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于火焰与怨叹之中(1 / 2)
眼下展开的一连串战斗实在太过于惊悚,太过超脱现实。
她甚至心生怀疑,或许这只是一场幻觉。她甚至还妄想会不会是因为失去了惯用眼,所以剩下的左眼开始映出冥府的景色。
妮娜·斯雷吉在集八口住宅的屋顶上,茫然地俯瞰绮莉叶的战斗。
她是刚刚才发现底下传出騒闹声。爬到屋檐边往下偷看,一部分是为了逃避被挖出右眼的疼痛与绝望。
虽然是下意识的行为,但是目的成功了。
展现于眼前的凄惨地狱景象,甚至使她将右眼的事抛诸脑后。
首先是拥有漆黑巨躯的怪物——三头犬(Kerberos)。应该只会出现于神话世界的幻想生物,竟然在现世里咆哮、低吼、到处肆虐。
而挡在领着那头怪物的男人前方的,是刚才夺走了妮娜重要的惯用眼的人,那个可恨的人造人——绮莉叶。起初虽然单方面惨遭虐杀,但不久前刚发动了惊人的炼术,将三头犬(Kerberos)和男人都残杀殆尽。
一切都太令人难以置信,简直不像这世上的光景。这个匍都是她生长的城市,再熟悉不过的故乡。这里明明不该被那种东西玷污才对。
「噫呀~真不得了~」
然而——
耳边突兀传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于是回过头。
尖顶帽、黑大衣,还有画在脸颊上的泪珠图案。
不知何时来到此地的蒂·琪·莱姆在妮娜身边坐下。
「你……」
「不愧是人造人,我从没看过那种战斗方式。真有趣,嗯。」
她大笑着指向地上展开的地狱风景,看似非常开心。
「我说妮娜,那个的来龙去脉你全都看见了吗?」
她天真无邪地向妮娜发问。
她无视于妮娜失去了一只右眼,仿佛没注意到。不可能真的没注意到,八成是对她来说「怎样都无所谓」。
对于她的道德观感,妮娜并非不感觉异常,也不是不生气。但是向蒂·琪这样的人寻求关照或安慰本身就是种无意义之事,再说现在根本不是为这种事而责备她的时候。
「蒂·琪·莱姆,比起人造人,另一只怪物的问题才比较大吧?」
妮娜站起身,从胸前皮带上绑着的小置物袋里掏出绷带及纱布。一面替自己的右眼做急救处置,一面对神色诧异的蒂·琪说道。
「倒在底下的三头犬(Kerberos)尸体……那是以炼禁术创造出的生物吧。」
妮娜也是个炼术师,因此马上就看出来了。
而且她也十足地了解炼禁术是多么罪孽深重的东西。
自己的眼球被人挖掉这档事,与之相较根本算不了什么。因为犯下如此重罪不但是最大的禁忌,而且对匍都只会造成破坏,百害而无一利。就算失去了右眼——惯用眼,既然身为活在莹国的炼术师,她认为有必要对此加以抵制。
「开什么玩笑。就算再怎么对于逮捕我们束手无策,人手再怎么不够……好歹也是王家,居然利用那种怪物,不可原谅!」
语气中抱着愤怒与正义感说道。
她拾起掉落一旁的爱枪抱在胸前。即便缠上绷带仍止不住疼痛的右眼窝,仿佛被火点燃了一般。虽然不晓得等于已被断送狙击手生命的自己还能派上多少用场,但为了保护匍都,她也要帮忙优贝欧鲁——
「我说啊,妮娜。」
蒂·琪悠哉地出声叫她,像是对激动得一头热的她泼了一盆冷水。
与其形容悠哉,不如说蒂·琪似乎感到不可思议而一脸怔然还比较贴切。
「你在说什么啊?」
蒂·琪居然如此问她。
「你还问我什么……你也看到那只三头犬(Kerberos)了吧?」
「呃,看是看到了没错。」
「那是以炼禁术创造出的禁忌生物。那种东西不能诞生到这世界上。」
「嗯,是啊。是这样没错啦……所以呢?」
所以?不是这么问的吧!虽然从以前就这么觉得了,这个女孩有点奇怪观念。她果然不配当优贝欧鲁的同伴吧?
