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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 2)



致十五年后的向井圭介:



你住在哪里?在做什么工作呢?



我现在十五岁,明天要去佐世保参加NHK大赛。



在佐世保住一晚之后,就要去谏早市的比赛会场。



距离上次老师要求我们写信给未来的自己已经过很久了。



柏木老师说,要公布电子邮件信箱是开玩笑。



所以我一直懒得写。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因为是你,所以我告诉你,我现在有了喜欢的人。



虽然我们之前有时候关系很差……



没想到心情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太神奇了。



*  *  *



把东西分类、排列是哥哥的幸福时光。



大家都知道「柿种花生」这种零食吧?就是「柿种米菓」和「花生」混在一起的零食。哥哥曾经把父亲当作下酒菜买回来的大包装「柿种花生」统统倒出来排列在桌子上,把「柿种米菓」和「花生」分类,等间隔地排列,每一个都排成相同的方向,画面十分壮观。



听母亲说,哥哥从小就喜欢玩这种游戏。比方说,他有一次把朋友家的旧迷你车玩具偷偷带回家。但是,面对各种不同种类的迷你车,他不是像普通的小孩子那样把它们当成真车子开着玩,而是根据颜色和大小分类,排在窗边观赏。把杂乱的状态变成整齐的状态似乎能够让他感到安心,这和他喜欢数字,可以长时间看着月历不无关系。哥哥只要看到按一定规律排列的事物就会感到安心。



不知道哥哥怎么看这个世界,也许觉得自己被丢进一个充满颜色、光和声音的混沌状态中。即使对我们来说,和他人之间的沟通,也充满无法预测的事,社会就像是一团纠结在一起的绳子。



在这样的世界中,按照一定规律排列的东西,或许可以让他感受到和混沌无缘、不可动摇的纯粹,这成为他的心灵依靠,只要紧紧拥抱这些东西,也许可以忍受这个世界。



哥哥日复一日过着相同的生活。这十多年来,起床时间、就寝时间都没有任何改变。吃饭的时间和看电视的时间也都固定,他对这种一成不变、周而复始的日子感到安心,但是,遇到电视节目的换档时期就很辛苦。当他发现自己喜欢的节目不见了,就会不知所措地在电视前摇晃身体。我们必须很有耐心地告诉他,为什么他喜欢的节目不再播出了。哥哥很难适应所谓的变化。



「……我有话要说。」



我走到正在洗碗的母亲身旁说。



「什么事?」



「从明天开始,我想一天去接哥哥,一天放假,这样不行吗?」



我诚惶诚恐地问。



「什么?你在说什么?」



母亲用力关上水龙头回头问我。厨房就在客厅旁,只要稍微斜一下眼睛,就可以看到躺在榻榻米上的父亲,和弯着膝盖、静静看电视的哥哥。



「早上我可以送哥哥去上班,但傍晚可能没办法每天去接他。」



合唱团都在放学后团练,所以,我无法像之前一样每天去接哥哥下班。



「你不去接晃生,他要怎么回来?」



母亲用围裙擦着手,露出为难的表情。



「不是每天都不去……,隔天就好……」



如果每隔一天去接哥哥,我或许可以继续参加合唱团。



「你很少主动要求什么事,为什么?有什么原因吗?」



「我想参加社团。」



「社团!?你不是已经三年级了吗?」



「对啊。」



「三年级也可以参加社团吗?」



「还有好几个三年级的同学也都参加了。」



「你要参加什么社团?」



「……合唱团。」



母亲还没有开口,有一个声音从隔开客厅和厨房的拉门那里传来。



「什么狗屁合唱团,别去了,别去了。」



原以为父亲暍了啤酒和烧酒,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没想到他听到了我们的谈话,晃着圆滚滚的肚子发表了意见。父亲从五岛列岛的高中毕业后,一直做土木工作养活一家人。



