我没有开口,但是坚定地点头。



德川傲慢的说话方式还是一样无趣,不过,正因如此,我不想输给他。我是具心的。一方面也是因为没自信能否保持想死的心情,所以我把德川也牵扯进来,借此宣示明天的心情也一样,我是认真的。



「我不要自己的人生一事无成地结束。」



还在念小学时,我和小江聊起动画的话题。当时是即将毕业之际,小学六年级的时候。



这部动画很棒,角色很棒,咱很尊敬这部轻小说的作者,这个人所写的东西——



小江以后也想当漫画家或小说家吗?我问。



她小学社团活动参加的是绘图工艺社,也经常在考卷背后或笔记本上画喜欢的动画角色。画风虽然有点宅,不过画得很棒。



「咦?咱吗?」小江顿了一会儿才回答:「以后我想当一般人。不想太醒目,只想要安稳地过着普通的市民生活。」



当时我不晓得为什么打心底涌上一股怒意。那种优哉游哉的说话方式,连同那个语气在内,都让当时的我觉得再也不想和她讲话了。



为什么她那么有自信呢?她所说的肯定不是真心话。仿佛看不起我而撒谎的小江还想继续讨论那个话题。未来、未来、未来。



假装自己没有梦想,认为自己毫无疑问的很特别,甚至到了必须假装不觉得自己特别的地步。这是为什么?



无法原谅。



我不想变得和他们一样。



「我不喜欢和大家一样。少年A杀了母亲、拿刀子刺班导,诸如此类的情况已经普遍到叫人厌烦了。电视新闻上甚至不到三天就会出现一次。但偶尔也会发生让麻痹的脑袋觉得新鲜的事件。最近福岛那个事件就是这样。那个模仿小说集体自杀的——」



「啊啊。」



德川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芹香她们喊着「好可怕!」「好恶心!」还做出呕吐动作的事件我觉得「很好」,而且能够满不在乎地和德川共享,一想到这里,明明话才说到一半:心头就涌上安心的感觉。



「必须是那种程度才行。必须是会被电视一直播放,而且事后回顾时也毫无疑问是今年第一名的事件才行。事件发生多年后,仍会被人们继续谈论,马上就会被想起,要像那样的事件才行,否则引起事件或死亡就没意义了。必须是没有任何人做过,全新的桥段才行……」



桥段——说到这个字,我才想到。



「事件的桥段必须开先例,让之后的少年A们每次动手时就会想起:『啊啊,这就是那个桥段吧』,并继续延续发展下去,否则没有意义。」



试想佐方抱着头的表情,妈妈哭泣的表情,看着无法成为「一般人」的我而说不出话来的芹香和小江的表情,依序浮现脑袋,那场面真是充满魅力到令人惊叹。



「实际上牺牲的也许是我。但是,德川,你考虑一下要不要帮我?利用我成为新的少年A吧。」



我说出宛如少女漫画中才会出现的大胆言论,后来才反应过来而觉得有点难为情。但是,德川的回答很干脆。



「有何不可。」



我松了口气垮下肩膀,同时,过去不会料想过的其他情感突然涌上心头——那是极度后悔,也有混乱,以及焦虑的感觉一起让我起了鸡皮疙瘩。



「不是马上……」



我说。



「不是要你马上突然就杀了我。要和我商量。我们看看什么时候、在哪里、怎么杀、怎么做才能对看到的人产生效果、第一位发现者是谁,这些都讨论好之后再决定。」



「不是马上突然就杀掉你,还真是有新意。」



德川爽快地说完后笑了。我不知不觉因为那个若无其事、一如往常的说话方式而放松。



「我也可以说说自己的理想吗?关于事件的详情、做法、场所等等。」



想了一下,我回答可以。



「只要不是办不到的就可以。」



我的身体交给你了——我想起在河濑房间里发生的事。变态。我和芹香她们虽然为此嚷嚷,但是德川在这方面却让我感觉很安全。他们看的东西、对于事件和少年A的解读方式、欲望的类型和浓度,全都不同。我问:



「我们什么时候商量呢?」



「……星期天有社团活动?」



我们约定好时间在外头碰面,不再像之前那样偶然相遇。接下来就真的不能反悔了。和德川这样的昆虫男在一起,而且是两人独处,绝对不能让学校其他人看见。



「儿童科学中心。」德川说。



我回答不知道在哪儿,他便告诉我在儿童王国附近。我知道那地方,是座落在丘家神社后侧的设施,这附近的孩子应该每个人至少都曾经跟着爸妈去过一次。那是有运动器材和大型溜滑梯的儿童设施。位在与我们高中不同的学区之内。