「啊,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对她投以责备的瞪视,结果蒂·琪的脸色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
总算理解似的双掌一拍,一身魔女装扮的少女说道:
「也就是说,原来妮娜是『这么想』的吧?」
「……咦?」
不懂她话里的意思,这次换妮娜愣住了。
蒂·琪站起身,灿烂地笑开来。
「原来如此~的确也不是不能以那种角度来看嘛!那只巨犬是我们的敌人,而人造人女孩在跟它战斗……也就代表是王家以炼禁术将那只狗放到街上的嘛!为了收拾我们跟人造人女孩!」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按着肚子嘻嘻哈哈的,吵闹地放声大笑。
「啊哈哈哈哈!太奇怪了!你居然会那么想!原来你的脑子是这样的呀!」
蒂·琪就这样子尽情地纵声大笑了好一会儿——接着脸色骤然一变。她紧抿着唇,睁圆了眯细的眼,几乎面无表情地睥睨着妮娜。
然后她蹲下,双手拄着脸颊,把脸逼近到几乎快要接吻的距离。
「我说啊,妮娜,你太奇怪了。」
她烙下这句话。
「啊……?」
妮娜将蒂·琪视为精神有所欠缺而瞧不起,但比起被对方当作不正常的愤怒,妮娜感受到的更是深深的疑惑。为什么对方如此判断自己?对于目瞪口呆的妮娜,蒂·琪以冷人摸不透、但却甚至让人感觉冷漠的无机质语气说道:
「我想你应该也知道,我的头脑很疯狂。可是啊,尽管疯狂,但我还是知道什么是坏事、什么不坏。至少我知道我们现在正在做非常坏、非常邪恶的事。优贝是个非常非常恶劣的家伙,至少这一点我还分得清楚。」
「优贝欧鲁大人是……」
坏人?怎么可能。他不是为了纠正堕落的王家与腐败的政治,所以才挺身而战的吗?只能称作正义,不可能是坏人。
「像你这样才是最罪孽深重的。」
蒂·琪断言道。
盯着妮娜的视线空洞而不带感情,声音里净是轻蔑。
「分不清好坏,自以为是善的一方,一点都不抱持怀疑。然后还自以为是地强迫周遭服从自己的正义。这就是罪恶。已经超越了是好是坏的问题,这样是很不可取的。」
不光是向着妮娜,仿佛也向着远处的某人般愤愤说道:
「曾经是我爸爸妈妈的人,他们也跟妮娜一样,深信自己是对的。所以他们不认同也不接受违背他们想法的人。妮娜,我告诉你。不知道你信或是不信,不过我告诉你。」
然后。
蒂·琪的唇角再次浮现笑容。
与刚才不同,那笑容带有一点不祥、看起来就像个人类——换言之就是混杂了憎恨与嘲讽,让人感受到女性情念的笑意。
「创造幻兽的就是优贝。而且优贝说他已经不再需要你,只要有我就够了。和优贝一起行凶的女孩子……只要我就够了。」
妮娜的身体开始不住打颤。
她无法认同蒂·琪的话。她无法接受。这一定是在说谎。明明是这么想,但不知为何却止不住颤抖。内心里乱成一团。那个人烙印在她记忆中最重要部分的笑容——优贝欧鲁的笑容,她突然想不起来了。
「再见罗,妮娜。我得去办优贝拜托的事,所以我走罗。」
听起来像是讥讽。优贝欧鲁重视的人不是你,而是我。
蒂·琪·莱姆宛如妖精般,由集合住宅的屋顶上纵身一跃。
降落地点的前方有着绮莉叶这个人造人以及人造怪物三头犬(Kerberos)的尸体。她所说的有事要办,是和那些有关吗?比起自己,优贝欧鲁更加重视炼禁术创造出的禁忌生物吗?如此一来,果真是他创造了那个生物、打算破坏匍都吗?
