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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花板的梁(1 / 2)



要是问我喜欢吃什么,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煮鱼」。



从大学时代起,朋友们就说:「太老派了!麻里子,这不是普通女孩子喜欢吃的东西吧!」我常常被大家嘲笑。但是,因为真的喜欢,所以也无可奈何。



而且不是单纯的煮鱼而已,是特定的──我喜欢的是「妈妈做的红石斑煮鱼」。



我在四周被田地环绕的乡下地方长大,在去东京上大学之前都不知道,原来红石斑是一种很次等的替代品。红皮上有斑纹的鱼,皮下是胶质层和厚实的白肉,加上生姜的酱汁煮入味之后,用筷子夹起来,浓郁得还未入口就化开了。我从小就一直深信全国每个家庭理所当然地每天都吃这一道菜,一开始大学研讨会的朋友问说:「那是什么?」的时候,感受到的文化震惊始终难以忘怀。



而且无论到哪一家店里,都吃不到同样的味道。我觉得不光是鱼的种类问题。小时候我筷子停不下来,一面问说:「妈妈煮的鱼,为什么这么好吃啊?」在田里工作晒得微黑的妈妈会笑着回答我:



「可能是作法的关系吧。嗯~小麻里你也知道的。其实没有什么秘诀啊。但是,对了。大概是加了很多重口味的酱油吧。」



我们是非常普通的农家,我上小学的时候,一家之主爸爸就去世了。在那之后寡母一手拉拔我长大,真是难以回报的养育之恩。



记忆中的妈妈总是带着笑容。



「小麻里,不是想做制作书或者杂志的工作嘛。绝对不要放弃!交给妈妈就好了。虽然我们家是这个样子,但是存款还是有的喔!」



妈妈这么说时脸上仍旧带着笑容。我本来打算高中毕业就开始工作的,但她让我去东京上了大学。



那天晚上吃的红石斑煮鱼,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本来应该是微甜的酱汁,不知道为什么尝起来很咸。谢谢,谢谢,我一面不断地说着,一面假装没有注意到顺着面颊流下的泪水一直吃进嘴里。



到了东京,大学毕业,开始工作。拼命努力过日子,不知不觉间就跟老家疏远了,我们彼此顾虑,断绝了联络。



但是,偶尔,我会非常非常想念那红石斑鱼的味道。



──在脆弱的时候,尤其如此。



我,荻原麻里子,在东京某家出版社上班。



虽然不是什么大出版社,但却出版一本颇为主流的时尚杂志,知道那本杂志名字的人应该不少。大概是这种程度的规模。



顺便一提,我工作的部门不是招牌的时尚杂志,而是销量普通的美食杂志编辑部。



话虽如此,我不是正式员工,只是约聘人员,每年续约的时候都得提心吊胆。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刚好碰上所谓的就业冰河期,所以能被约聘就不错了,就这样得过且过到现在,这是自作自受。总之平安无事度过的第二年,马上也要结束了。



──然后──



「荻原小姐,这里,有点恶心呢。修改一下。」



「好的,铃木主任。」



我对着直接抵到我鼻尖的版面设计图,微笑着收下来。



一面心里想着:「有点恶心是什么意思?」



嗯……恶心啊。



铃木主任虽然常常对我这么说,但是我从来没办法确定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指的是什么的哪个地方呢?装饰设计吗?文章?还是字体?照片?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自己曾经问过:「这是什么意思呢?」她无情地断然回答:「这种事情大家都明白吧,恶心就是恶心啊。」



这个时候,通常都是必须一直重做,直到她说:「算了算了,就这样吧。再跟你说也是白搭」为止。一直反覆重做,到最后干脆把最初的设计交出去,很不可思议地得到:「哎哟,这不是还像点样子嘛。一开始拿出这个来不就好了。」这种莫名其妙到让我目瞪口呆的回答,而且还不止一两次。



要是照着她的指示去做,就会被斥责:「人家告诉你什么你就照做,你是狗吗?要是个人就自己用脑袋想啊!」这样的话我就照自己的想法去做,然后就得到:「谁说可以这么做的?连照着人家跟你说的那样去做都办不到,你进入社会工作几年了?」真让人无言以对。



对铃木主任而言,到底什么是「正确答案」,什么是「错误答案」呢?我想了许久,最后觉得一切都是「看今天她心情如何」来决定。话虽如此,她骂人的理由用完之后,就使出最后的绝招:「你做的东西,感觉很恶心。」



我望着手上皱巴巴的版面设计图。刚才握着这张纸的那只手上斑驳的指甲油,像残像般印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但是,到现在这种事早就已经习惯了。



所以我以自己的方式,施展对抗她「恶心」的魔法。不管她说什么,我都想着:「反正就是这样。」



我的工作方式,永远跟她不合拍。反正就是这样。



然后,我是她的属下,她是我的上司。只要她下令,我当然要听从。反正就是这样。



没事的,没事的。完全没问题。



因为,反正就是这样。



就这样,虽然难受也要挂着笑容。「就算硬撑着,也要嘴角上扬露出微笑,这样就能获得幸福。」这不知道是谁说的。



毫无根据又模糊不清的一句话,却是软弱无力的我的镇定剂。



老实说──每次这样安慰自己的时候,我胸口深处就觉得有某种黑暗黏稠的东西蠢蠢欲动。勉强压抑下来,然后试图说服自己说:「没事,这没什么大不了。」这点自觉我还是有的。



我一面用这种想法来逃避现实,一面一言不发地微笑着;铃木主任故意用力叹气。



「真的,因为你是约聘员工,所以就可以这么轻松?这样业绩恶化下去,受害的可是我们正式员工啊。请你好好当成自己本分的工作来做。」



是。业绩恶化的话,我跟主任这种正式员工不一样,是随时可以立刻解聘的,所以我当然非常努力。我忍下真心话,微笑着说:



「对不起,我会注意的。」



没关系,没关系,这种程度没事的。



现下这个世道,有工作就该偷笑了。



强行微笑让我眼皮直跳,耳根底下下巴的肌肉拉扯到有撕裂的感觉。



──「那就这样,拜托啦。」铃木主任抛下这一句去休息了。不料我却听到有人抱怨的声音。应该是完全没打算压低音量吧。



「喏,刚刚的听到了吗?只说对不起,真丢脸啊~但是,真的很讨厌呢。那个孩子,不管人家说什么都嘻嘻笑。我们每天累得要死,她有想努力工作的意思吗……」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反正就是这样。



我又努力抑制着负面的情感,手上蓄了力。胸中像是沸腾的锅盖咔嗒咔嗒地跳动,我转开了视线。







铃木惠里香主任,是在这个部门待了很久的主管。也就是「大内总管」一样的人物。



三十九岁,未婚。喜欢穿遮掩肥臀设计的长衫,浮肿眼睑下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扬。



几乎没有化妆的脸上,像是临时起意涂上鲜艳粉红色的嘴唇十分突出,让人觉得那彷佛是别的生物一样。



第一次见面时,我有种「这人看着怎么有点凶相」的感觉,但立刻慌忙劝诫自己「不可以这样以貌取人」。没错,那只是一开始的印象。我现在稍微修正了看法,认为人的个性多少是可以从外表看出来的。



然后就是虽然我在电视剧里看见过,那种好像画中才会出现的「大内总管」似的言行举止,让刚进入公司的我不知所措。



比方说,在文章的草稿上写「这里修改一下」;我照着修改了,她又说:「我还是不喜欢,用原来的吧。」把原来的稿子交上去,又「不知怎地」方针改变了,叫我从头来过。如此这般。



不是,这有点……是不是太过分了呢?



还有一点是我很介意的。一再修改的只有我一个人。我本来以为是因为我经验不足,所以就在交出去之前让前辈先看过,但还是不行。不管是多小的地方,都能被挑出毛病来,然后说「这样根本不行」,再度丢回来给我。每次都这样让我不禁怀疑,她是不是故意的啊?



我们公司没有加班费。正确地说来,正式员工有加班费,约聘人员没有。但要是要做到所有要求的话,当然没办法在下班前完成。能够准时下班只有第一天。然后就是七点变成八点、八点变成九点……一直这样下来,不知何时变成了基本上都得下班赶最后一班电车了。不,能回家可能还算是好的也说不定。



忍耐着这种工作永远都做不完的恶性循环,进公司还不到两个月,我就开始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



当时我还相信能跟她沟通讲理,会试图跟铃木主任交涉说:「为什么呢?」「能怎样改进吗?」



毋宁说,要是我有不足的地方,或是哪里有错的话我很想改进,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我当然希望能让自己愉快一点。



然后也是在这个时候,我遭受了强烈的反击。



想忘也忘不了──某位料理研究家的特辑稿子,毫无意义地一直要我反覆修改的时候。



稿子离校对截止只剩下三天。即便如此,她一再说「总觉得有点恶心」,让我不断修改,而且我稿子还没有让接受采访的老师看过。印刷厂跟老师都打电话来关心了。焦躁无奈的我跟铃木主任哀告:「这样下去会来不及啊。」



接下来她的行动并不是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是把我叫到同一楼层里的小储藏室。我后来才知道,那里通称为「说教房间」。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你是约聘员工不是吗?!连照着人家教你的去做都办不到?!要是做的事情等于没做,那你明天就不用来了!」



房间门关着,主任横眉竖目大声怒吼。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这样痛骂,而且还不是亲人。吓得我大气都不敢出。



被吓到之后,涌上喉间的「但是」,都吐不出来了。



顺便一提在那之后,有个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的同事这样跟我说了。



──「铃木主任啊,是会挑目标的。」



我茫然说不出话来。她再度解释。



──「你运气不好啊。那个人会挑一个看起来比较好欺侮,或者是立场比较弱的人,叫到说教房间里去发泄自己的压力。这是她的生存意义。然后就是交上工作的时候她不予理会,或者是拿你跟别人比较,非常明显地对你不友善之类的。」



我倒抽一口气。因为她说的每一项我都经历过。



主任一切的言行举止可能都是故意的,我承受的是无理的暴力;这些我竟然傻到从来没有考虑过。我为自己的天真感到羞愧。



但是,为什么这种公然欺压的行为可以被允许呢?对方好像看透了我的疑问,进一步解释给我听。



铃木主任虽然性格上有些难以相处的地方,但工作非常有效率,编辑经验也丰富。所以据说前任总编,以「基本上全权委任」为条件,从别的部门特别把她挖过来的。然后现任总编因为负责跟别的大杂志编辑部门的合作企划,通常都不在公司。因此主任继续一统江山,只要没有明显的业绩下滑,或者是犯错被惩戒,她做什么都没有人管。



