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二章(2 / 2)


我觉得比平常提早二十分钟离开家、兴奋出门的自己好蠢。可恶,德川这个混蛋。去死,昆虫男,小将军。



我咬着嘴唇奔向自行车道。



社团活动时,我一直仰望天空。「安,身体不舒服吗?」芹香问。「没事。」我回答。「想休息的话说一声。我会帮你和饭野学姐说。」她说。



三年级的学姐之间也有类似势力版图或派系的存在,每个人有交情的学妹不同,与了解你的学姐建立关系很重要。



芹香应该不是担心我,她只是想表现自己平常受到副社长饭野学姐的疼爱,学姐还称她「小芹」而已。平常芹香就经常提到学姐的名字,像是在炫耀。



「别发呆!你们太松懈了!」



三人一组进行轴心脚(pivot foot)练习时,负责防守的人轮流排在篮板前等着,我听到先上场练习的塚田遭饭野学姐警告。到了二年级,情况已经好很多,不过一年级时,我也经常被这样教训。



别发呆。



太松懈了。



姑且不论情况是否真是如此,说这话已经成了习惯。我们也开始对一年级的学生这么说。塚田尽管露出反抗的眼神,仍然老实回答:「是!很抱歉!」但我却看见其他学姐聚在一起看着她,开始说起悄悄话。



我看向旁边,芹香表面上看似没兴趣,事实上似乎很开心。



社团活动结束,我回到教室,德川已经到了。



我看到他,心脏哆地一响。钟声还没响,其他昆虫男今天也在教室后面围绕着田代,但他已经入座。见他坐在位子上,我心想,如果德川没有参与团体行动,就不能归类为昆虫男,只是普通的朴素男。



走到他旁边的座位时,我很紧张。为了我们昨天说话的事。为了今天早上河岸边没有老鼠袋子的事。如果他找我说话,我该怎么办?如果他向我道歉,我该怎么办?



我紧闭双唇屏住呼吸,拼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入座,德川却只是一如往常地在座位上打开笔记本而已,没有看向我。完全无视我。



我快恼火了。忍不住想瞪他,却还是压抑下自己的心情乖乖坐好。如果我开口和他说话就输了。如果让其他同学看到我和昆虫男说话,可是会伤到我的面子。



「小林安?」老师点名时,我一回应,旁边的德川就会露齿怪笑。我虽然没把脸转过去,但我知道。



我注意到老师叫到我的时候,德川偶尔会出现那种反应。



之前一直以为是我误会,但是今天已经能够确定。我又快要发怒了。今天第二次。



我的名字很怪,像搞笑艺人一样。德川八成是在取笑我的名字缺乏品味。



午休时间吃完营养午餐后,芹香被津岛找出去。听到津岛说:「齐藤,来一下。」芹香的脸上闪闪发光。教室里一阵哗然。他们两人交往虽然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不过放学后一起回家或假日去约会还无所谓,午休时间碰面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在本校交往的情侣之间。况且,如果是反过来还好,男生大大方方找女生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存在。



「芹香好厉害啊。」



幸以充满羡慕的眼神说。我也点头。她虽然找音乐老师小樱的麻烦,有幼稚的一面,不过现在的她看起来的确成熟又令人憧憬。



体育类社团的男孩子的确很好。我终于了解自己这阵子考虑起昆虫男德川的事,简直像是中了邪。我应该加入的是醒目男孩的世界。



午休时间结束,钟声响起后,芹香和津岛各自回来。可能是遭到冷嘲热讽,所以没有一起回来。芹香嘴角上扬,脸颊像冬日朝阳般红通通地入座。我和幸两人回头看她,只见她动动嘴无声说:「等一下告诉你们。」她一定很想说吧。我沉默点点头。



「德川老师。」



此时,走廊上传来不合时宜的声音。



是小樱老师。虽然不晓得是什么状况,不过可以想像她大概是在叫住准备去上课的德川老师。声音像是在撒娇。我想起樱田美代微笑说:「德川老师永远是我的恩师」时的表情。



「小将军,小樱在叫你。」



男同学从后面喊德川,接着突然哄堂大笑。德川没有回应,但也不是完全无视,脸上只写着「又来了」,然后转头看向后方。



沉默寡言的德川老师总是深锁眉头,一脸严肃的表情。每次在电视连续剧里看到被形容是「耿直不受诱惑」的角色,我总会觉得跟将军好像。听到樱田美代那个充满女人味的声音,他的表情一定也不会变吧。只听到小樱的声音喊了一次,四周很快又恢复安静。



被「老师,请把『所以说』的前面说出来」一句话驳倒的副班导佐方,选在这天找我报仇。



放学前的导师时间,我正在发呆。



因为我一直在想着回家路上要不要去一趟河边。也因为我太大意了,以为导师时间只要呆呆坐着等待结束即可。前阵子佐方那些引起争论的作业,从那天起便不再出现。



所以当我听到有人喊「小林」,并注意到佐方的视线正从讲台上看着台下的我,那瞬间,我冷不防挺直腰杆。佐方问:「你在听吗?」



「有。」



我立刻回答。其实我完全没在听。佐方眯起眼睛,表情与黄金周之前在走廊上把我叫住,以愉悦又恶心的声音说:「小林,是我害你被大家排挤吗?」时一样,他突然冷冷开口:



「那么,请说说看,老师我刚才说了什么。既然你在听,应该说得出来吧?站起来,用大家听得见的声音说说看。」



我只能不发一语地仰望佐方的脸。因为我坐在第一个位子,无法确认后头的芹香和其他同学以什么样的表情看着我,只知道旁边的德川决定和我撇清关系,沉默面对前方,没有看向我。



