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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 2)



连假结束的晨间新闻,报导着国中生自杀的消息。



千叶县某栋大楼旁边的停车场柏油路上,交叠倒着两名女孩子的尸体。警方认为她们是一起从隔壁大楼楼顶上跳下来。



我家的早餐时间每个人不同。上了国中之后,我清晨要参加社团练习,所以原本七点多和爸妈一起吃早餐,现在提早到六点多。为了准备我的早餐,妈妈比我更早起床,也跟着提早吃早餐。



妈妈拿来吐司和沙拉。餐桌上每天都准备着不同种类的蜂蜜。忙碌的妈妈对电视上的新闻漫不经心。和女儿同年的某校国中生自杀,这种事对她来说只会发生在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身上。她不认为自己的女儿会做出这种事。



这点让我生气。



我也可能哪一天突然跳楼自杀啊。妈妈一定认为自己的女儿很平凡,和自己一样,是个无法离开家乡的平凡女人。



新闻继续播放着。



屋顶上或两位死者家中都没有找到遗书。学校老师们也说看不出有霸凌或什么烦恼。案发现场的停车场留下白色粉笔画的空荡荡人形轮廓线。我曾听说跳楼自杀的尸体样子很难看。她们两人知道吗?那种尸体的画面,我在恐怖漫画里看过很多次。我还记得旁边的台词写着:



——没有完整的尸体吗?



——找到一部分牙齿了,勉强可以确认就是当事人。



光是想像同学会像这样讨论,就让我感觉肩膀和脖子凉飕飕。另一方面也觉得好可惜。



枉费了自己的一条命。全世界的国中女生,光是在日本就有一大堆,而这些人之中的我们,还没有机会变成特别的人。



不过我倒是在梦里梦过好几次。某天某个我很尊敬的大人突然来到教室,手摆在我的肩膀上,清楚告诉我:「你很特别。」在同一间教室里见到这景象的芹香和幸都愣住了。我轻轻无视她们羡慕的目光,点头表示我一直都知道,并说:「虽然大家都没有看出我的潜力,但我自己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我为自己仍然一事无成感到焦虑。



我画不出被人称为鬼才的图画,也不会写小说或诗,更不是很会读书的料。但是,真正懂我的大人早已看穿我脑中的一切内涵,看出我和其他人不同。我今后将会有一番成就(至于是什么成就还不清楚),我和其他人不一样。



问题是,只要那位大人没现身,想要成为特别的人,只有投入生命一途了。这已经是此刻两手空空、毫无成就的我们竭尽全力所能够做到的了。



我不认为从千叶县大楼上跳下的她们两人很特别,甚至可说,这就是普通孩子尽全力所能达到最好的结果了。



但是,好可惜。没有留下遗书也没有任何主张,没有戏剧性的效果就死掉了,真是死得太枉然。



「安,你今天要哪一种蜂蜜?」



妈妈问。



妈妈准备了面包和优格用的蜂蜜。有金合欢、莲花,还有日本冷杉的蜂蜜。感觉像是为了追求时髦,但购买场所却是附近的超市。只是因为那儿的品项正好很齐全。



「随便。」



我打开麦芽糖色的瓶子,将舀蜂蜜用的木棒放入瓶中。浓稠的蜂蜜触感有点硬。因为每一种蜂蜜都用过一些了,所以牛瓶都变硬了。看到累积在蜂蜜瓶底的白色部分,我垂头丧气——又来了。我不想注意到这种情况。时髦的生活、奢侈的兴趣背后飘荡着掉以轻心而流露出的现实生活。无论妈妈多么憧憬电影或童话人物能够拿出永远柔软的全新蜂蜜,结果就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我想看七点的新闻。六点的新闻不够完整,感觉有些半吊子。我想看七点钟的,最好是民间电视台的,风格类似综艺秀的新闻会谈论更多她们两人的事。



可是一到七点,我们家固定要看NHK。这是爸爸的习惯。他老是说:「看,这一台的主播们看起来比较聪明。安,你也要向他们看齐。」没礼貌又粗神经的爸爸和妈妈很登对。



在还没起床的爸爸的椅子前面摆着报纸。在我家,报纸是爸爸的东西。妈妈原本就不看报,他们两人也不会想过自己的女儿会和报纸有关联。我会等到隔天才剪报纸上的新闻。旧报纸都堆在家中角落的堆放处(妈妈用缝纫机缝制的拼布容器)。从那儿拿出来的报纸,就是我的。



「我吃饱了。」



只吃完半片吐司,我起身。蜂蜜也只淋上一点点。



「哎呀,你比平常早十分钟出门吗?」



「嗯。」



我不希望她那么精准地注意到我提早了十分钟。这提醒了我,我的人生将会在一成不变的小屋子里结束。



即使没有遗书,我也能够了解那两位国中生自杀的原因。



八成是因为昨天是黄金周假期的最后一天。



放假很开心。她们讨厌学校。光是想像从今天开始到礼拜五都必须进教室上课,就叫人受不了。我十分了解她们的心情。



如果她们能够更有模有样地留下遗书就好了。像现在新闻报导的这样任由学校朋友和班导谈自己,这样好吗?如果是我,芹香、班导中村或佐方根本说不出任何关于我的事。光是想像就觉得他们不配。



是哪个人主动提议要自杀的呢?两个人是否达成共识了?还是其中一人之前并没有这种打算呢?如果想要带着朋友一同走上黄泉路,想要让身体四分五裂到连原型都没有,也需要其他演员的完全配合才行。



她们被人发现倒在停车场里,亦即不是一跳楼就立刻被发现。没有人看见她们跳下或听见她们撞到地面的声音,她们只能无人理睬地躺在原地。这种做法也不合格。她们不会想过要选出最美好的瞬间、最适合当作一幅画的场面吗?她们紧贴在柏油路上待了多久?



