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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迎向决战的日子(1 / 2)



肃静!(中略)我有话想对大家说。(中略)或许我说什么大家都听不进去,但至少别再说丧气话了。这场战争一定要赢。绝不能失去勇气。万一对方获胜,万一敌人在这里比照办理我们在占领地做过的事,哪怕只比照办理冰山的一角,德国人都将在数周内死得一个不剩。



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五日写于柏林从安哈尔特车站发车的地下铁车厢内。别着两个铁十字勋章与金质德国十字勋章的士兵(引用者注)



(引用自安东尼‧毕佛Antony Beevor着《The Fall of Berlin 一九四五》川上洸译《柏林沦陷:一九四五年》)



一九四五年四月



在波兰东部又一个遭到苏联军队占领的城市────比亚维斯托克接受采访的谢拉菲玛认为今天的记者优秀归优秀,可惜都问不到重点。



「谢拉菲玛‧马尔科夫娜‧阿尔斯卡亚同志,你最早接触手枪是几岁的时候?」



「我十岁的时候就开始射击了。那一年的农作物严重受到野生动物的破坏,家母决定教我。」



「果然很优秀。你从小就喜欢射击吗?」



「起初其实很害怕,可是居然给我射中了。喜欢射击是在那之后。射中目标的感觉实在太愉悦了,所以在家和去学校都在讨论枪,还被身边的朋友取笑。」



「原来如此。没想到你那么小就有当狙击手的天分。」



脸蛋细长、戴着眼镜的记者边问问题边做笔记。



刊登在报纸上的内容通常都不是谢拉菲玛的想法,而是新闻记者听完她说的话,再根据自己的想法组织而成的东西。



记者通常都会基于报导的性质,有意无意对受访者说过的话进行翻译。今天的访问要刊登在给少年先锋队看的官方报纸上,所以追求的是能让少年少女感到雀跃的英雄故事。



记者行云流水地记下她说的话。



在他笔下的世界里,自己大概是无敌的战士。肯定没眼睁睁地看着战友变成肉块,也没得意忘形地挨护士揍。在美化一切的前提下,就连为了逃避现实而边唱歌边狙击的行为,也会被记者升华为爱国者的美谈。



「在史达林格勒取得胜利后,你还参与过哪些战斗?」



「我只是遵照最高司令部预备军的指示展开行动。」



忠心。自己没说过的话出现在记者的记录里。



「在那之后令你印象最深刻的战役是?」



「那还是库斯克会战吧。」



记者的双眼熠熠生辉。红军大获全胜的象征。更重要的是,这或许是他眼中最能引起读者好奇心的话题。



「这样啊。第三十九独立亲卫小队也参加了库斯克会战啊!」



在乌克兰南部的第三次哈尔科夫战役落败的红军,同一时间占领了位于其正北方两百公里处的俄罗斯西南方要冲库斯克,导致战线上出现了对德军而言无论如何都想攻克的突出地带。虽然德国的战力已经耗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地步,但一九四三年的战况仍迫使德军不得不前往库斯克。



率领义大利在北非吃了毁灭性败仗的墨索里尼早已自顾不暇,罗马尼亚、匈牙利等轴心国亦不再相信德国能赢得胜利。就连德国国内也发生了女大学生和她的同伴们因为发传单诉求战争早日结束而被送上断头台的憾事。希特勒开始迫切地想打一场成功的胜仗。参谋总长克鲁格和库尔特‧蔡茨勒等国防军的将领们向因为在史达林格勒惨败而威严扫地、好不容易在哈尔科夫讨回一点面子的曼斯坦进言,为了回应总统的期待,应该交出更漂亮的成绩单,因此一马当先地拟订先下手为强的作战计画。



也就是所谓的「卫城作战」。投入虎式及豹式等新型战车迎战突出于俄罗斯大地的苏联军队,从南北两地夹击,切除突出的部分,以包围的方式歼灭敌人,只要作战成功,就能使人相信德国一定会胜利。而且因为缩小战线,还能催生出预备兵力,抵御苏联往后的攻势。若能强迫俘虏劳动,再加上掠夺而来的物资,皆有助于扭转战局。可以说是非常不要脸的作战策略。



确实是很有企图心的计画,但是论到实现的可能性,则又另当别论了。明明应该在三月开始的作战计画,却因为补给方式的规划落后及新型战车的整备不足,导致一延再延。这段期间,苏联凭着世界首屈一指的谍报能力,再加上西方各国提供的情报,几乎已经透过间谍行动掌握卫城作战的全貌。



当地的红军建立起一层又一层固若金汤的防御阵地,并且埋下大量的反战车地雷。还配备SU─152反战车自走炮等新型战车。然后在一九四三年七月五日,两军在以库斯克为中心的突出地带爆发正面冲突。



记者打蛇随棍上地接着问:



「你对库斯克会战有什么感想?听说在普洛霍罗夫卡展开了坦克大战,经由一番激烈的缠斗,我军大获全胜!」



「这我不清楚。但我听说普洛霍罗夫卡当时其实输给敌人的局部战术。」



记者停下做纪录的手。这句话没有见诸于报端。



事实是虽然从记者口中听闻红军打赢坦克大战,但当时在前线从未听过这件事。反而对T─34被新型的虎式战车打得落花流水,来自南部的攻击让红军陷入绝望深渊这种负面的传言时有耳闻。



赢是赢了,但也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



这是红军士兵当时最真实的感想,但他们的记忆随即遭到窜改。加以改写的不只是记者,也不只是看到报导的读者,就连实际在前线战斗的士兵,提到此事时,也不知不觉地偷换了自己的记忆。



如今在报纸上以最大的音量高谈阔论着「苏联大获全胜」的人,就是实际在普洛霍罗夫卡指挥了败仗的将军们。



或许是为了给无以为继的记者台阶下,谢拉菲玛接着说:



「普洛霍罗夫卡是南部的坦克大战,我们分配到的战地是北部的壕沟战。」



「哦,原来如此。可以请你描述一下那场战役吗?」



谢拉菲玛回想已经是两年前的战役。北部处于万无一失的备战状态,库斯克俨然平原上的要塞。挖了十几二十层的战壕,彼此以射击互相掩护,战壕的前端集中火力攻击出现在正前方的敌人,企图以迂回战术攻进中央的敌人都会受到各战壕前端的十字炮火攻击。每个战壕都设置可以让人躲进去,肩膀以下全部藏在壕沟里,得以专心射击的地点。



对狙击兵而言,这是再好不过的狩猎场所。狙击小队等于参加一场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过去也在塞瓦斯托波尔经历过,以德国佬为对象的射击大赛。



敌人的战车军团逼近眼前,狙击小队拼命射击围在战车四周的随行步兵。



「射杀德国佬,将迷失方向的战车引导到地雷区使其爆炸。重复以上的动作。」



敌人一旦接近,就利用地下通道移动到更里面的战壕。那里有将准星瞄准前一排壕沟的射击地点,从那里射下试图越雷池一步的德国佬。



当然不是轻松的战役。敌人的支援炮击从头上如雨点般落下,战车发射榴弹轰炸我军。这时已经学会分辨「打得中」的声音,倘若听见「打得中」的声音,就得立刻冲进战壕内的涵洞里避难。万一动作太慢,只有死路一条。再加上南部坚固的防线也被攻破,开始听见德国或许已经如愿抵达库斯克也未可知的耳语。



小队耐着性子撑下去,当狙击人数超过一百人的时候,敌人开始撤退。



七月十二日,红军从敌人企图拿下库斯克突出地带的更北边投入预备兵力,展开反攻。连日的战斗大大地消耗了对北部久攻不下的德军战力,早已没有预备兵力,别说是切除突出地带了,还得面对后院着火、被红军包围的危机。因此即使葬送了大量的红军,也没能达成任何作战目标,德军的攻势便以失败告终。在战力大减的情况下撤退其实与败走无异,就连想维持开始进攻前的战局也无能为力。



红军展开攻击的两天前,义大利也开始率领盟军对西西里岛展开登陆作战,就像拳击教练朝擂台扔毛巾的意思,希特勒要求曼斯坦回东普鲁士。看穿一连串情势的苏联军队转守为攻,进攻突出地带北方的奥廖尔。同时也从南部展开攻击,来回三次终于抢回曾经让红军吃尽苦头的哈尔科夫。



红军成功地完成从谍报、防御、反击到展开攻势的连续作战。



付出无数人战死的代价,库斯克战役最终以红军的胜利画下句点,第三十九独立小队也因此荣获「亲卫」之名。史达林格勒一战成名后,她们的阶级扶摇直上,再加上从这场战役平安生还,全体晋升少尉。阵容跟以前一样,实际状态也没有变化,但伊丽娜已经是上尉了。



只有一个人例外,留在后方阵地的哈图娜受到炮弹的直击,当场死亡。



NKVD派来监视她们的人。痛恨伊丽娜,接二连三地送她们去危险的激战地,在史达林格勒一役后,让她们享受蒸气浴的那个女人,在一百五十公厘的炮弹直击下,被炸得尸骨无存。



她的部下奥尔加表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也没有表示哀悼之意,还是老样子,还是那个阴沉的秘密警察,不受任何人指挥,默默地继续狙击。只是战役结束后,她再也没有可以撒娇的对象,这个事实也让谢拉菲玛感觉到某种悲凉。



即便如此,也没有人再哭了。



库斯克战役结束时,谢拉菲玛的可确认战果达到七十五人。



夏洛塔为六十人。妈妈为五十人。奥尔加不知道,但数量肯定也相当惊人。



陆军的机关报为第三十九独立亲卫小队取名为「魔女小队」,从此定调士兵们对第三十九独立亲卫小队的印象。



大家都称小队的士兵为魔女,语气里半是敬畏、半是厌恶。



先锋队的记者眼神闪烁地问她:



「敢问你对巴格拉基昂行动有什么看法?」



「确实是压倒性的胜利,但我个人没什么可说嘴的表现。」



隔年,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二日。一切应该只是偶然,苏联军队在德国侵略苏联刚好满三年的这一天展开最大的攻势。