原来如此。我听完哑口无言。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给我打气。



──「现在她好像挑上了荻原小姐。但是,没关系的。等她厌倦了,就会找别人当目标的。在那之前你就忍耐一下……」



然后安慰我的那位同事,几天之后就不在公司了。是被开除还是自己辞职的,并没有人告诉我。



……但是也罢,反正就是这样。



工作不可能有轻松的。积极正面。积极正面。



朋友们常常说我是「悠闲的山羊」。用这样的态度应对,铃木主任的言行举止就更加恶化了。我每天都被叫到说教房间里,在只有我跟她的狭小空间里被大声斥骂。



──「这个企划非常重要喔。不是说了不管其他的工作这个优先吗?你小学没学过要好好听别人说话吗?」



──「什么?这么难看的字体……你的审美观是怎么回事。听说你会设计所以才聘用你的,真是大错特错了。这是诈欺啊,诈欺啊。」



……我只是偶尔被她选中,等她腻了就会放过我。然而事实却正相反。主任的态度始终没有改变。在说教房间里骂人,平常无视我,让我反覆做同样的工作,开会通知故意不发给我等等,各种阴险暗招层出不穷。



要是我态度坚决的话,事态不至于演变成这样。这我虽然明白,但要是她说:「好吧那你不用来了。」这样有麻烦的是我。要是辞掉这里的工作,我就无处可去了。因为……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真的能做编辑工作的职场」啊。



而且要是妈妈知道我没了工作,一定会担心的。让她咬牙从乡下把我送进东京的大学,然后又留在东京不回去的,也是我。



啊啊,好想吃妈妈的煮鱼啊。



在那个瞬间,令人怀念的笑容从我脑海深处浮现。胸中不禁一阵酸楚。



要是回老家的话,妈妈一定满面笑容地欢迎我吧。



但是,要是现在回去的话。不,就算是打电话,只要听到那温柔的声音,我一定会想依赖她的。积郁已久的心会就此分崩离析,再也没办法重来了。



这一定是让我更加成长必须的试炼。



──就是,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毕业之后,我去媒体相关和出版界等地方面试过一百多次,没有人聘我当正式员工,但我没办法放弃梦想,没有随便找个地方去上班,而去了派遣约聘员工的公司登记。



但是,不管是哪里的公司都只是顶个编辑的名头,工作都是合约之外的杂务,我没办法待下去,就换了好几个地方。



然后在这家出版社,也已经是第二个冬天了。



对,第二年了。时间快要到了。想到时期的问题,我果然又觉得心情沉重。



约聘员工因为法律规定,不能在同样的公司待超过三年。要是想继续留下来工作,就必须转成正式员工。只不过,我们出版社几年以前就停止雇用新人,改为雇用已经有实际经验的派遣员工,转为正式人员。不管好还是不好,早一点的话下一次年底更新,最晚再过将近一年,我的命运就决定了。



在这个编辑部,铃木主任最有发言权。要是想待在这里,就不能忤逆她。她是我的直属上司,也就是说──对我而言,她的命令就代表公司。



只要忍耐一下就好了。忍到主任更换目标就好。



只要熬过去就好。到我决定能不能在这家公司变成正式员工之前。



就是这样。一切都是为了我将来的幸福做准备。只要这样想就好。



不管被骂的原因有多离谱,每次都好好找到理由,下次灵活应变就好。只要活下去,就能前进到下一个阶段。只要活着,就有好事发生。所以,没问题。没事的。对,一定,只要,再一会儿……



……真的吗?



然而,突然之间,一个不注意──好像开关一样。现在我活着在这里,这个事实,会有瞬间让我想放弃。



做人,是必须这么努力这么辛苦才能活下去吗?我会这么想。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不要努力了吧。之类的想法。



分明不应该这样想的。



我轻轻摇头,按着椅子站起来,低矮的天花板好像要压在我头上似地。这间办公室是有点年代的大楼重新装修的,入口大厅是古旧的大理石,外面有狮头造型的饮水处──现在已经没有水了──看起来就很有历史感。



这个天花板好像也是特征之一。而且为了安排电脑管线等等,还把地板架高了。觉得很稀奇很有趣的同时,我也有点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可能是通风不好,办公室里很闷还有霉味,呼吸的时候都觉得气管跟肺都要堵住了。



「这样您觉得如何?」



我抛开跟业务无关的杂念,重振精神,把修正的文稿交给铃木主任。她的座位在我隔壁的隔壁,是并排桌位的最前端。从那里小组所有成员一览无遗,方便监视。



铃木主任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不仅没回答,眼神甚至没离开过电脑萤幕。这种时候,只能默默地等待。以前等得不耐烦一再叫过她,结果被叫到说教房间里大骂:「吵死了!!都是你害我好不容易想到的文案点子都没了!」我学到了教训。