我想像柏油路上的血迹就像今天早晨的蜂蜜一样黏稠凝固。



连假结束后想死的感觉。



大人或许会说你可以请假不去上学。但是如果变成拒绝上学,那又和我打算要走的路线不同。到时会出现像在触摸肿胀伤处一样的特殊对待,以及背后的窃窃私语。这种情况最后只会让自己陷入更麻烦的窘境。再说,我认为如果选择拒绝上学,很可能进行到一半就会因此满足了,我一定不会再像现在一样,一心想着要堕落、要变得「更特别」。



我提早十分钟出门。



「我上学去了。」



穿上松紧带很紧绷的袜子和胭脂红的运动服,我离开家门,跨上学校规定的龙头特别重、经常被其他学校笑称「南中特制款」的脚踏车。「早啊,安。」隔壁浅田家的大婶向我打招呼,她正好出来拿报纸。



「您早。」



我喜欢我们学校的制服,也喜欢篮球队的制服,但偏偏讨厌运动服。学校原本规定上放学必须穿着制服,不过去年开始特别允许参加社团晨间练习的学生,可以着运动服上学。众人因为这样轻松许多而高兴,但我真的不希望这样。运动裤的裤脚设计成俗气的缩口款式。运动服颜色依年级分成水蓝色、胭脂红、绿色三色,即使是顾及礼貌也说不出好看。我们年级的胭脂红称「胭脂」只是好听,其实是最难看的颜色,其他年级还说「幸好我们不是红豆色」。



话虽如此,自从学校允许穿运动服上学后,如果穿着制服到校再换装,反而会被学姐和芹香她们视为「怪人」。



我不希望穿运动服的模样被人一直盯着看,所以低着头,骑着脚踏车快速通过浅田大婶面前,往河岸边远速前进。



昨天,我只是楞楞站在原地呆滞了好一会儿。



那场景比德川胜利描绘的《魔界的晚餐》,或者是我屡屡前往书店翻阅的人偶摄影集更惊人,就像诡异的洞穴画。



可是我无法靠近德川留下的塑胶袋。



我不晓得自己在旁边看了多久。除了风偶尔吹得塑胶袋表面沙沙作响之外,袋子没有动静,也没有发出声音。



我看到穿运动服的学生从学校走出来,或许是社团活动结束准备回家。那群人之中没有穿胭脂红运动服的国二生,我这才猛然清醒,连忙离开现场。我依依不舍地、眼睛仍想要盯着塑胶袋看,但我还是用尽全力骑着脚踏车逃回家。



等到完全看不到河边时,我才想到自己应该摸摸塑胶袋、解开袋口的结,确认内容物。



我告诉自己,没办法。



如果碰了那个肮脏的塑胶袋,手沾到红黑色液体的话。



附近没有能够洗手的自来水,身上也没带湿纸巾。



但是,真相就和妈妈的蜂蜜一样。



憧憬、收集、真正实现后得到满足的梦想,在现实面前显得软弱无力。沉淀在瓶底发白的蜂蜜,对她来说,应该是意料之外的血淋淋现实。



那本摄影集色彩昏暗的页面中,沉没在水槽透明水底的人偶手臂,没有流血。



我以往不会满足自己想要看血的欲望。既没有受过重伤,小学时擦伤、割伤后,也会立刻贴上贴布或纱布治疗。



昨天看见的那只塑胶袋。表面上沾着红褐色的污垢。渗出液体。



刚才电视新闻上有人说到,十几岁时的自己莫名地容易受到不了解、可怕的东西所吸引。而死亡正是其中最典型的象征。十几岁时最接近死亡。



十四岁的我,对于自己现在正站在距离死亡最近的地方,感到松一口气,但是,这种想法也将随着我们进入二十岁而消失,总觉得有些不合理。我是否有一天也会远离这种想法呢?一般认为这种想法就像得了麻疹或水痘一样,是每个人小时候会得的疾病之一,这说法令人生气。因为芹香、幸等人就和我拥有的感觉无缘。她们总是在乎、烦恼明天的小考或喜欢的男生,却不会好好想过死亡。世界上有一大半的孩子在十几岁时与死亡无缘。



德川胜利又是如何呢?



电视上的少年犯罪新闻,有时会有人作证「事件发生之前有前兆」。截至目前为止一路看下来,也的确有几个例子可以证明。



证人说,事件发生前,邻居的猫被杀了。



有些例子是鸟或狗,总之就是在附近找到脖子被勒住、被踢死、被下毒,或是手脚被分割杀害的动物。



这种「前兆」就像杀人之前的排练,专家会在事后进行分析,并将之归咎为黑暗心理或其他名称。



我不喜欢大人分析小孩,但是看了昨天的塑胶袋之后,我也开始分析了起来。难不成我在德川的《魔界的晚餐》画作中感觉到了「前兆」?