疑问接二连三浮现,接着又消失。
不知为何,她感觉冷得仿佛置身寒冬一样。妮娜双手抱紧自己。身体止不住发抖。
换言之,意味着绝望确实存在于自己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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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抵达王城,雷可利他们马上察觉到异变。
不如说是一目了然。王城的彻底变貌已可如此形容。
首先是外观。外墙处处可见崩塌,犹如弃置了十年未经整修般惨不忍睹。屋顶的一部分坍落,几座尖塔也从中折成两半,直到半天之前都还散发的绚丽与庄严,已完全被颓废与凄凉给取代。
城里更是凄惨。到处可见守城卫兵与恰巧造访的贵族横尸遍野。有几个人遭到砍杀,但剩下的几乎毫发无伤。多数的人口吐鲜血,中庭的池面可见鱼群翻着白肚。换句话说,是高浓度毒气造成的即刻暴毙。
城内鸦雀无声,与平日的静谧不同,空气间飘荡着危险的气息。
很明显是王宫的守护结界被打破了。
打从他们远远看见城堡,注意到外墙的瞬间,三人便完全沉默不发一语。无言地急驶着马车,穿过了城门,接着发现到卫兵们的尸体而瞠目结舌。发生了前所未有异变——无疑能残留于莹国历史的凄惨悲剧,使得他们心生焦急与恐惧。首先应该要赶往哪里,三人全都心里有数。
穿越王宫,爬上通往二楼的螺旋梯。
每爬上一阶,愈是靠近,血腥味就愈发浓重。三人加紧脚步,拔腿狂奔。在王宫内全力奔跑,依王室典范来看是不敬的重罪,但他们已顾不了这么多。
「可恶……」
理查德愤慨地咒骂。下流的言词虽不符王族风范,但没有人责备他。
「可恶,竟然如此……竟然发生这种事!」
来到阶梯顶端。门扉宛如被锐利刀刃劈斩般遭到破坏。
血腥味浓烈得甚至可形容为内臓的腥臭,再加上白檀香以及一股奇妙的烧焦味混杂在一起,简直要催人呕吐般奇臭无比。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连雷可利也做此感想。这个国家最神圣不可侵的地方——不应该飘出这种臭味。
「陛下……皇兄!皇兄!」
伴随着呐喊,理查德冲进王座大厅。
雷可利和卡尔布鲁克也随后抵达。
迎接三人的是狂乱的爪痕。
「……呜!」
谁能责怪掩着口鼻的亲王?反倒该称赞他没有吐出来。
王座大厅里到处躺着尸体。
无法计算人数。因为尸体全变成了浮在血泊中的肉块,死无全尸而无法以完整的人类躯体去加以计算。
只能勉强看出死因有两种——大致可归类出被分成几片斩开的尸体,以及烧焦的尸体。被剑所斩杀的,以及被谏术之类烧死的。
遍地都是依附着肉身的铠甲残片,或者握柄上附着一只手的刀剑。换言之,这些全是为了守护君王而聚集于此的王属军末路。
「第一个赶到的是你们啊。」
一道声音响起。
因血液而处处染上黑渍的地毯深处,也就是理应由国王镇守的宝座,在那前方。
有一个人正欢迎似的等待雷可利他们的到来。
不用问那是谁。
就是一连串事件的主谋者。
「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
有着一双读不出情感的眼神,很适合冷漠笑容的青年。
「陛下他……皇兄他在哪里!」
理查德再次大喊。他早已失去了冷静,也看不见周围的惨状。只质问他最为重视——绝对非死守不可之人的安危。
但鉴于现状,答案恐怕是充满绝望。
「陛下……是吗?」
优贝欧鲁不急不徐地摊开双臂。
「一国之中流着最尊贵血统的当家,国家的象征。位居政治中心的『装置』。」
他的其中一只手上提着什么。
「真的是个大人物呢。护卫们一一遭到杀害,他却没有自己逃跑,始终镇守在王座上。既无半点仓皇失措,也没有摇尾乞饶。理解了自身的命运,丝毫不减作为君主的威严与尊严……可以称赞他很了不起。」
被他粗暴抓在手里的是亚麻色的头发,下方垂着长长的胡须。