「合唱根本没有屁用,你有空唱歌,还不赶快读书?」



「但是,阿悟难得主动想做什么事……」



母亲向父亲抗议,似乎打算支持我的要求。



「阿悟以前有要求过什么吗?从来没有吧?他对任何事都很消极,眼睛好像死鱼一样无神。」



「我的眼睛像死鱼……?」



虽然我反问,但他们并没有听我说话。



「这我知道啊,他从来没有主动说想要做什么,是个随波逐流、不中用的小孩。」



「我不中用……?」



「但是,现在去练合唱根本是浪费时间,我劝你好好读书还比较实际。况且,阿悟,你要丢下晃生不管吗?」



父亲瞪着我。父亲的身高和体重都高于平均值,手臂肌肉饱满,好像树干一样。相较之下,我在班上算是最矮、最轻量级,手臂像树枝一样细。



「我、我……」



我害怕父亲粗壮的手臂,再加上对哥哥的愧疚,所以说不出话。



「你为什么想参加合唱团?我从来没听你唱过歌。」



即使打死我,我也不可能说自己参加合唱团是因为想要见某个特定的女生。虽然我在心里指责那些为了柏木老师而加入合唱团的男生,其实我和他们没什么两样。



「如果你不去接晃生,他可能会抓狂,给工厂的叔叔添麻烦。」



父亲连声说着「别去了,别去了」。当时钟指向晚上八点时,哥哥看完电视,准备去洗澡。我趁父亲不备,逃进了自己的房间。



经过母亲长期的训练,哥哥已经学会自行拿换洗衣服,独自在浴缸内洗澡,但是,他对泡澡的时间完全无法有半点通融。一到晚上八点,即使有人在浴室里洗澡,他也毫不在意地走进浴室。他很执著,任何事都要在固定的时间去做。以前,住在福冈的亲戚一家人来家里玩,亲戚家的女大学生泡澡泡太久,不小心过了晚上八点,结果差一点天下大乱。我们聊得很投入,根本没发现哥哥走去浴室。那个女大学生身上裹着浴巾,大叫着从浴室冲了出来,哥哥在她身后一如往常地洗澡。



我躺在被子里,看着老旧的天花板,不由得犹豫起来。现在应该可以要求退出社团,只要对柏木老师说,我临时改变主意就好。虽然有点丢脸,但应该不至于挨骂。因为一直想合唱团的事,我突然想起那张光碟还放在书包里没拿出来。我跳了起来,在书包里摸索了一下,终于找到了。那是长谷川琴美交给我的。



「NHK大赛指定曲·信」。圆形的白色光碟上用麦克笔写了这几个字。



虽然如果不加入合唱团,根本没必要听,但我还是放进了CD播放器,按了播放键,扩音器内传出了歌声。



今天放学后,我去第二音乐室,发现有很多合唱团的成员在那里,不管是新成员还是旧成员,大家都和自己认识的同学聚在一起聊天,我当然没有聊天的对象,独自站在角落的清洁用品柜旁,避免影响到任何人。不知道是否觉得我可怜,长谷川琴美向我走来,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桑原,你今天没有翘掉团练,太好了。」



「啊,对、对不……」



长谷川琴美看着周围说:



「好可怕,一下子增加这么多人。今天应该会开始练习了吧。」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沉默了很久。周围的人都聊得很开心,更衬托出我们之间的无言。我着急起来,觉得自己必须说点话,于是,不加思索地开了口。



「呃,那个……」



「什么?」



「我有事,今天也要提早离开,没关系吗……?」



「有事?」



我要去鱼板工厂接哥哥。



但是,要怎么向她解释哥哥的事呢?



我结巴起来,长谷川琴美先开了口:



「你先走也没关系,我帮你向老师请假。」



「好,对不起。」



「没事。」



她露出亲切的笑容,让我心中流过一股暖流。中学一年级时,我装睡时听到她的自书自语,该不会是我听错了?



「对了,桑原,你等我一下,就在这里等,不要走喔。」



长谷川琴美说完,跑向她放在第二音乐室角落的书包,不知道拿了什么出来。



「这个给你。」



她手上拿了一张装在透明薄盒子里的光碟。



白色光碟上用麦克笔写着「NHK大赛指定曲·信」。



「这是什么?」



「我们在练习的曲子,即使你没有练习,只要重复听这个就好了。」



她告诉我,这是把她们在柏木老师的钢琴伴奏下的合唱录音后烧的CD。



「这只有一张吧?我用电脑烧录后要还给你吧?」



「你会烧录吗?你电脑很厉害吗?」



「只是普通而已……」



长谷川把脸凑了过来。



「那下次我可能会请教你电脑的问题。」



可能因为她微微低着头的关系,她的眼睛被刘海遮住了,看不清她的表情。



「没问题,有问题就问我。」我回答后,看了一眼手表,要去接哥哥了,我急忙冲出第二音乐室。



天亮了,朝阳中浮现出山的棱线。我下床打开窗户。



「好啊,妈妈会去接哥哥。」



母亲在厨房准备早餐时说。刚才,她开始煮味噌汤时,我向母亲宣布,我要参加合唱团。



「不必隔天,我可以每天去接晃生,之前都是你负责接送他。和小学时相比,晃生现在进步多了,学会了很多事,也很少因为抓狂而大闹了。阿悟,你可以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