我虽然不是很确定儿童科学中心的所在位置,不过还是点头说:「知道了。」集合的时间和地点是星期天四点社团活动结束之后,在儿童科学中心的观景台。



「涩泽龙彦,你听过吗?」



道别时,他这样问我。因为德川刚才说个不停的话而一半感动,一半无法反抗的我,没有想太深就摇头。



「我想他的《少女论》很适合你。」



「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么难的事物?」



学校的成绩明明也没多好。德川巧妙地避开这问题,只回答:「自然而然就知道了。」一副了不起的样子,让我有点火大。



「我原本以为女孩子都是现充。」



「现充?」



「现实生活很充实。」(※「现充」一词来自网路,意指现实生活各方面很充实,有男女朋友、参加社团、聚餐或有其他嗜好的人,非现充者认为这种人没资格上网诉苦,因此称他们「现充」。「现充」一词的定义正逐渐复杂化。)



他的脸上露出一如往常的怪笑说着。我明白这不是称赞,所以没有回答,他便骑上脚踏车朝自己家方向离开。他身上仍穿着便服,大概要先回家一趟吧。那家伙清晨是怎么跟父母亲说明出来的理由呢?我低头看向脚边,沐浴在阳光下的老鼠似乎已经解冻了,看来更加栩栩如生。



谢谢你的尸体。



我想这么说,不过即使说了,他八成也不会回头,于是作罢。



社团活动结束后进入教室,走到德川旁边的座位上时,我的身体比昨天更加紧绷,不过德川还是一样没看向我。



我甚至在想今天早上的事情难道全是一场梦?



虽然他如果有所表示会让我困扰,但无视我却也让我觉得他很跩。明明都和我约好了。



结束早上的导师时间后,芹香和幸来到我桌边。



「你要不要紧?」



「佐方今天也超针对你吧?真恶心,令人作呕。」



「有吗?」



我真的没注意到所以这么说,幸却轻轻鼓掌:「完全不把佐方当成一回事,干得好!」



教室角落传来「喂喂喂!哪有那种事,田代同学?」的声音。似乎在聊昆虫王田代的游戏等话题。我只稍微回头瞥了一眼,德川混在成群的昆虫男之中,默不作声,只是浅笑。



到了中午,我一看手机,有来自妈妈的来电和未接来电。确认老师不在,我接起电话。我们学校基于防止犯罪的理由,可以携带手机,但是放学之前都禁止使用。



看着留在来电纪录中显示的气妈妈」,我虽然不爽,却也有些安心。没切掉平常会关机的手机等行为固然很蠢,但是我也在等着和我吵架闹翻的妈妈主动联络。



『喂?安。你平安到学校了吗?有没有碰上交通意外?妈妈今天想要烤戚风蛋糕,所以你社团活动结束后直接回家哦。』



声音能够清楚感觉到紧张,尽管如此还是不道歉。妈妈乍看温柔实则固执。身为父母亲,就可以借口担心而不承认自己的错误,只是敷衍了事吗?我很讨厌这一点。



我不耐烦地关掉电源。即使如此,我还是赢了,心情也变得轻松。先低头的是对方。我今天会乖乖回去早上逃出来的那个家。



「安。」



放学后的社团活动结束后,芹香来找我说话,并对原本在一起的幸说:「我有话和安说,你先回去吧。」



「咦?」幸的表情变了。原本还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生硬地点头。



「我知道了。那么明天见。」



她没有问「不能告诉我吗?」也没有主动要求我们告诉她,只是摆出没有受到打击的表情离开体育馆。她仍穿着平常马上就会换下来的篮球鞋。



看到她那个样子,我的胸口微微发疼,心里觉得这种情况貭的很无聊,另一方面又没办法有什么作为。昨天在电话上,我没有积极表明「也告诉幸吧」。我为了耍帅而随口说了「都好」。我开始觉得自己真的好幼稚。



