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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白雾之卷(2 / 2)




王式淡淡地说。不过李绩心里很清楚,王式并不是泛泛之辈,如果他认定对方是“不可靠的家伙”或是“冥顽不化的老顽固”,那么他也不会去要求他们。



“其实胡人和汉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世上只有守法和不守法的人。”



王式虽然是个儒者,不过想法却接近法家。他认为,只要是犯了法,天子与庶民同罪。但是对于那些被环境所迫,不得不铤而走险的可怜人来说,他倒是能给予法外施恩。话说,几年之后大唐帝国发生一场几乎动摇国本的“裘甫之乱”,当时王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朝廷的粮仓赈饥饿的百姓。这个做法遭到许多官员的强烈反弹,甚至批评他是“逾越职权,擅自打开国库”。但王式却反驳说“现在不打开,要等到何时?粮仓里的谷物,不是要用来救济百姓用的吗?”



王式下令随从和二十几名回纥的骑兵,先将载隆一家人移送官府,而且要速去速回。至于戴隆本人,王式决定由自己来审问他。不一会儿,树林外的空地便传出鞭苔的声音和戴隆惨叫。



“怎么样?戴隆,你招是不招?”



或许是为了加强效果,王式逼问口吻极为严厉,连一旁的回纥兵都不敢出声,只有戴隆不断发出凄厉的惨叫。其实他的反应过度了,因为回纥人擅长用鞭,他们可以甩出很大的声音,却只伤及表面的皮肤,而不会造成深层的伤害。浑身沾满汗水和尘埃的戴隆两眼露出狡猾的目光,口风依旧没有松懈。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我说什么啊!”



“是吗。很好!”



王式点点头,脸上的表情丕变。



“既然你不肯老实说出来,那我只好放了你。不过,我会对外宣称你已召出绞缬城的内幕。到时候不用官府出面,绞缬城的人自然会想办法对付你。”



戴隆听到这话,脸上的表情好像抽筋似的僵硬。王式看了一眼站在戴隆身后的辛谠。辛谠没有出声,但是站在旁边的李绩听到王式的话,忍不住差点笑了出来。王式故意高声地对辛谠说,要他放了戴隆,不料,戴隆一反先前顽强的态度,苦苦求饶。



“请不要放了我!大爷饶命啊!”



“这就奇怪了,我王式当了十几年的官,治过不知道多少人的罪,可是却从来没遇到一个像你这样,要放你走,却还苦苦求饶的人呃。”



“大爷饶命啊。”



“莫名其妙,真是叫人浑身不对劲!还不快点把这家伙放啦。”



辛谠点头,上前抓住戴隆的领子。这位长安数一数二的大富豪发出杀鸡般的尖叫:



“我说!我全部都说!请饶了我吧?!”







在一个光线阴暗的大房间里,墙上挂着以人脂为燃料的火炬。房间的中央摆着一张用人骨拼成的玉座,绞缬城城主就坐在上面。城主以阴冷的视线,盯着跪在他面前的部属。



“黄河的堤防再坚因,也可能因为一个蚁窝而溃堤。现在,这个洞是不是越来越扩大了?”



他的声音听起像妖魔般的低沉而恐怖,听在部属们的耳中,就像雷声那样震撼。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尸臭味,部属们伏首跪地,没有人敢发出任何的声响。随着城主移动身体,那张人骨玉座也发出轧轧声响,听起来像是那些惨遭杀害、榨血、扒肉、剥皮、甚至连骨头都被拿来坐椅子的冤魂所发出的哀呜。可以看出他对死者丝毫没有式慎恐惧之情。其实,这个吃人魔王就是靠着践踏伦常和人道,才拥有今天的江山。



“或许是我太高估你们了。不过,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无事无补……”



城主不快地逼问:



“你们之中该不会有人以为,咱们灭亡的日子快到了吧?”



底下的人没有人敢出声。不过,可以感觉到空气中的确有股动摇的气氛。城主发出阴险的笑声说:



“我们已经损失了二、三十名人手,也难怪你们会感到害怕。其实,过去绞缬城曾经面临过几次同样的危机。世上就是有人如此愚蠢,居然不惜倾举国之力来讨灭我们。”



他的笑声中夹杂着喘息。吹动了蜡烛的烛火。在摇动的烛光下,倒映在地面的人影也跟着晃动。部属为了迎合城主,也跟着不自然地笑了起来。笑声停止后,空气又再度恢复安静,几名侍从从外面走了进来。



“主人,该用餐了。”



侍从端着一只金制的圆盘,盘子上放着几个圆形的球体,看起来跟人的头颅差不多……不、那的确就是人的头颅,而且头盖已被切开,脑浆暴露在外。



城主拿起人骨制成的杓子,从灰白色的脑浆挖出一杓送到嘴边,然后小口地吸着,像在品尝美食般。“味道还不错,不过调味似乎重了点。”



城主略微抱怨。负责伙食的侍从低着头,没敢说话。



“脑浆的色泽应该白一点,我已经说过多少次,味道放得太重反而会影响味道!没用的家伙!算了,退下去吧!”



