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跳得很好，很有右左美的感觉。」



两人对话中，须藤老师在手上的评量表打完分数后抬起头。



「有哪里要改善的吗？」



刚跳完就要请老师给建议啊……右左美的上进心真了不起，令我由衷钦佩。



「这个嘛……你的主题是『梦游仙境』没错吧。舞步的确很符合主题，大致上没什么好说的，硬要说的话就是缺乏笑容吧。要用刻意抹消表情的表演方式也可以，可是你上一堂课不是说要营造『愉快的感觉』吗？既然这样，那就只缺笑容了。不好意思，每次都讲一样的事。」



「……知道了。」



右左美有点不服气的样子。这么说来，我也没见过右左美的笑容。连渴望加分的右左美都在这一点遭遇困难，可见她真的很不爱笑。她的耳朵整个垂了下来，也像是在证实这点。



「好，再来换尾尾守。」



「好、好的！」



尾尾守和先前的右左美不同，摇摇晃晃地踩着自信缺缺的脚步就定位。她可能很不擅长这种在人前表演的事。



音响放出另一首乐曲。在原声乐器组成的帅气曲子中，尾尾守的表演开始了。



……好像……满性感的耶。



没想到尾尾守的动作会这么流顺又有力。多半是活用了她的体力和肌力之类的吧。真教人意外。



在音乐结束的同时，水月又热烈地拍起手来，真的非常高兴的样子。可是为什么不时一愣一愣地瞄着旁边？



──喔，因为右左美在瞪她啊。羽根田则看戏似的观察着她们。



「再来换下一个，羽根田。」



「好～」



羽根田带着慵懒的答覆出列，游刃有余地就定位，轻快的乐团歌曲随之在体育馆响起。



──好仔细喔。



羽根田平常大多是瞧不起人的态度，但这让我体会到她是相当优秀的学生。她连跳舞也没有失误。



我至今出的小考，她也是全部满分。从这段舞蹈感觉得出来，她是能做的事就会做到最好的类型。



没错，她很从容。因为有这份从容，才能够在完美达成每个动作之余，还能兼顾表情演绎情绪吧。



……今年最有希望毕业的学生果然不一样呢。



最后一个音「锵！」一下结束，羽根田带着灿烂笑容完成舞蹈。水月奋力拍手，尾尾守也受到感染低调地小力拍手。右左美咬牙切齿，很不甘心地注视羽根田。



「嗯，羽根田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谢啦～」



刚才的帅气都不知上哪去了。羽根田吊儿郎当地应声后回到学生队伍里。



「羽根田同学！你跳得超棒！从指尖到脚尖都那么干净俐落，真的有够有够帅气～～～～～～！」



尽管遭到右左美瞪视，水月最后还是按捺不住，兴奋地对羽根田畅抒感怀。



「啊哈哈，谢谢喔～」



「镜花！下一个换你了，赶快跳给老师看啦。」



「好！知道了！」



水月在右左美的催促下出列，一副十分雀跃的样子。浑身散发真心喜爱跳舞的气息。



「水月，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好有精神啊～对我这种人来说非常耀眼。



音乐流淌而出。这是爵士乐吗？在轻快的原声演奏中，水月开始舞动。



……我懂了。



呃，我懂了。说得委婉一点，就是非常有个性。我在开学典礼看到的索朗民谣说不定是最像样的。



她的舞蹈就算说客套话也算不上好。跟节奏对不太上，动作颇为生硬，脚步也不太稳的样子，很怕她会跌倒。



可是她却跳得比谁都开心。



舞步设计乱七八糟，只是把想做的动作全串在一起，变得消化不良。还发生筋斗翻得太差而失败的小意外，但脸上却是这一刻是她最幸福的时光的表情。



水月的舞蹈，可说是一场会让人觉得跳舞很快乐的演出。



「感谢大家看到最后！」



音乐结束，水月喘着气鞠躬致谢。羽根田和尾尾守拍起手来，我也忍不住鼓掌。



「谢谢水月同学，老师也看得很高兴喔。嗯，如果再重视一点韵律感，一定会进步很多喔！」



