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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迎向决战的日子(2 / 2)




谢拉菲玛如释重负地叹息。没错,米哈伊尔和我都没有变成恶魔。



回头想想,米哈伊尔比同龄的男孩子都还要善良。



「菲玛,该走了!」夏洛塔从食堂走出来,挽住谢拉菲玛的手。「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嗯。」



「菲玛,先别走。」



米哈伊尔叫住她。



「抱歉,我没料到还能再见到你────而且好不容易重逢,却讲了一堆言不及义的话,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如果我们都能活着回去……」



米哈伊尔说到这里,开始支吾其词。如果我们都能活着回去。



以前村子里的人都以为自己会嫁给米哈伊尔。谢拉菲玛想起那个时代,觉得好怀念。



米哈伊尔和自己都还活着,而且还重逢了。



不过,她很清楚奇迹是有限的。



两人都上了战场,最后还能回到被一把火烧光的故乡结婚。这场战争可没有简单到可以实现这种天方夜谭,他们之中恐怕有一个要死吧。



谢拉菲玛回答:



「如果能活着回去,村子的重建就拜托你了。」



「嗯。」米哈伊尔低垂视线回答:「你也是,菲玛。」



谢拉菲玛点点头,与夏洛塔一起走开了。



「他好帅啊。你应该和他订下婚约的。」



「不瞒你说,我想活着回去。要是还没结婚就先变成寡妇还得了。」



谢拉菲玛故意半开玩笑地回答,夏洛塔笑着说:



「不提这个了,你知道今天特别教学的老师是谁吗?」



「不知道,大概是狙击学校的教官吧。」



「噗────答错了。有个伟大的人物要来为表现杰出的我们加油打气。」



「谁呀?瓦希里‧柴契夫吗?」



「是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



谢拉菲玛惊讶地望着夏洛塔的脸,只见她笑得丽似夏花。



她不可能拿象征女性狙击兵的顶点,同时也是队长伊丽娜‧艾美莉雅诺芙娜‧斯卓加亚的战友柳德米拉之名开玩笑。



原为高中礼堂的大厅弥漫着不寻常的气氛。



总人数超过一百名的士兵虽然自成一团,但每个人都有着卓然不群的眼神。



彼此间从头到尾都不聊天,自然也不存在战友的关系或浮躁的心情。



聚集在礼堂里的是战果超过四十人,得到优秀射击勋章的狙击兵。



第三十九独立亲卫小队的成员也在其中。



尽管已经再三告诫自己,不要太出锋头,内心还是盈满了按捺不住的自豪。一流的狙击兵就像等待女王降临的中世纪骑兵,静默地等待她的到来。



静待片刻后,一位女性无声无息地登上讲台。



身高不到一百六十公分的个子十分娇小,身形瘦削。



苏联的英雄。可确认的战果多达三百零九人。一肩扛起建立第二战线的外交使命远赴美国的天才狙击兵。



柳德米拉‧米哈伊洛芙娜‧帕夫利琴科劈头就问他们:



「我想请教身经百战的各位一个问题,上前线的时候,如果要在敌人的炮击下射击德国佬,假设各位戴着钢盔,请问是要确实地扣紧下巴的绑带,还是事先松开呢?」



有几个人以几乎说是反射动作也不为过的速度举手。



柳德米拉指着其中一人,感觉不太起眼的男人起立回答。



「我是伊万‧列昂尼多维奇‧斯米尔诺夫上士。我会松开带子。」



「为什么?」



「因为当炮弹近距离爆炸时,钢盔会被强风吹走。我看过不少士兵因为下巴的带子扣得太紧导致颈椎骨折,甚至身首异处,当场惨死。」



「原来如此,请坐。」



「这也是正确答案。」柳德米拉先丢出这句开场白,把所有人看了一轮说:



「我试过在放松绑带的状态下狙击,大部分的情况是枪身往上弹跳时,钢盔和头的晃动会有时间差,导致瞄准镜经常与钢盔的帽檐相撞,造成损伤,要射出下一发子弹的时候就无法瞄准。虽然也依战况而异,但如果是我,我会先移动到不会受到爆炸风压直击的战壕或碉堡,再拉紧绑带,展开射击。话虽如此,但也不是每次都能如愿,如果无法移动,炮弹将在附近爆炸的话,还是应该松开下巴的绑带。」