他今天没有喃喃自语地像上次一样帮我。



「请站起来。」



平常的佐方可没有这么有礼貌。这个老师很乱来,老是把我们说的「开什么玩笑」说成「瞎搞啊」。这辈子第一次听到这种只在漫画或电视上才会出现的说法,就是来自佐方。第一次和他见面时,就听到他咬着厚唇说:「你们,瞎搞啊。」去年一位男同学雀跃地回应:「好,我就听你的话瞎搞。」马上被佐方掐着脖子带进教职员室去。



说话要用敬语啊。开什么玩笑。



「请起立,小林。说说看老师刚才说了什么。」



我沉默站起身。——说说看。



这显然是针对前阵子「老师,请把『所以说』的前面说出来」的报复。当时热烈助阵的所有人现在都默不作声。



见我没有回答,佐方夸张叹息。动作虽然是叹息,眼睛深处却清楚浮现胜利的光芒。



「回答不出来就老实说。」



「……我刚才没听到。」



我不甘心地咬着嘴唇,以沙哑的声音回答。佐方说:「道歉。」



我惊讶心想,现在是开什么玩笑?但是佐方的脸很正经。他以遭嘲笑却还是改不了的那句口头禅开头:



「所以说,请道歉。」



我马上看向坐在黑板左边角落监督导师时间情况的中村班导,希望她帮忙整治这个脑袋有问题的老师。很显然这个人在公报私仇,而且完全没有分寸了。可是中村只是兴趣缺缺地以毫无表情的眼睛盯着我。看到她反应的瞬间,我感觉喉咙有异物。



「对不起。」



我小声说。佐方满意地笑了笑。



「下次要注意……喂,小林,你是不是一心只想快点和河濑同学一起回家啊?」



教室里一片骚动。



我也怀疑起自己的耳朵。脸上仿佛挨了一记无形的拳头。



这家伙,刚才说了什么?



「好了,安静。」



佐方笑着说。他故意假装不小心说溜嘴,很快地转向一边,拍了两下手。



「下周起将重新开始交代各位回家作业。既然有人对老师出的习题感到不满,从今天起,大家分配一下科目,自己出题目。第一次先由班长笠原同学出题。笠原,你下周一出好数学习题带来,我会影印发给大家。」



「我?」



笠原冒冒失失地大叫。



佐方直接指定「笠原同学出题」,笠原却仿佛没听懂。佐方得意洋洋地回答:「是的。」那个故作悠哉的说话方式令人生气。



「自己出题就没有问题了吧?反正出题对你们来说也算是念书。」



他说完不晓得从谁那儿现学现卖的台词,把脸转回前方。



「就是这样,今天到此结束。值日生,口令。」



见值日生还处于震惊状态没有出声,佐方怒吼:「值日生!」



起立,敬礼。



口令之后的「老师再见」说得零零落落,教室里再度被一阵喧闹声包围。笠原故意以佐方能够听见的音量向旁人抱怨:「搞什么,别开玩笑了!我的等级能够回答的问题,多数同学都解不出来吧,这样好吗?」



佐方走下讲台假装没听见。



我则是一边听着笠原和其他同学的声音,一边直视着佐方。事实上我真的不希望做出这种举动让他开心,但我就是无法控制。



「小林,不好意思,我不小心就说出口了。」



我本来以为他会沉默走开,没想到他居然这样对我说。



此时,我完全明白了。他绝对是故意的。



做得这么明白,让我看得一清二楚,不觉得露骨又可耻吗?



「老师。」



走在前面一步的中村叫住佐方。「啊,是的。」佐方回答,两人消失在门后。



「安!」



芹香从后头朝我飞奔过来。隔着芹香的肩膀,我看见幸担心地看着我。「饶不了他。」芹香说。



「佐方刚刚的行为绝对是故意的。气死人了。这是对安前阵子的报复,他就是想表现自己很了解你、知道你的事。」



「没错!」



幸也说。



「真恶心。我们的事和老师们明明一点关系也没有。再说他的资讯也太旧了。我不晓得他从哪里知道、是谁告诉他的,不过他居然以为安和河濑还在交往,真是笨蛋,过时的家伙。」



「安?你要不要紧?」



在怒气冲冲大骂的两人面前,我还没有开口说上半句话。身体没有力气。芹香和幸面面相。



「真的不要紧吗?社团活动请假也没关系,我会帮你向学姐说。这件事也可以告诉饭野学姐,她常说很讨厌佐方,她会和我们一起说他的坏话。」



「没关系,事情别闹大。」



光是说这句话就让我精疲力尽了。班上大半还没回家的同学好奇地看着吵闹的我们。



我想去远方。



我不想待在这里,想去某个地方。我想去那家书店看人偶摄影集。想回家一个人翻阅剪贴簿。



「要不要告诉你妈妈?」



芹香小声说。



「叫你妈打电话给学校告状佐方的事怎样?这样一来中村也会为了避免事情闹大而警告那家伙。」



「不用了。」



一想到妈妈的脸,让我更加烦躁。我家母女不像芹香和她妈妈一样,会一起去参加「十七岁俱乐部」的演唱会。



安好可怜。



她们两人说了好几次。



安好可怜、好可怜、好可怜。



——社团活动时,她们不断这么说,就连我一个人回家时,那声音也不断在脑海中持续。直到走过了河岸地,我才想起之前一直想着要再去河边找袋子。但是,算了。我已经不想回去了。