我的耳朵后侧像要流汗一样一阵热。



抵达河岸地时,塑胶袋仍在昨天相同的位置上。找到时,我的心脏大力鼓动,我甚至觉得痛。



今天早晨,我比平常提早十分钟。可是也仅仅十分钟。



我没有时间久留。从通往学校的自行车道上也能够清楚看到这儿。我不晓得有谁会经过。



我做出决定,下了脚踏车,靠近塑胶袋,避开脏污处,从打结处上方的位置拉扯抓住整个袋子。袋子比想像中更重,如果不用力无法轻松拎起。



仅仅离地一瞬间的塑胶袋,底部再度回到地面上时,明明隔着袋子,我却能够感觉到软绵绵的触感。袋子里好像装着大量柔软的烂泥,在袋中晃动着。



我抿起双唇,就像搽了护唇膏要使它均匀一样,在嘴里沾湿嘴唇。原本要放开的手突然用力一动,袋子里的东西就像贴在袋子底部一样,再度晃动起来。我联想到在肉店前看到的炸鸡用肉块,而且还是十块为一个单位排在一起的模样。我差点尖叫。



必须快点才行。



我拿着袋子往草丛更深处走去,走到不容易让人看见的地方。藏好袋子后,我看看刚刚抓着袋子的右手。手上沾着土,不过幸好没有碰到塑胶袋上的污垢。



跨上脚踏车,我用单手骑车。我虽然反感自己这种刻意的反应,但我也不想违背自己想要尽快洗手的心情。



社团活动结束,回到教室后,我的眼睛首先找寻德川胜利。他的书包已经摆在我旁边的座位上。那是一个皱巴巴的肩背式运动背包,尼龙布料上用萤光绿色画上线条,写着制造商的英文名称,十分俗气。表面上有擦痕,标志的萤光色也有部分剥落。



我坐在座位上回头看向后方,故作自然地转动脖子,环顾教室。



他在。



德川胜利今天也在教室后侧和其他昆虫男厮混在一块儿,围绕着昆虫王田代。



犯罪少年不是应该自己一个人静静独处吗?



过去大致浏览过的新闻报导中出现的少年A蛊惑人心。我对他们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这一点也很好奇。旁人无法理解,即使孤零零也要强行固守自己的价值观,酝酿冲动。是这样吗?



「连假时,我认识的电玩设计师主动拜托我帮忙测试。我只好很无奈地试玩了最新作品,然后假期就这样结束了,好惨。」



昆虫们听着田代说话。绰号「外星人」的日比野以尖锐的声音高声大喊:「呀啊!好厉害!」



德川胜利沉默着,那张魂不守舍的脸点点头。他没有轻视,没有感叹,但也没有不感兴趣,这一点不晓得为什么让我生气。你这家伙喜欢跟随田代吗?



和那些昆虫男同化、结党。这就是少年A采取的行动。之前在电视新闻上看过的「他们」也是如此吗?



上课钟声响起。



「哇,快点坐好!」



一群昆虫们大家吵吵闹闹地像蜘蛛幼虫一样解散,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德川朝这边走来。一想到如果继续盯着他,我们的视线会对上,我连忙把头转向前面。



肩膀紧绷。



虽然不愿意想起,但我仍然不自觉地想起去年和网球社河濑交往的事。他到我家来玩,我们突然一阵沉默,他缓缓站起来。我要说的话突然消失,气氛尴尬到好像什么话也不该说。



我瞬间反应过来他对我做了什么。



河濑仿佛突然变成陌生人。等待他转向我之前那段紧张的片刻。



河濑是我当时的男朋友,因此也只能说莫可奈何。但是,对于这个昆虫男小将军,我怎么也同样僵硬了肩膀?



德川走到隔壁位子坐下。



和连假之前一样,没有改变,他还是没看向我。



「安、安。」



后面的人戳戳我的背,我一回头,对方递给我一张小纸条。从线圈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张以莫名讲究的方式折起。最近杂志上有「国中女生折纸」特辑,收录了全国国中生流行的独特书信折法,种类繁多,现在全国各地的国中仍在不断创造新的折法。



我对折信纸没有多大的兴趣,就连按照原来的样子把摊开的信纸折回去也办不到,不过芹香她们很热衷。



递给我的字条又是没见过的最新式国中生折纸,有着向日葵般的花朵形状。正面用萤光笔写着「传给安」,旁边是芹香手绘的HFLLO KITTY图案。



『社团活动辛苦了。全县大赛结束之前真的会很累。不过结束后,学姐就会离开社团,接着就是我们的天下了!加油。



对了,我刚才发现小将军的发型超好笑的。快看快看。』



我转过脸瞥了一眼,看到德川后面的头发顶到立领学生服领子而翘起来,形成一个尖锐的角度。我回头看向后面,芹香窃笑着,朝我动动嘴无声地说:「好笑吧。」



我也「嗯」地点点头,假装也觉得好笑。心里则一直在想着德川什么时候会注意到我?该不会我们这种行径他早已全部看在眼里,而暗自在心中啧啧不耐吧。我在意得要命。



但是德川没有看过来。他只是摊开课本坐着。



与德川攀谈对我来说,比连假之前更困难了。



我们就读的雪岛南中学,学生主要来自镇上两所小学——雪岛第一小学与第二小学。占多数的是第一小学,第二小学进入本校的人数只有第一小学的四分之一。



比起一个学年超过一百五十人的第一小学,来自第二小学的学生相对团结。人数少所以彼此的连结强,无论是人气王或普通的学生都能够跨越隔阂,毕业生们即使进入国中就读,彼此的感情也很好。



第一小学在国小时,学生就有五个班级之多,有些人彼此从入学到毕业也不会说过一句话,甚至给人冷漠的印象。亮眼学生摆明了看不起普通学生,这文化就是从第一小学带过来的。



我的母校是人数很少的第二小学。



与来自第一小学的芹香和幸是上了国中才成为朋友。德川胜利也是第一小学。小学时代的他们是什么情况我不清楚,不过局势大概与现在相去不远。芹香是中心,幸是她的挚友。德川应该从以前就是昆虫男,对于芹香等人所属的金字塔顶端生态系没有多少影响。我想应该是这样。



来自不同小学的我,当然对于德川胜利了解不多。



雪岛南中学二年三班。



美术社。



昆虫男之中的植物。



浏海很长。



今后可能会成为少年A。



那天放学后,我去找小江——花崎江都子。她是美术社的社员,和我一样来自第二小学。



我们参与的社团不同,班级也不同,她是沉闷的文化类社团社员,和她往来,若是在平常,早就成为芹香她们惊讶注目的焦点了,不过第二小学的交情另当别论。芹香她们也知道没办法,第二小学的人就是彼此感情好。



