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2)
雷电在向井背后的窗外闪现,他的影子挡住了我的全身,整片墙壁都是他的影子。
「卑鄙无耻。」
「岁月的流逝真残酷……,想当年,你这么喜欢我……」
向井看着信,喃喃地说。
「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不会给任何人看这封信,你放心吧。」
我狠狠瞪着他离去的背影。
那天之后,我开始转为模糊的立场,既不是反对派,但也不是赞成派。
* * *
五月黄金周假期,我除了打电动,和哥哥一起散步以外,几乎没有出门。只有母亲说要去购物中心逛街时,和她出去了一次。那是岛上最大的购物中心,有百圆商店、游乐广场和书店。和九州本岛的购物中心规模相比,当然就觉得是小巫见大巫了。涂了油漆的柱子上出现了锈斑,购物中心内也空空荡荡的,但这里是年轻人重要的游乐场所,因为岛上并没有其他地方可玩。一到假日,小学生、国中生和高中生就搭公车,或是由父母开车,从岛上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经常看到两群看起来像是不同中学的人在擦身而过时大眼瞪小眼。我很不喜欢在这种地方遇到同学或是熟人,对我来说,那是一种恐惧,所以,我尽可能远离那里,但购物中心内的书店有卖各种不同的书,很吸引我。书架上的漫画种类绝对是岛上第一。我低着头,祈祷着不会遇见任何人,走向书店,买了几本漫画和小说回家后,在家里打发了整个黄金周。
听说有一段时间不练唱歌,声音就会退化。我很担心这件事,有时候会独自练习发声,但在家里练,会吵到其他家人,于是,我走去后山,在没有人的地方练习。时而练习从丹田用力吐气,时而发出「吗」或是「嗯」的声音。声音穿越茂密的树林,传向远方,我感到心情格外舒畅。
不久之后,传言四起,据说山上出现了会发出奇怪叫声的动物。这件事成为左邻右舍间讨论的话题,有小孩子听到那个奇怪的叫声受了惊吓,居民去向公所备案,讨论是否应该驱除那个动物。
「你不要再去后山练习了。」
父亲说。
「我知道了,听说山上有会发出奇怪叫声的动物,万一我一个人上山时遭到攻击就惨了。」
「幸亏你之前没有被攻击。」
母亲说道。虽然我和父母都隐约察觉到那个动物是怎么回事,但还是佯装不知。
黄金周结束,终于回到学校上课、吃营养午餐。放学后,去第二音乐室团练时,发观教室里没有其他人。我想等一下应该就会有人来,放下书包等了一下,门打开了,长谷川琴美走了进来。
「桑原,你来得真早。刚才听惠理说,今天老师有事不能来了。」
长谷川把书包放在教室角落。第二音乐室很安静,教室外传来运动队的哨子声和学生放学的热闹声音。我很不习惯和别人在同一个空间内独处,所以打算去图书室打发时间,逃离现场。我正打算走出去,长谷川说:
「原来你也想溜,你和其他男生一样,也是为了柏木老师才加入合唱团。」
「啊?才、才不是呢!」
「你不是想回家了吗?」
「我的书包还放在这里。」
「你看到柏木老师不在,就想回家了吧?」
她似乎以为我和其他男生一样,是为了多看柏木老师几眼才加入合唱团。我没有澄清这个误会,因为没必要说出真心话。
「不然你是去哪里?」
「我想去图书室打发时间……」
「就留在这里吧,来,坐吧,坐吧。」
长谷川拉了椅子叫我坐下。
「其实我有事想问你,但不是电脑的事。」
她自己也搬了一张椅子,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她的一对纯洁无瑕的眼睛出现在我面前,我突然害怕起来,很想转身逃走。普通的男生像这样和女生单独相处会感到高兴吗?我感到紧张不已,更担心因为做错事被她讨厌。