芹香仍穿着运动服,背起包包,走在我前头。我因为早有预感,所以没有太惊讶。运动服打扮的津岛和河濑等在通往一年级校舍的逃生梯上。



已经好一阵子没有与河濑面对面了。



他长得很高,即使不用站在他旁边也可一目了然。过去他曾在夕阳照射的楼梯后侧,以褐色的眼睛低头看向我。



我喜欢他的长手指、白皙肌肤和褐色双眸。我也知道他的鼻子上长满了没有靠近看不知道的无色雀斑。他其实不是混血儿却很像混血儿,像外国人一样,所以女同学全都为他疯狂。



「我把她带来了。」



芹香说话时,河濑站直身子。



「我们好像很久没见面了。」河濑说。沉默点头是我唯一能做的反应。



我们分手之前不断恶言相向,现在也没打算复合,但是我能够客观观察已经不再是我所有物的河濑,所以觉得他比以前更帅、更成熟了。



我想起今天清晨遇到的德川。实在不觉得他是和我同年纪的男生,我们却就读同一所学校,感觉很诡异。



「呃……」芹香看着说完一句问候就不再说话的我们,伤脑筋地看向津岛。



「我们在这里好像很碍事。安,你一个人可以吗?河濑说有话要对你说。」



「我知道了。」



平常开朗又健谈的河濑沉默着。事实上他是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津岛露出爽朗的笑容,刻意拍拍河濑的肩膀。河濑没有配合他,只是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河濑修长单薄的影子朝着逃生梯上方伸展,与从我脚边延伸出去的浓浓黑影交叠在一块儿。河濑终于开口:



「我听说佐方在放学前的导师时间当着全班面前提起我们两人交往的事。」



「嗯。」



「对不起。那家伙真的很没水准。」



「没关系,又不是你的错。」



「那个——我们可以复合吗?」



他的话比我想像中更深刻地回荡在我心底。我无法看着他的脸。他的褐色眼睛就像装满水的杯子表面一样紧绷。



我突然可悲地觉悟到河濑是个好人。不虚伪、身心健全又善良。交往时,我听说他曾与班上男生讨论和我进展到哪里,因此让我很震惊,不过我想他会那样做应该没有恶意。



河濑甚至会另眼看待曾经与不健全的我短暂交往之事。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事对他来说则否。



不适合和我在一起。



快要哭出来了。



对不起。我说。



河濑仅仅沉默一瞬间。然后问我「为什么」,也问了「无论如何都没机会吗?l



他的声音沙哑。不是因为受到刺激才变成这样,我注意到他正在变声。去年他还不是这个声音。



「嗯。」



我点头,再度道歉。明明就快要哭出来了,又觉得如果现在当着河濑面前落泪,事情恐怕无法如愿。我只好扭曲脸庞,露出想哭的表情。如果没有做到这样,总觉得过意不去。



儿童王国座落的山丘,位在骑脚踏车勉强能够抵达的范围内。小学时,我曾骑着脚踏车上去那座山两次,一次是为了小朋友的野餐,另一次是双人约会。



我一边埋怨德川选了这么远的地方,一边把脚踏车骑上九弯十八拐坡道。这条蜿蜒的道路过去曾经让我晕车。半路上我脚酸,好几次下车改用牵车上坡。



在高耸林木的环绕下,微亮的道路有潮湿泥土和叶子的青草味。以护栏和水泥块整顿得很漂亮的道路上,处处可见像墨水乱画一样的轮胎痕迹。



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来到儿童王国的入口处,腋下流出了不少汗水。非得这样做才不会被人看见我们碰面吗?我和德川都好可笑。明明一直坐在同一间教室里相邻的座位上。



结束了社团活动后才过来,所以已经夕阳西下。我好久没来这里,不过还是马上就找到了德川指定的儿童科学中心。看板上画着指示箭头。就在儿童王国隔壁。



我对这个设施没有印象,还以为是新建的,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建筑物这么老旧。相对于儿童王国到了傍晚仍然有许多车辆进入,这里的停车场空荡荡。虽然也有脚踏车停车场,不过几乎不能使用。只有三日我们学校规定的男用脚踏车在那儿。看到那台脚踏车,我有点紧张。



照理说应该才用了一年,德川脚踏车上的国中校名贴纸却已经磨损,后轮也有点变形。写在车上的名字字体莫名好看又充满魄力,八成不是他本人,而是将军或他母亲写的吧。



我尽量把自己的脚踏车停在一段距离之外的地方。一年级时听话写上的名字,也因为「好丢脸」的缘故,和芹香她们一起磨掉,在上面改贴上吉祥物的贴纸。我拒绝芹香拿来的贴纸,贴上杂志附赠,心形中间有骷髅图样的贴纸。贴纸是粉红色的,而且是心形,芹香她们也说可爱,对于骷髅则没有任何意见。



正面阶梯的上面还有另一条阶梯。只要一直往上走,就会来到建在山坡上、像舞台一样的地方。哇。我的心中很雀跃。这里能够眺望整个城镇街景。



德川身体靠着边缘的扶手。从背影还是能看得出是他。



我还以为这座山不是很高,没想到来到山上才发现云好近。仿佛灰烟一样淡淡延伸覆盖街道。下方道路上的车辆和铁轨上的电车也看得好清楚。电车在车站前减速停止,然后又继续前进,从这里看来缓慢迟钝,就像体型很长的幼虫在蠕动一样。