我们第二小学原本就与派系斗争、阶层等没有关系,我们是只有两个班级的四十人小团体,悠闲朴实,尽管多少受到个人喜好差异影响,不过大体而言彼此都是以名字相称,感情很好。



我们大家只是被迫遵循第一小学喜欢分「朴素派」和「醒目派」的规则而已。第二小学的男生遇到像小江这类被划入朴素派的学生时,刚入学是以名字互称,后来为了耍帅,会逐渐改称姓氏,却又因为动机太过明显,反而显得难看。



「小江,一起回家吧。」



我看向美术教室内,小江正在黑板前摊开素描簿画着画。一看到我进来,坐在小江对面的同学突然噤声。我不认识对方,她以前是第一小学的学生。



小江停住拿着粉彩笔的手看向我。



德川胜利不在。今天请假没来参加社团活动?还是美术社原本就可以不用每天报到?与体育类社团不同,我们学校的文化类社团规定很松散。



「安。」



小江站起来走向我。行动慢吞吞的她喜欢动画和漫画,而且喜欢单方面不断地和别人聊这类话题。我虽然不会看过,但也因为小江而知道许多动画,甚至记住了角色名称、作者、配音员的名字。



前阵子听说小学时被众人昵称「小江」的她,现在又被第一小学的学生们多取了一个绰号,叫「大妈」。原因大概是因为她体型丰满。有些妈妈和我妈一样清瘦,不过这个绰号大概是从一般日本母亲的体型联想而来。



现在想来,第二小学真是和平的世界。小江只聊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其他女同学或男同学也只会觉得她有点伤脑筋,还不至于讨厌她,再说,运动会时,因为她擅长画画,所以大家会委托她绘制加油旗。如果她待在第一小学的话,恐怕没办法像现在这样自由发展了。



「社团活动还没结束吗?」



「已经这么晚了?」小江抬头看向黑板上方的时钟。



「嗯。」我点头。



美术社似乎和我们社团不同,没有顾问老师全程作陪,也没见三年级的学长姐。与体育类社团满心期待学长姐们在夏季大赛之后引退的气氛完全不同。



小江悠哉地伸懒腰说:「好,回家吧!」她合上素描簿,指着和她一起的同学,对我说.,



「小奈可以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小奈?」



「就是她,她是四班的……」



「啊,小江,不了,我今天要去其他地方。」



小江指着的「小奈」先一步摇头。她战战兢兢地来回看着我和小江。



「你先回去吧。」



「这样啊?好,那抱歉了。」



小江没有继续深入追究也没有继续劝说,把摆在美术教室角落的书包挂上自己的肩膀后,快速站起,对我说:「走喽,安。」



「那位第一小学的女生回家的方向和你一样吗?」



来到走廊上,我马上开口问。



「咱们只走到校门口而已。」小江回答。



第二小学学区与第一小学学区分别位在雪岛南中学两侧。一般来说不可能一起回家。就像我和芹香、幸她们虽然是好朋友,但也不会一起回家。



「小奈很怕安。」



小江直言道。「哦。」我点点头,心想,她大可直接和我说话呀。不过这也没办法。我真的很讨厌那所小学的气氛。



「怕我什么?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很老实低调了。」



「篮球社不是有很多难相处的女孩子吗?光是能够和那些女孩子说话,你就不算老实低调了。而且你还交了男朋友。安最好有点自觉,你是属于醒目派的。」



「我没有男朋友。」



现在没有。



本来想补上这一句,又觉得不舒服,所以没说出口。



「对了,找咱有事?真难得呢。」



「与其说有事……」



和「大妈」的绰号一样,我也听说小江这个「咱」的自称被人认为很没常识。



好一阵子没和小江聊天,这段期间她的身材又变得更壮硕了。不晓得是变胖还是长高,也许两者都有。一年级时背的尼龙材质后背包,在她的背上看来小了一圈。长长的麻花辫在她看来比之前丰腴的脸颊旁边摇曳。就连挂在背包上,眼睛特别大的动画角色幸运钥匙圈数量也增加了。



小学时,我常陪小江去游乐场玩夹娃娃机。小江夹娃娃时,常有很多人在一旁看着。我当时大概只知道半数人物的名字,不过现在出现的新角色名字,则完全不清楚。



「德川胜利这个人怎么样?」好不容易找到开口发问的机会,是等我们离开校门,进入第二小学学区之后。



「德川?」



听到小江反问,我点头。



「嗯,就是小将军。」



「咱知道啦。话说回来,你们不是同班吗?」



「而且还坐隔壁。」



「你对他有兴趣?真没想到。」



「没有什么奇怪的意思,我只是问问。」



如果被误会可就麻烦了。那家伙是昆虫男耶。



「只是因为楼梯平台那儿不是展示着美术社入选比赛的作品吗?他的那幅叫什么《魔界的晚餐》……?」



「啊,描绘天空传记加上以吉诺萨格世界观切割鬼姬夜叉的那幅画吗?可是那个主题使用的角色完全抄袭牡羊座,所以咱有点不喜欢。」(※本段内容出现的动画词汇均为虚构。)



小江突然说出一连串听都没听过的单字,让我反应不过来。不过我马上就察觉到那些全都是动画相关的用诃。



「是吗?」



「那幅画画得的确很棒,但咱希望评审多做点功课。看评审对于原始出处的无知、缺乏教育,真是让人惊讶。」



「教育?」



「因为牡羊座完全参照希腊神话,连小配件、服装也很考究。啊,改天也让安看看吧。牡羊座很没用呢。如果他是出生在现代的搞笑艺人,直接原原本本表露出自己的个性,咱想一定是十年难得一见的奇才。」