等待。像在雨中等待主人指示的狗一样。希望她能够厌倦浑身湿透的狗在旁边一直蹲着,随便扔点狗粮。我只默默地站着。



我大气都不出地站了一会儿,铃木主任终于望过来,深深叹了一口气,从我手中扯过排版图。



「其实还是挺恶心的……但就这样吧。反正你是说了也改不好的。让采访对象确认吧。」



「知道了。」



我微笑点头。



这个人,不管你交出怎样的稿子,怎样修改,也绝对不会说「这样比较好」。到目前为止我得到最大的称赞就是:「喔,这也算合乎企划的方针了。」



老实说,那个时候我的动力已经被消磨得差不多了,但是我心想:「上司指出我做得不好的地方,应该要感谢她才对……」我是不是真的做得不好,上司挑的毛病常常很奇怪,这暂且不论。反正要是不这么想的话,根本干不下去。



「还有,那个活动参加者的资料输入了吗?不是说了做完之后立刻放进云端共享档案夹里吗?」



「啊,那个。」



我之前就注意到了,这不在合约的工作范围之内……但我什么都没说。这也不是第一家这么要求的公司。而且如果这么说了,肯定会出现一击必杀的致命武器:「那你明天开始就不用来上班了。」所以我不说话。



「我今天会做完。」



我点点头。想继续在这里工作,就不能露出不满的样子。得识时务才行。微笑微笑微笑。



……勉强的笑,让我觉得面颊好像要抽筋了。



「只不过是输入资料而已,要花多少时间啊。从你的出身来看可能是没办法的事情,但这里是东京,用乡下乌龟的速度做事会造成大家的困扰。」



「好的。」



「凭你这样还想当正式员工,别笑死人了。」



「……是。」



能有工作,就要偷笑了。只要能做想做的工作,就好了。



我在心里拼命默念,极力压下胸口深处不安的违和感。我尽量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荻原小姐,你没事吧?」



坐在我旁边的女同事──森前辈担心地问我。前辈烫过的头发绑在脸侧,戴着黑框眼镜,她从我来公司之后就很照顾我。



「不要太勉强喔。本来处理跟个人情报有关的资料,就不是荻原小姐你的工作啊……这应该是松尾的业务范围好嘛!为什么要推给荻原小姐,真是搞不懂。寄来的明信片量太多了,一个人处理不完啊。」



她趁着铃木主任不在位子上的空档,悄悄在我耳边说道。



「荻原小姐一直都是主任锁定的目标,但是也已经很久了啊……那个人,只要是比自己年轻的,全部都当成敌人。要是还可爱的话,那更是苦大仇深不共戴天了。公私不分非常过分。这给我一半吧,我帮你。」



森前辈温暖的关怀,平抚了我受伤的心灵。



「多谢您。不好意思,我没事的。」



其实我真的很想依赖别人,但她的桌子上堆着比我多出将近一倍的工作。森前辈虽然是有多年经验的前辈,但她不仅是约聘员工,手头上还接其他出版社的外包工作,加班也没有加班费,要是帮了我的忙,说不定也会被铃木主任盯上。



所以我没事的。完全没事,一点也不辛苦。毋宁说不应该让好心的同事替我操心。



加油吧。不加油不行。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最近我每天有了固定的习惯。



我会突然看着上方──正确说来是天花板,一直盯着看。



办公室的天花板是水泥的。好像是对有名的建筑师致敬的设计,重新翻修的时候,可能是「外表虽然有年代感,但内部是近未来风」的方针也说不定。灰色的平面上有着不透明的深灰色管线,其中有一条特别明显的粗大梁柱。



梁柱就在铃木主任座位的正上方。不仅如此,在头顶上还打进一个看起来很结实的大钩子。钩子的尖端有点生锈,就算吊着很重的东西,应该也毫无问题。



这要是用来挂时钟或海报的话,位置有点不太对,到底是谁为了什么安装这样的钩子,完全摸不着头脑。可能是在重新装修之前就有的。



为什么一直盯着它看呢?在看着的瞬间,其实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虽然原本的用途可能并不是要挂上什么东西就是了。



──「用来上吊的话,倒是非常适合呢。」







要是在那里上吊,会怎么样呢?



──一开始这么想,但我立刻回过神来,吓了一大跳。



笨蛋。笨蛋。胡思乱想什么啊!我焦躁起来。



没想到,会有想这种事情的一天……自己都吓到了。



结果那时我安慰自己是一时多心。



比方说,跟高楼往下看,会突然想到「要是掉下去会怎样?」之类的,或是电车开进月台的时候,觉得「现在跳下去如何?」这样的诱惑一样。只是毫无来由的一时「鬼迷心窍」罢了。



但是,一旦说了出来,「要是在那里上吊」,最后变成了──「想试着在那里上吊看看」。



这种吓人的愿望,是什么时候在我心里生根了呢?