就在短短的十六天前,美、英、法等盟军开始诺曼第登陆,建立起众人翘首以盼的第二战线后,展开时机成熟的反击。



颠覆德国以为苏联会从突出来的乌克兰南部展开反击的预测,朱可夫、华西列夫斯基及罗科索夫斯基等苏联的将领们拟订了充满企图心的作战计画,从欧洲东部长达一千三百公里的战线同时展开全面性的攻击。接二连三的攻势不让德国有集中预备兵力的机会,也因此完全无法从事机动性的战斗。同一时间,占领地的游击队也伺机而动,猛烈攻击德军后方的补给兵及通信兵。



除了丰沛的兵力外,再加上训练有素的战略、性能凌驾于虎式战车之上的IS─2等新型战车,还有透过租借法案得到的补给及扩充了用于输送兵力的设备,此刻的苏联军已经强大到说是世上最强的军队也不为过。相较之下,已经看不到四周的希特勒下令兵疲马困的德军死守到最后的一兵一卒,与开战时相反,德军已经连撤退都变成遥不可及的梦想,只能接受来自陆空的夹击,面对全军覆没的命运。



苏联解放了白俄罗斯,煽动波兰境内反德国的势力,在攻势到达顶点的时候暂停进军,在华沙起义失败后解放波兰。进击的速度在五周内就长达七百公里。确实打了一场非常精采的胜仗,只是当我军以这么快的速度进击时,狙击兵扮演的角色就没有那么重要了。狙击小队搭乘美国制的卡车到处移动,所到之处只见各地皆已受到我军的压制。



这段时期令狙击小队印象深刻的是斯图贝克公司生产的卡车及口琴。前者终于克服让德国和苏联都陷入苦战的泥泞,坐在卡车上吹口琴则在红军里掀起一阵风潮,队内的护士塔妮雅正是吹口琴的高手。



好的变化是红军总算决定引进女性用的内衣,所以终于能得到女性用的内裤和胸罩了。



坏的变化是狙击的积分无法再成长。



谢拉菲玛轻描淡写地加上这句话,记者露出模棱两可的笑容。



「也因此终于要给德国佬的狙击兵致命一击吗?」



「没错,我正是为此而战。」



谢拉菲玛瞬间重整旗鼓。因为她今天的作战目标总算出现在眼前了。



「脸颊有伤的大胡子狙击兵。他是我和故乡的仇人,在史达林格勒也杀害了我的狙击兵同伴朱利安,所以他同时也是苏联人民的仇人。我加入红军就是为了打倒他。虽然在史达林格勒让他跑掉了,但我一定会在战争结束前解决他。」



刻意操弄着通俗又充满刺激性的词汇,只见记者涨红了脸,拼命记录。



就这样登出来吧。不,给我用你的文笔置换成更具有杀伤力的字眼。



自从在史达林格勒狭路相逢,谢拉菲玛逮到机会就向前来视察的将领说明自己的身世,替讨厌记者的同伴接受访问时,也尽量以伤感的角度倾诉自己的想法。为了替惨遭战火吞噬的故乡报仇挺身作战的女狙击兵。这个形象让读者为她一掬同情之泪,也能达到政治宣传的目的,吸引周围的眼光。



史达林格勒战役后,谢拉菲玛认真地思索高层对自己、对「女兵」有什么期待。



答案很简单,无非是爱国的女英雄、誓要报仇雪恨的爱国者。



当她们从激战地回防,跟着第十三师团的宣传兵前来采访的时候,对于信奉「绝对不要出锋头」为金科玉律的狙击兵而言,第一个反应就是偷偷摸摸地想要逃跑。无奈宣传兵的上司说,采访与接受采访都是军人的义务,不回答也不行,因此谢拉菲玛想出一套属于自己的作战方式,那就是尽量让自己成为注目的焦点。不需要任何复杂的动机,只要扮演好纯粹的爱国者就行了。于是记者不约而同地将她塑造成「家人遇害的乡下姑娘」「拿起武器,射杀了许多德国佬的狙击兵」「一心只想为家人复仇的女孩」。



为了保护她的安全,给她取了「柔亚」的化名,对于详细的遭遇也一笔带过,但报导中的她活灵活现地让人联想到第二个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



她也跟帕夫利琴科或瓦希里‧柴契夫一样,拥有值得信赖的朋友,亦即战友与如假包换的战绩。小队成员自不待言,还有在史达林格勒结识的费奥多上等兵。另一方面,她的老师伊丽娜不仅是帕夫利琴科的战友,本身也很厉害。报导此事的军方报纸皆与军队组织同气连枝。谢拉菲玛深知这些军方高层的期待,采访中不时透露弦外之音。



我能成为苏联的女英雄。



倘若我大仇得报,肯定能成为受人敬仰的偶像。



所以请让我去讨伐汉斯‧叶卡。



她的计画成功了。开始侦讯第六军团的俘虏时,汉斯‧叶卡的名字出现在各前线搜集情报的对象名单上。只要听说哪里有厉害的狙击兵出现,就立刻搜集其目击证词,只要射杀了类似的狙击手,一定让谢拉菲玛去指认。毕竟叶卡本身是一等一的狙击兵,除掉他确实也有战略上的价值,但是以花费在一介士兵身上的时间精神来说,密度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高。