「谢谢老师的建议！好，我一定会多加注意！」



听了须藤老师的讲评，水月以光芒四射的笑容道谢。



右左美一脸无趣地看着这一切。



＊＊＊



体育课尾声，我傻傻地看着学生们练习。



「……嗯？」



「须藤老师，怎么了～？」



「啊，羽根田。没什么，只是音响好像有点问题……」



听到值得关切的事，我也去看看状况。须藤老师旁的手提音响好像时不时会破音。



「哎呀呀～撑得住吗？」



「嗯……先去拿个预备的好了……」



「啊，那我去拿。」



旁听的我举手代劳。遇到这种需要跑腿的状况，只是来见习的我再适合也不过。



「谢谢喔，人间老师。可是音响要去体育用具室拿，知道在哪里吗？」



唔……



不知道。刚举起的手瞬间软掉。



「啊啊，没关系啦，人间老师。不必放在心上，你才刚来没多久嘛！我马上就回来，这段时间能请你顾一下学生吗？」



反而害她费心了……



「啊，好。」



「谢谢，那我马上回来喔。」



须藤老师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体育馆去拿音响了。



「东西会坏掉呢……」



羽根田手捧故障的音响，感叹地说着理所当然的话。



「是啊，零件愈用愈会损耗之类的嘛。」



这音响看起来是前几年的机型，因为老化了才会破音吧。



「就是说这个音响的寿命快到了呢～」



「大概吧。音响类的东西，像耳机，快一点的用一年就要换呢。」



「哼～」



……这么说来羽根田喜欢音乐嘛，不晓得平常都是怎么听音乐。不太用音响听吗？



既然有这机会，就跟羽根田聊聊音乐吧。



「羽根──」



「烦耶你！跳那么烂还在那边吵！」



突然响起的怒骂使体育馆顿时鸦雀无声。



我环顾体育馆，寻找声音来源。



声音的来源是右左美，她的视线另一端是水月。



水月被骂得瞪大双眼，经过一次呼吸后柔和地优美微笑。



「──对不起，右左美同学。我好像太吵了呢。」



「我就是受不了你那个笑脸啦！很奇怪。说爱跳舞还跳那么烂，根本就没有舞蹈细胞。这样就算变成人类也跳不好啦。」



「等等，右左美，你说得太过分了。」



显然逾越批评范围的言词使我赶紧制止。



「这是事实！你能一辈子保护她吗？如果光有爱就能克服问题，谁都不用辛苦啦！」



「右左美。」



我再度制止右左美。



「哎呀，老师请别在意。她说的我也同意。」



听闻那些攻击她梦想的话，水月仍不改其笑容。



「我的舞跳得比别人都差的事，我比谁都清楚喔。」



水月仍以平时的笑容甜甜一笑。



尽管说出哀伤的话，她的微笑和语调依然没有一丝逞强。



「──可是，我相信自己比谁都更热爱舞蹈。我是赌上自己的一生才来到这所学校的，也抱持着应该有的决心。我一定会只凭『爱』就克服问题给你看。爱这种情绪，本身就是一种武器。我不只这样相信，还是抱着这样的决心来到这里的喔。」



──这就是真的认为什么都做得到的人所说的话。



假如真的做得到，那么克服不了问题的人，会不会是某种心意或所谓的决心还不够呢？



我──当时的我，是欠缺了那些吗？



「我就是不喜欢你这种态度啦！不想为办不到的事悔恨就该适时放弃。别像个笨蛋在那里逞强。」



「这个嘛……我没什么悔恨，比较想多认识一点舞蹈呢。」



「那只是漂亮话，自我感觉良好啦。说这种话根本是瞧不起我们。」



「并不是这样！」



水月忽然一改从容的态度，紧紧抓住右左美的手大声反驳。



「我怎么会瞧不起你呢！右左美同学真的很棒！跳舞的时候那些把自身魅力散发到极限的演出，都深深感动了我！而且平常也是完美主义者，对自己很严格又很有上进心，这些都让我非常非常尊敬！可以和你一起钻研怎么成为人类是我的光荣，我也从你身上学习到很多！右左美同学真的非常出色！」