「我想问你的是关于男女之间微妙的关系。」
「……男女之间微妙的关系?」
「对,最近合唱团的男生和女生关系不是很糟吗?就是这件事。」
「原来是合唱团的事……」
「你以为是什么事?」
「当然是合唱团的事啊。」
我心情稍微轻松了一点。
「最近团长好像真的不太高兴。」
「因为老师不在的时候,男生都没有认真练啊,对不对?」
「……嗯。」
分组练习时,负责指导男声部的辻惠理很辛苦。练习时,她用CD播放机播放指定曲,要求男生跟着唱,但大家都懒洋洋地不想唱。
「分组练完之后,你们不是都三三两两地回来吗?没有认真练的时候,回来的时候就会这样。」
「但是,我并不觉得关系特别糟啊,男生和女生午休的时候,不是经常在这里聊天吗?」
向井曾经找我在午休时间一起来第二音乐室,看到男生和女生在这里聊得很开心。我当孤鸟惯了,无法融入这种开朗的气氛,一句话也没说。
「那些应该是男生肯定派的女生,现在合唱团里的女生分成了两派。」
「喔?是这样喔?你是哪一派?」
「都不是。」
长谷川琴美告诉我,团内十三个女生中,有四个是男生肯定派,还有七个反对派,有两个人不属于任何一派。
「不知道为什么,荠荠最近也变成了『都不是派』。但是,我希望可以用混声合唱来唱〈信〉这首歌,所以,搞不好也算是『男生肯定派』。」
「为什么唱混声比较好?」
长谷川琴美站起来,从书包里拿出〈信~敬启 致十五岁的你~〉的乐谱。
「这首歌有两个角度。」
〈信〉这首歌的歌词是从「我」角度,用第一人称写的。
但是,同时有两个「我」,分别是「十五岁的我」和已经变成大人的「现在的我」。
敬敔:正在看这封信的你,身在何处,又在做什么?
十五岁的我,有着无法向任何人诉说的烦恼。
如果是写给未来的自己,
我一定能够坦率地说出心里话。
现在的我快要认输,泪水快要决堤,
仿佛在下一秒就会消失,
我到底该相信谁说的话继续走下去?
我的这颗心,一次又一次地被撕裂,
我活在痛苦的当下,
活在当下。
「这首歌设定的是『十五岁的我』写给未来的我,对不对?」
长谷川小声哼唱着开头的部分后问我,「这部分是女生唱的,男声只是背景的一部分,之后就是『现在的我』回信的内容……」
敬启,谢谢你的来信,我也有话想要告诉十五岁的你,
自己是谁?到底该何去何从?只要不断扪心自问,就会找到答案。
波涛汹涌的青春大海虽然艰险,
但还是要驾着梦想之船,驶向明日的彼岸。
现在的你,不要认输,不要流泪,觉得自己快要消失时,
相信自己的声音,继续勇敢向前走。
即使我已长大,也会有深受伤害的不眠之夜,
我活在苦涩中带着甘甜的当下。
「这部分是长大后的『现在的我』回信给『十五岁的我』,混声合唱时,男声会加入这个部分,用低沉的歌声劝告还没有长大的自己。『十五岁的我』以女生高吭的声音为主,『现在的我』则是以低沉的男声为中心。」
长谷川琴美看着我。
「你的意思是说,分成变声期前的『我』,和变声期后,变成大人的『我』吗?」
「没错,因为这首歌词的内容,所以可以用这种方式表演,可以运用高吭的女声和低沉的男声,分别代表还没长大的,我』和成年后的『我』,如果只有女生的声音,无法充分表现,必须有男声的加入,所以,我想和男生一起合唱。」
长谷川琴美说完,露出羞赧的表情。
「我一个人说太多了。」
「我学到很多知识。」
长谷川笑了笑,看着乐谱,哼着女高音的部分。海风吹动着第二音乐室窗户前的窗帘,缓缓地鼓起、晃动,我的脑海中浮现接下来的歌词。
人生中的一切都有意义,不要畏惧,培育你的梦想,
keep on believing,
快要认输,泪水快要决堤,
仿佛在下一秒就会消失,
我到底该相信谁说的话继续走下去?