因为那里一定什么也没有。



我也不想再和德川说话了。



回到家,这天又出现新的少年A。



吃晚饭时,餐桌前的电视新闻报导着岛根县的国中,一位二年级少年杀死同班女同学的消息。午休时,他把她找去空教室,拿出从家里带来的菜刀往女同学胸前一刺。根据周遭朋友的证词,他们两人正在交往,前一天女方提出分手恐怕就是事件的主因。



电视上始终没有出现少年A的照片。受害女学生的脸部特写倒是频频出现。



「哎呀,真是,这孩子长得很可爱呢。」



妈妈一边递出餐桌上的酱油,一边皱着脸。「是啊。」我回应。爸爸今天似乎有应酬,所以会在外面吃晚餐。他是业务,一个礼拜有一半的日子都是这种情况。



电视上的女孩子有对深邃的大眼睛和有点卷度的黑发。那张大概是运动会的照片,她头上的红色头带绑得像发圈一样。两只手指贴着脸颊比出V,虽然是黑发国中生仍有辣妹风格。酒窝底下扬起的双唇时而薄时而厚,看笑脸的程度大小而定。



人只要一死,评价就会「上升两级」。和刑警殉职一样。无论是胖子或丑八怪,只要过上可怜事,大家就会异口同声称赞这人是「好孩子」、「个性好」;长相普通的就会变成「好可爱」。但是,现在出现在电视上的受害者真的是少见的可爱。



「国中就开始交往或分手,你们学校也有这些情况吗?」



「我不知道。」



我对着一脸担忧的妈妈摇头。午休时间津岛找芹香出去时,岛根的国中正好发生这起事件吗?我想起芹香的桃红色脸颊。结果因为今天放学前的导师时间搞得一团糟,害我还没听说她和津岛的事。



别担心了,妈妈。



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二父往」与这起事件,以及少年A都不同,更廉价,而且大家都没胆,不敢引发杀人事件。



『甜美又开朗,就像全年级的偶像。』



『个性温柔又体贴朋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电视那头仍在继续提高可爱受害者的评价。几乎没有提到凶案现场的情况。似乎是少年A希望对方收回分手的提议而带着菜刀打算威胁,一时气昏刺下去之后,自己也吓到,跑去找老师求救,才会暴露犯行。救护车虽然很快就到,少女仍在几个小时之后死亡。



这孩子死得也真枉然。



没办法选择自己的死法,带着这种半吊子的心情被刺死,最后犯人还动摇了心智,说:「我原本没打算杀死她。」连犯人也不想她死,并且感到后悔,但她却痛苦了好几个小时,最后死在医院。



无法选择,好可怜。



难得有机会主导自己的生命,还拥有人称可爱的长相,真的好可惜。都怪半吊子的少年A,使得她的话题无法让世人长久谈论下去。人们分析着成年男女的恋爱行为是否逐渐降低到国中生程度等问题时,仍然没有看出其背后深沉的「黑暗」吧。这位少年A大概不像德川那样杀害动物,各方面都是人生胜利组,也不会动脑思考。就像津岛、河濑那一型的男生。与我平常认为的少年A有点不同。



我把沙拉夹到盘子上。分盘用的北欧风格大型木头汤匙叉子组是妈妈的最爱。妈妈或许就是想使用这组餐具,才会经常做沙拉。



「你也要小心一点。啊,没关系。反正妈妈觉得安不会和男生交往。」



「不会?」



妈妈修正的那句话让我火冒三丈。「啊,我说错了。」妈妈又继续说。



「我不是觉得你没人追,安一定很受男孩子欢迎。妈妈想说的只是我相信你。懂我的意思吗?」



说词听起来好像电影台词。毋庸置疑地,她是在模仿《清秀佳人》日语配音版中的玛莉娜(Marilla Cuthbert,安的领养人)或老师们说些「正面的话」。妈妈喜欢的安也和吉柏交往啊,而且你根本也不晓得那个安在小说没写出来的部分做了些什么。



我觉得厌烦,拿着食物没吃完的盘子离座。



「安。」



「干嘛?」



我一直在想妈妈怎么不快点去洗澡。爸爸晚回来的话,我就可以用客厅里的电脑上网了。我家只有一台电脑,所以想上网总是很麻烦。尽管如此,我还是尝试了多次后才总算学会如何删除浏览纪录,最近终于能够放心上网。我想看看刚才那起事件的详情。那个孩子的评价、真面目、不为人知的一面。我想看看大家的意见。



「安,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什么?」



「以前你不是常常和我聊天吗?还有书也是,你以前看的书不是比较好吗?」



我看着妈妈的脸。



书。我偶尔也会在客厅里看书,不过基本上都是在房间里看。我不认为妈妈会发现我在读什么书。自从妈妈看到我在图书馆借的《罪与罚》(※俄国文学家杜斯妥也夫斯基的长篇小说作品,出版于一八六六年。)、《卡拉马助夫兄弟们》(※杜斯妥也夫斯基创作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也被认为是他一生文学创作的巅峰之作。)与她的《清秀佳人》均为同一家出版社所出版,书封也一样而雀跃不已,我就不再让妈妈看我的书了。明明完全不同,我却觉得自己好像也受到妈妈的喜好影响。