伊丽娜摆明不喜欢谢拉菲玛接受采访,但也理解这是学生的策略,所以不曾出手干预。



要在大举撤退的数百万德军中找出某个人不啻比登天还难,但是经由对俘虏的拷问,还是掌握到貌似叶卡的人物与哪个部队会合,以及他的去向。



「菲玛,吃饭喽!」



谢拉菲玛抬头。



是夏洛塔,她正露出与几年前几无二致的笑容出现在眼前。



谢拉菲玛瞥了记者一眼,后者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朝她敬礼。



「那我先告辞了。预祝你平安归来,谢拉菲玛同志。」



「谢谢,你也保重。」



谢拉菲玛也向他敬礼。这是她的真心话。他们也是没有武器却在战斗的士兵,是战场上的伙伴。



「快走吧。你接受太多采访,队长都要生气了。」



夏洛塔抓住谢拉菲玛的手,就要拉她离开时,记者连忙问道:



「对了,最后再请教你一个问题。」



谢拉菲玛转过身来,侧着头示意他有话快问。



「你可曾梦见被你射杀的敌人?」



以国内的记者来说,这个问题十分特殊。



似乎是与职责无关的问题,比较像是他个人想知道的问题。



彷佛要掀开笼罩在英雄头上的面纱,直接触碰到皮肤的问题。



「一次也没有。」



谢拉菲玛直截了当地回答。记者向她道别的同时,脸上也浮现失望的神色。



或许是对自己无法看到她的真面目而感到失望。



不是这样的喔。谢拉菲玛在心里低语。



我是真的连一次也没有为恶梦所苦。



「被苏联解放」的波兰东部。往北是东普鲁士,往西是通往德国本土的捷径,红军共派遣二十个师团往这两个方向进发,决战前先在比亚维斯托克进行短期的集训。



原本当成大学使用的建筑物如今也变成军营。同时容纳几百人军队一起用餐的食堂充满了骁勇善战的红军士兵散发出来的热气,令人感到呼吸困难。



菜色有黑面包和荞麦粥,还有少许加了一点点牛肉的高丽菜汤。附了奶油,不算太差。



谢拉菲玛叹了一口气,轮流打量狙击小队的成员。



自史达林格勒战役以来,大家都有明显的变化。笑容从所有人脸上消失了。伊丽娜本来就不苟言笑,但连奥尔加也不再说些绵里藏针的话,而总是带着温柔微笑的妈妈则变得沉默寡言。不可思议的是,大家身为狙击兵的训练成果却向上提升了。因为治疗的人手不足,护士塔妮雅今天被派遣到别的部队。



「菲玛,我不喜欢黑面包。可以跟你的汤交换吗?」



「可以吗?我不喜欢这种汤。」



「我不就这么问了吗?」



只有夏洛塔是唯一的例外。只有她在提升训练成果、增加狙击数量的同时仍保持微笑。不如说她的一言一行反而隐隐流露着稚气。



模样十分惹人怜爱,治愈了谢拉菲玛槁木死灰的心。



「喂,快看那边,这不是亲卫魔女小队吗?」



带有明确恶意的词汇趁着餐桌上的聊天空档朝她们直射而来。



回头看,一群普通步兵正看着这边,脸上浮现充满恶意的笑容。



「别叫她们魔女,要尊称她们为狙击兵大人。跟满身泥泞在最前线拼命作战的我们不一样,人家可是躲在安全的巢穴放冷枪的菁英分子。」



「别理他们。」



伊丽娜小声制止想反驳的夏洛塔。



「大概是跟自己队里的狙击兵闹得不开心了。」



总是这样,谢拉菲玛心想。



不讨厌狙击兵的步兵少之又少,史达林格勒的马克西姆队长是少见的例外。大概是因为身边有个与家人无异的狙击兵朱利安吧。



伊丽娜继续吃饭,周围的人也立刻把视线拉回餐桌上。



不论哪一国,步兵与狙击兵总是水火不容。



这是因为专业差异造成的恶果。步兵必须顶着前线的枪林弹雨逼近敌人,若演变成巷战,他们的任务就是要在不到几公尺的距离内奋勇杀敌。因此必须忘记恐惧,保持高度亢奋的情绪,鼓舞自己,一如为狂热仪式献上生命的剑士。



另一方面,将潜伏与伪装贯彻到底,透过忍耐与专注,在技艺上精益求精,务求对敌人一击必杀的狙击兵则比较像注重冷静的工匠、不想引人注意的猎人。



每个士兵都必须成为该兵种要求的样子,无论愿不愿意,经过战火的淬炼,存活下来的士兵将拥有最适合该兵种的精神状态。如果拥有步兵需要的精神状态却成了狙击兵,恐怕连一天都活不下去;如果拥有狙击兵的精神状态却成了步兵,基本上连战场都踏不上去。



