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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伏尔加河对岸已非我国领土(2 / 2)


「菲玛,你的脸受伤了。」



「咦?」



经此一说,她摸了摸脸颊,指尖沾着血。哦……她想起来了。



「德国佬用机关枪胡乱扫射时留下的伤口。别担心,只是擦伤。这不重要,谢谢你的发烟器!」



听到她的回答,夏洛塔的表情顿时蒙上一层阴影。



「是吗?」夏洛塔漫应一声,退后半步。



怎么了吗?谢拉菲玛感到疑惑。



「坐下,我帮你擦药。」



塔妮雅说道,拿着急救箱走来。



「没那么严重啦,只是擦伤而已。」



谢拉菲玛坐在沙发上,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全身窜过一阵恶寒。



子弹掠过脸颊。与死亡擦肩而过,中间只隔了一公分。自己现在还能活着,纯粹只是偶然。



为了阻止亢奋的心情出现杂质,谢拉菲玛告诉信赖的护士:



「塔妮雅,我杀了两个敌人。」



正帮谢拉菲玛消毒脸颊的塔妮雅一脸不胜其扰的表情回答:



「关我什么事。我正在为你包扎,不要动。」



「冷静一点,谢拉菲玛。」



伊丽娜训诫她,肯定是指战果的事。



于是谢拉菲玛问塔妮雅:



「那我们来请教懂医学的人,在你看来,腹部被俄制子弹射中的德国佬还能活多久?」



塔妮雅低头看着谢拉菲玛。



为谢拉菲玛贴上纱布,再以胶带固定后,塔妮雅朝谢拉菲玛的下巴挥了一拳。



那一拳的力气大到谢拉菲玛眼冒金星。



「别在我面前提到『战果』的事。」



塔妮雅冷若冰霜地丢下这句话,走向隔壁的房间。



谢拉菲玛从沙发上跳起来,朝她抗议:



「为什么不称赞我!我……」



谢拉菲玛被自己说的话吓到了。塔妮雅看也不看她一眼,反手在背后关上门。



看了看周围的人。



大队的男人们、夏洛塔和妈妈皆以撞鬼的眼神看着自己。



彷佛一盆冷水从头上淋下,谢拉菲玛恢复冷静,开始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笑着射击敌兵、炫耀自己杀死的人数。



不要乐在其中。伊丽娜对她说。自己竟以杀人为乐。



「呜……」



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几乎就要崩溃的瞬间,伊丽娜抱住谢拉菲玛。



「没事的,你什么也没做错。」



这世上最深恶痛绝的人紧紧地抱住自己、婉言安慰自己。自己眼中的仇人是唯一认同自己的人。绷得死紧的身体在对方怀中慢慢地放松下来。



「没事的,你做得很好。保持这样就好了。」



「好什么好。都是你!是你改变了我……」



「没错,是我改变了你。是我把你培养成狙击兵,教你射杀敌人。不要迷惘。别杵在一个地方!别以为只有自己最聪明!要尽好狙击兵的本分,向敌人开枪,谢拉菲玛!」



谢拉菲玛痛苦呻吟。



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情绪在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还在伊万诺沃村时,她坚信自己绝对无法杀人。如今居然以杀了多少人为荣。伊丽娜、军队、国家都要她这么做。但愈是这么做,自己就离过去的自己愈远。



如今什么才是支撑自己的中心思想?



自己已经从头到脚被苏联红军的中心思想渗透了吗?



她只觉得自己愈来愈像怪物。



然而,如果不变成怪物,就无法在战争中存活下来。



兴奋褪去后,谢拉菲玛一个劲儿地睡觉。彷佛要弥补只靠打瞌睡撑过那三天的疲劳,睡着的时候,连一个恶梦也没做。



她宁愿自己被恶梦惊醒。



「满天星行动」的延长战在马克西姆家的混合部队取得胜利告终时,反过来包围德军的苏联军,正承受着规模完全不是同一个等级的德军大规模反攻「冬季风暴行动」。



一开始机动力受到压制,差点被德军攻破的苏联军因为有预备兵力的加入,阻止了德军的进攻,并且发动「小土星行动」。「小土星行动」是本来打算断绝A军团后援的「土星行动」的大幅缩小版。集中火力攻击顿河一带的德国罗马尼亚联军,从背后施加压力。德军第五十七装甲军虽然逼近到距离史达林格勒市区只差五十公里的前方,但是面对红军大举压境,要靠自己的力量突破包围网变得难上加难。