斯米尔诺夫上士无言颔首。



所有人都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即便是一条绑带,也别忘了从综观全局的角度思考。



「我接受过许多军队内的官方报纸、给一般人看的报纸、乃至于海外报社的采访,已经说了很多关于狙击的点点滴滴。想当然耳,我必须在德国佬也紧盯着我说的每一句话的前提下发言,所以从未真的提到技术上的事。然而,即将前往东普鲁士及柏林展开最后一役的各位战友同志,目前在场的都是出类拔萃的狙击手,我想跟你们说说只能对你们说的心里话。」



紧张在百炼成钢的狙击兵之间蔓延开来。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严禁记录,请把一切记在你们的脑子里。」



没有任何人表示异议,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柳德米拉。



这里全都是一流的角色,相信自己能记住一切,并且付诸执行。



然后是价值连城的一小时。



柳德米拉畅谈自己得到的教训与狙击兵的技术,中场完全没有休息。如何与背景融为一体、巷战与野战的差别、如何与其他兵种联手攻击、如何消除自己的痕迹与追击。



全都是踏遍沙场的人才说得出来的细节,令人获益良多。恐怕是所有狙击兵最渴望也最详尽的教学。



但谢拉菲玛在课程即将进入尾声之际,察觉到一丝不大对劲。



柳德米拉的话术十分高明。简直就像是一本完美无缺的教科书,没留下任何可供解释的空间或模棱两可的灰色地带,明瞭且具体。



问题是,长达一小时的教学只有没完没了的技术理论,完全没有提到精神上的部分,令谢拉菲玛有些诧异。



关于精神上的部分,她只有在提及狙击兵要为动机分级时点到过一次。要在内心深处维持爱国情操,以对苏联人民的关怀、誓要粉碎法西斯的愤慨做为推进自己勇往直前的动力,可是一旦踏上战场,就要将其视为杂念,全部抛开。



谢拉菲玛惊讶的是她早在狙击兵训练学校就听伊丽娜说过这些了。这是一流狙击手共通的精神,还是战友间培养出来的默契呢?



最后再送上一段形式化的激励话语,进入问答时间。



问题源源不绝地此起彼落。敌人的战斗机在头上盘旋时,狙击兵该如何应对?同志体验过的防御战与攻击战在狙击上有什么共通点或不一样的地方?德国佬狙击兵的经验法则有没有什么弱点?



问题全都集中在狙击的技术层面,没有人敢问外行人才会问的蠢问题,像是最棘手的敌人是谁?去美国的感想等等。毕竟都是身手一流、久经沙场的狙击手,这种问题大概也很难问出口。狙击兵的气质与关注的焦点果然跟柳德米拉一样,都集中在技术层面上。



对柳德米拉的偶像光环没兴趣,只想学习如何让自己活到最后的技术。至少这群人都认为自己至少应该要表现出这样的精神,所以接二连三地抛出与狙击和技术有关的问题。



柳德米拉也十分明确地回答这些问题。



几乎每次语声未落就会再补上一句:「还有什么问题吗?」然后就立刻有人发问。



「……还有什么问题吗?」



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身旁的夏洛塔赶紧举手。



「小姑娘,请说。」



夏洛塔以略带不满的语气报上姓名。



「我是夏洛塔‧亚历山德罗芙娜‧波波娃少尉。」



柳德米拉点点头,貌似在嘉许「很好」。



夏洛塔吸了一口气,以一针见血的口吻问道:



「战后,狙击手该怎么活下去呢?」



礼堂里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与众不同的问题,同时也刺中每个狙击兵内心都有的困惑。



柳德米拉瞥了地板一眼,几乎毫不迟疑地回答:



「首先,思考战后的事还太早。德国一天不投降,就一天不能掉以轻心。」



柳德米拉眨了眨眼睛,继续回答。



「其次,我只有两个建议。一是找到一个你爱的人。二是培养兴趣,找到活下去的价值。这是我个人的建议。」



至此,谢拉菲玛第一次觉得脑子里的笔记本出现了乱码。



不是找到所爱的人,就是找到活下去的价值。



为何这两点是适合狙击兵的生存方式呢?她无法理解。



后来柳德米拉又回答了两、三个问题,结束这堂课。



伊丽娜要小队在礼堂外整队,什么也没说,只是命令她们解散回宿舍。



看着过去的挚友,她心里在想什么呢?谢拉菲玛无从揣测。



她问夏洛塔为什么要问那个问题,夏洛塔只说因为她想知道。



对于接受过训练的谢拉菲玛来说,要查出同一兵种、同为女性的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当天晚上住在大学的哪里并不困难。



她就住在同样给女性士兵用的宿舍,所以只要出示身分证,甚至能直接走到她的房门口。



问题在于有好几十个跟她怀揣着相同心思的女性士兵。



「少校同志不见任何人!」



明明是在宿舍里,却有个身材十分娇小的女兵荷着真枪实弹的SVT─40步枪,丝毫不留情面地说。



大批女兵都挤在房门口,仔细看甚至还有其他兵种的人,但是全被那名宛如玩具兵的女性护卫兵挡住去路。



「这小妮子怎么这么不通情理。」



有个看都没看过,特地带着副官来见英雄的军官混在一群女兵中,抬头挺胸,气焰高张地低头看着她说:



「我乃上校阶级喔,伍长。」



「就算是朱可夫元帅大驾光临,我也不会通融。」



「即使是史达林总书记同志,你也这么说吗?」



「一样不会通融。如果因此被枪决,我也毫无怨言。」



「嗯哼……」



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再坚持下去也只是自讨没趣。上校摸摸鼻子,在副官的簇拥下垂头丧气地离开。或许是为了修复受伤的权威,粗声粗气地赶走围在门口的女兵。



谢拉菲玛躲在角落,耐心等待时机。



抓住人潮总算散去,护卫兵缓过一口气的瞬间,谢拉菲玛出声:



「晚安。」



护卫兵顿时绷紧神经,一眼即可看出她已经又充满戒心了。



「请回,柳德米拉‧米哈伊洛芙娜同志不见任何人!」



「可以请你至少帮我传个话吗?我的老师是柳德米拉同志的战友……」



「就算是朱可夫元帅,我也不会通融!这是我的任务!」



「这我明白。」



感觉好像在跟训练有素的鹦鹉说话。



护卫兵长得眉清目秀,看起来有点倨傲,可是────没有黑暗面。拿枪的姿势很像一回事,可是却感受不到压迫感。她们以前也是这样呢。不免有些感慨时,有声音从背后响起。



「即使是伊丽娜‧艾美莉雅诺芙娜‧斯卓加亚也不给见吗?」



吓了一跳回头看,伊丽娜一脸早就站在那里老半天的表情说道。



谢拉菲玛的感官敏锐度早已磨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却完全没发现她的存在。



就连明明正对着她的护卫兵也一时呆若木鸡,随即又开始重复同一句话:



「不管是谁……」



说到一半,突然硬生生地噤口不言。



有如闻到主人气味的忠犬,倏地伸直背脊,反手推开身后的门,无声无息地走进去。



「真了不起。」伊丽娜笑着调侃。「为什么我就没有这种部下呢。」



「因为人品不同吧。」



谢拉菲玛桀骜不驯地回答同时,门开了,护卫兵又出现在门口。



「请进。」



不同于周到的语气,脸上清清楚楚地写满了不服气。



两人默默地行了一礼,正要走进去,她又小声地补了一句:



「请注意时间,柳德米拉‧米哈伊洛芙娜同志累了。」



「我知道。」伊丽娜以温柔的语气回答:「我知道喔。」



护卫兵低眉敛眼地行个礼。似乎觉得自己输给伊丽娜了。



进入房间的瞬间,感觉空气幡然一变。



只有一张简单的床和桌椅,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看来没有任何不同的地方。冰寒蚀骨的紧张感、令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的冷硬气氛中,混杂着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舒适。让人既想逃跑,又想留在这里。她去过几次伊丽娜的房间,每次都感受到这样的气氛。