因此活下来的步兵全都大胆又粗野,狙击兵则变得冷静又阴郁。



以上因为专业在精神状态产生的差异就如同水和油,完全无法相容。更何况不同的兵种还有派系斗争,普遍具有瞧不起自家兵种以外的兵种倾向。



最严重的情况是,看在步兵眼中,狙击兵都是让他们在前面冲锋陷阵,自己躲在安全的距离外射击敌人的阴险杀手集团;对于狙击兵而言,步兵则是假装没看见狙击兵的折损率远高于步兵的事实,瞧不起他们就算了,战斗技术毫无章法可言,行为举止又很粗鲁,根本是尚未社会化的野蛮人。



苏联的狙击兵大致可以区分成安插在一般步兵师团中的狙击兵部队和像第三十九小队这样,隶属于最高司令部预备军,负责进行游击的狙击兵团,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很难与步兵和平共处。



狙击兵本身也不像步兵那么重视战友间的同袍之谊,崇尚所谓紧密的关系。即使狙击兵聚在一起,通常也只是任凭时间无声地流逝。



独立小队在转战地也是这么过的。



就算都是狙击兵的环境下,一旦身为女人,与其说是异物,更像是外星人,完全被当成一种不可说的存在。



男人经常向洗衣部队或伙房部队的女人献殷勤,如果因为谈恋爱而导致女人怀孕,女人会被遣返回故乡,男性士兵则关禁闭,但从来没有男人会对狙击小队出手。



她们只是默默地狙击敌人,在小队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因为没有别的话题可聊,开口闭口不是枪的话题就是狙击技术的话题,后来渐渐连聊天都觉得麻烦,干脆像一群安安静静的猫,无声无息地过日子。一个劲儿以提升战技为目标,天天一起训练,对这样的关系感到安心。



但偶尔还是会因为身为女人引来狂蜂浪蝶的纠缠,十分碍眼。



狙击小队的成员早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但新面孔的步兵可不是这么回事。



「如果是自己的女人可怎么办才好,杀人如麻的老婆耶。」



「女人?她们哪点像女人了?你眼睛坏了吧。」



「喂。」奥尔加突然打断他们的对话。「再怎么贬低我们,也改变不了你们小队在奥德拉河打了败仗的事实喔。」



怒火染红了步兵们的脸。



不知是从他们的臂章,还是依靠直觉,奥尔加猜到他们所属的战队与战历。



一九四五年一月,从波兰西部往德国国境附近进发的苏联军势如破竹,取得压倒性的胜利后,坚持死守的德军抵抗得非常激烈,导致红军丧失四万人以上的兵力,有几支部队夹着尾巴跑去跟别的部队会合。



步兵看到奥尔加的制服,脸色难看至极。



「连女的秘密警察都有啊。」



奥尔加一言不发地继续吃饭,其他小队的狙击兵也比照办理,但一旁的步兵还在气头上,不愿示弱。



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其中一名步兵故意扯着嗓门说:



「对了,德国女人实在太棒了!还化了妆,女人就应该那样。」



隔了半秒,步兵们哄堂大笑。



谢拉菲玛感觉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站起来了。



伊丽娜握住她的手。谢拉菲玛这才发现自己正在发抖。



「对呀,那才是女人。像我最早遇到的小姑娘,哭声简直太销魂。」



「你干过几个人?」



「五个。」



「我七个!」



明明是强奸的恶行,却说得有如什么功勋似的臭男人。



谢拉菲玛对他们的厌恶慢慢转变为杀意。



这群人为了贬低自己,大概只是在信口开河。谢拉菲玛努力想说服自己,但就连这种想法都令她大动肝火。



男人注意到她的反应,一脸得意。



自己侵犯过几个人。和你一起抓过几个人。这种话题简直没完没了,但周围的士兵也不制止他们。



男人企图利用凌辱女性的话题来伤害女性狙击小队的尊严,而且这个诡计还真的得逞了。谢拉菲玛感到屈辱。



其中一个煽风点火的男人起身去还托盘。



经过自己背后时,男人故意以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放话:



「放心吧,我也是会选择对象的,不会侵犯你。」



有什么在谢拉菲玛的脑子里绷断了,一把甩开伊丽娜温暖的手。



谢拉菲玛站起来,抓住双手捧着托盘的男人衣领。身体的反应比大脑还快,使出全力把男人往后拉,使出一记扫堂腿。如同近身格斗教的那样,对方轻易地被她撂倒,餐具撒了一地。



「你这婆娘!」



男人拔出腰间的手枪,谢拉菲玛踩住他拔枪的手,冷笑道:



「只是不小心撞到一下就拔枪,违反军纪莫此为甚吧?」



「你、你别以为这么做可以全身而退……」



谢拉菲玛也把手放在自己的托卡列夫手枪皮套上。



伊丽娜走过来,按住她的手。



对四脚朝天的士兵放狠话: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吗?你想跑去向NKVD告状吗?说你挑衅女性士兵,结果被摔在地上,想拔枪的时候又被一脚踩住?枪杀前要先朗读罪状,只怕刽子手都要笑场了。秘密警察就在那里。去啊,去告状啊。」