我知道母亲的辛苦。在哥哥读小学之前,还不太了解发育障碍的相关知识,当时还活着的祖母一味责怪母亲没有教好哥哥,所以他才无法像其他小孩子一样。



「以前,你奶奶还说是因为我对晃生缺乏爱,才会变成这样。太过分了,我明明这么爱他。」



母亲看书了解了自闭症,得知那是与生俱来的大脑障碍,并自行设计了学习课程,教会哥哥一件又一件的事。



「我很期待去接晃生,你爸爸那里,我会跟他说,你就去参加社团吧。」



「真的可以吗?」



「如果你不去参加社团,就交不到朋友。虽然我对你的婚事不抱希望,但至少要交几个朋友。」



虽然母亲说的话很过分,但我能够体会到母亲的用心。



「嗯,对不起。」



「你不要整天说对不起,这种时候要说谢谢。」



「是吗?谢谢。」



哥哥去盥洗室洗脸后,坐在客厅的电视前。晨间节目中的占卜专栏是哥哥的最爱,母亲把味噌汤装进碗里时问我:



「阿悟,昨天被你爸那么说,你不是有点打退堂鼓了?为什么又突然改变心意了?」



「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我顾左右而言他。



其实我是昨晚听了CD里录的歌,才下定了决心。



「为什么呢?虽然我也搞不懂,但我想去合唱团唱歌,和大家一起唱歌。」



我换好衣服后,和哥哥一起走出家门。母亲答应接哥哥下班,我每天还是必须送哥哥去上班。看到哥哥的身影消失在鱼板工厂内,我骑上脚踏车,踩着踏板直奔学校。



一走进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旁边的三田村陆找我说话。当又高又壮的他把身体弯向我时,感觉好像一座山压过来。



「桑原,你不是加入合唱团了吗?昨天没练完就走了吧?」



「啊,嗯……」



我紧张地回答。他在为我昨天没有留到最后责备我吗?没想到才刚加入,就被欺侮了。我不禁感到绝望。虽然刚才向母亲表达了加入合唱团的决心,没想到此刻脑海中立刻浮现退社两个字。三田村书包里拿出好几张四百字的稿纸,放在我的课桌上。



「老师给合唱团所有人出的功课,要写信给十五年后的自己。你昨天提早走了,没有拿到稿纸吧?我帮你拿了。顺便告诉你,这个作业不用交。」



我听着他的说明,看着稿纸,然后突然想到一件事,看着他说:



「谢、谢谢!」



听到我这么说,三田村挥了挥手说:「没事,没事。」



*  *



由于之前合唱团内都是女生,所以参加NHK大赛时,都是以女高音、女中音和女低音的女声三部合唱参赛,但今年要以混声合唱参赛,所以,女生分为女高音和女低音两组,男生只有男声这一组。女生分组时,除了柏木老师根据歌声进行判断以外,还会参考同学自己的意愿。



由于新团员几乎都没有合唱经验,所以将重点放在发声练习上。柏木老师要求大家在第二音乐室的墙壁前排成两排,从右向左,依次是女高音、女低音和男声。柏木老师开始放CD,CD中传来了简单的音乐,作为发声练习的节奏。我们配合音乐吐气,像在吹气球般用力发出「咻——————!」的声音。那几个没有参观过团练就直接加入合唱团的男生,发现这种发声练习和合唱大有差别,个个都目瞪口呆。



「尽量用力吐气。」



柏木老师配合音乐的节奏,用手打着拍子发出指示。



我站在女低音的后排,向井圭介和三田村陆就站在我的左侧,目前还没有闻到我担心的臭男生味。



接着,再用各种音阶发出「嗯」和「玛」。



在正式比赛时担任指挥的辻惠理不参加发声练习,负责逐一纠正新团员的站姿。



「可不可以站直?腰必须用力。」



有合唱经验的人站立时都会自然放松,没有经验的人不是歪歪斜斜,就是左摇右晃。



「那个男同学,发声练习不是扯开嗓子大叫就好,这里不是加油团。正在变声的男生只要自然发声就好。喉咙放开一点,男生唱的时候,要有把喉结向下压的感觉。」



辻惠理大声指导着。



之后是母音和子音的发声练习。辻惠理站在黑板前,指着粉笔写的英文字。当她指着「A」的时候,我们在CD的伴奏下,发出「a—e—i—o—u—e—a」的声音,当她指着「K」的时候,我们就发「ka—ke—ki—ko—ku—ke—ka」。