她对于我现在正在阅读的悬疑、恐怖小说一定也没兴趣。



「什么叫做比较好?对于妈妈来说,我现在看的书只是很难懂,不是吗?」



血液冲上脑袋。妈妈今天的「以称赞代替说教」模式好烦人。



听到女儿以「难懂」反驳,妈妈似乎吓了一跳,沉默愣站在原地。我瞪向她,她便抬头挺胸,仿佛做好决定,回看着我。我注意到她的眼里没有犹豫,觉得有讨厌的事要发生了。妈妈说:



「安,我问你,妈妈其实早先就想要和你谈谈了,你剪那些报纸要做什么呢?」



哆。我听见身体某处落下沉重冲击的声音。



双脚仿佛黏在地板上,无法轻易移动。我突然无法开口,只是把视线转向妈妈的脸。眼球僵硬移动的感觉,缓缓传到脑袋。



妈妈脸上露出悲剧主角喟然叹息的表情,仿佛她其实一点也不想这么做。



「妈妈呢,很怕安会嫌烦,所以一直忍耐到今天都没有说。但是,你一直剪些死人、恶心的剪报还收集贴成册,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看了?」



我的声音沙哑。喉咙深处像是被金属球棒狠狠击中。眼睛前方不稳摇晃。怒气比冲击晚了一秒涌上来。我感觉到一股憎恨,让我差点吐出来。



我不晓得该如何处置妈妈,以及我对自己粗心大意的愤怒与后悔。



妈妈每天打扫我的房间,甚至连床单都整理得很完美。怎么可能不会打开书桌抽屉呢?抽屉虽然上了锁,但钥匙就放在壁挂信插的收纳袋里。



我紧握拳头。不敢置信。



「妈,你看了吗?」



「我什么也没看。只是因为报纸被剪破了。」



「少骗人了。你刚刚明明说了我收集又贴成册不是?」



妈妈不发一语。她的撒谎水准低到我差点晕过去。露出破绽又笨拙,我几乎不想承认她是我妈。逊毙了。最糟糕的是她还想教训我。



「你擅自看了我上锁、不想让人看到的东西吗?」



「安,你怎么了?」



妈妈站起身,惊慌失措地想要跑向我。「别碰我!」我身子往后退。



「以前的你不是很乖巧听话吗?妈妈好担心好担心你呢。」



以前的你、以前的你、以前的你。



无法沟通,也无法互相了解。更重要的是,原本一直相信绝对不会有人越界的场所,却被我最不希望的人弄得一团糟。一想到此,我裸露的心上仿佛被划下一个大裂口。毫无防备的我只能够咬牙忍耐。



我甚至不想开口说话。太没用了。不管是我自己的事也好,妈妈的事也好。嘴上说着担心的妈妈看的书、穿的衣服喜好不同就反对我的选择,预测落空且品味超拙劣。我还要当妈妈的小孩多久?



我不想再继续说话,准备逃回二楼房间时,我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与刚才困惑的声音完全不同,变成了把人当成笨蛋般温和、类似《清秀佳人》里老师的声音。



「安,回答呢?」



「我受够了!」



我回头瞪着妈妈。喜欢假装好家长的妈妈想要强调自己是经过激烈争执,也能够温柔包容的母亲。她八成希望我们家是「愿意聊一般家庭不聊的貭心话」的家庭,我们是「什么话都可以说的母女」。



妈妈睁大眼睛沉默着。



我离开饭厅,砰地甩上门。



回到房间后,因为眼前的对手已经消失,我的怒气渐渐地失控涌上来。我扯了扯书桌抽屉。还锁着。不知道是我自己锁上,或者是妈妈重新锁上的。手上感觉着手把坚硬的触感,我吐了口气,就这样不停地铿铿摇动抽屉。给我坏掉吧!



用力摇晃,抽屉还是没有打开。我已经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双手仍一个劲儿地不断扯着抽屉,想要把锁弄坏。不晓得扯到第几次时,我的手一滑,刮到手指,指甲上一阵剧痛。



我停手。



昨天忘了用锉刀修整的指甲上多了一道大而深的新裂痕。没出血,不过阵阵发麻。就像被牙医麻醉时的嘴唇一样。手指似乎肿起来了。



我叫出声。呜地哭了出来。



不甘心。



不甘心、不甘心,我无法不哭。



抽屉的锁根本什么也保护不了,还让我觉得粗心大意的自己很蠢,更让我知道妈妈又笨又愚昧。这些认知像是要压碎我的胸口般痛苦。我无能为力也无法获得自由。



按着疼痛的手指低着头,我想像自己此刻拿出昨天还那么宝贝的剪贴簿,撕烂剪碎丢弃。光是想像就让我流泪。其实我连从信插袋里拿出钥匙的力气都没有,但光是想像自己必须亲手毁掉宝贝,就觉得这是一场荒谬绝伦的悲剧。我没有真的动手。但是,因为脑海中想像的画面,我以为这件事已经发生而落泪。



我重要的宝物被不懂我心情、说我认为好的东西「恐怖」的人给毁了。这是屈辱。我的日常生活需要的就只是这一点小东西而已。我又没有买人偶摄影集,上网时也尽量忍耐不去逛想看的网站,也没有自己专属的电脑。



妈妈一直都知道,一直都在看。



我剪贴簿里的少年A们。迟钝的妈妈也应该注意到我收集的报导的共通之处吧?一想到妈妈说「好担心好担心」的原因,就让我肚子痛。开什么玩笑。可恶。我不认为你对我的了解足以让你担心我。我又没有变成少女A,也没有为非作歹,更没有遭遇到妈妈想像的无聊情况,她却口口声声说担心,太自以为是了。



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模仿DVD照本宣科到近乎有毛病的妈妈炸着甜甜圈,以油和香草精的味道迎接我回家。她以为这种家庭味道能够把我绑在这个家里吗?