「吵、吵吵吵吵死啦！」



水月认真至极地当右左美的面一阵猛夸，吓得她连耳朵都红了。



「──没错，我就是有时会变得有点吵呢。」



水月说完又吃吃笑了起来。



原本火药味浓厚的氛围也因而缓和。



距离下课还有十分钟。



须藤老师回到体育馆，集合学生发表下课前的舞蹈课题。



＊＊＊



结束体育课见习后，我再度向须藤老师道谢，接着回到办公室为下一堂课作准备。



透过见习，我意外发现运动神经居然是尾尾守最好，其次是羽根田、右左美、水月。然后水月和右左美恐怕颇为不合……



我闷着头边想边离开办公室，前往第六节的中级班。



右左美说了那么难听的话，不知道水月她还好吗……



「──啊，水月。」



「是，老师好！」



我在走廊上遇到她本人，所以不禁叫住她。



她已经换下运动服，穿回原本那件以黑色为主的洋装。



该怎么说呢……安慰得太明显，反而会害她多操心……



「呃，那个，你跳得不错喔。」



太空泛了吧～～我只说得出这种话吗……



「哇啊！我好高兴喔！谢谢老师！」



面对我既不有趣也不具体的感想，水月也笑容可掬地回应。



对喔，我只见过水月正面的表情。



「……你真厉害。」



「咦？」



啊，糟糕。不小心说出口了。



我赶紧接下去解释。



「呃，像刚才啊，你不是被右左美数落得很难听吗？可是你却能用那种方式带过，让我很佩服。」



嘴里吐不出象牙啊～！



话说回来，是不是应该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比较好？我好像又说了多余的话！想帮她说话却把伤口撕开了之类的！这样是搞砸了吗……



水月看我想得头晕目眩，柔柔一笑说：



「……老师您人真好呢。」



是开心的语调。



「不管人家怎么说，我无论何时都只想做我喜欢的自己。我的自尊就是为此而生的喔！」



她把手按在胸前，洋洋得意地说道：



「而且老师，有一句我很喜欢的话是这样说的──『Tomorrow is another day』！」



──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很久以前，我还在念大学时读过的书，记得是叫做──



「是『明天又是全新的一天』吗？《乱世佳人》里的话？」



水月两手一拍，灿烂的笑靥大放光芒。



「一点都没错！这是我在刚来这里的时候上课学到的！说来惭愧，我当时什么都做不好，过得很焦虑。焦虑让我一点余裕也没有，没办法做我喜欢的自己。」



她像是在怀想当年，目光投向远方。



「那时我很讨厌自己。」



水月也有那种时期啊。



──跟我一样。



「真的好焦虑呢。」



眼前的少女落寞地笑着。



「我生在一个限制很多的家庭，未来的方向也全部决定了……所以，一开始想来这所学校也得不到父母的认同。」



「因为你是……那个……富家千金之类的吗？历史悠久的家族什么的？」



我的蠢问题让水月愣了一下，然后呵呵微笑。



「──老师知道波赛顿这位大海的管理者吗？」



「啊？喔，有听过。电动之类的会看到。记得是神话里的神明，拿着一把……三叉戟，还打赤膊的严肃阿伯嘛。」



「呵呵！这位打赤膊的严肃阿伯是我们家的祖先喔。」



「这这这这也太大咖了吧！」



原来真的存在吗！也就是说，水月是神明的后裔……？



「波赛顿这位老祖宗过世以后，就把大海交给子孙管理了，后来的子孙代代都是大海的管理者。管理者有时会行使管理者权限，借由改变洋流来调整世界的气温或气候，也能影响海中的生命喔。」