「na—ne—ni—nu—ne—na」



「ha—he—hi—ho—hu—he—ha」



「ma—me—mi—mo—mu—me—ma」



辻惠理的手分别一一指着按照五十音顺序排列的子音的英文字母。



柏木老师走到前排的女低音区,把手掌轻轻贴近一年级新进女团员的肚子,但不会真的碰到她们的肚子,肚子和手掌之间会有一公分左右的空隙。这个动作可以让团员将注意力集中在腹部,学习运用腹式呼吸的发声方法。那个团员发声时一脸紧张。柏木老师把耳朵贴近她的脸,听她发出的声音。我们的声带就像是乐器,是会随着成长变化的乐器,如今,我们正在接受调音。



柏木老师听了那个女生的声音大约一分钟后,向侧面走了一步,又把手伸到旁边那个女生的腹部前。



辻惠理的食指指完所有子音的英文字母后,又再次从头练起。



「a—e—i—o—u—e—a」



看到柏木老师检查的样子,我左侧那群人开始坐立难安。排成两排的男生在发声练习的同时,频频用眼角注意老师的动向。当柏木老师向左移,把手放在前排男生的腹部前方时,就代表女低音区已经结束,即将进入男声区。老师会把手放在每个人的肚子前,把耳朵靠近他们的脸。对那些为了老师而加入合唱团的人来说,可以近距离观察老师的这种状况太令人兴奋了。



把手放在女低音团员腹部前方的柏木老师终于向左跨出一步,站在男生面前。其他男生用眼角瞥见了老师的最新动向,练完「ma—me—mi—mo—mu—me—ma」后,在呼吸的同时,用力吞着口水。柏木老师抬起纤细的手臂,轻轻把手放在她面前那个男生的肚子上,耳朵贴近他的嘴边时,为了听得更清楚,把长发拨了起来,露出了白色的脖子。我站在后排,只能看到那个男生的后脑勺,但想必他一脸色相。



我立刻瞥了一眼向井圭介和三田村陆。他们两个人站在后排,用既羡慕又嫉妒的眼神,看着前排那个和柏木老师近距离接触的男生。他们在练习发声的同时,不停地用手、用身体相互打闹,很在意柏木老师的移动路线。这些臭男生还真能一心多用。前后有两排男生,柏木老师依次辅导前排的团员。当她辅导完前排最后一个,就会折返来辅导后排吗?他们似乎在担心这件事。由于他们站在后排,如果柏木老师不折返,就无法近距离接触。他们的担心简直无聊透顶。



合唱团共有七个男生。前排有三人,后排有四人。柏木老师移到前排的第二个男生前,把手放在他的肚子前方。那个背影是和我同年级的桑原悟。柏木老师突然看着我说:



「荠荠,帮我一下。后排就麻烦你了。」



后排的四个男生发出「ka—ke—ki—ko—ku—ke—ka」的同时,用惊愕的眼神转头看着我。我对老师点了点头,准备把手放在站在我左侧的向井肚子前。他在发出「sa—se—si—so—su—se—sa」的同时,对我摇着头想要逃开。我在发出「ta—te—ti—to—tu—te—ta」的同时,拉住他的制服,把他拉了回来。我把手放在他的腹部前方,把耳朵靠向他的嘴。「na—ne—ni—no—nu—ne—na」。他的声音已经失去了刚才的活力。



「再大声点。」



我提醒他,他用力瞪了我一眼。当其他人发出「ha—he—hi—ho—hu—he—ha」的声音,而我的耳朵凑近他的嘴边时,听到他在说:「你—给—我—乖—乖—记—住」。我用手肘捅向他的胸口,确认他痛苦地呻吟后,也和柏木老师一样,向左移动了一步。三田村的肚子特别大,几乎快把皮带撑断了。当我准备伸手时,猛然发现后排的男生人数变少了,居然只剩下向井圭介和三田村陆两个人。刚才前排只有三个男生,现在增加到五人。在我和柏木老师竖耳认真听的时候,有人偷偷从后排移到了前排。