我一边哭一边踢书桌,以手臂撑着抽屉,捣住手指。



「安。」



我听见妈妈来到门前叫唤的声音。



「你敢进来我就杀了你!」



听见我怒吼回应,门后便安静了下来。我能感觉她还站在那儿,也感觉到没多久之后她转动门把。我在房门打开之前跑过去,以全身重量压住门,大喊:「别进来!」我听见妈妈倒抽一口气。一会儿后是叹息声,接着是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我放松全身力气,不断想着怎么做能够让妈妈后悔。该怎么做才能够让她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严重,应该道歉?该怎么做才能够让她明白我的价值观,让她认输?



不再开口说话?



离家出走?



搞失踪?



———目杀。



一想到这两个字,我突然起鸡皮疙瘩。我的脑海中浮现妈妈流泪后悔的样子,就像烟火四射般大放光明。我无法停止想像。这诱惑太甜美太温暖,就像浸泡在温度刚好的热水里一样。



我要让妈妈后悔。



我要让她知道她最宝贝的我杀了自己,让她知道她的愚蠢,并且向我道歉。



究竟过了多久?



哭累的我依旧任由想像茫然驰骋在自己死后的世界。这时手机响了。气氛不合宜的轻快电子乐声响起。那是「十七岁俱乐部」的最新单曲。芹香强行下载到我的手机上,设定成她的专属来电铃声。



「喂?」



『喂,安?晚安。现在方便吗?』



「嗯。」



我有点想又有点不想让她知道我在哭。事实上我很想说。但是又没办法解释我抽屉里的剪贴簿。不过听到芹香的声音,我稍微安心了。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家里、妈妈的王国以外的地方还有朋友在,让我不再担心。在门外,还有一个正常的世界。



芹香也许是担心今天放学前的导师时间,所以打电话来。但是,电话里芹香的声音听来有些兴奋。



『其实,我有事要告诉你。』



「嗯。」



『安,你有没有打算和河濑复合?』



「咦?」



芹香以很快的速度继续说:



『我不是要你现在就接受,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安,你已经完全不喜欢河濑了吗?如果对方主动提出希望重新来过的话,还有机会吗?』



「……河濑对你说了什么?」



『不是对我,是对津岛。』



听到她的答案,我懂了,就是今天午休时吧。



『听说河濑他还对你念念不忘。津岛和河濑不是好朋友吗?好像是河濑委托津岛要我来问问你。』



我不想回答。芹香的声音很雀跃,告诉了我她喜欢自己担任的角色。芹香原本就最爱两对情侣一起约会。我和河濑交往时,经常与芹香当时的男朋友四个人一起去看电影或溜冰。她最喜欢剧情安排几对情侣相处融洽的少女漫画,也经常借我,她一定很憧憬这种故事中出现的好女孩,具备领袖风范、有点鸡婆又喜欢照顾别人。



『一开始先对河濑有好感的原本是你,对吧?你一直说喜欢他、喜欢他,还向他表白,开始交往后,你拿到主导权,突然变冷甩了对方。站在河濑的立场,一定会觉得莫名其妙,觉得自己到底算什么。安真是罪过的女人呐。去年分手时发生的事已经过去,也没有办法挽回,河濑后来有反省,我觉得他现在也变得比当时更成熟了。老实说我很羡慕你们呢。我们同年级的情侣,最长大多交往半年就分手了,而且分手后也完全形同陌路,对于前任根本不闻不问,对吧?顶多只听过女方主动再一次表白,就像五班的莉奈那样。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男方主动要求复合。而且还是河濑这种马上就能够交到其他女朋友的男生。安,你好厉害喔。河濑是认真的,我和津岛都很感动呢。』



我没有回答半句话,芹香仍继续说:『如何?他还有希望吗?』又问了一次。



『河濑的事可以再考虑一下吗?我会把你的回答告诉津岛。』



「河濑为什么不自己直接来跟我说?他应该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啊。」



『就是这点叫人佩服嘛。他担心突然打电话给你,会像变态一样吓跑你,所以忍耐着不那么做,特地来拜托我。你也感动一下嘛。』



有没有希望?



芹香问道。什么叫做希望?对谁来说、对于什么事的希望?



我想起很久没想起的河濑。我虽然并不后悔与他交往,但每次在换教室或朝会时一见到他,还是会觉得尴尬。河濑与班上同属金字塔顶端的男孩子们大笑、互相开玩笑。他的身高很高,所以一下子就会看到他。我偶尔也会感觉到他看着我的视线。



比起我,其实更敏感的是芹香。当我瞪着他,说:「他又在看这边了。」芹香和幸都会对我说:「你好可怜。」比我更狠地说:「河濑好过分」、「好恶心」等等嘲笑那家伙的人,明明是芹香。



『我现在想想,总觉得分手时你硬是要甩掉他,实在不太好。我觉得你应该和河濑再谈谈。』



「我不懂为什么事到如今还想要复合呢?」



『因为他喜欢你啊。』



芹香回答。仿佛在说什么全世界最值得尊敬、每个人一定会伏首称臣的台词。有点像妈妈对我说教的时候。



『去年的事,或许在你心里留下伤害了。』



「那些已经无所谓了。」



我告诉过芹香和幸河濑对我做过的一切。深吻、在回家路上突然摸胸部、在房间里的事,芹香或是幸与自己的男朋友都没有发展到那种地步,只有手牵手或一起回家,顶多是浅吻。



——会做出这些事的家伙根本就是变态。



我对河濑彻底冷感,就是因为芹香这句话。



我们在河濑的房间里,也没有做到最后。



好几次都差点要进去了,什么时候进展到最后一步也不奇怪,但我却打电话跟河濑提「分手」。我虽然对他感兴趣,但是交往后,刚开始只是愉快聊天或一起回家,到后来感觉每次见面时,河濑满脑袋只想着要碰我,即使和他在一起也不再觉得开心了。到了后期,我们甚至几乎不再说话。



河濑的依恋,不是对于我,而是对于当时没做完的行为吧?