小江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了口,我不能强行打断她,只能当作没听见。我再度问:「先别管牡羊座了。德川胜利是什么样的人?」



小江不满地嘟起嘴来。



「安,你不耐烦了,对吧?咱知道你脸上写着不想听,还是拜托听咱说嘛。咱完全没办法和美术社社员之外的人讨论最近累积的动画知识。」



「我等一下再听。」



小江不悦地皱起眉头。我们并肩踩了一两下脚踏车前进着,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她突然语出惊人地说:



「有人说喜欢德川吗?」



「什么!?」



我忍不住大叫。这回小江像是被我的反应吓到,缩了缩肩膀。「没有吗?」她凑近我的脸,说:



「那大概不是安班上的人吧。」



「怎么可能有。」



昆虫类被排除在哺乳类的生态系之外。我甚至一直以为喜欢、讨厌、男朋友、交往这类观念本身不会降临到昆虫男身上。我笑说:「别开玩笑了。」只见小江噘起嘴唇说:「那就好。」



「美术社里有人很欣赏德川哦。」



我几乎是反射动作地想起拒绝和我同路回家的弋小奈」。但是我们明明才刚见过面,我却想不起她的长相,只记得她有一头圆圆蓬起、让人想到某种狗耳朵的中长发。



「真意外。」



「会吗?美术社没有其他男生,而且学姐她们也很喜欢德川。」



「小江你呢?」



我知道小江是外貌协会,平常都仰赖动画中没有生活感的男生保养眼睛,所以她从小学时总是看不起班上的男生。与喜欢逢迎谄媚的女同学完全相反,她会和男生打架。男生很怕她,总是说她好凶、好可怕。



「咦?」但是小江却没有马上回答我,只是很刻意地呼吸了一口气。这瞬间反而让我比刚才更惊讶。小江也不确定答案。



「咱对他没什么特别的想法——」



「喜欢他的女生是喜欢他什么地方?」



如果是芹香的男朋友,也就是棒球社的津岛,或是我的前男友河濑这类男孩子受人欢迎还可以理解。



但是,德川在小江等人的圈子里很受欢迎吗?我真的吓了一跳。醒目派的学生们与同样醒目的男生交往并不罕见,可是我不晓得原来朴素派的学生之中也存在着喜欢或交往等文化。



小江回答说:



「德川给人的感觉很不错,看起来成熟稳重不胆怯的样子。」



「那家伙社团活动时会说话吗?」



「咦?在班上不说话吗?」



他的确不说话,但总觉得这么一答,小江可能会反问:「他就坐在你隔壁耶?」我忍着怒气,不再继续问下去。



话题从德川再度回到动画上。



小江的说话方式和从前一样。「那个角色真的很蠢。」她说话时,总会刻意与喜欢的人事物保持一段距离。和芹香那种疯狂迷恋的样子不同。小江不是痴迷,而是没有把心完全放在上面,只是装模作样好像看不起喜欢的对象一样。



「咱还没谈过恋爱,所以不清楚。咱不喜欢真实的恋爱,也不擅长处理。」



在小江家门口道别时,她自顾自地这么对我说。她说:「咱好羡慕安。」



「咱也希望像大家一样,什么都不去想,当个专注谈恋爱的人就好。」



我没有把「嗯。最近我对那类事情一点也不感兴趣」这句不该说的话说出口。



小江是重要的第二小学朋友。虽然常常惹火我,但基本上我还算喜欢她,也不希望自己讨厌她。我喜欢她直爽的说话方式。



小江含糊诉说着自己不擅长处理、不喜欢,但我想她指的不是恋爱,大概是包括恋爱在内,自己所有的真实生活。



「安,你现在还喜欢哥德风吗?」



她突然开口问。



「你不是说过上了国中之后,要存钱买哥德风的衣服吗?」



我和小江一起看着某本动画杂志,一边用手指着「这个女生的衣服好好看」、「这件也不错」的小学时代记忆苏醒。也想起小江当时对我说——原来安喜欢哥德风啊。那是现实生活中没机会穿上的非现实服装——下摆缀有蕾丝的洋装、金工手环、骷髅戒指。小江说这话的用意似乎不是嘲弄也不是恶作剧。



「……,社团活动太忙了,而且零用钱也没有增加。」



「欸,这也没办法。上了国中之后真的变得好忙。」



我心想,文化类社团又没有那么忙。



想归想,但我不想继续聊下去。见我没说话,小江说:



「掰掰,安。改天再一起回家吧。」



「嗯。」



我回头假装要往自己家的方向离开,心里早已决定要回到河岸边去。弯过前方转角,等看不见小江的身影后,我转身朝学校的方向回去。



心里总觉得有疙瘩。



我想了解的不是德川胜利那些牛头不对马嘴的恋爱绋闻。



回到河岸地,我找寻早上藏塑胶袋的地方。



夕阳西下的黑暗迫近,四周天色开始逐渐暗下来。



到处都找不到塑胶袋。也许有人拿走了,也许是天色太黑,我弄错地点了。地上有某人吃过的便利商店便当残骸、卫生筷、压扁的宝特瓶等垃圾,却唯独那只「长田蔬菜肉品超市」的袋子找不到。



德川回来拿走了吗?