「别放在心上啊。」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柳德米拉明明就在视线范围内,可是直到她出声以前,完全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那孩子,叶莉泽夫塔太看得起我了。我看她颇有前途,就把她留在身边,可是她似乎想成为我的守护天使。」



双腿并拢的脚步声就响在耳边,听到这个声音,谢拉菲玛这才猛然回神,也赶紧立正站好。



伊丽娜以不卑不亢的音调问好:



「好久不见了,柳德米拉‧米哈伊洛芙娜少校同志。」



「彼此彼此。」柳德米拉‧米哈伊洛芙娜‧帕夫利琴科微笑说道:「既然你都说好久不见了,像以前那样叫我吧。」



伊丽娜噗哧一笑。



放松的表情看起来甚至有些羞涩,令谢拉菲玛饱受冲击。



伊丽娜放下敬礼的手,换个语气回答:



「我们的差距拉得太远了,柳达。」



无论是含羞带怯的她,还是以亲昵口吻说话的她,谢拉菲玛都是第一次看到。不知道为什么,震惊的同时也觉得胸口好像有一把火在烧。



英雄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也同样以亲昵的语气回答。



「一切都跟以前一样喔,伊拉。你的英勇事迹我也略有耳闻,听说你从教官变成队长了?」



「还好啦……你现在的正职也是教官呢。」



「正确的说法是由我培训教官……不过身为指导者,我可比不上你。」



柳德米拉对上谢拉菲玛的双眼。



波澜不兴,无法窥见一丝情绪的眼神,却又能从中感受到不容人移开视线的强大力量。柳德米拉眨眨眼,盈满笑意。



「一看就知道了,这孩子是一流的苗子。你培养出了优秀的狙击手。」



得到英雄的认同,感觉身体一下子变轻了。



冷静!谢拉菲玛按住自己。她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赢得赞美。



「柳德米拉‧米哈伊洛芙娜同志,我来找您是有问题想请教您。」



伊丽娜不由得苦笑。



「如你所见,一想到什么就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是这孩子的坏毛病。以前还曾经直捣朱可夫阁下的房间。」



「这也太危险了。」



柳德米拉笑着调侃,但是看到伊丽娜的表情,似乎察觉到什么,笑容从脸上消失。



「原来不是开玩笑吗?」



才不是。伊丽娜以眼神回答。



这是第二次与英雄见面了。当时光靠一股蛮劲就迎难而上,结果输得极惨。现在不一样了。要从狙击手的角度冷静地瞄准猎物,一击毙命,凯旋而归。自己是为了达成目的才来到这里。



算准柳德米拉露出傻眼的表情,出现可乘之机的瞬间,谢拉菲玛切入正题。



「战后的狙击兵不是要找到所爱的人,就是找到活下去的价值,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不打算给柳德米拉做好准备的空档。



柳德米拉的视线落在地板上。



再扬起脸的时候,她看着伊丽娜。



「伊拉,你的右手怎么了?」



她是要无视自己的问题吗?谢拉菲玛一时不明白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但她的语调没有任何变化,看来似乎打算继续说下去。



老友伊丽娜摘下手套,掌心朝上。



右手的食指整根不见了,中指也只剩下一截,看起来怵目惊心。



这还是第一次仔细观察伊丽娜没戴手套的右手。



与她四目相交,谢拉菲玛惊觉自己利用她们聊天的机会看得入神,连忙移开视线。



「运气太不好了。」柳德米拉说道。



「还好啦,彼此彼此。」伊丽娜回答。



谢拉菲玛还以为照这样一路听下来,她们会聊起彼此在塞瓦斯托波尔受伤的遭遇,但显然不是这样。她们并非活在可以把受伤、失去手指的意外归咎于运气不好这么单纯的世界。



谢拉菲玛发现她们有一个共通点。



她们都活着从狙击兵的立场退休了。



她们的对话是建立在用运气不好来形容自己活着从互相射击的杀戮战场上引退的前提下。



感觉一把冷汗正顺着背脊往下淌时,柳德米拉微笑说道:



「说穿了,这就是狙击兵的生存之道。」



谢拉菲玛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回嘴:



「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她放了一个假饵。自己差点就被带跑了。这段问答的言下之意与自己想知道的并不是同一件事。



柳德米拉再次迎上谢拉菲玛的双眼。



感觉到一股跟刚才不一样的冷漠。



「你想问什么?」反问的语气比刚才硬了点。「你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我在史达林格勒遇见优秀的狙击兵,眼睁睁地见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我和他约好了,要弄明白不断狙击的意义,以及坚持到底究竟能到达什么境界……我要站在山丘上,替他看他再也看不到的景色,以及唯有站在山顶上才能看到的地平线。柳德米拉同志,您是站在那个境界的人。是有义务描述您看到什么景色的人。」



柳德米拉不为所动地颔首。



静止一拍后,娓娓道来。



「当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故乡的工厂有个制作螺丝的工人,以熟练的技术一再刷新苏联纪录。」



又在钓鱼吗?还是顾左右而言他的烟幕弹呢?但直觉告诉谢拉菲玛都不是。



「真理报的分社记者让我和学校老师、朋友一起去看他接受采访……哦,没错,就是所谓的课外教学。我和朋友一起去工厂见那位劳工。那是个矮矮胖胖,看起来很和善,年过五十的男人。记者问了他很多问题。问到技术上的问题时,那个人就像机关枪似地滔滔不绝,连记者也有听没有懂。最后记者问他:『制作螺丝的时候,你都在想什么?』『对你而言,制作螺丝代表什么?』一听就知道大概是要以这些问题为访问画下句点。」



你懂我的意思吗?柳德米拉用眼神问她。



谢拉菲玛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她懂这句话的意思,但不懂柳德米拉想表达什么。



「厉害的工人一脸困惑地回答:『什么也没想。』『我从没想过制作螺丝有什么意义,就只是负责制作而已。』然后骄傲地提起自己的妻子和即将生金孙的女儿……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觉得他的回答真是太无趣了。回到学校,老师问我们:『你们知道那位制作螺丝的高手想表达什么吗?』忘记原因了,总之我代表班上的同学起立回答:『真正的高手不会受到欲望的牵绊,只是心无旁骛地钻研自己的技术。』……老师称赞我说得很好,还说就是那样。能归纳出结论来,我也松了一口气。」



谢拉菲玛大概知道柳德米拉想表达什么了。



也因此开始对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惶恐。



「后来我一直想着这件事。不管我是为了让同学安心,还是我自己过度解读,总之我都答错了。当我射杀了大约两百名德国佬时,你们出现了。遇见在我身上追求狙击的精髓啊精神啊境界啊这些东西的人,我恍然明白,那位高手说的根本不是什么深奥的大道理。他只是苏联最会制作螺丝的人。仅此而已。而且在制作的过程中,他什么也没想,就只是动手做而已。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其实是爱妻与身怀六甲的女儿……也因此他是个幸福的人。」



柳德米拉脸上浮现自嘲的笑痕。



稍微静止一拍的空白,感觉重若千斤。



「我啊……和第一任丈夫处得不好,而且他从军以后就再也没回来了。我在塞瓦斯托波尔再婚的第二任丈夫则死在我面前。」



「是的。」谢拉菲玛在报纸上看过这则消息。这也是柳德米拉复仇的起点。



或许是猜到谢拉菲玛的解读,柳德米拉摇头否认。



「你觉得我还剩下什么。」



什么也没剩下。谢拉菲玛起初以为她想这么说,但随即发现不是。



「狙击。」



谢拉菲玛回答。



「谢拉菲玛同志,你已经理解你要问我的问题了。你已经站在山顶上了。」



「我与您的战绩还差了一个位数。」



「都一样。向你提出这个问题的狙击兵,其实也看到山顶上的景色了……你第一次开枪是什么时候?」



「天王星行动的时候。」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指打靶或打猎的时候。」



「我从十岁开始打靶,但杀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都一样。」



柳德米拉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是在十四岁的时候,与共青团爆发口角后,被带去射击场,要我们握手言和。我在那里开了第一枪,而且射中目标。那一瞬间,我的世界改变了。」