士兵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奥尔加一脸兴味索然地将高丽菜汤送进嘴里。



放眼望去,与他同队的男人都蓄势待发地僵在餐桌前。



身经百战的女狙击兵早已绕到他们背后,双手训练有素地举起狙击枪。枪口并没有朝向这里,但是不难想像一旦交火,他们必定全军覆没。



谢拉菲玛把脚拿开,恶狠狠地说:



「别担心。杀了你这种杂碎只会玷污我的经历。虾兵蟹将还不配当我的敌人。如果想知道我身为女人的那一面,今晚欢迎来我房间。不放心的话可以带着枪来。」



把枪收进腰间皮套的男人听得面色如土。



谢拉菲玛最后还嫣然一笑,对他抛了个媚眼。



「知道我身为女人的那一面后,明天应该可以在那边找到你的尸体吧。」



说得好!远处传来欢声雷动的叫好声。



定睛一看,洗衣部队的女兵正朝这边挥手。



周围的士兵们也从步兵身上移开视线,落井下石是人类的天性。



胜负已分,步兵们屈辱得浑身颤抖。



该怎么收场呢……



还没想清楚,耳边又响起另一个声音。



「到此为止。我什么也没看见,所以你们可以撤了!」



十分悠扬清亮的声音。



身材高大的美男子毅然决然地告诉狙击小队和步兵们。



「你是什么人。狙击兵的同伙吗?」步兵质问他。



谢拉菲玛认为应该没这个可能,但男人与步兵的气质也大不相同。



「我叫米哈伊尔‧鲍里索维奇‧沃尔科夫。我是炮兵少尉。」



炮兵啊……这么说谢拉菲玛就能理解了。



他们又是一群与步兵或狙击兵都不一样的兵种。在信奉物理学的基础上磨练技术这点虽与狙击兵大同小异,但他们注重团队精神,称大炮为战场上的神,自以为是陆战的主角,与战车兵一样心高气傲,或许很适合当裁判。



—等一下?



米哈伊尔少尉要步兵闭嘴、解散。



他的长相、他的声音。丰盈的金发、冰蓝色的双眸、柔和的表情。



「米西卡。你是米西卡吗?」



长相俊美的少尉大吃一惊地回过头来。



詑异慢慢地浮现在写满了疑惑与动摇的脸上。



这也让谢拉菲玛从狐疑转为确定。



「我是谢拉菲玛!伊万诺沃村的谢拉菲玛!」



「真的还是假的,菲玛,你还活着!」



从小一起长大的米哈伊尔握住谢拉菲玛的手。



步兵们一脸无趣地原地解散。



谢拉菲玛重新面向一旁的伊丽娜,行礼问道:



「可以给我十分钟,不,十五分钟吗?」



伊丽娜大致猜到事情原委,微微颔首。



「可以是可以,不过差不多该上课了,别忘了正事。」



「是。」谢拉菲玛回答。



夏洛塔朝她挥挥手:「太好了。」



离开食堂,走了好几步,却迟迟无法开启对话。做梦也没想到会再遇到米哈伊尔,米哈伊尔本人也一直以为谢拉菲玛已经死了。



心想还是自己比较容易开口吧,谢拉菲玛笑着问他:



「能当上炮兵少尉真的好了不起,你指挥的是喀秋莎多管火箭炮,还是一百五十二公厘的榴弹炮?」



米哈伊尔露出惊讶的表情回答:



「都不是,现在炮兵也能当自走炮队的指挥官了,我自己也亲身上阵。」



「自走炮队吗?好厉害!我在库斯克也看过好几辆。SU─152把虎式战车整个炸翻了……听说新型的SU─100和SU─85也威力强大。」



「你大概把六号战车误认为虎式战车了。虎式战车可不是那么容易看到的。」米哈伊尔苦笑着解释。「看起来虽然很厉害,但自走炮其实有着非常悲惨的一面喔。战车也不例外,在装甲的保护下,人坐在最里面,里面又暗、又热、又狭窄。所有人都挤在狭小的空间里,一旦被敌人的炮弹击中,就得手牵手一起去见阎王了。万一燃料起火燃烧,那又是另一种地狱了,要痛苦好几天才死得掉。」



「这样啊……可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米西卡会成为自走炮的指挥官。」



「你当上狙击兵才更令人惊讶好吗!没想到菲玛居然会变成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



当米哈伊尔提起这个名字,比起喜悦,更多的是抗拒。



「我跟帕夫利琴科同志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人。那个人射杀了超过三百名敌军,我才八十个。」



听到她这么说,米哈伊尔一脸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原来如此,她明白了。



也明白从刚才开始,两人的对话始终有点牛头不对马嘴的感觉从何而来。



以前大人用类似虎姑婆的「食人魔」来吓唬他们时,被食人魔吃掉的人顶多设定为十几二十个,因为如果夸大到八十个,大概谁也不相信吧。



食人魔并不存在,但自己就在这里。就算食人魔真的存在,也没什么好怕。只要举起枪,扣下扳机即可。



如今他在自己脸上想必已经看不到伊万诺沃村时代那个青梅竹马的痕迹了。



尴尬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半晌后,谢拉菲玛问道:



「我问你喔,刚才那些步兵说的都是骗人的吧?」



「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



米哈伊尔一头雾水地反问,谢拉菲玛又问了一遍:



「我是说,红军士兵侵犯德国女性的事。与纳粹作战的苏联士兵伤害德国的平民女性明显违反军纪,所以他们说的都是骗人的吧?」



谢拉菲玛内心期待米哈伊尔一定会告诉她,那些都是骗人的鬼话。



米哈伊尔的视线在半空中游移,明显地考虑再三后回答:



「很遗憾,都是真的。」



谢拉菲玛大受打击。或许是注意到她的不对劲,米哈伊尔撇开视线说:



「我们在波兰国境作战的时候,也听攻进德国人殖民地的士兵说过类似的话。抢劫财物,尤其是奸淫女性的状况十分严重。毕竟不是阵前逃亡,所以NKVD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是哪里,占领的第一天都非常夸张。」



「可、可是……依照军规,对市民施以暴力是犯罪行为,我们对德国的诉求不也是这样吗?」



「你应该也听过爱伦堡说的话吧。苏联对德国使用的语言经常有两种意思。」



谢拉菲玛无语。



一九四五年,被逼退到东普鲁士的红军向住在那边的德国人播放德语广播。



苏联红军是为了从纳粹手中解放德国人民、帮助你们重获自由而战。文明的红军士兵保证将为各位争取自由,保障各位的安全。所以当红军进城的时候,请各位市民放心地张开双臂迎接士兵。



多么正气凛然的内容,无论是负责翻译的谢拉菲玛,还是听她转述的夏洛塔和妈妈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唯有奥尔加始终如一。



伊丽娜递给她一份真理报。报上除了鼓舞苏联红军士兵的文章以外,还刊登了爱国诗人伊利亚‧爱伦堡的文章。



目前正朝德国市街进攻的士兵大概这辈子都忘不了列宁格勒的母亲们将死亡的孩子放在雪橇上拖着走的模样。列宁格勒的战绩已见诸报端,但柏林尚未对列宁格勒承受的苦难付出代价。



柏林迟早会付出惨痛的代价吧。德国人戴着布琼尼帽对孕妇施暴的帐也一并算在柏林头上。还有那些把无辜的孩子推出来做为射击目标,自鸣得意地说「这是一种新的运动……」的德国人、在列宁格勒放火烧俄罗斯女性,丧心病狂地说「这个俄罗斯人好易燃啊,身体好像不是由骨肉,而是由稻草构成」的德国人、活埋年老的犹太人,只露出一颗头,在对方脸上写下「这座花坛好美丽」的德国人……柏林必须为这一切付出代价。罪该万死的柏林如今就在各位眼前。



谁能阻止我们呢?莫德尔将军吗?奥德拉河吗?国民突击队?不,谁都不能阻止我们。你们就尽情地抱头鼠窜、担惊受怕、呼天抢地吧────上天惩罚德国人的时候到了。



怎么看都是两面讨好的内容。



苏联真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谢拉菲玛心想。



给外人看的文章就把纳粹和德国市民分开,扬言要保护后者;给自己人看的文章就利用「纳粹与德国是一体的」说法煽动士兵的仇恨心。



她当然明白苏联两面三刀的理由。自己也是以仇恨心为动力,在战争中努力求生,摆脱灰心丧志的状态,投身战场。仇恨心是她与强大的敌人战斗时唯一的动力来源。仇恨心就如同让苏联红军化身为巨大的蒸气火车,一往无前地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燃料,绝非一朝一夕就能熄灭,而且灭火的方式稍有不慎,还可能导致士兵们失去斗志。



问题在于士兵们要接受哪一套说词。



「爱伦堡不是因为受到批评而失势了吗?」谢拉菲玛问道。



苏联不可能对内外宣的失衡毫无所觉。



苏联在国内进行防卫战争时,基本上是支持爱伦堡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杀光德国人的论点,可是当胜利在望,这套建立于将「德国人」与「敌兵」画上等号的论点就变得有点危险了。万一红军在进攻德国时对这番话照单全收,可能会为苏联种下战争结束后的祸根。



另一方面,直到如今,或者该说是从现在起,又出现了需要他这套说词的人。



不是别人,正是纳粹德国本人。



对于为了填补兵力枯竭的无底洞,大声疾呼「红军要来杀光德国人了,全国人民只能拿起武器应战!」让平民拿起枪枝,命名为「国民突击队」的戈培尔和希特勒而言,爱伦堡充满攻击性的煽动言论无疑为他们的主张增添了明确的说服力,所以德国不只引用他的作品,还以他的作品为本,杜撰出「喝干德国人的血」、「金发的女人是战利品」等虚构的政治宣传作品,大力宣扬红军对德国人的恶形恶状。爱伦堡挑起仇恨心的宣传,反被纳粹德国用来支撑人民与士兵的战斗意志。