自从男生出入第二音乐室后,福永洋子突然好像从邻居家借来的猫一样特别乖巧。一问之下,才知道新加入的男生中,有她喜欢的对象。八成就是她第一天主动攀谈的那个二年级男生关谷,他的长相也很讨女生的喜欢。



「关谷好可爱。」



练习的空档时,另一个女生也一脸陶醉地看着他。



那个人就是三年级的横峰香织。



「完了,这些笨男生来了之后,合唱团的风气开始堕落了。」



我不由得担心起来,横峰香织说:



「这点堕落没关系啦,那些男生练得很认真啊。」



「但偶尔会打闹。」



「我们有时候也会打打闹闹啊。」



「是没错啦。」



除了我以外,其他女生似乎都很欢迎男生的加入,但是,他们会认真练习,并不是基于无论如何都想要合唱的迫切欲求,而是希望得到柏木老师的指导。



柏木老师会用钢琴细心指导男生,协助他们发出正确的音。柏木老师用钢琴弹出「do」的音后,要求男生也发「曲」的音,但是,男生每次都发出错误的音。他们还没有学会如何发出正确的音,声音像迷路的小孩般东张西望,在原地打转,一下子往东,一下子往西,很不稳定。老师敲着琴键引导他们:「赶快来这里!」



有时候觉得男生在发「do、re、mi、fa、so、la、si」的音时,就像是有瑕疵的住宅楼梯,从一楼到二楼,从二楼走到三楼时,会突然少了一级阶梯,或是楼梯的高低参差不齐,片刻都不能大意。



大部分男团员都处于变声期,没有任何一个男生还没有变声,不是已经变完声,就是还在变,他们的声音像泥水般混浊。柏木老师指示他们:「发声时尽可能放轻松。」



「以前的合唱团,在男生开始变声后,就不再让他们唱歌,要求他们学习作曲,但现在认为适度唱歌可以使变声期提早结束,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声音训练也有各种流派,意见各不相同,所以无法断言。」



休息时,柏木老师告诉我们。虽然那不是她的专业,但可能担任合唱团的指导老师后,看了声音训练相关的书。根据老师临时抱佛脚学来的知识,男生在十一岁至十四岁期间会开始变声,声带黏膜充血,声音失去透明度,在三个月至一年半期间,声带会急速发育,但声带肌的发育跟不上脚步,所以,导致男生在这个时期无法顺利发声。



「从某种角度来说,男生真可怜。」



我说出了感想。



「嗯?为什么?」



「因为开始变声之后,不就失去以前的声音了吗?即使有再动听的声音,也会硬生生被夺走。」



「但是,之后可以得到低沉的声音,不是很好吗?老师很喜欢低沉的声音。」



偷听我和柏木老师说话的那些男生,每个人都突然开始用低沉的声音说话,真让人火大。男生统统早点去死。



「以前的男生变声的时间比现在晚,在巴哈的时代,差不多十八岁才变声,舒伯特在十六岁时变声。所以,以前的男童高音和我们现在能够听到的男童高音可能完全是两回事。不光是声音的浑厚度不同,十六岁和十八岁时,对音乐也会有不同的理解。」



「男生为什么要变声?」



「就和你的乳房一样啊。」



「啊?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你没听过旧约圣经中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吗?他们禁不起蛇的诱惑,偷吃了禁果,突然对自己没穿衣服感到害羞,在意对方的目光。亚当吞下禁果后,变成了喉结,夏娃吃的禁果变成了乳房。所以,喉结也称为『亚当的苹果』,虽然这种说法把禁果和苹果混为一谈了。总之,在吃禁果之前,亚当没有喉结,夏娃的胸部也没有隆起,代表他们还是小孩子。」



五岛列岛上有很多天主教会,读小学时,班上也有很多天主教徒,小孩子从小就知道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但是,听柏木老师刚才的话,会觉得亚当和夏娃的故事是在阐述人类的第二性征,也可能是因为背后隐藏了这种意义,才会留在很多人的记忆中。



况且,是夏娃先偷尝禁果,亚当才跟着吃了禁果。人类也是女生较早发育,男生更晚才开始长高。对不穿衣服感到羞耻的亚当和夏娃,似乎代表了少男少女开始在意异性的眼光,让他们从小孩子变成大人的禁果到底是什么?