啊,不要认输,不要流泪,觉得自己快要消失时,
相信自己的声音,继续勇敢向前走。
无论在任何的时代,都无法逃避悲伤,
展露笑颜,活在当下,
活在当下。
敬启,正在看这封信的你,
我会为你的幸福祈祷。
当。空中响起一声清脆的声音,白色的球高高打向空中。学生全速奔跑,接住了棒球。我们怔怔地看着棒球队在操场上练球。
「听说你和惠理读同一所小学,真的吗?」
「我们也住得很近。」
「她以前就这样吗?」
「她一直都当班长,老师也都很信赖她。」
「听说她有一个妹妹。」
「我记得好像读小六。」
「那她来读这里时,我们刚好毕业。桑原,你家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是独生子。」
以前,父亲曾经对我说。
如果有人问有没有兄弟姐妹,就回答说没有。
虽然父亲有点想太多了,但据说相亲时,有人听到家中有人需要长期照顾时,原本谈得很顺利的姻缘也会突然告吹。所以,父亲不太想让人知道家中有人有自闭症,甚至觉得有这样的儿子很丢脸,母亲经常为这件事和他吵架。
但是,真的只是因为父亲的关系吗?
我情急之下,不敢说出哥哥的事,难道不是因为我自己想隐瞒这件事吗?
以前在学校没有说话的对象时,哥哥是唯一和我对话的人,但我内心深处,是不是觉得有这样的哥哥很丢脸?
门打开了,几个二年级的女生走了进来,三年级的男生和女生也紧跟着走了进来,教室内突然热闹起来,长谷川被几个学妹包围,问她黄金周是怎么过的。我孤单一人,像往常一样,直直地站在清洁用品柜旁。
得知柏木老师今天有事不能来,几个男生立刻掉头回家了。虽然有几个男生留了下来,但开始团练后,他们仍然围在一起模仿人声打击乐。人声打击乐就是模仿打击乐音色的口技,最近在男生中流行模仿不同的音乐,几个人聚在一起表演。
向井圭介和三田村陆也在其中,他们一下子模仿打鼓的声音,一下子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发出很像刮盘的声音,用各种不同的声音打着拍子。有人用舌头发出「叽、叽、叽」的声音配音,也有人发出难以形容的电子音。他们正在演奏的是改编成嘻哈风的「超级玛利欧兄弟」音乐。
「别再玩了!赶快来练习!」
即使辻惠理大声叫着,那些男生仍然没有停止演奏。如果是平时,仲村荠会一起数落他们,打他们的头,但是,今天的她坐在教室角落,看着辻惠理和那群男生。「都不是派」。我想起了长谷川琴美之前告诉我的话。
不一会儿,几个男生反对派的二年级女生也加入战局,和辻惠理一起指责他们,他们才无可奈何地演奏了「超级玛利欧兄弟」游戏结束时的音乐,跟着她们去练习了。
仲村荠背对着大家,看着窗外的蓝天。
* *
我喜欢女声合唱像玻璃般纯净的声音。一直以来,我们只练过女声合唱,所以觉得男声在合唱中格格不入,和练习不足的男声部合音时,离谱的感觉令人绝望,就像在歪斜的地基上努力建造一座玻璃城堡。即使勉强盖起来了,别人也不会觉得漂亮。既然这样,还不如只有女声合唱更轻松。
放晴的日子,吹奏乐团在放学后的校园练习。噗嗡,铜管乐器的声音传向高空,吹奏乐团的活动室是第二音乐室,因为放乐器的音乐准备室就在隔壁。吹奏乐团活动室的第一音乐室,和合唱团的活动室第二音乐室距离很远,可能刻意避免在团练时的声音影响彼此。
真羡慕吹奏乐团。虽然吹奏乐团内也有几个男生,却没有发生类似合唱团的问题。因为是使用乐器演奏,所以,无论演奏者是男是女都没有影响,但合唱团必须用自己的身体演奏,男生和女生的身体构造不同,演奏出的声音也完全不同,合唱团里有没有男生,合唱的方向性也会大不相同。像运动队那样,按照性别明确区分比赛项目或许比较简单,其他社团绝对不会像合唱团那样,因为有男生的加入,就受到这么大的影响。
自从男生加入后,合唱团内部分成了很多派系,大家缺乏共同努力的方向,练习指定曲时也无法投入,但时间不等人,我们差不多该决定参加NHK大赛的自选曲了。
第二音乐室内,柏木老师面对聚集的团员时轻咳了一下,才开始说话。
「我们要讨论自选曲的事,有没有谁可以提议想唱什么歌?也可以从这个纸箱里挑选。」
柏木老师的脚下放了一个装满旧乐谱的纸箱,就是之前桑原悟搬来的那个箱子。我们聚集在纸箱周围,看着一本又一本的乐谱,讨论要不要唱这首或那首,但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曲子。中学部的自选曲表演时间必须控制在四分三十秒以内。
有几首候选的曲子,〈无尽的海〉、〈资格证明〉、〈致未来〉,都是信长贵富老师作曲的作品,我们合唱团内有很多人都是信长老师的歌迷。但我们发现,信长老师的作品几乎都不适合混声三部合唱,如果是混声四部合唱,就可以增加很多选择,要不要从这个角度重新考虑?