谢拉菲玛反应过来时,已经沉浸在柳德米拉的故事里了。



「射击的瞬间,我发现自己无止尽地靠近虚无。钻研至极限的精神状态进入心如止水的境界,摆脱所有的痛苦烦恼,在无心的境界朝目标开枪。命中的瞬间再回到原本的世界……你应该也有过这种经验吧,谢拉菲玛。」



有是有────但那已经是过去式了。



透过射击钻研到极致的精神。射中目标的瞬间、打到猎物那一瞬间的亢奋。



不过她一直提醒自己,自己是基于道义射杀动物,绝不能乐在其中。



射击具有令人着魔的魅力,逼得她不得不这么提醒自己。



艾雅如是,想必朱利安亦如是。



「不管是你,还是我,当然伊拉也不例外,我们都沉迷于射击的魔力。一如制作螺丝的高手,努力钻研技术到无心的境界……失去两任丈夫的我射杀了三百零九个德国佬,因此受伤,退出那个世界。」



谢拉菲玛偷眼瞧了一眼身旁的伊丽娜,只见她正以面无表情的反应掩饰赞同的神情。



把自己的遭遇用不走运来形容的价值观,在眼前展露出真实的面貌。



「这次我真的什么也不剩了。你明白吗?谢拉菲玛。所以我说战后的狙击兵不是要找到所爱的人,就是要找到活下去的价值。」



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是所有人的憧憬,所有人都想变成她。



但眼前的柳德米拉只是一个孤独、悲情的女人。



从山顶上看到的景色,爬到山顶上的人达到的境界。



根本没有那些东西。真有的话,她也早就知道了。



在学校学习要为动机分级时,之所以能不假思索地接受这套说法,那是因为她早就知道这个概念了。



狩猎的时候,她给自己塑造的动机是为了村子、为了村民;面对猎物的时候,她则把这些全部抛开。这点跟射杀德国佬一样。



朱利安说过,吹熄远方蜡烛的技术。那正是一切的答案。如果这样问他,他会怎么回答呢。



柳德米拉眨了眨眼,看样子是在切换思路。



视线移到老友伊丽娜身上,起身走向她。



拉起伊丽娜少了一截手指的右手,与她握手。



「你把她教育得很好呢,伊拉。」



伊丽娜笑着回应她十分亲昵的称呼。



「从同一颗蛋里孵出形形色色的鸟呢……你的美国行如何?」



这是同为专业的狙击兵绝不会说出口的问题。只属于她俩的亲昵气氛如糖衣般包裹着她们,将谢拉菲玛隔绝在外。



柳德米拉苦笑回答:



「种族歧视太严重了,劳工被压在社会底层。但因为有选举制度,人民以为自己是自由的,所以也没什么进步。从某个角度来说,欺瞒及压榨的程度或许比贵族制还严重。知识分子及市民就算了,连报社记者都是笨蛋。我真想杀死那些询问我性事的混蛋。大家都当我是马戏团的熊……不过……我交到了一个朋友。」



「谁?」伊丽娜有如好奇宝宝地追问。柳德米拉笑着回答:



「爱莲娜‧罗斯福。」



谢拉菲玛倒抽了一口气。因为她说的不是别人,居然是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总统的夫人。



现在是友邦────资本国家的领导者。他的妻子是柳德米拉的朋友。



「总统招待我去他们家时……我因为太累了,独自坐在池塘的小艇上,打起瞌睡来,结果船翻了,不小心掉进池塘里。」



「不是在与德国佬作战的时候翻船真是太好了。」伊丽娜笑着打趣。



「嗯,结果爱莲娜拿毛巾来给我,帮我换衣服……我们相视而笑。因为我会说一点英语,所以我教她简单的俄语……然后我们一起烤饼干,聊打扮、聊女人参政的话题。她人很好喔。心地很善良,很为别人着想。」



轻柔舒缓的语气到此戛然而止,听得出来,她把「可是……」吞回去了。



伊丽娜问她:



「她也不能了解吗?」



「嗯……我说我打算在美国定居,结果她想安排我跟莫名其妙的石油大亨相亲……爱莲娜终究还是觉得我很可怜吧。所以想帮我找一条就算不战斗也不用为下半辈子发愁的路。」



决定性的差异。谢拉菲玛认为自己能体会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内心感受到的失落。



「我已经找不到所爱的人了。更别说还是美国人……真希望有人肯陪我一起去史达林格勒。我已经累了。再来就等我死后,有人用我的名字为某条路命名,然后一切就结束了。」



「柳达。」



伊丽娜不表赞同地呼唤她的小名。



「还没有结束吧,你的人生才要开始,你的人生是有价值的。你在要塞不是说过吗?要回学校上课,取得学位。你可以用一辈子研究学问。」



「但愿学问能带给我比狙击更多的收获。」



谢拉菲玛知道她认为希望渺茫。柳德米拉反问伊丽娜:



「伊拉,你找到了吗?」



「嗯……至少找到两个里的一个了。虽然费了我好大一番工夫。」



「我想也是。看就知道了。你做得很好。」



柳德米拉与谢拉菲玛四目相交。



进门以来,英雄第一次对她投以温暖的视线。



谢拉菲玛不明白她所指为何。自己是伊丽娜的什么吗?



「谢拉菲玛同志,你现在只要心无旁骛地射击敌人就好,什么都不要想,也不要变成我这样。」



这是英雄对谢拉菲玛说的最后一句话。



依依不舍地结束对谈,伊丽娜领着谢拉菲玛离开。



开门的瞬间吓了一跳。



那个叫叶莉泽夫塔的女兵瞪着前方,前方是几张熟悉的脸。



夏洛塔、妈妈,还有塔妮雅。



「大家怎么来了?」



「还敢问我们怎么了!」



塔妮雅一脸被她气坏地说。



「夏洛塔说你不见了,大家都在找你。我想说你该不会像上次那样,又不顾一切地跑来见大人物了,所以就来问问看,没想到你真的在里面,可是这只看门狗死都不让我们进去。」



「你说谁是看门狗!」



叶莉泽夫塔大声咆哮。



或许是太专心聊天了,居然没听见她们在门外的争执。



「对不起,让大家担心了。」



谢拉菲玛诚心诚意地道歉。



妈妈微笑安慰:



「没事,大家一起回去吧。」



一行人鱼贯地在走廊上并肩同行,谢拉菲玛自然而然地走在夏洛塔身边。



压低声音问她:



「夏洛塔,你战后有什么打算?」



夏洛塔想也不想地回答:



「我想和妈妈一起去莫斯科的面包工厂工作。」



「什么?」



太过恬淡的答案令谢拉菲玛发出错愕的惊呼。



妈妈好像也知道她们在聊什么,笑着说:



「都说你太心急了。」



去莫斯科的面包工厂工作。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啊。因为狙击技术再怎么高明,战争结束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不是吗?而且我本来就想在工厂工作,所以得早点为将来做打算才行。我家人都死了,妈妈也是吧。所以我们想当彼此的家人。」



夏洛塔是一流的狙击手。在队内也是战绩仅次于谢拉菲玛的高手,已经荣获好几枚勋章。



尽管如此,她的言行举止依然充满孩子气,看不到一丝内心的阴霾。



谢拉菲玛很羡慕她能如此纯粹。



「塔妮雅呢,有什么打算?」



夏洛塔没头没脑地问道,塔妮雅不置可否地回答:



「我本来就想当护士,应该会利用在军队取得的证照找工作吧。」



这样啊……谢拉菲玛可以理解。



大家都想过战后要怎么生活。



自己又要怎么活下去呢?事到如今,谢拉菲玛才惊讶地发现,除了狙击以外,自己没有任何技能,也没有可以回去的故乡。孑然一身。



「你们太松懈了。」



伊丽娜以显然是有意为之的冷淡语气提醒,光是这样就足以让所有人紧张得要命。



「先打倒纳粹再说。谁也不敢保证你们能活到那个时候,所以别太放松了。」



全员异口同声地回答:「是!」她说得没错。正因为她说得没错,谢拉菲玛不再思考这个问题。如柳德米拉所说,现在只要心无旁骛地射击敌人。



最高司令部预备军根据收到的情报,赋予独立亲卫小队最后的任务。



必须打倒的敌人已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