成为契机的那件事,我想忘也忘不了。







事情要从一年多前说起。



那是我自己提出的连载企划,第一次能够联合署名的时候。



内容是──顺应季节轮番介绍全国乡土料理的特集专栏。标题就是:『日本乡土料理,全国走透透』。我非常想做这个企划。



这个点子来自妈妈的红石斑煮鱼。大学时朋友问:「红石斑煮鱼?从来没听过。」那时我很震惊。但反过来一想,这不是让大家知道的好机会嘛。既然大家是同胞,有着共同的语言,不知道那么好吃的东西,实在太可惜了!这么一想,就令人坐立难安。



话虽如此,和投注在企划上的心血和坚持相反,提案要通过就很难了。我本来是要放弃的。因为铃木主任喜欢的是名厨的秘藏食谱集这种华丽的内容,而且我还是她针对的目标。当时本来我就算有自己的连载企划也不奇怪的,但总是被派去当别人的助手,交上企划书,「这种浅薄的玩意只是浪费纸张而已」,连看也不看一眼就扔到垃圾桶里。



「这个,可以做喔。」



但是,那个时候不一样。后来我才知道热门连载的法国餐厅主厨没办法交稿,刚好版面上开了一个天窗而已。



「老实说,这么老土又穷酸的特集,应该是不合我们杂志名流高层的主妇读者群的胃口的,但现在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好的!非常感谢您!!」



虽然不是放手让我去做,但自己提案的连载企划第一次通过,实在太开心了。而且主任那时候好像心情很好。还说了这样的话。



「要是顺利能够长期连载的话,或许你可以转成正式员工也说不定。」



「!」



那个瞬间,我的心脏怦怦地跳了起来。



正式员工?这是我作梦也没想到的。因为我年纪已经不小了。一直都是约聘员工,每个年度结束时都担心被辞退,快要三年提心吊胆的生活就可以结束了。我和铃木主任之间的关系确实让人在意,但工作能做「想做的事情」,就已经非常幸运了,这我有深切的体会。



同时我也对铃木主任的性格有了一点改观。



我一直以为她故意挑我毛病,但她其实可能满通情达理的?在此之前她的各种无理要求,可能只是要锻炼不成熟的我;同时也是为了守护她工作了这么多年的杂志而已?……我这么想着。



我脸上泛起喜悦的红晕。铃木主任把企划书塞回来,将我拉回现实。



「只是万一而已喔?」



──然而──



幸好这个企划超乎铃木主任的预料,读者问卷调查也深获好评。此外,有名的料理研究家在自己的部落格上提了一笔,在杂志中也满受瞩目的。



更有甚者,我自己一个人写的稿子,因为受欢迎的缘故,越来越受到重视,甚至在编辑部里召开了讨论会议。主要负责人当然是我。



这第一次的成功,让我对在这家公司的未来充满了希望。



──时序进入四月,在这里第一年结束的时候,我的约聘契约更新了,让我更加期待。



这样顺利地进行下去,可能就跟主任说的一样,能够转正也说不定……不如说,第二年也继续雇用我,那等到第三年的时候,可能就不是更新约聘契约,而是正式雇用我了。



铃木主任仍旧对我很坏,当然我不是不难受,但没有以前那样觉得走投无路了。



就在我觉得一帆风顺,前途一片光明的时候。



樱花凋谢,到了杜鹃花盛开的季节。



顺风变成逆风是在大约半年前,绣球花开始枯萎的时候。



「荻原小姐,你以后不用出席这个专栏的会议了。」



「咦……?」我跟平常一样把下一集的草案交给铃木主任的时候,她这么跟我说。我睁大了眼睛。不用说,她讲的是『日本乡土料理,全国走透透』。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让我不知所措,充满了惊愕和疑问。



「可、可是这个专栏企划,是我想出来的……」



「这个啊,一开始是啦。但是呢,已经发展得很成熟了。我这个主任决定了就是这样。不要我再多说了。你在这里已经干了多久了啊?」



话虽如此,但这个专栏是特别的。是我特别费心费力的啊。



预算少得可怜,因为还要跟其他工作一起进行,所以时间也根本不够。试吃费用、旅费跟研究费也几乎都是自掏腰包,利用休假日到乡下去采访,生活十分拮据。这个企划专栏对我就有这么重要。真的,非常重要……



「那这个专栏就这样了。叫什么来着,哎,『全国各种乡土料理』。你回自己位子上去吧。」



她连标题都搞错了。显然稿子内容什么的更加无所谓。事情突然变成这样,我顿时说不出话来。突然间,彷佛有又咸又甜的煮鱼香味飘过鼻尖。



我希望我的专栏不要被抢走。



我得守住才行。这个一定要守住。我心中那温暖又贵重的结晶,请不要抢走。拜托了。



「那个……!」



我紧张得心脏怦怦跳。鼓起勇气,想把哽在喉间的抗议设法吐出来的瞬间。



「这个明天开始就交给松尾先生了。喏?」



主任从我手里抢过专栏草案,轻轻笑起来,然后瞥了坐在斜对面的松尾先生一眼。



「……咦?」



三十四、五岁的松尾先生被主任提及,抬头对她一笑,微微点头说:「好的。」同时还对我挥手:「那就这样,拜托啦。」



松尾先生跟我不一样,他是正式员工,喜欢室内五人足球的运动型男士。他有家室,但最近好像跟太太处得不好。铃木主任知道这件事,所以口红涂得更厚,猛刷睫毛膏,平常穿的套衫上有了装饰品,还跟松尾先生眉来眼去的。铃木主任的各种示意,松尾先生也颇为配合,这是编辑部里大家都传遍了的事情。



他们之间的关系有没有进展到出轨的地步并不清楚,松尾先生八成也是为了自身的利益,利用对男人饥渴的铃木主任吧。其他的同事也都是这么想的。这种常见的「只有本人被蒙在鼓里」的情况,我在那个瞬间不知怎地才「啊,原来如此」地醒悟过来。