『呐,我就直说了,你要不要放下过去,只针对河濑这个人考虑看看?他不是很帅吗?有很多女生对他有意思哦。可是他和你分手之后却没有交其他女朋友。这一点还不错吧?』



「我比较想见尼尔。」



『啥?啊,那只猫?』



我对河濑没有丝毫眷恋。



分手时想到的也是「啊,这样一来就再也不能去河濑家了。不能进入那个贴着国外足球队海报的房间,也不能再见到尼尔了。」娇小到似乎可以完全握在手中的黑猫尼尔。第一次见面时,我吓了一跳。怎么会有这么小的猫?



河濑笑着说,它刚出生。当时我们还经常聊天,他碰我的手还会僵硬紧张。



河濑说,尼尔是他哥女朋友家里帮忙照顾的,正在找愿意领养的人,他觉得有缘就收养了它。今后应该会逐渐长大,现在是最可爱的时期。



尼尔动作灵活,是敏捷的猫。一不留神,它已经咻地从房间这个角落跑到那个角落。它会钻进缝隙或绕到人背后,让人担心会不小心压到它。它戴的红色项圈可以配合它的成长调整大小。有时它也会很窘迫地扭动身体。



它一开始对我很防备,也不让我碰,但是只要舌头发出「啧啧」声并伸出手,它马上就会靠近,用小牙齿啃咬撒娇。按照河濑的说法,它不是咬着好玩,而是认真在咬人,却一点也不痛。



交往的三个月期间,尼尔改变了许多。一开始是全黑的黑猫,等它愈来愈大时,我才发现它的肚子和脖子四周有浅褐色的枫叶花样。



比起与河濑分手,再也见不到尼尔比较让我感到寂寞。我明明是说真的,芹香却果然地说:



『安,你有时真的很恶毒耶。一冷掉就把对方打叉,真像个魔女,好可怕。』



「没那回事。」



『总之我已经转达了,你稍微考虑一下。啊,然后,这件事要瞒着幸吗?怎么样?』



「都好。」



『了解,那就当作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好了。』



排挤幸、排挤我,然后又恢复交情,但是彼此之间的秘密却愈来愈多。



无穷无尽地连结下去。可是我又无法开口阻止。



『今天的事情别放在心上,我是指佐方。』



「嗯。」



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忘了,看样子还是记得。这项认知让我更加沮丧。今天一次发生太多事情,我已经什么也不想思考了。



我本来以为芹香她们能够了解我有多讨厌佐方在众人面前给我难看,为什么她会选在这个时间点、在同一天提起河濑的事?



喜欢或讨厌河濑、是否还有眷恋等等都不是问题,结果大家根本无所谓我的事,都觉得自己的事情比较重要。从为了好友而鸡婆的领袖风范中获得满足,这些远比我更重要。



我后悔自己曾经一瞬间想要告诉芹香关于妈妈的事。



『佐方超恶心,真想叫他不准提到河濑,不过,你要不要考虑和河濑复合,借机报复?河濑一定会保护你的。』



「让我想一想。对不起,芹香,我妈来了,可以先挂电话吗?明天再聊。」



『我知道了。对不起,讲那么久。』



「不会。」



我们互道晚安后挂掉电话。



一阵疲倦袭来。



和河濑复合,为什么能够报复佐方呢?芹香老是这样。他会保护你。把佐方的事告诉你妈,让你妈打电话给学校。她的说法甚至让我觉得她只是想要搞大这一切,并从中获得快乐罢了。



我真的很讨厌这样。



若是平常的话,我可以逃走。我有个能够吸到透明空气的避难所,也就是这个房间。但是我发现,就连我自己的房间,也和我今天早上出门时完全不一样了,它只是妈妈王国的一部分罢了。



泪水渗了出来。



「安,去洗澡。」



妈妈过来说。我没有回答,只是重重瘫坐在门前。房门无法上锁也让我觉得怨恨。



「安?」这次妈妈没打算开门,只是再度短促喊了一声就走开。后来大概是爸爸回来了,这次换爸爸同样来到房门前。我也没开门。



「你和妈妈吵架了吗?」



「对。」



「别逞强了,出来吧。」



我没有回答。不能在这个时候妥协。我要妈妈道歉。我隐约听见妈妈对着回到一楼客厅的爸爸说:



「我们没有吵架,只是安她……」



一想到爸爸也知道剪报和剪贴簿的事,血液就再度冲上我的脑袋。我不知道是愤怒还是羞愧。但无论是哪一种,我的肩膀同样僵硬,背部同样灼热。



为什么啊,救救我。



我对着非特定对象喊叫。真的出声大叫。



我再也不要走出这个房间,再也不要开口说话。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我想起明天必须去学校。佐方、河濑、打电话来的芹香。虽然不想去,但是比起明天一整天和妈妈待在同一个房子里,我宁可去学校。