我拨开草丛寻找,扩大范围,改找其他地方。



甚至完全没发现有人靠近。直到对方从背后叫我:



「小林。」



我感觉四周声响仿佛瞬间消失。我屏住呼吸。我应该瞬间就转回头了。我从来不会这么快动作地转头。



在夕阳西沉的背景中,站着一个瘦弱的身影。他站在堤防斜坡中段,往下看着我。



来者是德川胜利。



「德、川……」



他喊我的名字、我当着他的面喊他的名字,都是第一次。



他刚刚叫我「小林」。



直接叫我的姓氏。我不晓得原来他认识我。



他就像其他和我有交情的男同学一样,直接叫我小林。



德川胜利那张在昏暗中勉强能够辨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也许和我一样惊讶吧。



「我——」



德川穿着运动鞋的双脚滑下堤防草地,慢吞吞地走向我。我咬着嘴唇做好准备,身体僵硬,无法随心所欲移动。他发现我早上动过袋子了吗?



缩短距离的德川身高和我差不多。从长浏海后侧窥视的眼睛直接凝视着我。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一步。



我必须装傻、必须想想借口。



脑袋一团乱的我此时却不晓得为什么说出:「那是什么?」



我一心想着总会有办法。我不想和他扯上关系,却不自觉问出口。



「那个袋子里……是什么东西?」



我问的问题让自己没有转园的余地,但是德川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焦虑。



我第一次真切感觉到这就是植物。



自始至终都是植物,甚至到了令人害怕的地步。无论听到什么话,还是一样能够直挺挺伫立。德川的脖子轻轻往后一缩。



「那是老鼠。」



感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出声。他背后的太阳已完全西沉,逆光的他脸上一片黑,我不晓得那个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他瘦弱的身体失衡摇晃的模样有些可笑。



一到傍晚,车辆打开车灯行经堤防上。车灯光线也照到了河岸边,我这才清楚看见德川的脸。



他又说了一次。



「那是老鼠。害虫。」



他的嘴唇右边缓缓扭曲扬起。车灯远离那张脸之后,他的脸再度回到黑暗中。他在黑暗中问我:



「听到是老鼠,你放心了吗?」



我的双臂瞬间竖起鸡皮疙瘩。



老鼠——我从双唇间发出声音。



我没有办法想像老鼠具体的形象,只是重复德川的话而已。一会儿后,我才想起曾在书本或电视上见过的老鼠长相。



数辆汽车开过动也不动的我们身边。在光线照射下,我们的影子反射在堤防上,然后像被汽车头灯带走般消失。



我们已经目送好几辆车了吧。



早上在教室里害怕德川的恐惧,担心会不会被怎样的心情,居然全都消失了。



「老鼠,为什么……



穿过裙子底下膝盖后侧的风开始变冷。德川摇摇头。发出的声音平静、没有抑扬顿挫,也感觉不到温度。



「你觉得老鼠很可爱?」



「咦?」



「你觉得黄金鼠很可爱,或是认为老鼠就是米老鼠吗?你只见过那些卡通老鼠吗?」



他的声音很像机器人。我回答不上来,他继续说:



「很多人没见过老鼠或是只觉得老鼠可爱。你没见过真的老鼠吧?」



我沉默抬高视线,看着德川。我看过朋友养的黄金鼠。小学时,因为朋友有好几只,所以借给我带回家,结果妈妈尖叫:「好可怕!」我当时觉得不解,小小只动来动去又没有力量的小老鼠有什么可怕的。只听见妈妈以惨叫般地说:「好可怕,绝对不可以让它离开笼子,知道吗?」所以小老鼠在我家那阵子,妈妈每次经过我房门前都一脸嫌恶。明明这么可爱。——我当时还觉得妈妈太小题大作。



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德川的脸太暗,无法看清楚,他该不会能把我看得很清楚吧?一想到他具有优势,我就开始想逃。见我没有回答,德川突然把视线从我身上转开。这举动出现的时机太突然,我甚至觉得扫兴。他没说半句话就转身准备走开。



「德川。」



在细小灰色粒子飞舞的昏暗夜色中,德川没有回头。没听见吗?还是不理我呢?我不知道原因。突然一股热气涌上喉咙。



「德川!」



我大声一喊,德川停下脚步,在距离我几步远的前方不耐烦地转过头。他虽然没有开口,但我知道他很无奈。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就这样走掉。只把意义深远的事情像念单字一样说完,也没有继续说明,也没有叫我闭嘴不准说出去。这家伙明天一定仍会一如往常地出现在学校,若无其事地坐在我旁边。也许除了今天的对话之外,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和这家伙说上半句话了。



但是,我不希望为了这件事感到不舒服。我和德川座位虽然相邻,却像是隔着一道透明墙壁,坚固的玻璃墙壁。一旦玻璃破了,再用保鲜膜等东西轻轻遮盖,我也无法放心。我无法以一张不知情的表情在坍塌的墙壁和生态系之中生存。这家伙明明是昆虫男,却和其他男生一样叫我「小林」。这种情况平常根本不被允许。



「老鼠是怎么回事?那个袋子,你拿走了吗?」



「移动袋子的人是你?」



我瞬间语塞。



你。



若不是交情相当好,其他男生也不会直接这样称呼我。



「……是的。」



「你如果觉得老鼠可怜,我让你看看真正的老鼠,你就会了解了。老鼠是野兽。」



我看见德川脸上的嘴唇一侧扬起,看起来就像是全黑的影子,只有嘴巴是红色。这明明是现实生活中正在进行的情况,看起来却像绘制精良的动画一样。



「我用捕鼠器抓到老鼠母子,母子一起生活在笼子里,但是母鼠先一步变得虚弱。只见幼鼠在母鼠四周动来动去,看似寻求慰借,彼此的脸凑在一起,我还觉得看起来好可怜——」



德川一口气说到这儿,大口吸气,然后笑了。



「结果笼子流出鲜血,底下的地板一片血红。它们不是凑在一起,而是在吃母鼠。母鼠虽然虚弱,但还活着。」



我的双脚动不了。



「没有食物就会把它吃掉。哈姆太郎、米老鼠都是骗人的,它们才没有家人或朋友的观念。老鼠是野兽,更胜过它们对人类来说是会带来传染病的害虫。它们没有智商,只要有肉就好。」