城主不快地挥了一下手势,一面舔着嘴角的残渣。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啦……”



城主低声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红色和黑色两道漩涡,夕阳和鲜血把天空和地面上染成了红色,无数的黑影在其中蠕动着,乌鸦在天空中盘旋。活着的人用刀子划开死者的胸膛,掏出还沾着温暖的血液、噗通噗通跳着的心脏,然后将它送到食用者的嘴边。也不知道是羡慕,还是责难,乌鸦突然发出阵阵嘶哑的叫声。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啦……”



一群吃人肉、吸人血的族人被逐出了故乡。他们离开了森林,朝东方无限广阔的草原前进。日以继夜地赶路,捱着冷冽的寒风翻越冰封万年的高山,顶着炽热的艳阳,走在发烫的石子路上。旅途中有人死去的话,族人便当场取他的血肉来吃。他们先是来到一个小国,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便把这个国家的人全都吃光。接着,他们又继续东进,最后终于来到一个拥有肥沃的土壤和众多人口的大国家。这群人魔选择了一处僻静之处作为栖身的巢穴,并且派人出去狩猎活人。每当这个大国发生大乱和战祸,无异是提供这群恶魔源源不绝的鲜血和人肉。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魔把无法保存的鲜血或是被污染过的血液拿来染布,绞缬巾就这么传了出来。这些布不但可以贩卖,还可以当成威胁恐吓的工具。绞缬城就是靠这个方法来维持的……



他们在这里的生活原本非常顺利,直到几年前一名东洋和尚逃出人魔的巢窟为止。







王式对李绩等人说明自己的计划。



“……为了内外呼应,我们必须先派人潜入城里才行。”



这的确是很好的办法,李绩和辛谠之前也想到过,只是危险性和困难度实在是太高了。



“而且不知道该派谁去……”



王式犹豫地说。李绩性急地打断了他的话。



“不用犹豫了,让我去吧!”



“我也去!”



辛谠简短地说。宗绿云和徐珍也要求同行。李延枢倒是犹豫了半晌,才决定一同前往。他之所没有立即做出决定,倒不是胆小怕死,而是担心自己帮不上忙反而拖累大家。



“还有,宗姑娘(绿云)是个女孩家,如果可以的话,还是不要让她冒这个险,大家以为如何?”



王式希望绿云能改变心意,但是绿云却毅然地摇头,谢过王式的美意。因为在慈恩寺的那次意外,绞缬城的人不但破坏了他们的表演,而且还杀死了她的伙伴。



“我的伙伴是被我害死的,所以我绝对不能放过他们。我这么做,除了是要替伙伴们报仇,同时也是为了让长安能早日恢复平静。”



“说得好,宗姑娘,我们的想法也跟你一样呢。”



李绩附和。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改善和绿云之间的关系,只不过还是徒劳无功。



“我记得李绩大人不是怕水吗?您还是不要勉强自己吧。”



“我、我是江湖中人,岂会怕水!”



李绩愤慨地说。不过大概是被说中了要害,所以他的反驳显得毫无说服力。一帝的人为了忍住不笑,脸上的表情因而变得扭曲。王式咳了一声,从行囊中拿出几幅地图铺在地上。



“圆仁大师被困在绞缬城是夏天的事。他曾提到当时遇上浓雾,所以绞缬城极可能是位于容易起雾的地形,北方说盆地或峡谷……”



“你是说险峻之地吗?”



“没错,我已经准备好几幅地图。我们来讨论看看吧。”



其中一张地图是依照戴隆口述所制成的新版本。大伙儿的视线随着王式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



“这条是黄河,那条是支流洛水,另外这条是洛水的支流泸水,它是连接长安的一条旧水道……”



王式的手指停了下来。



“这是五百年前,也就是在五胡十六国的时代所建筑的水道,可是很快就被废弃了。我想,只要顺着这条水路往山区里应该可以找到。”



李绩一行人比王式先一步出发,依照地图上的水路沿线进入山区。



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四周突然起了白雾,厚厚的云雾就像一道墙,将他们和外界安全隔绝。走没多久,马儿突然停下来,浓雾中隐约传来摇橹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一幕不可思议的景象呈现在他们的面前。



“那艘船的帆乍看之下是黑色的,但实际上却是暗红色的。当那艘船突然从浓雾中出现时,我们几个简直是吓呆了,还以为他们怎么那么快就发现我们的行踪。”



这是李延枢后来在跟泗州刺史杜滔叙旧时提到的。



除了李延枢之外,李绩、辛谠、绿云、徐珍也都看到那艘船,即使他们并非胆小之徒,但是在看到船帆的瞬间,整个人就像是被一道隐形的锁链绑住似的动弹不得。只有站在徐珍身边的那头驴子,还能转动它那对大得夸张的耳朵,表示内心的不愉快。



白雾之中,世界上仿佛只有暗红色的船帆和李绩他们而已。李绩和辛谠没有出声,警觉地留意四周的动静,因为绞缬城的人很可能正在慢慢地接近他们。不过似乎是他们多虑了。那艘船发出摇橹的水声,缓缓靠近岸边,敌我之间大约只剩四丈左右,近到连丢颗石头都可以到达的距离。船上隐约有人影晃动,那个人影坐在一张大椅子上,手里还拿着笏,全身上下一袭暗红色的袍子,而且几乎和天子的朝服一模一样。



错愕之下,李绩不由得发出了惊呼。



“那个人就是绞缬城城主?!”