我突然觉得社团活动之后的身体,全是汗臭味。



我不想就这样换衣服、换内衣、躺上床睡觉。



过了晚上十一点之后,我听见一楼传来体育新闻的声音。我悄悄走出房间。我在房间里也知道妈妈和爸爸已经洗过澡了。浴缸里的水已经放掉了吗?没办法,今天至少也要冲个澡。



我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位在楼梯正下方的客厅门开着,我知道妈妈他们正坐在客厅里,但是我低下头,快速进入浴室。妈妈和爸爸大概已经发现了吧,但是他们没有叫住我。



浴缸的水栓还没拔掉,里头还有热水。



掀开浴缸保温盖的瞬间,热气一鼓作气往上喷,像是要融化我哭到阵阵刺痛的脸颊,让我又流泪了。平常我总是先清洗身体,但是今天我闭上眼睛,搓搓脸,直接进入热水里。



为什么我要离开房间呢?



原本打定主意再也不出来,要让妈妈担心,等到妈妈下次打开房门时,我已经死在房间里了。想像妈妈极度后悔、趴着大哭的模样,就让人开心。但我却出来了。为什么我的愤怒、悲伤和决心都无法坚持呢?我真是逊毙了。



掩着脸,我说,妈妈太过分了,然后又哭了。我要让你后悔!我要你道歉!愤怒源源不绝地涌上来,我却担心等一下出去时,如果正好和妈妈打照面的话,应该很尴尬吧。这点是眼前即将面对的现实。我的胸口满是怒意。



离开浴缸,清洗身体时,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让河濑看胸部的事而瞬间脸红。我连忙冲澡。头发卡在裂开的指甲之间。我强行拉扯,一阵刺痛窜过,我吐出一口气,慢慢弄下头发。真没用。



离开浴室,我发现浴巾已经换上一条新的。



本来在浴室里哭过后暂且稳定下来的情绪,与耳朵的温度一起上升,再度沸腾起来。我居然没有发现。显然妈妈十分小心翼翼。我哭泣的声音应该也被听到了。



换好衣服离开盥洗室时,我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关上门。低着头,不看向客厅。妈妈和爸爸都没有叫我。



那一夜,我睡不着。



快睡、快睡。我不断这样对自己说,但是头脑却很清醒。我好不甘心。剪贴簿被看到这件事的冲击太大。



一般人会做这种事吗?那样做违反规则吧。



全部都违反规则。



学校也是这样。隔壁县市学校的少年A把女朋友找出去杀掉的同时,我们学校很和平,正天真无邪地进行着别人的恋爱谘询会。同样是国中二年级,这就是我面对的现实。世界很和平、没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温馨又平凡地转动着。



我本来想就这么算了,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大家的品味太差了。品味那么糟糕,却想要擅自干涉我的人生。



清晨五点,我离开家门。



在妈妈起床之前出门,我想让她看到空房间。这是没有勇气自杀、让妈妈看到尸体后反省的我,所能做出的最大抵抗。可是,妈妈对于这种程度的小事一定不会感到惊讶。搞不好她其实早就醒来,甚至还看着我出门。那个人虽然单纯,却在奇怪的地方特别刚强又罗唆。还喜欢擅自换掉浴巾。



我快速洗好脸、刷完牙,穿着一如往常的俗气运动服,骑上脚踏车。抽屉的钥匙已经从信插袋里拿出来收在口袋里,带出家门。



早晨的街道空气清新。



一片宁静,偶尔能听到麻雀的啾啾叫声。没有半个人影。微亮的天空看起来好美。



遇上讨厌的事,觉得自己很不幸的时候,这个世界看起来愈漂亮,这是为什么呢?我并不讨厌这样。讨厌的事固然讨厌,不过我喜欢像这样进入一个人独处的世界,我喜欢想像自己站在当中。



肌肤有点冷。微微吐出的气息是白色。清晨五点的世界原来是长这样,我似乎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我甚至觉得没有半个人在的这里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我拉长运动服袖子,用手指抓着末端,手藏在袖子里握住脚踏车的把手。



来到河岸边的堤防,看到昨天我跪在地上找东西的位置附近有人影时,我的心脏哆地摇晃一阵。一股热气包裹背部。那个驼背加上往前弯的站姿,像稻穗或芦苇般的身影。



我冲了出去。



骑着脚踏车移动到堤防的草坪上,我放倒脚踏车,改用双脚跑过去。如果被发现,对方可能会跑掉。



前天背对着昏暗夕阳而站的德川胜利身影,今天因为混杂着朝阳而变得明亮。可以看见他的脸,轮廓也很清晰,连眼睛不好的我都能看见。我没有要突袭他。当时他突然从背后叫住我,今天是我自己跑向他。



「德川!」



我吸饱了早晨的空气,所以毫不犹豫地大喊出声。上次也站在同样地点,但纹风不动的德川很惊讶地看向我,表情很是意外。我第一次看到这家伙焦急的样子。心情真好。



「小林。」德川的嘴巴像在咀嚼空气一样动了动。



他手上拿着白色塑胶袋。确认这点的下一秒,我注意到德川的脚边,然后吸了很大一口,真的很大的一口气,无法再发出声音。我来回看看德川的脚边和他的脸。



我不晓得自己为什么流眼泪。



泪腺从昨天就变得很松弛,大概是弹性疲乏吧。眼睛边缘变得好痛。啪答。一滴泪水落在脸颊上,滑了下来。德川没有保持冷酷。昨天的他看来很冷漠,但其实不是。此刻的他仓皇失措。