柏木老师坐在钢琴前,原本在练习〈信〉的伴奏,但似乎很快就腻了,开始弹别的首子。这首曲子的旋律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弹了一会儿,老师突然停止弹奏。
「老师,这是什么曲子?」
我问。
「对了,荠荠,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好像有听过。」
「啊!就是那首只弹到一半的曲子!」
就是开业式那天早上,柏木老师在这里弹的曲子。
「为什么只弹到一半?」
向井圭介问。
「因为我在东京时只写到一半,之后没再继续写下去。」
我们惊讶不已。
「原来是老师作的曲!?」
原本在纸箱周围挑选自选曲目的所有团员都放下了乐谱,聚集在钢琴旁。柏木老师在我们的要求下,弹奏了那首未完成的曲子。老师的感性变成了指尖的动作,指尖的动作经由钢琴化为音符,音符穿透我们的心,留下淡淡的惆怅。
讨论自选曲目时,由团员举手说出想唱的歌名,辻惠理写在黑板上。从比赛中常见的曲子,到从来没听过的曲子,黑板上写了一整排歌名。
「还有没有别的?没有了吗?」
辻惠理问,向井圭介举手回答:
「刚才老师弹的那首曲子。」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最惊讶的当然是柏木老师。
「但是,不能用自创曲参加比赛吧……?」
老师回头看着辻惠理问。
「并没有特别禁止,我记得过去也曾经有学校在参加NHK大赛时,自选曲是由老师作词作曲的。」
辻惠理在黑板上的候选曲目中增加了〈老师的未完成曲〉这个选项。然后,我们当场表决,〈老师的未完成曲〉获得了超过半数的支持,应该说,几乎所有人一致通过。也许大家并没有认真思考,只是受当时的气氛影响,也可能是前一刻听到的旋律,让大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我们都想唱这首曲子。
「老师,那就请你赶快完成,并改编成适合合唱的乐曲。」
辻惠理对柏木老师说。
「你说得真轻松,歌词怎么办?」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对了,荠荠,你来写歌词,你不是很会写诗吗?」
向井说。
「什么?!」
「诗啊,诗啊。」
「诗?!」大家都议论起来。他指的是我八百年前写给他的那封情书,我慌乱得说不出话。
「不然,要不要把你写的诗念给大家听听看?」
向井扬起嘴角,露出笑容,他完全乐在其中。
「你闭嘴!我写!我写就是了!」
如果我继续拒绝,他搞不好真的会公开那封丢人现眼的信。我无法抵挡这份恐惧,脱口答应了。
走上楼梯,推开铁门,来到校舍顶楼的露台,一片蔚蓝的天空立刻映入眼帘。露台上围着栏杆,我靠在栏杆上发呆。看着在操场上享受午休时间的学生,忍不住叹着气。被迫写自选曲目的歌词这件事挥之不去,向井手上那封要命的信也是我的烦恼之一。我烦恼得头部痛了,虽然刚吃完营养午餐,但我也许需要补充一点糖分。
确认四下无人,我从裙子口袋里拿出了佐久间硬糖的铁罐。带零食到学校违反校规,被老师看到会挨骂。我打开盖子,把铁罐倒了过来。铁罐里的糖果也跟着倒了过来,发出卡啷卡啷的声音,一颗薄荷口味的白色糖果掉了下来,我用手心接住了。正想把糖果放进嘴里,听到铁门打开的声音。我吓了一跳,糖果也掉了。
出现在铁门另一端的是辻惠理。
「荠荠,原来你在这里,我到处找你。」
我把铁罐藏进口袋,她走到我身旁踮起脚。还好,她没有发现。
「真舒服。」
隔着石墙和护城河,旧城的一部分在树木枝叶的缝隙中若隐若现。风吹来,吹动了我们的头发,操场后方,可以看到地平线。
「你最近有点奇怪,是不是被向井抓到了什么把柄?」
「……我没怎样啊。」
「但是,你对男生很手下留情。」
辻惠理戴着银框眼镜的双眼看着我。
「那些男生都不好好练习,完全没有进步,他们根本不看指挥。」
「柏木老师也无视指挥。」
音乐大学毕业的钢琴家演奏时,和为合唱伴奏时的要求不同,柏木老师和辻惠理有时候会争执。
「这里我想这样弹。」「不行,老师必须配合我的指挥伴奏。」「团长,你的指挥太平凡了。」「老师,你弹得太自由了。」「独奏的部分让我自由发挥一下。」「不行!」「这简直就和套着项圈的狗没什么两样!」
我不由得想起她们在第二音乐室的对话。
「NHK大赛没问题吗?为了松山老师,我们也要好好加油。」
辻惠理一脸愁眉不展地说。
「你那么担心NHK大赛吗?」
「我是担心松山老师……」
「原来你是担心老师,她一定会顺利生下小宝宝的。」
「……嗯。」
虽然她点了点头,她脸上的不安并没有消失。难道她在担心什么吗?