突然间──我死命挤出来的那一点勇气,就像受伤的葡萄一样,变成一滩烂泥坠落在地。正要出口的抗议连声带都没振动,就这样消失了。



因为反正没有用的。



铃木主任想让「关系亲密」的松尾先生立功。顺便赢得松尾先生对自己的好感。



然后她选择的手段是「夺走我的工作」。



把我已经累积了一定人气的专栏,趁热转交给松尾先生接手,这样铃木主任跟松尾先生的交集增加了,他也会对主任感恩戴德,一石二鸟。应该是这么打算的吧。



……哇喔。



胃食道逆流般的灼热感,像黏腻油滑的肥肉一样挥之不去的感觉。无法言喻的无力感淹没了我。



妈妈的声音。又甜又咸怀念的煮鱼滋味。



以及拼命调查找寻的罕见乡土料理。



得知正月的时候有人在杂炊里放红豆麻糬的时候,心里很是激动;除了网路跟书籍之外,还去聚集地方料理直营专卖店的地区购买材料,要写稿子的时候就直接去当地采访──



这一切的一切,全部都被指甲油剥落的手捏碎了。



「因为荻原小姐你难得负责了新连载,但是根本不能准时完成任务啊。我这不是替你减轻了最大的负担吗?你反而应该感谢我呢。」



铃木主任再度说道。……她凭什么这么说啊?不能准时完成,不是因为你把根本不该我负责的资料给我处理,应该外包的设计业务都丢给我吗?



开什么玩笑啊?



这是怎么回事啊?



要是能说出来就好了。



因为,啊啊。不能被感情控制,大喊大叫。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也累积了社会经验。我够成熟,知道公司和职场需要的是好用的员工,而且已经是第二年的约聘员工了。第二年到第三年的时候,为了不抹灭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现在、现在、现在、一定要忍耐。



已经比小指尖还细的希望火焰,虽然温暖,却毫不留情地变成了不定时炸弹,堵住了退路。



「……我知道了。」



我露出微笑。



我只能笑了。面颊似乎都要痉挛起来,嘴唇和舌头都颤抖发麻,然而我必须得笑。



一面笑,我一面想着。



──啊,真想死啊。



我想死。



「那,就这样吧。我可很忙呢。这件事就这样了喔?明白了的话,就不要在这里拖拖拉拉浪费时间。你不可能有空的,趁早开始其他的工作吧。」



我望着铃木主任涂着鲜艳口红的嘴唇像红色的蚯蚓一样不断蠕动,一面感到一阵冲动像闪光一样窜过脊梁。



这个女人的。



铃木的办公桌上方的,那根梁柱上的钩子。



要是在那里上吊,会怎么样呢?



──「小麻里」。



妈妈的声音,非常艰辛地帮忙压抑住我胸中沸腾的黑暗冲动。



然而沸腾到边缘的东西,就算极力压下,仍旧好像要滴滴答答地满溢出来。







在铃木主任的座位上方,上吊自杀。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只要有点什么状况,就会不停地反覆出现。



更有甚者,自从负责人换成松尾先生之后,杂志的读者问卷调查中『日本乡土料理,全国走透透』的人气立刻下降了。看见「文章和内容都很粗糙」、「采访太浅薄,感觉稿子的热情都没了」之类的读者回馈时──虽然真的有点不道德,但我很开心。这表示真的有人认真地看我的专栏。



铃木主任彷佛看穿了我不怀好意的喜悦,对我的态度越来越恶劣。我每天都在说教房间里听她怒吼,一面极力逃避现实。



「喏,荻原小姐,你昨天因为生理痛早退了,那不是生病,是娇气知道吗?生理痛只要是女人都会有的啊。」



「您说得对,非常抱歉。」



想到死的时候,我的头脑就会特别冷静。在无理的斥责中都能觉得心情非常平稳。



要是死了的话,可以怎么样呢?



比方说,把写着「都是你的错」这种充满怨恨的遗书,用影印机印一堆,撒在办公室的地板上。



「太慢了!荻原小姐,你连这种事都不能快点做好吗?!」



「好的,非常抱歉。」



然后就是,什么时候死比较好呢?



要是有人阻止的话,就没法成功了。那就一大早比任何人都早来办公室。要不然就是深夜,在空无一人昏暗的空间从容地实行吧。



「荻原小姐,这种花荷叶裙,晃来晃去的很难看喔。不要穿轻浮的衣服来公司可以吗?还有,就算是透明的,搽指甲油也不行。办公室可不是相亲的场所。」



「好的,我会注意。」



我搜索过了。应该怎样上吊。能够承担一个人的重量的结实绳索。套在脖子上也解不开的绳结打法。



用大拇指滑过手机的画面,叫出见惯的浏览器时,我觉得堵在气管里的东西似乎不见了,呼吸稍微轻松了一些。就像吃药一样。这也没错。因为,死亡就是灵药。不管是什么病痛,不管有怎样的烦恼,最确实的解决方法,就只有一死。



之前为了『日本乡土料理,全国走透透』,手机上搜索的乡土料理纪录,不知何时都被「上吊自杀」、「尸体」、「污秽」、「没有痛苦」、「自杀方法」等词汇所取代。发觉自己拼命吸收不知不觉间搜索的这些情报时,我感到绝望万分。关于上吊自杀,我应该比公司里任何人都瞭解了。另一方面,现实中的我一心只想死,然而却不实行,只能唯唯诺诺地在铃木主任的淫威下苟延残喘。



「荻原小姐,我已经说过多少次了,不要露出这么疲倦的样子出席会议可以吗?还有衣服不要这么皱,太丢脸了。你要这样混到什么时候?有名的料理研究家跟主厨都会来办公室的。那么重要的客人来的时候,让人家看见你这种不像话的样子,连我们都抬不起头来了好吗?」



「非常对不起。」



……要是死掉的话,会怎么样呢?