「对了,合唱团里有人谈恋爱吗?」



柏木老师好奇地问,是因为亚当和夏娃的故事,让她想到这个问题吗?



「不知道,应该没有吧。」



我嘴上这么回答,其实知道合唱团里有一个女生和比我们大一届的学长交往。虽然他们在学校里假装不认识,听说在校外偷偷约会,只是我和她平时说话时,从来没有聊过这个话题……。



*  *  *



我就读的这所中学由五所小学的学区组成,学生所属的学区不同,通学的方式也不相同。住在学校附近的学生徒步通学,稍微远一点的学生骑脚踏车,更远的学生搭校车。



全校学生有几乎一半都是搭校车。这座岛大部分都是山,岛上居民居住的村落分散在海岸线和山间。从这个村庄前往另一个村庄时,必须经过蜿蜒的山路,而且山路的坡度很陡,如果想骑脚踏车走山路,半路就会耗尽力气。因此,住在偏远地区的学生只能搭校车。



早上送哥哥去鱼板工厂上班后,我在海风中骑着脚踏车。沿着旧城遗迹的石墙来到校门口时,刚好看到校车停在空地上,学生纷纷从校车上走了下来。之前,我上学一整天都不会开口说话,已经习惯孤鸟状态的我,嘴巴就像贝壳般闭得很紧。自从加入合唱团后,这种状况发生了变化。当我走进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旁边座位上的三田村陆这个肥壮的同学对我举起肌肉饱满的手臂。



「早啊。」



他发出中年大叔般的声音。除了合唱团以外,他还参加了柔道社,学弟在走廊上遇到他,都会向他鞠躬,让路给他。几个星期前,我根本无法想像,这个体育社团的中心人物,除了向我借作业抄袭以外,竟然会主动找我说话。



「我哥有你推荐的那本书喔。」



「没想到五岛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人有这本书。」



「洗完澡后,我翻了几页,真的很有意思。」



虽然三田村看起来肌肉发达,却很爱阅读。受到正在读高中的哥哥影响,他也看过好几本国外的科幻小说,但他并不认识其他爱看书的同年龄朋友,所以经常和我聊书的事。话说回来,想像又肥又壮的他拿着文库本的样子,有一种熊在看书的幽默感。



向井圭介是个没有定性的人,人脉很广,会经常去其他班级的教室找朋友。如果说,三田村像座山一样稳,那向井就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定性。前一刻还看到他和那群人在聊天,下一秒就发现他加入了另一群人的聊天;抬头一看,发现教室内已经不见他的踪影,在走廊上被老师责骂。他在学校好像有无数个分身。他读书很不用功,从来不做功课,即使上课时,也从来不打开课本,所以,他的课本永远都像新的。



有一天午休时间,向井和三田村把我叫到校舍旁。向井站在只有高大苏铁树的空地上对我说:



「阿悟,我们把你当朋友,才带你来这里。这里可是学长告诉我的奇迹宝地。」



「奇迹宝地?」



我看看四周,只看到白色校舍、绿色植物和操场后方蓝色的大海,没看到任何称得上是奇迹的东西。



「这里是之前的学长一届一届传承下来的,有一次,一位很有学问的学长称这里为奇迹宝地,之后大家就一直这么叫了。」



「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你在这里站一会儿,很快就知道了。」



向井和三田村开始闲聊,我仍然站在原地听他们聊天。不一会儿,校舍方向传来铁门打开的声音,他们立刻不再说话,用锐利的眼神看向校舍。



校舍外设置了铁梯,绕来绕去的铁梯从一楼通往三楼。我们站在树丛的缝隙中,刚好可以看到铁梯,如果再往后退几公尺,就会被树叶遮住。



两个女生从三楼的铁门内走了出来,一边聊着天,一边沿着铁梯走了下来。



「阿悟,千万别看那里,我们假装在聊天,只能用眼角的余光偷瞄。」



向井难得用严肃的语气说话。



不一会儿,那两个女生走到铁梯的楼梯口时,一阵海风吹来,周围树木的枝叶摇晃起来。两个女生的头发被吹乱了,裙子也飘了起来,整条大腿都露了出来。她们发出既不像是笑声,也不像是惨叫的声音,按住了裙子。向井和三田村仍然用锐利的眼神看着那两个女生。当两个女生来到一楼,走进校舍后,他们才终于放松下来。