我默默走近他身边,德川注意到了。观景台上只有一位快要叫爷爷的大叔在。他架着大台的相机和三脚架在摄影。



德川没有先开口说第一句话。清晨时那么多话,魔法解除的白天时间就完全佯装不知情。



「——我查过安·博林和涩泽龙彦。」



德川今天仍然穿得一身黑。衣服虽然与在河岸边时不同,不过他没有穿男生便服必备的牛仔裤,没有图案的衣服大概是基于什么方针,所以也是黑色的吧。



他的沉默让我害怕。



「安,博林在那个时代,遭到公开处刑,对吧?想像一下,我觉得那样好棒啊。在众人面前上断头台,现在想来残酷——」



「不对。」



德川突然插嘴。面对街道方向的脸突然转向我。我听见德川体内看不见的开关打开的声音。说话模式,开启。



「不是用断头台,玛莉·安托瓦内特(Marie Antoinette,法王路易十六的皇后)是用断头台没错,但是安,博林不是。她没有以断头台斩首。你不知道吗?她在伦敦塔那个广场上处刑时,死刑执行人听从亨利八世『砍下安的脑袋』的命令,用斧头将她斩首,但是那家伙的技术太差,明明瞄准的是脖子,却砍到肩膀下方一带,没能够一次就要了安的命。但是亨利八世下令『砍下脑袋』,所以他只好再将安的脖子从被砍下的肩膀上剁断。」



他像在背书一样说给我听。



「所以,那个现场成了历代处刑场面中最凄惨的一个。真的是满地鲜血。由此可知断头台有存在的必要,那是很体贴的机关,为了避免太残酷而发明的人道装置。有那个工具在,砍头就不会失败了。」



德川轻咳,像在清喉咙一样咳了两声。



「那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吗?」



「我不知道,只是听说有这回事罢了。我应该是在哪里读到的,不过究竟是哪里,我也想不起来了。如果是真的,可就有趣了。」



这家伙对于我们之前的约定有什么想法呢?



过了一段时间稍微冷静下来后,我反刍自己委托他的事。我希望他杀了我,希望他成为少年A。德川虽然应允了,但那并不是只终结我一个人的人生而已,也关系到德川的人生。这一点我到很久之后才想到。



德川觉得这样也没关系吗?他有这等觉悟吗?



少年A如果没被抓到,就不是少年A了。我不是要他帮助我自杀,而是希望我们一起制造事件。



靠近观景台的扶手,风猛烈地吹上来。有点冷。在无法主动开口的我面前,德川率先发问:



「你喜欢什么形式?」



想问的事情虽然多如牛毛,但我仍把话吞了下去,只说:「等我一下。」我从斜背包里拿出笔记本。



那本笔记本是亲戚阿姨买给我的国外伴手礼。已经是好几年前拿到的,长得就像哈利波特或某个世界出现的魔法书一样厚。制作坚固的硬壳外皮和里头带点蓝色的纸张,都充满着古董气氛,整体呈现出老旧的风格,我很喜欢。因为太喜欢了,觉得用掉很浪费,所以直到今天之前都没派上用场。



「写在这里。」



靠着扶手而立的德川和我,彼此有顾虑地间隔了一段距离。既然隔着有点远又不太远的距离,我也不再排斥写下文謌謌的词汇。就像小说或连续剧中出现的文青用语。如果是写平常的作文,这样写很有笑点。



但是,今天,在这里,对方是德川的话,我就写得出来。



『这是关于一场悲剧的记忆。』



我将这句话写在扉页上,德川不晓得什么时候把头凑过来看。



「不是纪录吗?」



自吾自语般地问。我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不是记忆吧,通常这种时候不都是写纪录吗?」



「这样写不好吗?」



我其实有些担心失败,不过我还是瞪着德川反问。



德川沉默一阵子,再度看向我圆圆的字迹。离开观景台的扶手,一会儿之后,回答:



「嗯,也没什么不好。」



理想的地点、方式、第一位发现者,想到什么就直接在笔记本上一页一个项目的逐一写上。



「还有其他的吗?」我问。德川反问:「日期呢?」



「日期?」



「你决定什么时候动手?」



他说得很淡然,但日期,也就是我的死期,意思就是我必须决定自己的寿命。



「现在就要决定吗?」



「你没有特别想要的日子吗?选择耶诞节死,或是元旦也很好。」



我无法立即回答。什么时候死?一想到这,我们决定要做的事情突然重重压上我。



「我没有特别的坚持。」



我故意假装不在乎,但我知道自己的声音变得僵硬。



「我可以再考虑一下吗?光是订出日期,我也不知道我们能否在那天之前决定出最理想的事件和杀人方式。」



「无所谓,只要在大考之前我都可以。上了三年级之后,就必须注意测验结果,到时真的会觉得自己要大考了。我很讨厌那些事,蠢毙了。」



我很惊讶。



「怎么?」



注意到我的反应,德川无趣地问。



「因为你的回答很像普通男生。」我老实回答。「没想到你也会在意大考。」



「有人喜欢大考的吗?」



德川撇开脸,尴尬地转向一旁。说到「喜欢」时,他的声音十分生硬。他的类型和津岛他们完全不一样,如果是像田代那种突出的类型或许还能派上用场。我还在考虑要不要反驳他,又觉得有些可怜,想想还是作罢。