从顶楼露台看到的天空一望无际、清澈无比。蓝天中飘着白云,我觉得很像吉卜力工作室的动画中出现的景象。
「那片云好像是《天空之城》里的云。」
我说了一部动画电影的名字,辻惠理的银框眼镜反射得阳光变白了。
「荠荠,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吗?」
「啊?什么意思?」
「《天空之城》负责美术的人是五岛人。」
「喔,是喔。」
「对啊,《穿越时空的少女》的背景也是他做的。」
「是喔。」
「无论是《天空》的天空,还是《穿越》的天空,也许都是从五岛的天空得到的灵感。」
「你想太多了吧?」
「可能是他把小时候的记忆融入了动画。」
「会吗?」
果真是这样的话,大部分日本人即使不知道五岛列岛,也不知不觉地体验了这里的天空。光是这么想像,就觉得很开心。
「《萤火虫之墓》的美术制作也是他。」
「你知道得真详细。」
我不由得感到佩服,但马上想起刚才掉了一颗薄荷口味的佐久间硬糖,低头看着脚下,发现脚下果然有一颗白色糖果。
「怎么了?」
辻惠理看着我的脸问。
「嗯,没事,只是想起一件奇怪的事,你听了也会觉得很无趣。」
「也对,那我们再来聊动画的事。」
「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你让我说,虽然只是很不重要的往事……」
那是我小时候发生的事。我摇着佐久间糖的铁罐,倒出一颗糖果,但在放进嘴里之前就掉了。那是最后一颗糖果,即使猛摇铁罐,也完全听不到声音。我很不甘心,很想捡起掉在地上的那颗糖果。虽然那时候年纪还小,但还是觉得不卫生,所以,我有点害怕地缓缓把手伸向那颗糖。
「……就在这时,旁边伸出一只手。我身旁站了一个不认识的男孩,他毫不犹豫地捡起那颗糖放进嘴里。」
「就这样而已?」
「对,就这样而已。那个男孩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年幼的我为最后一颗糖被人抢走难过得哭了起来,当时和我在一起的母亲不知道说了什么安抚我情绪的话,叫我不要哭,但我哭个不停,根本没有听母亲说话。我觉得太可惜了。不是因为那颗糖,而是因为没有听母亲说话,因为我无法问一个死去的人:「那时候你说了什么?」
这时,眶当一声,顶楼露台的门打开了。因为太突然了,我和辻惠理都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福永洋子喘着粗气跑过来。
「原来你们在这里!」
「吵死了,怎么了?」
「有人在第二音乐室打架!」
福永洋子结结巴巴地告诉我们,打架的是向井圭介和二年级的男生筱崎。刚才大家都在第二音乐室说说笑笑,他们两个人在角落聊天,突然打了起来。
我们离开露台,冲到第二音乐室时,长谷川琴美已经把打破的窗户玻璃扫干净了。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发一语,好像在参加葬礼。筱崎被送去保健室,向井不知道去了哪里,下午也没来上课。听当时的目击者说,是向井先动的手。
* * *
大家都在讨论,十五年后的自己是怎样的人。
那时候,我们还留在五岛吗?
或还是去了别的地方?