──真是太夸张了。



既然这样，可以说是几乎掌握着世界的实权了吧。



「而原本我也要接管这片广大的海洋呢！我是波赛顿的直系子孙，又是独生女，有第一顺位的继承权──由于这样的身分，想进入这所学校成为人类这件事，遭到父母强烈反对。」



我想也是……



本来就觉得水月很有大小姐的感觉，结果还不是一般大小姐。家世也不只是名门望族而已，简直是能掌控绝大部分世界的王室。原本不是我能够这样近距离交谈的对象吧。



──然而水月却来到这所学校，站在我的眼前。



「可是，我真的很想成为人类……！那天人类在船上跳舞的景象，不管过了多久都不曾褪色！虽然只有那一次，却已足以改变我的生活方式了。」



水月望着远方。



思绪已经飞到那段舞蹈之中了吧。然后她慢慢闭上双眼又睁开来直视我。



「──我从此深深爱上了舞蹈。」



那是毫无犹疑，真挚无比的眼神。



「那个人类用轻快的舞步迷住了周围每一个人，也迷倒了身为人鱼的我！没错，烦闷困乏的每一天就在那一刻染上色彩……！就在那个瞬间，我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说来就像一场暴风雨也不为过！啊啊！我也好想让大家都看一看喔！看看那段彷佛生命结晶的舞……！」



──这才是真正的她吧。



不是平常那种轻飘飘的感觉，现在──比较接近「狂热」一词。



「正如先前所说，我已经做好了无法成为人类就要付出生命的决心。」



「这……」



我虽然想抗议，却说不出适合这场合的话。水月的决心是极其纯粹──但也因此危险得像是高纯度的剧毒。



「──或者说，规定就是这样。」



「规定？」



「对。我的父母非常反对我成为人类，一个原因是自古以来就有规定，想成为人类的人鱼必须在一定期限内达成目标，不然就会成为海上的泡沫。为了保护其他人鱼子民，保护人鱼的家园，保护我们这个种族，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规定喔。」



「不会吧……」



水月若无其事地吐出实情。



难道──



那是任谁都听过的童话故事。



「……期限有多长？」



水月像是预料到我会那么问，在我嘴前竖起食指。



「──不能说，这是规定。」



表情稳重的水月说完傲然一笑，翩然转身退开。



「老师，请您不要担心！我一定会成为人类！再说就算结果有个万一，这也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我想要永远做我喜欢的自己！」



水月说完还可爱地眨眨眼睛。



我的忧虑和不安，她一定都懂──明知如此，仍旧笑着接受一切。



「『Tomorrow is another day』！明天又是全新的我！所以今天我要全力去过！不只是人类的舞蹈，我还要利用在学的这段期间去喜欢、去爱更多人类创造的东西！所以──老师，您要坐在特等席看着我喔！绝对要喔！我一定会摆脱尾鳍，用两条腿和人类站在同一个世界！」



这高亢的宣言，是来自她非比寻常的决心吧。她确实是堵上性命而「站」在这个地方。



「……你真坚强。」



「已经是傲然挺立了呢！」



「哼哼～」水月摆出得意的表情。那副傻样和刚才的反差太好笑，让我嘴角不禁翘了起来。



──就算没有我或其他同学，她一定也能独自走下去吧。



与没人扶持就什么也做不好的我差太多了。



无论现在如何，说不定她明年就不在这所学校了──我不禁有这种感觉。



「在你成为舞者站上舞台以后，我等你寄邀请函过来喔。」



「那是当然！」



我很想跟水月多聊一点，可是第六节课的钟声响了。



「哇哇！老师抱歉，我该走了。很高兴能跟您说这些！」



「好！不好意思，耽误你这么久。要是这堂课的老师问话，就说是我把你留下来了。」



事实上也是如此。



「感谢老师费心！那么，如果这堂课的老师问话了，我会毫不客气地把老师的名字搬出来的！」



水月说完一吐舌头，露出调皮的模样。



什么嘛，她也有这种表情啊。



我也该去上课了。



「Tomorrow is another day（明天又是全新的一天）」啊。



再久违地重看一次《乱世佳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