听着德川仿佛金属的声音,我的心飞向远方,站在这里的我,似乎不再是刚才还和小江一边聊动画一边回家的小林安了。德川也是如此。与昆虫男们同化的他、在美术社还算受欢迎的他,与现在这家伙完全不同。



「鲜血,真的是红色的吗?」



我的喉咙发出仿佛气体外泄的声音。我不想沉默认输。现在不开口的话,我好像会被德川吞没。



「是红色。刚流出来的颜色与水彩颜料的颜色一样红得不真切。不是份量的关系。最后则是黑色。」



最后这两个字好写实。



沾在塑胶袋上的褐色污垢,是随着时间改变了颜色吗?几年前朋友借我的黄金鼠身材娇小,我心想,它身上的血量应该很少吧。要让地板变成鲜红一片——光是想像就让我颤抖。



不是感动,而是毛骨悚然。



「袋子里的老鼠,是你用家里的捕鼠器抓到的?」



我问。德川微微一笑。



「有句惯用语就叫做『袋子里的老鼠』,对吧。」



「啊。」



「你知道答案了又如何?我可以回去了吗?」



表情从德川的脸上消失。如果让他再度背对我,我就没办法叫住他了。



「袋子里的老鼠」这句惯用语比喻被追到无路可逃。我不是刻意那么说,但是被他指出来,反而让我乱了步调。



那家伙的头脑应该很差才对。



父亲虽是老师,成绩却意外普通,就连父亲教的科目「英语」也念得不怎么样。我一直以为他不会突然说出反击对手的话。



——听到是老鼠,你放心了吗?



我凝视着德川逐渐变小的背影,不甘心地承认他说对了。



如果那个袋子里是猫或狗的话,我受到的打击一定更大。我不明白为什么。因为老鼠是野兽、是害虫,所以层次不同,再加上老鼠的确很少抵抗。



但是,德川不懂。



我宁可那是猫、是狗。即使是猫狗,我也不会害怕。我和其他女孩子不同。我不希望他小看我。



我对德川不回头的目中无人态度感到焦虑,目光又无法离开他瘦弱的身影。我的身体已经比我的脑袋快一步行动。我回到脚踏车那儿,急忙骑上车,追上德川。



「等等!」



我骑着脚踏车来到他旁边,德川惊讶地仰望我。也许是距离比刚才更近的关系—我能够清楚看到他的长相了,坐在我隔壁的昆虫男德川真正的长相。白皙的脸上有着凹凸不平的痘疤;浏海之间的眼睛又小又难看;塌鼻子很像电视或漫画上看到的外星人。



「让我看看老鼠。」



德川停下脚步凝视着我,眼睛眨也没眨。我离开脚踏车,站在他的斜前方盯着他。



「我没看过,让我看看。」



德川没有立刻回答,最后还是说了「好」。他似乎觉得有趣,再度露齿怪笑。



「明天我会摆在这里。」



不等我回答,他再度无视我走开。



麻痹的感觉从我的脚底往上窜,甚至传染到我的脖子和脸上,感觉好热。



我想像德川在河岸边以极度扭曲的表情咬牙切齿地踹着塑胶袋。事实上当时根本无法确认他的表情,但那个踹袋子的狠劲不寻常。深埋在他心中的情感有这么激烈?是憎恨?还是迁怒?或是忧郁?又或许是压力?我不晓得那股情绪的名称是什么,可以确定的是那情绪非比寻常。



不管那是猫或者老鼠,德川都会那样踹。



回到家之后,我打开抽屉,拿出剪贴簿。



晚餐后的现在是爸爸洗澡的时间。他应该已经看完今天的报纸,不过比起早上,我已经不再觉得千叶县国中女生自杀的消息吸引人了。



我找寻剪贴簿中一则前阵子的报纸新闻。有了,找到了。



那则消息讨论的是某位连续杀害幼女的犯人。凶手犯案当时已经三十三岁,不过别人也说过他小时候会杀死住家附近的猫。



这则报导中,刊载了一位身心科医师的意见。



『近日媒体的报导中,记者取得犯人过去国小、国中时期的作文集,摘录其写过的作文,内容相当耸动。记者提出犯人自小经常施暴、少年时杀过的蜻蜓比其他人更多等字句,我希望各位能够留心这些可能演变成杀人事件的内容。』



我看到这篇文章时,想到的是——



少年时杀过的蜻蜓比其他人更多。



这种情况很普递吗?



蜻蜓耶。一到秋天,就会在这一带飞舞,随着社团外出远征山区的国中时,更是随便都能看到一大堆的蜻蜓耶。男子篮球社的人用手指在蜻蜓面前绕圈圈,弄死蜻蜓时,几个女生还摸过蜻蜓尸体。而我,却没有。



蜻蜓的翅膀细得像丝,那个细细的身体里有器官帮助它活着,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我还在念托儿所时,爸爸用盥洗室的窗子夹住一只蜻蜓。我则在一旁刷牙。



强而有力的关窗声和爸爸「啊」地叫声几乎同时。我转过头一看,是一只蜻蜓。又大又红,或许那就是造成我心灵创伤的凶手。



爸爸没有太慌张,只是一脸无奈地打开窗户。蜻蜓的身体被窗框压扁。它痛苦地拍动翅膀,啪嚓啪嚓,啪嚓啪嚓,发出振翅声。



细细的,像纸片一样的身体压扁在窗框上。我惊讶它没有被切成两半,同时茫然看着蜻蜓痛苦挣扎的景象。



爸爸把蜻蜓弄下窗子,它的肚子变得像一张纸一样单薄。我也不确定那是不是它的肚子,总之就是像尾巴一样膨起的部分。蜻蜓的花样就像漂亮的格纹,烙印在窗子上。那不是水彩颜料也不是蜡笔,是蜻蜒身体染出的颜色。拿显微镜仔细观察,应该能够一看见生物细胞。



「这个字是这样写吗?」突然质疑平日常见的汉字,这现象称为「完形崩坏(Gestaltzerfall)」,我则是对蜻蜓发生完形崩坏。这是什么生物?身体像无依无靠的纸片,为什么能够活下来?