德川的脚边躺着一只老鼠。



四周有些昏暗,但我看得出来。虽然不晓得老鼠是因为什么原因死掉,不过形状跟活着的时候一样,身上没有割伤,但是感觉有些拉长。没有动静。眼睛虽然睁开,但已经死了。老鼠的身体像冷冻过一样硬梆梆,不用摸也看得出来。袋子的内容物。我的想像是像炸鸡的鸡肉一样柔软,但尸体却是僵硬的。而且很硬。



老鼠已经死了。



「虽然晚了一天。」



德川以狼狈的声音辩解似的说。听起来与前天的声音完全不同。我的视线从他的脚边转向他,凝视德川的脸。明明没在催他,他却结结巴巴地继续说。



「昨天没有老鼠——



「……谢谢你。」



或许是为了让我能够立刻找到,所以他把尸体从袋子里拿出来。



是怎么死的呢?看来也没有流血。看着经过冷冻保存的尸体,也不会涌起半点厌恶感。



不过老鼠的确不可爱。我知道这不是米老鼠或哈姆太郎。或许品种原本就不一样,但是听到它们是害虫,我也认同。紫灰色的尾巴、莫名写实的肤色手脚,都让人觉得恶心。我的胸口和脖子四周像有人搔痒一样骚动不已。我想看到更多。我想一直看着。这只老鼠是真的。



比想像中更大。



我希望天快点亮起来。



德川的丑脸、浏海后侧的眼睛、老鼠的尸体,我全都想看见。在没有半个人来打扰的这个时间的河岸边,我觉得很自由,没有半点胆怯。



我伸手摸摸脸颊,昨天哭得太厉害而几乎要裂开的眼角很痛,还渗出了点泪水。我没睡,脑袋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一点也不想睡,也不觉得累。我问:



「这是和前天袋子里一样的老鼠?」



「不一样。」



「新的?」



德川沉默点头。我理解地动动脖子,蹲下来靠近观察老鼠。



「袋子里的是?」



「太臭了所以要丢掉的。」



「啊。」



理所当然我闻到了尸体的臭味。



真是不可思议。原本都是一样的成分,只是活着和死掉的差别,就能够造就出腐烂和没腐烂两种境界。



朝阳在很短的时间内慢慢露出脸来。德川身体的左半边轮廓逐渐包围在蛋黄色光芒之中。在他眼里,我也是这样吧。河边上游闪闪发亮。我突然觉得水流的声音很靠近。



呆立的德川今天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如果想要继续留在这里说话,我觉得我也必须拿出些什么才行,必须说话才行。我要用自己的东西,与他交换老鼠的尸体。



「德川,你喜欢自己的名字吗?」



胜利这个名字听来坚强,又很像JUMP少年周刊的宣传标语。还有小将军这个绰号。



因为姓德川,所以称为将军。一手拿着银色指示棒、表情严肃的德川老师的儿子,所以大家称呼他小将军。



德川的脸又恢复以往的面无表情。他低头看向我,脸上的表情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问我这种问题」。



老鼠尸体表面如降霜一样的肌肉在毛中闪闪发亮。



我低下头,看着老鼠。原本等得不耐烦的朝阳降临,已经这个时间,差不多该结束了。我必须回教室去,回到有佐方那样愚蠢的老师、没神经的芹香、被认为是温柔男朋友的河濑所在的我的世界。



能够和昆虫男德川说话,只有现在。进了教室后就不行了。



「我的名字真有那么好笑吗?」



我以这辈子最自虐的声音说。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过这些话,甚至是女性朋友和男朋友。



「你坐在我隔壁的座位上,听着每次出席点名叫到我的名字,我注意到你有时会笑。不只是点名的时候,偶尔还会啧啧作声或窃笑。」



德川双手插在制服口袋里站着不动。



「你在嘲笑我的名字,对吧?」



他的回答很缓慢,他以十分冷静的声音回答。



「安这名字,来自安·博林(Anne Boleyn)吗?」(※英格兰王妃,英王亨利八世的第二任妻子。一五三六年被关进伦敦塔,而后遭斩首。)



他偏着头,晨光懒洋洋地落在他的肩膀上。那肩膀显得单薄无力。从浏海间能够窥见德川的眼睛,他的眼睛充血泛红,左眼更是近乎鲜红色。我感觉到一支箭射穿我的胸口。



「安·博林?」



《清秀佳人》是安·雪莉。妈妈像要烙印在我脑海里一样强迫我聆听,即使我没有读过那本书也知道。我站起身,看着德川。



「你不认识吗?」德川以干燥的声音问。「英国女王伊莉莎白一世的母亲。柏林家姐妹中最坏的那一个。遭到国王丈夫处以斩首之刑。罪名是魔鬼。好像还有叛国、通奸、近亲相奸、使用法术等。反正罪名很多。她是魔女哦,魔女。」



德川还打算继续说,我的眼前啪地出现一个影像。



伊莉莎白一世。



穿着衣襟和下摆都很厚重蓬松的礼服。那股美丽。骄傲与强势的印象。



安·博林是她的母亲。魔女。



如果没有咬住嘴唇,我大概会把自己的心情全部化为声音喊出来。身体的深处、胸部底下、肚子稍微上方的位置用力,满脸通红。能够接触到空气真的好舒服。



安·博林。



我的名字,安。



「德川。」



我继续说没品味。



所有人都缺乏品味。都不了解我。每个人、每个人、每个人都这样。没有人能够对我说出这么有品味的话。



我咬牙,吐气般发出声音,说:



「你能不能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