「就订在在升上国三之前进行?」



「还有,明年我们如果不同班的话,我有什么理由可以杀你?同班的话还比较有理由。」



说完,他再度看向我的笔记本。



「再加一项,杀人理由,也就是『动机』。欸,『现充女说话的声音太吵』这理由也够充分,不过如果还有其他更好的理由,我可以在供述时说。」



「什么意思?你上次不是才说我不是现充吗?」



「虽然病得不轻,不过你是标准的现充啊。有男朋友的家伙全是娘子。」



我皱起脸。



在芹香和我等人的世界,有男朋友的女孩子地位比较高。没有男朋友,就会被有男朋友的女孩看不起,所以很多女生拼命向比自己低阶的对象表白。大家都以自己的方式努力,我不希望这些努力被一开始就放弃努力的昆虫男说三道四。你们根本只是嘴硬而已,不是吗?



现实的人际关系很充实,却被毒舌责备,未免太不合理了。想是这么想,我却无法生气。因为他说我「病得不轻」。总觉得这或许是德川心中最高等级的称赞。



「我们说话的声音很吵吗?」



「很吵。你们自己不觉得吗?话说回来,你要写下来吧?按照顺序?」



德川用下巴指指我手边的笔记本。



要不要流血?



无痛的方式比较好?



发现地点是立刻就会被看到的地方比较好?



身上要穿制服?



德川接二连三地抛出问题,我应接不暇。而且我对那些问题的答案,没有一个能够让他满意。过去曾用剪贴簿收集剪报的我,现在却无法打造出「理想」的模式。



「你真的有心要做吗?」德川看着我。



「大量出血很好,但你又讨厌疼痛;憧憬宁静的森林深处,但又希望尸体能够完整被找到,所以必须很快被发现才行,问题是你又完全想不到具体的方式和地点,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回答你问的问题而已啊。」



「未免太任性了吧。女孩子就是这样。」



明明没有女朋友,说得好像很懂似的。感觉像是把动画中的台词直接用在日常生活里。可是我无法反驳。



「你应该趁着这个机会说出自己想要的场面,什么都可以。没有吗?小说或电影中出现过的、觉得很喜欢的场面,或是想要和某个女主角的安排一样,诸如此类的?」



「有是有很多,但……」



「难道你希望像安·博林一样脖子和肩膀末端被砍掉吗?如果你真希望如此,我会努力看看。」



「我才不想要那样!」



我忍不住大叫。德川像在捉弄我似的笑了。



「要不要选择活着砍还是死后再砍?总之,如果你是真心想做,就应该稍微想好再来谈。我们下次商量之前,你先整理好想法。你现在的水准太低了,实在讨论不起来。」



虽然不甘心,但只是稍微聊过,我就深刻感受到和德川比起来,自己在这个领域简直像是门外汉。理想的小说或电影也不是没有,只是跟德川比的话,我的脑子里完全没有库存。就连刚知道的涩泽龙彦的作品也还没有读过,只看过维基百科的介绍而已。



但是,为什么我非得要接受他这种说话态度不可呢?我又能怎么样?我家就是妈妈只喜欢日文配音版《清秀佳人》的低水准家庭啊。



我开始好奇德川家是什么情况。表情严肃的国中老师将军会看什么样的书和电影,我完全没有概念。既然是英文老师,应该不会看日文配音版的电影吧,如果德川阅读的书是受到将军影响,那可就相当惊人了。



德川的绰号虽然是小将军,不过他愈看愈不像他的父亲。看起来很绅士的将军有鹰勾鼻,侧脸轮廓像外国人一样工整,但是德川的鼻子又小又圆,也许是遗传自母亲的长相。



「德川,你真的是德川老师的儿子吧?」



「怎么?不行吗?」



「不是。我只是很好奇,德川老师在家里是什么样的父亲?和在学校不同吗?」



诚如音乐老师小樱说的,在她还是学生时,年轻的德川老师很帅。德川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没什么特别的。」