这个岛上大部分人都在高中毕业后离开岛屿,因为五岛没有大学,工作机会也有限。其中有几成的人离开之后就不会再回来岛上,继续在外面打拼,也有人考取某些证照后,又再度返乡。
自己是谁?到底该何去何从?
〈信〉的歌词中有这句话,但是,我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未来将走向何方。我知道自己为何来到这个世界,也知道自己将来会变成什么样。我知道这是因为我情况特殊,和别人不一样。
刚进合唱团时,老师要我们写一封信给未来的自己。三田村陆说,这封信不用交,不用写也没关系。但是,既然有稿纸,我决定写信给十五年后的自己。提笔写了之后,才发现一张四百字的稿纸不够用。我在书桌的抽屉里翻找,找到了白纸,把没写完的部分继续写完了。
「阿悟,乌龙面煮好了!」
厨房传来母亲的声音,我应了一声:「知道了!」时钟的指针指向正午。我起身折好信,夹在笔记本里。
走进厨房,母亲正把在大锅子里煮的数人份乌龙面分别装进大碗。五岛乌龙面的面条很细,剖面为圆形。星期天中午,全家一起吃乌龙面时,我向父母报告了七月底可能会去参加合唱比赛,就是NHK大赛的九州区长崎县初赛这件事。初赛在谏早市的文化会馆举行,长崎县内有二十所中学参加,只有名列前茅的学校可以进入九州大赛,如果在九州大赛中也获得好名次,就可以参加全国比赛。全国比赛将在东京涩谷的NHK礼堂举行,那里也是除夕举办NHK红白歌唱大赛的地方,而且电视会实况转播。一旦进入全国比赛,就可以站在只有在电视上看过的舞台,在艺人表演的舞台上唱歌。虽然一切都太遥远,完全没有真实感。
「那全国比赛的时候全家都要去看,也要带晃生去。」
母亲吃着乌龙面说道,父亲立刻反对。
「带晃生一起去?万一惹什么麻烦怎么办?晃生就留在家里,你一个人去就好了。」
「我觉得带晃生去各种地方看看,会对他有帮助。」
父母在关于哥哥的问题上经常意见不合。
比方说,开车去采买时,父亲希望把哥哥留在家里。父亲认为,「万一我们在采买时,他一下子走不见了,结果发生意外怎么办?让他留在家里比较安全。」因为把哥哥独自留在家里反而不放心,所以,每次都是我或母亲留下来陪哥哥。
母亲觉得应该让哥哥体会各种经验,所以,她开车去采买时,都会带哥哥一起去。在收银台结帐时,也会让哥哥付钱,训练他买东西。所以,哥哥在十五岁时,终于学会了自己买东西。
哥哥吃乌龙面时拿筷子的动作很笨拙。他对身体感觉和我们不太一样,觉得自己的手和脚在很远的地方,无法顺利操控自己的身体。虽然吃饭时,大家频频提到哥哥的名字,但他漠不关心。他并不是听不到周围人说话,而是完全相反,听得太彻底了,只是无法像我们一样,可以选择传入耳朵的资讯,决定听或是不听,就像是一个音量无法调整的收音机整天都开着的状态。如果周围的环境太吵闹,哥哥就会抓狂,蹲在地上或是大吵大闹。
「现在还不知道我能不能上场比赛。」
我对父亲和母亲说。
「是这样喔?」
「因为男生练习还不够,只有女生去参加或许可以得高分,所以有人觉得只有女生去比赛比较好。」
「那你为什么要加入合唱团?既然不能去参加比赛,根本就没有意义,赶快退团,好好准备考试。」
父亲黝黑的手臂肌肉饱满,几乎快把T恤撑破了。父亲这么强壮,竟然会生出像哥哥和我这样矮小瘦弱的儿子。我没有回答,低头吃着乌龙面。如果惹父亲不高兴,他可能会举起粗壮的手臂把我打一顿。想到这一点,就不敢反抗他。
这时,始终低头吃乌龙面的哥哥小声说:
「……什么狗屁合唱团……别去了……别去了。」
这句话很熟悉,是之前父亲对我说的话。
「……合唱根本……没有屁用……你有空唱歌……还不赶快读书?」
当时,哥哥明明在看电视,原来他听到了父亲说的话。哥哥的记忆盖子似乎打开了,机械式地一再重复着。