说有死后的世界,灵魂不灭什么的,这我是不相信的。所以我死了之后,这个没有我的世界上,只剩下我的空壳了吧。



那个空壳,要是送进火葬场,立刻就会变成骨灰吧。这样的话,既然最后都是要改变的,那就尽量变成惨不忍睹,让人无法正视的吓人尸体比较好。



不知道是从哪里得知的。据说上吊自杀是尸体里特别污秽的。我调查了一下,那是因为死了之后全身的肌肉都松弛了,所以身体里什么东西都会流出来。也就是说,遗体毫无例外都是肮脏的。要是死在医院里,遗体没那么令人厌恶的话,多半是事前把出口堵塞住,花了一些令人感泪的功夫所致。



只不过,打心底想死的时候,就不是「随便说说的自杀」,能确保死亡机率最高的,好像就是上吊。我有割腕自杀的人没死成的印象,但好像没听过上吊自杀者救活的。



但要是上吊没有死,也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所以要是实行的话一定要成功,非得慎重不可。



仔细地东想西想,一面继续搜索的时候──突然摸着手机的指尖碰到了光滑的布料。



我把手机翻过来,看到塑胶手机壳上面朱红色的护身符。能够放在手上传统的平坦小护身符上面,用金线刺绣着「除厄」两个大字。



我用手指抚摸着丝绸的表面,想起得到这个护身符时的事情。



大学入学考试的前一天,我和妈妈一起来到东京,到住处附近的神社参拜。那是一个名不见经传,据说能切断孽缘的小神社。



我妈妈几乎没有离开过生长的地方,被东京这个大都会吓到了。当然,我自己也不好说别人。



妈妈担心我自己一个人在东京生活,为了防止我碰见变态或小偷流氓,买了这个除厄的护身符给我。据说护身符的有效期限是一年,但我没有拿回去,现在仍旧贴在手机背面。



非常担心我会在住不习惯的大都市遭遇变故的妈妈。为了我不惜粉身碎骨,尽全力将我养大的妈妈。



之前我试着跟她说过编辑的工作内容,她笑着说听起来好难她完全不懂,但心里应该是相信我终于在东京实现了梦想吧。



要是我死了,妈妈一定会非常难过的。



不是一定,是绝对会。



──这样劝说自己的声音,随着时日过去越来越小声。这也就是说,我的心态也日渐崩坏。我没法不这么想。就这样衰败下去,零件纷纷掉落,最后分崩离析的话,那个时候,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还有,这里。满恶心的,重做。」



「我知道了。」



我梦想着。



我死了之后,留下来的躯壳是什么样子。



黑红的颜色。爆出来的眼珠子。无力的四肢。从口中溢出的呕吐物。衣服被失禁弄脏,布料无法完全吸收,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办公室满是难以形容的尸臭。嗡嗡作响的大群苍蝇。流下来的排泄物,一定会把铃木主任的办公桌和文件,私人物品和电脑搞得一塌糊涂吧。



看到这幅景象,加上满地的遗书,应该会有好一阵子吃不下饭了。



自己做了多么残酷的事情。就算是她,也应该多少反省一下吧……







那天早上,跟平常没有任何差别。



我到了公司,瞥向办公室最里面,不禁眨了眨眼睛。平常都空着的大办公桌后,坐着总编辑。



在别的──而且是在我们出版社主力时尚杂志的姊妹杂志兼任的总编辑,很少在这里露面。我几乎没跟他说过话,他年过五十,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看到我的时候总是亲切地说「小荻原」,我对他的印象是觉得他不是坏人吧。虽然以忙碌为由,让铃木主任为所欲为的人就是他。



即便如此他出现也很稀奇。是有什么特别的大事吗……我想了一会儿,啊啊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



这个周末,我们杂志要主办一场大型的料理活动。慌忙举办的活动要订会场,还要跟前来示范菜色的主厨协调、募集试吃区的参加者等等,同时还要进行平常的工作,十万火急地准备,总算设法安排得差不多了。



五天之后活动就要举行了,当天要分发的小册已经印好,必须事前申请的参加料理教室的人员抽选结果也都已经发送了通知。现在只要等活动开始就好。



话虽如此,那只是我负责的部分,编辑部其他的员工必须商讨会场相关的各种繁杂事务,今天几乎全体都出去了。我也因为必须搬运相关资料和其他准备工作,而必须在活动前一天就去。



总编应该是来跟铃木主任最后确认当天的行程表吧。我自己任意这么以为,心想应该要先去问好,就走到他的办公桌前。



「总编辑,早安。」



本来在阅读资料的总编听到我的声音,抬起头来应了一声。



「早安啊小荻原!我听说了。谢谢你啊。听说你自己出钱设计印刷了料理教室活动当天现场分发的小册?」



「……咦?」



「这次活动,预算本来就不多,能够节省真是帮了大忙了!」



「活动……当天分发小册的……设计和印刷……吗?」



这是,在说什么?