「这个借你。」



离开逐渐暗下来的观景台之前,德川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本文库本。



「什么东西?」



「涩泽的书。」



我吓了一跳。看看书封,差点忍不住大叫。



那是一张漂亮的人偶黑白照片。脸庞稍微朝右下俯瞰。清晰的双眸黑色瞳孔很大。双眼皮,轮廓很美。光线滑过白皙脸颊上,形状美好的上唇此刻像是就要张开。尽管这是人偶,脖子和肩膀的接缝处看来却很有魅力,几乎让人颤栗。那个接缝处称为球形关节,我站着读完的《临床少女》书中的说明有提到。扁平的赤裸胸部、齐眉的整齐无色浏海都好棒。



书名是《少女收藏绪论》。这本书似乎经常翻阅,页面已经变成褐色了。



「我上次说过你很适合涩泽的《少女论》,不过出版的书不是用那个名字。我说的其实就是这本,我想应该跟你解释一下。」



「这是你的?」



「对。」



我伸手接下书时,看见了德川的右手拇指。正确来说应该是拇指的指甲。



我虽然受到书的吸引,但是手一瞬间却犹豫了。



德川的指甲正中央漆黑凹陷。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之前不曾注意过。那模样就像是用笔画上清楚的黑线一样,指甲表面的一部分凹了下去。



注意到我的视线,德川愣了一下,用食指不自然地遮住拇指指甲。他平常大概也是这样遮掩的吧。



「谢谢,我收下了。」



收下书的同时,我的手下意识地避开德川拇指摸过的地方。



德川重新背好背包。我想起芹香会看着昆虫男们,嘲笑他们不是体育社团却背着运动品牌包包,真是莫名其妙,因此我稍微低下头,无法直视德川背包上的大型品牌标志。



下次碰面之前,我必须针对自己的「理想」好好思考要选择什么方式和地点。



还要把借来的书看完。



德川出了作业给我。简直就像补习班或社团活动一样,而且还是不会对你说好听话的斯巴达教育补习班。下了观景台,回到脚踏车停车场时,我和德川明明还没有具体约定,却理所当然地想着「下次」。



我们还会再碰面。



不是在学校,而是在这类地方。直到动手那天为止。



「要不要交换手机号码和电子邮件信箱?」



骑上脚踏车之前我问。「好。」德川冷冷地说。拿出手机。机型很旧。我看到后,德川问我:「怎样?」



「我没说什么啊。」



一回答完,德川沉默。



我本来想告诉不会用红外线传输的德川如何使用,他却说:「不用了,我用打字输入。」而拒绝。「很简单哦。」我这么说,他却没有回答。我的电子邮件信箱比德川的短,所以只好由我报上自己的电子信箱。那是由名字和生日组成的邮址。我马上就收到他寄来的空白邮件。



确认后,我把借来的书和手机收进包包里,开口问:「这本书不是德川老师的吧?」看翻阅的情况似乎很旧了。德川摇头,只简短回答:「BOOKOFF二手书店买的。」



「在县内到处逛,就能够找到这类宝物。」



「哦。」



我翻到背面想看看价格。他说:「已经撕掉了。」



「怎么会撕得这么干净?」



内页上完全没有标签的痕迹。我家的二手书不管多小心,撕下标签时还是会留下白色胶痕。



「灯油。」



德川告诉我。



「书封如果是滑溜溜的书,只要用面纸沾上灯油擦拭,就会变得很干净。」



「原来如此。」



想像德川认真把书变干净的样子就觉得很好笑。但我也想起刚刚看到的拇指指甲。内出血应该不至于变成那样,把指甲弄得那么黑,可见得德川在奇怪的地方很神经质。这家伙果然很怪。



「我下山后还有其他地方要去。」



我还在担心如果一起回去被人看到怎么办,德川已经干脆开口。



「既然特地来到这一带了,我想逛逛附近的书店再回家。」



「好。」



我骑着脚踏车滑下上来时很辛苦的山坡路。通行的车辆虽然不多,不过因为天色已黑,速度太快让人有些害怕。但是,德川几乎没有踩煞车,在我前面咻地下坡。他也几乎没有回头看我。过弯时,他还放开握把,悠哉地下坡。这样做分明很危险,他肯定是故意的。



一想到他故意耍帅就让我反感。



电玩游乐场的阿宅打电动时也会这样。打电动称不上是利用瞬间爆发力决胜负的运动,为什么这些运动神经不发达的男生总爱自我陶醉的快速晃动摇杆或加速呢?很明显就是在意观众的目光,所以多了很多不必要的动作。明明没有人在看。



直接下山后,我原本以为他会自己走掉不等我,没想到德川在山下等着我。



「那么,再见。」



「嗯。我问你,为什么你读的书明明很困难,学校功课却很差?」



我只是随口想问问,没想到德川听到这问题,露出截至目前为止最嫌弃的表情瞪着我:「一般人会问这种问题吗?因为我只记住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国文念好一点也不错啊。」