走进学校的图书室时,刚好和合唱团的一年级女生擦身而过。虽然没有和她说话过,但我认识她,如果不理不睬,可能会让她觉得「那个人很讨厌」,对我留下坏印象。于是,她经过我身旁时,我向她点了点头,但那个女生没有注意到我,从我身旁走了过去。我点了头,对方却没反应,真是尴尬极了。
我在合唱团里也很不起眼,是一个无限透明的透明人。如果不是向井和三田村主动找我说话,我可能会觉得自己根本不存在。
那天午休时,向井和二年级的筱崎好像在第二音乐室打架。我当时不在场,听说筱崎受了轻伤,还把窗户打破了。至于吵架的原因,至今仍然搞不清楚。柏木老师和辅导学生的体育老师问他们,两个人也都没有开口。
「没有理由,只是看到他很火大。」
向井圭介这么回答,被老师痛骂了一顿。
我以为他们两个人会从此交恶,其中一个人会退出合唱团。但是,几天之后,他们又开始聊天,好像根本没发生过任何事。玻璃破损的窗户贴了瓦楞纸应急,如果窗户修好了,大家可能会忘了他们打架的事。虽然没有留下疙瘩是好事,但自从打架那件事之后,合唱团的女生对男生的看法更冷漠了,她们似乎认定男生都是粗暴的动物。
「阿悟,明天下午你有空吗?」
向井在学校时间我。翌日是星期六,学校放假。
「阿陆要比赛,我们去看他比赛。」
翌日,我跟着向井来学校观摩三田村所属的柔道社练习比赛。学校角落有一栋名叫武道场的建筑物,建筑物内是柔道社的活动室和铺了榻杨米的房间。柔道社的指导老师得知我们是合唱团的人后,对我们皱起了眉头。可能他痛恨我们影响了三田村练习柔道的时间,但其实并没有占据太多的时间,所以,我很希望指导老师可以再多分一点人手给合唱团。
来自其他中学的柔道社成员和本校的柔道社成员在武道场内比赛。身穿柔道服的三田村与那些和他同样又高又壮的对手比赛,漂亮地获得了胜利。虽然窗户都打开了,但比赛后,武道场内还是弥漫着热气。
三田村洗完澡,换上便服,离开武道场时,柔道社的学弟都对着他鞠躬致意,他用宏亮的声音向他们打招呼。可以感受到学弟都很敬仰他,他和我属于完全不同类型的人。
三田村每天必须搭校车翻山越岭来学校,校车假日停驶,他必须搭一小时一班的公车回家。学校会发给搭校车的人一张类似通行证的东西,只要向公车司机出示通行证,可以免费搭乘住家和学校之间的路段。
距离下一班公车还有一段时间,我们三个人一起去附近吃拉面。这是我第一次和同学在外面吃饭。吃面的时候,听三田村介绍了他所住的地区。他住的村落在岛上很偏僻的地方,直到几年前为止,由于通往村庄的山路太窄,公车无法通行。上学时,只能请求渔师协会协助,用船把学生送到公车能够通行的地方。
「现在山路都整修过了,公车也可以通行。每次有公车经过我家门口时,我奶奶就对着公车拜拜。」
由于缺乏娱乐场所,所以,他开始认真练柔道,在家的时候,受他哥哥的影响爱上了阅读。
向井趁我不备,偷吃了我的叉烧肉,三田村虽然点了大碗的面,但似乎吃不饱,又点了炒饭和饺子。
「合唱团的长谷川好像也住得很远。」
向井说。我不知道她家住哪里。
「长谷川住在哪里?」
三田村回答了我的问题。他说的地区的确更偏僻。早上的校车会从最远的地区依次载学生上车,长谷川好像是第一个上车的学生。
「我记得她和神木学长住在同一个地区。」
向井说,三田村点点头。
「神木学长?」
我问出口之后,才想起那位比我们大一届、已经毕业的学长。
神木学长很帅,但感觉不太正派。
虽然他的发型和服装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浑身散发出不良少年的味道。
我想起以前在走廊上遇到他时,心里都会感到害怕。
「他们还在交往吗?」
三田村问。
「什么?」
「你不知道吗?」向井告诉我,「因为他们住得很近,所以是青梅竹马,虽然在学校时故意保持距离,刻意隐瞒,听说回家之后就很恩爱,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