作梦也没想到会听到这种话,我眨着眼睛。



「咦?不是吗?本来应该是外包处理的,我听说是小荻原自己说『我很擅长设计的软体,请让我来做』。是这样的吧?」



最后的那句话,总编探出身子,好像是在跟什么人确认。



我战战兢兢地转过身──他看的是铃木主任。



「是啊,总编辑。……荻原小姐,现在你还说什么呢?不是这样的吗?一开始就是你自告奋勇的啊。」



铃木主任接着总编的话,死命瞪着我用力点头。



「难道你现在要说你没办法做吗?」



「等、等一下。这件事我完全没听说过啊!」



我慌忙地说。



真的,简直是晴天霹雳。



「哎?因为铃木说──」



「啥?你在说什么啊?」



铃木主任好像想阻止皱着眉头的总编辑继续说下去,不快地扭曲着面孔。红色的嘴唇嘴角下撇。



「云端硬碟里你的工作档案夹可有工作资料啊,你可不会要说你没确认过吧?」



我慌忙到自己座位上,站着就把电脑打开。我开启了铃木主任会把杂务丢给我处理的云端硬碟档案夹。我点击桌面上的档案夹捷径,里面真的有一个新的压缩档案。……真奇怪,我总是每隔几个小时都会检查一下的,昨天并没有这个档案。



压缩档里面,是要在周末活动上演讲的主厨和料理研究家们写的当日小册内容。此外还有一个应该是铃木主任写的指示档案,「要在活动三天前,做出最符合当天的主题和各位讲师形象的设计,然后印制成系列风格的小册。」指定的印刷数量也大增。



而且,当天的讲师,从日本料理、法国厨师、西洋甜点到家庭料理,总共有八人。他们送来的当天介绍资料的草稿,保存形式跟撰写的方式都不同,照片也多得数都数不清,总共有将近百页。



这是什么啊?



我不知道。第一次看见。



活动三天之前,也就是说大后天要能定稿送印刷厂发印的话,明天早上必须完成设计把资料交出去才行。我确实会使用设计的软体,主任偶尔也会叫我做这些杂务,但我绝对不是专业的设计人员,能使用的素材也少得可怜。



这种分量,不外包,要自己做?──这是不可能的啊。



突然之间血液都从脑袋流到心脏一样的感觉,让我不禁开始摇头。



「……我、我……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我面色苍白,轮流看着总编辑和铃木主任。



「哎哟,铃木……这样没问题吗……?」



总编辑露出惊讶的样子,皱着眉头问道。就在此时,旁边有个声音说:「不是,没错喔。」我吓了一大跳。



那是松尾先生。现在唯一在场的就是他。他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手肘撑在桌上,只有上半身转向这里,嘴角上挂着微笑。



「我看见了喔──?铃木主任拜托荻原小姐的。应该说,本来一开始是要打算外包出去,荻原小姐阻止了主任,自己说:『外包出去浪费经费,我来做吧。一定可以做得跟专业人士一样好,请期待我的作品!』当时不是很有自信的吗?」



「……什、什么?」



「就算你糊涂忘记了,但要说完全不知道,也未免太不负责任了吧?」



什么啊?这是?这是怎么回事?搞什么啊?



这是在说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望向自己小组成员的位置求援,对了,今天大家都不在啊。没有半个人能帮我。



一瞬间我以为真的是自己发狂了,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但是无论我怎么想,还是想不起自己做过这种事情。



要是非有个解释的话……我只能想出大概梗概。



铃木主任跟松尾先生联手,为了陷害我,故意把一定来不及的工作甩给我。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主任也是在社会上打滚的人,就因为她公私混同非常严重,所以她应该也很以工作为傲吧。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而且只是因为讨厌我而已。但是从现况看来,事情就是这样。但是。但是。怎么会。竟然。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谎话,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怎么可能这样,我不愿意相信这么纯粹明显的恶意,竟然真的是针对我的。



无处发泄的思绪在脑中回旋,我有话要说如鲠在喉,但却发不出声音。胃缩成一团,嘴里泛出酸味。我紧紧握住出汗的拳头。



总编辑、铃木主任和松尾先生三个人的视线全集中在我身上,我感到头晕目眩。



──打破沉默的是铃木主任。她用像猫叫一样的声音向总编征求许可。



「总编,松尾先生都这么说了。可能我跟荻原小姐,对工作进行的方式理解得不一样吧。我会尽量想办法的,请您继续接下来的工作吧。」



「啊,嗯嗯。那样也是可以的啦……」



「那就这样了,荻原小姐。……你过来一下好吗?」



──她抬着下巴朝说教房间示意。我不由得吞咽了一下。



她望着我的样子让人觉得非常难受。被蛇盯上的青蛙,说的就是现在的我吧。







「荻原小姐?!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教房间门在我身后关上的瞬间,看见愤怒得满面通红的铃木主任,我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好像某家的面包超人啊。」



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太过冷静了,真是没办法。



「是你自己提出要做的,到现在连一点进展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这样的话当天分发的小册来不及做好的话,要怎么办呢!这样会给老师们带来多少麻烦你知道吗?!这可不是把你开除就能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