「汉字、文法等基本东西还可以,但是课本或大人推荐的书,真的太无聊了。我自认为读了不少书,大人还是会叫我:『快去念书!』我几乎要火大反驳:『我在念啊!』反正大人会说的大概就是战争那类的老生常谈。明明没看过轻小说或动画等这个时代最先进的东西,也敢在那边发表意见。我觉得自己比大人更先进,也看不起那些家伙的低水准。所以我根本无所谓学校功课念得好不好。」



「这样啊。」



一想起他讨厌成为考生的事,我就无法认同点头,不过姑且装作能够理解。



「想杀掉班上女生的理由,会是什么呢?」



德川突然转变话题说。



这一带是盆地地形,城镇像研磨钵一样凹陷,柏油路则像杨杨米边条一样穿梭其间,与下山的坡道不同,这一带众多车辆往来。车头灯的光线袭向脸上,旋即远去。



与我面对面的德川脸部突然被照亮,他露出困惑的表情。



「常听到的原因是变态跟踪狂、单恋、被甩而心生报复、交往后分手等……」



说完后,我才想到现在是在说德川和我的情况。说德川单恋我,他会不会不开心呢?我闭嘴。「嗯,都是那类原因啊。」德川不在意地点点头。



「要选哪一个?一定得超越这种随处可见的剧本,对吧?因为你要打造全新的桥段。」



「也是。」



「我也会想想。」



走了。德川举起一只手,跨上脚踏车顺势踹了下地面,朝着与我回家相反的方向,也就是通往闹区的隧道离去。



莫非德川也觉得一起回家很尴尬?所以他灵机一动假装有事,刻意朝着与我相反的方向离开?我一瞬间这么想,但马上又觉得不可能。那个沟通能力超差的昆虫男怎么可能这么机灵。



一回到家,我马上翻开《少女收藏绪论》。看到目录,我的心情激昂。



「人偶爱」、「牺牲与变身」、「幻想文学」、「近亲相奸」、「自卑」。



正想继续翻开下一页,有人敲门。



「安,现在方便吗?家里有剩下的布,所以我做了一条裙子,你能不能帮我看看?」



才刚大吵一架,妈妈对我似乎仍有些小心翼翼。进房间之前一定会敲门,一点小事也会马上来告诉我。我明白她想借由这种方式化解问题,但是那种估计错误的「模范母女」式说话方式,让我生气。



裙子。



我很想偏着头质问她:「我和你的感情有好到能够亲密地讨论嗜好吗?」但我还是把书收进抽屉里,回答:「嗯。」打开房门后,只见穿着飘飘长裙的妈妈抓着裙摆站在那儿问:「如何?」



她像在跳国标舞一样滑出右脚,进入房间。长发轻飘飞舞。



「还不错。」



她其实原本想做我的衣服,不过她知道我不会同意她这么做。即使受到冷漠对待,她还是不屈不挠地想要进来我房间这点固然让我呆然,但只要改变看法,或许某种角度上来说也算是伟大。



德川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呢?应该是看到《少女收藏绪论》封面会真心认为「很好」的人,才会生下那家伙吧?



在户外拿到时没有发现,现在在房间里阅读,才注意到书上隐约有股灯油味。



我继续构思理想的情况。



仔细回想过去发生的事件与新闻,强烈吸引我的,果然多半还是遗体受到剧烈损伤的情况。



习惯强烈刺激后,只看到文字「分尸杀人」,就会因为前阵子与德川的谈话而感觉历历在目。光是看到「脖子被发现」的文章,我会胆颤心惊地把手轻轻摆在自己的脖子上。



少了一条胳膊的女人偶隔着水槽看着自己手臂的模样,让我无法移开视线,所以我感兴趣的对象还是有固定的领域。



虽然我讨厌疼痛。



用痛苦最少的方式死去后,也有办法让德川漂亮诠释。



我想起德川说我「病得不轻」。



心中一部分的我问自己:「不亲眼确认自己被切断的手臂,这样可以吗?」反正既然要寻死,不看未免太可惜了。直到生命耗尽之前,都应该尽自己最大的能力看着。我应该善用自己剩余的生命,累积这类经验。



老实说,我不确定自己在那一刻能不能保持清醒。



在还活着的状态下失去部分身体,一定会痛到难以言喻、残酷到可谓疯狂。我会一边惨叫着、痛苦着、看着手臂被切断,到时我一定会放声大哭,也不管这是我个人的愿望吧。我想要的不是尽快被杀掉吗?失去手臂后,我一定会后悔。一边活着一边感觉自己已经无法再有其他选择,我或许会求德川尽快给我个痛快。