同年四月,真理报刊登了一篇以〈爱伦堡同志的论述太过单纯〉为题的批判论文。在真理报背后运筹帷幄的人也纷纷加入批评爱伦堡的阵容:「纳粹灭亡后,德国会留下。即使德军残杀俄罗斯市民、对女性施暴,我们也不会做出同样的事。」爱伦堡因此失势。



然而,米哈伊尔却摇摇头说:



「爱伦堡之所以受到重视,是因为他善于操弄能有效激发士兵斗志的言论。就算他失势了,他的言论还活着。士兵们在这场战争中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大家都是以爱国心与仇恨心为武器,赌上性命浴血奋战。失去战友,自己也险些丧命,终于能摆出胜利者的姿态时,眼前是敌国的女人。这才是奸淫掳掠的根源。」



谢拉菲玛拼命忍住令人作呕的深恶痛绝,瞪了米哈伊尔一眼。



「男人的性欲真的很麻烦呢。」



「不,这不是性欲的问题。」



谢拉菲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强暴女性居然不是性欲的问题?



米哈伊尔避开她的视线,痛心疾首地回答:



「恐惧也好,喜悦也罢,士兵是一种透过分享相同的经验,方能成为伙伴的人种……部队里强奸女人的时候,要是有人敢说这样触犯军纪,那个人肯定会受到排挤。长官不理他、部下也不听他的话。反过来说,一群人一起强奸女人反而会提高部队的同侪意识,借由共同的体验强化彼此间的连带关系。刚才的步兵就是这么回事。他们讲的话显然带了这方面的用意。」



侵犯女人能强化彼此的连带关系。不只是作呕而已,她真的要吐了。



正当她认为这是前所未见、听所未闻的谬论时,突然想起好像在哪里领教过这个谬论────那群杀害伊万诺沃村的人、强暴女性的德国佬。



「再说了,德国人也需要这种现象。」



「需要这种现象?自己国家的女人被侵犯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能让人民产生被害者心理。在自己也可能受到危害的各种情况中,以女人被强暴的故事最容易理解。从某个角度来说,其实正中他们的下怀。」



谢拉菲玛予以驳斥:



「就算是这样,也不足以构成容忍对女人施暴的理由。」



「遗憾的是,即使是看起来再怎么普世的价值,都不是当权者所能定义的,而是由当时形成某种『社会』的人基于不成文的默契建立起来的喔。战争不就是这样吗?明明战争才是绝对不可以发生的事。」



「不管有什么原因,强奸犯就是恶魔。世上确实有绝对不能做的事。你口中的『社会』只是利用战争这种特殊的环境,曲解正确价值观的少数人吧。」



「就像以杀死八十人为荣的你吗?」



全身血液瞬间冻结。谢拉菲玛连回嘴都懒了,转身背向他。



「再见了,米哈伊尔。有生之年,我们大概不会再见了。」



「等一下,菲玛!」



米哈伊尔抓住她的手。手臂冒出鸡皮疙瘩。这辈子从未这么讨厌他。



米哈伊尔着急地说:



「你说得没错。对女人施暴确实天理难容。只是我身为一介深入敌营的自走炮兵,这种事离我太近了……也亲眼看过我所尊敬的指挥官要部下在后面排成一排,让十几个人分享一个女人,为此嘻笑作乐的样子。我当然大受打击,但也不会因此就认为指挥官是恶魔……我想说的是,这场战争具有让人变成恶魔的威力。」



让人变成恶魔的威力。



苏联士兵看过太多这样的悲剧了。红军士兵中有很多人都跟谢拉菲玛一样,故乡被放火烧掉,也有人亲眼看见小婴儿被贯在墙上死掉的样子。



然而自从解放波兰后,他们从做梦也想不到的角度看到「恶魔」的另一面。



奥斯威辛。马伊达内克。克拉科夫─普瓦舒夫。这些集中营都留下大量言语难以形容的屠杀痕迹,陆续也有生还者出来作证。攻克波兰的红军士兵知道德国屠杀犹太人,却不知道他们利用集中营杀害了数百万人,还建立起一套号称社会秩序的系统,从举报、押解、监禁到残杀一条龙作业,试图让犹太人从欧洲消失。



这是一场不只纳粹党人及军人,唯有广大的德国民众也一起加入,才有办法成立的大屠杀。



大部分的红军士兵脑子里都闪过同一个疑问。



德国人该不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恶魔吧。



—既然如此,怎么对待他们都可以吧。



谢拉菲玛想到这里,决定反驳:



「或许是吧,但我们不能因为这样就变成恶魔。」



「一点也没错。」



米哈伊尔没有回避她的视线。跟小时候一样,冰蓝色的双眸十分清澈。



谢拉菲玛直视他的眼神问道:



「米西卡,假如你和其他士兵面临同样的抉择,好比长官要求你加入,或是在同伴的鼓噪下,你也不会对女性施暴吗?」



「那当然。」米哈伊尔不假思索地回答:「要我做这种事的话,我宁愿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