我不记得爸爸怎么处置那只蜻蜒。刚上小学没多久时,我曾经鼓起勇气问爸爸,但爸爸只是歪着头说:「有这件事吗?」不是敷衍我,他真的不记得了。蜻蜒的生命对爸爸来说,就是这么琐碎的问题。



现在去确认窗框,上面也没有蜻蜒的痕迹。因为妈妈很爱干净,每个角落都会彻底打扫,所以我家一尘不染。但她如果知道自己哼着歌擦拭的东西、在装满水的水桶中清洗抹布上沾到的污垢是蜻蜒,她会作何感想?也许会像看到黄金鼠时一样大叫「好可怕」吧。



我不怕蜻蜓。只是想要回应身心科医师的意见罢了。



在杀害蜻蜒的那一刻,那个人已经越界了。一般人看到单薄尾巴抽动的样子,只会觉得它很有毅力,不会想杀了它。我很想问问那位身心科医生「你有没有杀过蜻蜓?」如果曾经杀过,那么医生你也不正常。



至少我不知道我周遭有人会杀蜻蜓。



——袋子里的老鼠。



无处可逃、被逼到死角的老鼠。德川踢的塑胶袋中的老鼠,已经死了吗?还是活着呢?我想起了「薛丁格的猫」。虽然无法完全理解那套说法和理论,不过因为不少小说、漫画以此当作主题,所以我知道。



该实验内容是把猫装进箱子里,再用放射线照射。直到人类打开箱子之前,都无法知道箱中的猫是生是死。实验还分成有使用放射线和没有使用放射线两种,因此猫很可能活着,也可能死掉。直到亲眼见证之前,我们绝对不晓得答案。这就是「薛丁格的猫」理论。



踹死活老鼠的世界,与踹老鼠尸体的世界,德川选择的是哪一边?



我合上剪贴簿。右手食指指甲有个小缺口,那是今天社团活动传球时,被球打到。顾问宝井老师说:「因为你指甲太长。」明天晨练之前,必须剪掉才行。



这只手早上会抓住那只充满潮湿朝露的袋子。袋中感觉沉甸甸。很重。我想像一下见过的黄金鼠大小,袋子里肯定不止一两只老鼠。



我请德川带老鼠给我看。一想到那只塑胶袋明天早上就会被摆在堤防上,我的胃就一阵疼。有点后悔自己这么说,也有些庆幸又期待自己鼓起勇气说了。两种感觉混杂在一起互相推挤,只想找个地方逃出去。好兴奋。



德川胜利就是会弄死蜻蜓的人。



隔天早上,我提早二十分钟出门。见到我早起,妈妈吓了一跳。



「你今年对篮球社活动怎么那么热衷?」



「不是,是要和芹香她们自主练习而已。」



简短回答后,我草草结束蜂蜜早餐离座起身。德川胜利替我准备了老鼠。一想到这里,我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要打比方的话,这情绪与过去对河濑抱持的情感类似。去年,大家开始交男朋友时,「安和河濑很相配」,在芹香等人的煽动下,我也觉得他的确很帅而向他表白,进而表白成功,第一次有了男朋友。隔天,我为了自己从今天开始有男朋友而雀跃。现在的心情就与当时类似。我好久没有这么期待上学了。



我很庆幸自己来自第二小学。这样我才能够自己一个人去上学。说实话,必须无时无刻和其他朋友待在一起好累人。上放学能够离开芹香她们,我打从心底松了口气。不像芹香或幸,即使其他朋友先走一步、好不容易有了独处的时间,她们也想找到其他能够一起回家的人,因此经常在放学后的校园里到处奔走。即使遇到交情没那么好的同学,她们也会说:「太好了,某某人你还在。」并抓着对方一起回家。如果用找人的时间一个人回家,早就到家了,她们却坚持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回家。第一小学学生的这个习惯,未免太无聊了。



隔壁浅田家的报纸仍插在信箱里。我趁着他们还没看到我的运动服打扮,连忙骑车奔向河岸边。



来到昨天的地点,我凝神细看。没看见塑胶袋。离开脚踏车,寻递足以淹没我的茂密草丛间.仍旧没有塑胶袋。哪儿都没看到。



「明天我会摆在这里。」——德川昨天确实这么说。



除了「长田蔬菜肉品超市」的塑胶袋之外,我也不放过其他纸袋或塑胶袋,拨开草丛,扩大范围反复寻找,还是没找到。



骗人的吧。



不是说好了吗?让我看到了那一面,他却若无其事地打破约定吗?被人说出去也无所谓吗?



但是,当我想到要「说出去」时,我却注意到这么做一点也不符合自己的想法。



我不可能做出那种事。因为,没有任何人懂。芹香她们大概会说「吓死人」,更别提我不想告诉老师和大人们。啊啊,芹香和妈妈这些我身边没有品味的人,都只会用「可怕」形容我喜欢的事物。



没有袋子也没有老鼠。怒气缓缓涌上来。



明明是你让我产生期待。



我带着遭到背叛的心情,在河岸边同一个地点不断来回寻找,直到非离开不可。我看见和我一样要去晨间练习的学生骑着脚踏车朝我这个方向过来,只好放弃,坐上脚踏车。一步步踩着踏板,和他们保持距离,尽量加快速度,同时也避免让他们看见我的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