「皇……兄……」
莹国国王,汤马斯·米尔·拉耶的首级就在那里。
双眼闭闽,脸上的表情甚是安详,感觉不到丝毫苦闷、愤怒或后悔。正如优贝欧鲁所言——被敌人攻进王座、丧失了护卫,那么死在这里就是自己的命运,他恐怕在死前就已抱定觉悟了吧。
「啊……啊啊……」
理查德双膝跪地,双唇颤抖。
对他而言不但是流着相同血缘的兄长,也是必须赌命守护的君主。而那样的对象却在自己外出的期间遭到杀害,那是多么心痛的一件事啊。
但不管是对亲王的同情也好,他本人的感情也罢,在目前这种状况下只能说是构成危险的障碍。
「……卡尔布鲁克。」
雷可利简短地呼唤管家的名字。不必付诸说明,他就已理解了命令。
「殿下,请恕在下冒犯。」
管家在理查德身旁蹲下,抱住他肩膀的同时对准后颈挥下手刀。惊愕地瞠大双眼也只是一瞬间,随后理查德便瘫软地晕厥,被卡尔布鲁克一把抱起。
「原来如此,真是不错的判断。」
将国王的首级随意一扔,优贝欧鲁耸了耸肩。
「要是亲王殿下大闹的话事情就难办了,是吗?」
「没错。」
实际上,他们的判断正如同这男人所分析的。
理查德既是王族也是政治家。
对付「使徒」的袭击与应战蛇鸡(Basilisk)终究都只是例外或情势所逼,原本他是不该面对这种刀剑场合的。
再加上他眼见国王之死而仓皇失措。虽然很能体会他的心情,但正因如此才不能放任他不管。人一旦失去平常心,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举动;要是因此让优贝欧鲁有机可乘,发生连理查德也被杀害的悲剧,事态将变得更加无可挽回。
当然,打昏他还有另一个理由。
「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既然事情都已搞到如此地步,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也没什么话想问你了,也不问你是为了什么目的。」
「哦?你不想知道我的动机?真不像是雷可利大人,如此地肤浅。」
「……闭嘴。」
过去,她曾经在优贝欧鲁不在场的地方,展现出对他的愤怒。
以台面上的狂言妄语诳惑人心,毫不显露真心,笑着将人利用完之后便加以抛弃——她如此批评。
对他的愤怒依旧不变。但这名男人到目前为止,醸就出这种惨剧之后依旧不表露真心,只是面带一贯的笑容。
既然这样,谈话究竟又有何意义?
雷可利抽出插在腰带里的东西。
「我才不管你的动机或理由。不管你有多崇高的目的都与我无关。甚至得犯下弑君这种大逆不道的罪行才能实现的愿望,无论如何都是人类不该拥有的。」
夹在指缝间的是装有红色液体的试管。
「就由我亲手杀了你!」
雷可利喊道。
这是她毫不掩饰的真心话。
但同时也是为了证实她疑惑的手段。
拔开试管的软木塞,将内容物洒在地上。
卡尔布鲁克别过了脸,理査德也已经昏倒了。因此看到这个的将只有自己,还有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
洒在大理石与地毯上的「供犠之血」化作了燃烧的红莲。
如羽毛般飞扬,如落叶般轻舞,如火焰般闪烁的光片,能自目击者的眼球侵入经络,然后抵达大脑、灼烧灵魂。
人类的灵魂绝不可能平安无事。因为这些光芒会对人类灵魂的形态起反应。能够安然无恙的,只有比方像鸟兽、鱼类等生物。
再者就是像雷可利这样,被赋予之灵魂有别于人类的存在——
「嗯,真是漂亮。这就是你的绝招吗?……『第三环』。」
优贝欧鲁面对着火焰,只是平静地笑了笑。
状似愉悦且仿佛事不关己地注视着燃烧的红莲火光。
毫无一丝痛苦的神色。
最后火势减弱,直到他目送火光融于大气间消散之后——他脸上的那层薄笑依旧没有丝毫改变,只是兴味盎然地眺望着火焰消失后的地面。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