「呼……」



向井吐着气,擦着额头上的汗水。



「真是赏心悦目啊。」



他说话的语气,好像是宝物鉴定师正在欣赏人间国宝做的茶杯。



「你刚才有没有看到?」



向井问三田村。



「当然有看到啊,这就是我靠柔道练动态视力的目的。」



他们带我去见识奇迹宝地那一阵子,合唱团的气氛还很不错。男生认真练发声,在夕阳映照海面时离开学校。当有一个女生在第二音乐室整理东西准备回家时哼起歌,其他人也会情不自禁地跟着一起唱,大家自然而然地跟着合唱。当他们唱得不亦乐乎,忘了回家时,柏木老师就会很受不了地提醒他们:



「搭校车的人动作不快一点,校车要开走了。」



只要有几个合唱团的人聚在一起,不管在何时何地,都会忍不住唱歌。走去校门口的路上,或是在等校车发车时,合唱团的女生都会快乐地唱起歌,一派幸福景象。



在团练前后和休息时间,我曾经和长谷川琴美闲聊过几次,通常都是无关紧要的话题。有一次,我突然想起来问她:



「对了,你上次不是说要问我电脑的事吗?」



「喔对,要怎么删除电脑里的档案?」



「删除档案?要把电脑丢掉吗?」



很多人在丢弃电脑前,担心个人资料遭窃,会先删除电脑内储存的资料。



「嗯,差不多吧。」



我教她全新安装的方法,但她似乎听不懂。她可能缺乏电脑知识。



「还有一种方法,就是破坏硬碟。」



「硬……碟……?很硬的……光碟吗?」



「硬碟是一种记忆辅助装置,让涂满磁性体的碟片高速旋转,转移到磁头,记录和读取讯息。」



「……摸硬碟会触电吗?」



她担心地问。



「不会。」



「太好了。」



长谷川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这种事。



*  *



每次合唱指定曲时,就会想起写信给未来的自己这个作业,但我至今仍然没有在稿纸上写半个字,空白的稿纸被丢在家里的书桌上。和合唱团的同学聊天时,也聊到这件事。「你写了吗?」「没有。」「我也没写。」只有福永洋子露出无敌的笑容。



「当然写了啊,因为是作业啊。我和你们不一样,作业都会认真写。」



我们立刻架住她,检查她的书包,在她书包中找到空白的稿纸,戮破了她的谎言。原来她拿到稿纸后塞进书包就忘了这件事,问她为什么要说谎,她回答:「因为我想要有优越感……」



五月过后,合唱团内出现了裂痕。分声部练习时,三个声部的团员分别在第二音乐室、技术室和空教室练习,女高音、女低音和男声三个声部轮流使用三间教室,在第二音乐室练习的时候,由柏木老师用钢琴伴奏。其他的日子,就由指挥辻惠理指导完全没有经验的男声组。但是,柏木老师不在时,那些男生就完全提不起劲,拖拖拉拉地一直聊天,直到辻惠理说重话,他们才很不甘愿地开始练习。当辻惠理指导他们「这里不行」、「应该这样唱」时,他们也完全无意改正。这些人完全没有上进心。



男生的态度越来越恶劣。柏木老师开教师会议晚来的日子,男生的团练出席率就很低。即使来到第二音乐室,也围在一起打打闹闹,或是玩摔角、交流打电玩心得,都做一些和合唱完全无关的事。向他们抗议时,他们也不理不睬。他们似乎厌倦了单调的发声练习,原本以为合唱团只要开口唱歌就好,所以很轻松,加入合唱团之后,才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他们的站姿始终纠正不好,唱歌的时候肩膀一高一低,或是浑身懒洋洋的。



桑原悟是唯一卖力练习的男生。即使柏木老师不指导他们那一组,他也在辻惠理的指导下进步神速。他刚进合唱团时唱不出声音,如今已经可以唱出稳定的歌声,也懂得配合柏木老师钢琴弹出的音程。



原本以为只要有一个这样的学生,就可以带动其他人,但这种想法显然太天真了。桑原悟在合唱团内就像保鲜膜般透明,很难注意到他的存在,我甚至怀疑有团员根本不知道他也加入了合唱团,也因为这个原因,合唱团的大部分女生只看到男生不好的一面。