大伙儿脸上掩不住惊吓的表情。谁也没料到,绞缬城城主居然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这时,船上也传来笑声……不、正确地说应该是过了半晌,李绩才知道那是人所发出的笑声,因为刚开始他们以为那是生锈的铁链弄出的声响。



“我原谅你们的无礼,所谓不知者不罪。”



“你这个丧尽天良的魔鬼,简直是目无法纪的恶魔!”



“善即是恶,恶即是善。”



城主的声音像是在说话,像是在唱歌。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明是暗、暗是明。你说,这世上有什么事是绝对的?”



城主的这段话仿佛并不想知道答案,而又继续说了下去。



“这本来就是个人吃人的世界,我们只不过用另外一种形式罢了。你们没发现吗?做官的用税赋来吃百姓,富人吃穷人、穷者吃更穷的人,这就是人的世界啊。”



“但是,这也不表示杀人取血就是对的!”



李绩愤怒地瞪着对方。不过城主倒是不以为意似的,故意扇了扇手上的笏。那支笏的顶端有一团白色的球,李绩起先还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直到发现那是婴儿的头颅时,突然涌起强烈的作呕之感。城主大概发现李绩面部表情的变化,带着揶揄的意味,大声笑了起来。



“那我问你,什么叫做善?什么叫做恶。你给我一个清楚的解释吧。”



“屠杀无辜百姓就是恶!”



“好简单的答案啊。”



城主双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嘲弄和轻蔑。因为看不到脸部的其他部分,所以只能看见他半月形的嘴和空出的獠牙。城主又晃了一下手上的笏,然后用另外一只手抚摸笏上的人头。



“这颗头颅的主人,在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被寡人吃了,所以他尚未犯下罪恶,灵魂是纯洁无垢的。如果是大人的话,可能已经杀过人,或是做过强盗偷窃之类的罪行。说不定,这婴儿长大后会变成酷吏,欺压百姓。你不觉得我帮人们抹去了未来可能发生的犯罪吗?”



“真是狡辩!简直是强词夺理!”



李绩再也压抑不住满腔的怒气大喊。站在一旁的辛谠和绿云他们也投以鄙夷的视线,仿佛大家不互相支持的话,就会被城主散发出来的晦气腐蚀了身心。他们实在无法相信,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企图把杀婴吃肉的行为合理化。



白雾渐渐卷起漩涡,那艘暗红色船帆的船起了轻微的晃动。



“寡人非常欢迎你们光临绞缬城。不过,只怕你们进得去出不来呀。”



城主这么说。他的笏撞击到了船板,顶端的头骨发出一种听起来像是哀怨的声音。



“寡人讨厌用俗世的法或伦理来论断一切,对过去的所做所为也丝毫不感到罪恶,而且未来还会继续做下去。想要阻止寡人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杀了我。但是,就得看你们有没有那个能耐了。”



他再次用笏撞击船板,那大概是暗号吧。船速渐渐缓慢变快,然后逆着水流开始移动,一下子就消失在白雾之中,只剩下摇橹的声音。直到连摇橹的声音也消失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从陆地上传来的马蹄声。王式带着二百多名回纥骑兵前来。王式下马之后,李绩他们便迫不及待地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王式听完之后说道:



“人世间本来就充斥着太多的矛盾和欺骗,有些人会因为烦恼而误信了似是而非的诡辩。二十郎,你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我说,滥杀无辜百姓就是罪恶。”



王式点点头。



“没错,你终于学到什么是这个世界上无上的真理了。自古以来,残杀无辜百姓就是错的,只要弄清楚这一点,不管再扭曲的理由能不能左右你。”



王式这么说,他的手里停了一只绿色的小鸽子,徐珍就像个小孩似的好奇地盯着看。



“这是信鸽。”



王式笑着说明。



“我把离开长安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利用飞鸽传书的方式回报给朝廷。瞧,它的脚上不是绑着信签吗?”



飞鸽传书的传统由来已久,大约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差不多是玄宗时期开始的。有人说是当时的宰相张九龄所想出来的,不过那极有可能只是一种穿凿附会的说法。个性耿直的张九龄普经弹劾当时的大奸臣李林甫,也预言过安史之乱的发生,非常受到百姓们的爱戴。



王式手上的信鸽飞离之后,在空中绕了两三圈。之后,在众人的目送下,朝长安城的方向飞去。



“不久之后,我们还会再见的。”



王式带着二百名回纥兵和李绩他们道别。李绩、辛谠、李延枢、宗绿云、徐珍、以及四匹马、一头驴子继续在浓雾之中沿着水声继续往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