无法停止想像,有时撼动身体的激动向我袭来。睡觉前、走河滨步道上学时、上课时,不断反复想像着。由于我过度沉浸在想像世界里的关系,有时还会为了我那即将遭受残酷行为虐待的身体、偶尔甚至是为了即将被抛下的父母亲,而流下陶醉的眼泪。我自觉这样的自己不正常,但是想像让我心情愉快。



德川又是如何呢?他是不是也在模拟如何杀害我,而像我一样愉快呢?在我的想像里,犯人德川没有脸。



或许对我来说,杀害我的凶手不是他也无所谓。



想是这么想,不过我总会想起德川那个变形的拇指指甲。那个异常、不寻常的凹陷方式让我吓一跳也不舒服,我却想再一次凑近看看那个指甲。



六月中有社团综合大赛的预赛。两支队伍之中,我获选为雪岛南B组的正式选手。



漫画或电视连续剧中经常看到,一旦有其他乐子或在意的事物,就无法专注在社团活动或学业,导致生活步调混乱的场面,我反而是相反;我愈是乐在想像「理想的事件」,一切愈是顺遂。



选手主要都是三年级,所以我们二年级当然不可能全部入选正式选手。和我熟的同学都获选了,塚田那一组倒是有几个人成为候补。正式选手名单宣布完毕后,落选的人在体育馆的角落哭。



我们篮球社不是很强。女篮社在全县大赛之前的地区预赛就轻易地落败了,转而替勉强挤进全县大赛的男篮社加油。但也因为他们首战就打输,所以我们只加油了一次。



「你们明年要加油哦。即使上了高中,我还是会常常回来看你们。」



就这样引退的社长等人,在赛后的检讨会上鼓励着我们。很多学姐都哭了。学姐学妹手里拿着运动饮料的宝特瓶和毛巾,在宽敞的体育馆内互相打气。



「安,你每次比赛时站的位置都不错。从一年级时,我就觉得你很有天分。」



来到芹香旁边的饭野学姐看着我的眼睛,强有力地点头。



「你总能够在我希望你在的位置上确实拿到球,也许这就是你迈向正式选手之路的原因吧。啊,话虽如此,我不是说你其他方面不行。」



「没关系。谢谢学姐。」



我一低头鞠躬,学姐们露出微笑。



「学姐不在,我会很寂寞。」芹香湿了双眼。



「别说那种话,接下来就是你们的时代了。」



饭野学姐敲了下芹香的头。



眼前体育馆的光景,感觉像在看电影一样。掺杂在其他人故事里的我,在这里找不到归属感。



「啊!」



与学姐们道别后,芹香从自己包包里拿出手机,掀开上盖后她屏息,以四周都能听见的音量大喊:「好厉害!棒球社进入全县前四强了!」四周响起一片欢呼声。



「津岛传来的?」



「嗯。他说现在要打准决赛了。好厉害。今年的棒球社员是英雄呢。哇,我也像是自己打赢一样开心。」



她双手握拳轻轻互敲了一下。叹息一声之后,突然说:「安,河濑的事真的好可惜啊。」



「那家伙是网球社,今天也要参加全县大赛,对吧?我听说双打组搞不好有机会前进北信越大赛,他今后将会愈来愈抢手了,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听说近田在追河濑,你知道吗?」



「嗯,可是我也是考虑了很多才会做出那个决定。」



「你这个奢侈鬼!」



她开玩笑地轻轻瞪我,说:「我要打电话给津岛。」就离开体育馆了。我和被留下来的幸一起喝着果汁,正好看见芹香提到的一年级近田对学姐们鞠躬,说:「三年来辛苦了。」



短发、浅黑色皮肤、娇小的身材,乍看之下像是大家的小妹妹,其实她是今年一年级社员之中最干练的,也是她们那一届的队长候选人。



太像好孩子这部分是她最大的致命伤——不少二年级的人讨厌她。我只是单纯觉得她很可爱。她一定很适合河濑。



「幸,对不起。」



我一主动开口,幸吓了一跳,嘴巴离开宝特瓶。



「什么事要道歉?」



「我没有早点告诉你河濑又向我表白了一次。」



「啊,没关系,无所谓。」



幸明显很慌张。若是平常,我们只是含糊带过而已,这是我第一次开口道歉。



做错事的明明是我,幸却尴尬摇头。



「反正一定是芹香说要保密,对吧?这话我只在这里说,芹香其实对于安甩掉河濑的事非常生气。她打电话到我家来说她好不容易有机会帮忙,你却害她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