合唱团内对男生的反感越来越强烈。虽然我一开始就敲了警钟,如今终于有人发现了这件事,赞同我的意见,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团长辻惠理和我站在同一阵线。她向来讨厌做事不认真的人,之前男生练习很积极,但现在发现他们趁柏木老师不在就松懈,所以,辻惠理立刻加入了反对派。



「荠荠,对不起,没想到被你说中了。」



男生反对派的人数迅速成长,我成为这一派的中心人物,但仍然有少数女生始终坚持男生肯定派的立场,横峰香织和福永洋子是肯定派的核心人物。她们忘记了合唱这个崇高的目的,完全被和男生交往迷昏了头。比起唱歌这件事,她们觉得在放学后讨论二年级的小帅哥更有青春的味道,我曾经用手指着福永洋子和横峰香织大骂:



「你们是不是在蛇的诱惑下吃了禁果?我和你们之间的友情到此为止!」



但她们回答说:



「学姐,你再成熟一点就能理解我们的心情了。」



「对啊,荠荠,你太嫩了。」



原本以为是一辈子的好朋友,没想到突然变成了敌人。既然她们高举拥护男团员的大旗,恐怕我们以后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在走廊上手牵着手唱歌了。



但是,在某天之后,我退出了合唱团女生内部的派系斗争。虽然我是男生否定派的掌门人,但因为某个秘密协议,不得不拒绝在这件事上继续表态。男生否定派的中心人物从我变成了辻惠理,我从此袖手旁观。和我缔结秘密协议的不是别人,就是向井圭介。



我认识他很多年。幼稚园时,我们经常跟着母亲去对方家串门子。小学低年级时,他穿着T恤和短裤跳进海里,在海里抓了蝾螺给我吃。看到我高兴的样子,他又跳去海里抓了一只又一只。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那是盗渔,但当时根本不知道,我们把盗渔来的嵘螺当点心吃,还曾经一起坐在檐廊上,吃我妈做的刨冰。当他伸出手时,我就甩一甩佐久间硬糖罐,他接过各种不同颜色的半透明糖果丢进嘴里。当时,我很喜欢经常陪我玩的向井。



在小学高年级后,我和他断绝来往。母亲死了,父亲移情别恋,不知去向。之后,我对男生的态度就很冷漠。



「荠荠,我有事找你。」



某个雷雨的日子,向井圭介在走廊上对我说。雨打在窗户玻璃上,宛如瀑布般往下倒。明明是大白天,校舍内却像夜晚一样黑暗。



「干嘛?」



「你还记得这个吗?」



向井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可爱的粉红色信纸。



「啊?那是什么……」



说完,我定睛一看,记忆顿时宛如遭到电击般苏醒。我对那张信纸并不陌生,那是少女漫画杂志附赠的礼物。



「这、这是……!」



雨更用力打在窗户上。窗外强风吹拂。



「看来你还记得,这是你小学二年级时写给我的情书。」



窗外亮起一道闪电,雷鸣接踵而至,震撼了空气。校舍内到处传来女生的尖叫。



「……喂,你没事吧?」



向井担心地问。因为我掩着脸,发出了尖叫,但并不是害怕打雷,而是他手上的东西太可怕,我的胃惊吓得痉挛起来。我忍着痛苦,瞪着向井。



「你想怎么样……?」



我的脸一定因为害羞胀得通红。



「我在家里的抽屉里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



「赶快烧掉……!」



「烧掉?这未免太可惜了,这可是你我之间的回忆。」



向井摊开信纸,举到我面前。用铅笔写的字歪歪扭扭,一看就知道是小孩子的笔迹。我隐约记得侰的内容,记录了当时鬼迷心窍时的心情。



「不要给我看……!」



我把手放在脸前,不想让那些内容进入视野,像吸血鬼看到十字架般大叫着。不认识的学生经过时,露出讶异的表情看着我们。向井拿着信纸靠近我,我退到走廊的墙壁。



「要不要我在这里念给你听?嗯,这首诗写得实在太优美了,你真有诗人的才华,真想大肆影印,让所有人好好欣赏。」



「……你、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如果被别人看到信上的内容,我真不知道在毕业之前,还有什么脸见人。虽说是小时候写的,但被人知道我曾经喜欢向井这件事就丢脸死了。如果被别人知道,我恐怕只能咬舌自尽。



「如果你不想被别人知道,以后团练时,就不要再对我们罗哩叭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