十二月十六日,指挥作战的曼斯坦元帅要求希特勒下令被困在史达林格勒的第六军团实施里应外合的撤离计画「雷鸣」,内外夹击包围网。但希特勒认为冬季风暴行动的目标是打通对史达林格勒的补给之路,因此严令第六军团不许撒退。保卢斯将军是很重视命令的军人,加上第六军团之前为了突破包围网,损失惨重也是事实。撤离说起来容易,但是这么一来就不得不放弃为了巷战而特地搬来的各种重炮装备,因为燃料不足而故障、几乎已经无法使用的战车也不少。士兵都因为饥饿与寒冷变得十分衰弱。在火力已经完全屈居于弱势的情况下,万一与第五十七装甲军的合作也失败的话,第六军团的轻装备士兵等于是飞蛾扑火地直接对上包围网,必定会全军覆没。



十二月十三日,曼斯坦问保卢斯:「有可能立刻实施『雷鸣行动』吗?」暗示他做出撤离的决定。



保卢斯苦思良久,最后回答:



「根据目前的燃料储备量,不可能抵达第五十七装甲军的阵营。」



于是第六军团按兵不动,营救计画触礁。



在包围网内外的德军进退不得,营救计画陷入绝境的十二月二十四日,苏联军派出精锐部队第二亲卫军,逼第五十七装甲军后退,同时猛烈轰炸对德国第六军团而言相当于救命钢索的空运枢纽────塔特辛斯卡亚机场。苏联也因此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最终破坏超过七十架飞机与大量的战车,几乎将机场夷为平地后,扬长而去。



至此,原本吹响了反攻号角的德军光是要应付红军的逆袭就疲于奔命,冬季风暴行动以失败告终。德国第六军团的士兵原本希望能在圣诞节庆祝自己的生还,但他们的命运在当天晚上一败涂地。



占领区的人,一个个的视线都好讨厌。



这是德意志国防军人汉斯‧叶卡的感受。狙击兵能清楚判别对自己的杀意与除此之外的情绪。这件事在战场上很容易办到,可是在占领下的史达林格勒却很难做到。



每次前往珊朵拉住的公寓时,总会遇到其他住户。俄罗斯人的表情里充满了厌恶与愤恨。另一方面又露出逢迎拍马的谄媚笑容。



年约十岁的男孩嬉皮笑脸地故意向他敬了一个纳粹式的礼。



主妇脸色极为难看地抓住男孩的手,把他拖回家里。



然而,就算是这样顽皮的男孩,也有可能转过身去立刻变成游击队,向红军泄漏自己的情报。即使是现在这个瞬间,主妇也可能从背后拿菜刀刺过来。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他不禁问自己。他居然在这样的情况下爱上住在这里的珊朵拉。



走近她的房间,门上有大量涂鸦。他看不懂俄文,但是想也知道上头写的是什么。



「午安。」



用别脚的俄语问候,她从门里探出脸来,巧笑倩兮,让叶卡进入自己的住处。



叶卡与珊朵拉相遇于德军占领市中心的初期。士兵们失心疯地到处物色女人时,叶卡出手救了珊朵拉。



送她回家时,直接送到床上,发展成男女关系。



虽然也觉得不太对劲,但叶卡依旧开始在她家出入。每隔几天就有一次自由的放风时间,叶卡都会去找她。带着珍贵的粮食及日用品、军用货币去给她。



分不清敌我、分不清是两情相悦还是霸王硬上弓、也分不清是爱情或买卖的淫乱关系。战场上,这一类的韵事不胜枚举。叶卡用笨拙的俄语告诉她:



「我又来了……今天……很高兴。」



珊朵拉笑着亲吻叶卡的脸,接过纸袋。向翻译兵学习词不达意的俄语与礼物、再加上性交,以上就是交流的全部。



无论前因后果为何,他都爱着珊朵拉。这是情感上的问题。



叶卡对此深信不移。给她订婚戒指时,心里想的是故乡的未婚妻,不免有些歉疚,但那个女人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孤儿,只是刚好遇上住在同一个小镇,同样孑然一身的自己,两人之间并没有爱情。



自己爱着珊朵拉,但珊朵拉是否爱着自己呢?



她今天也亲吻自己,笑着收下物品。但她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寡淡,因为在逆包围的情况下,可以给她的食物愈来愈少。



戈林帝国元帅曾经夸下海口,说会利用空中补给养活我们,实际上岂只一个惨字所能形容。BF109背负着必须保护笨重的运输机这个沉重的枷锁。另一方面,红军的战斗力日益提升,以机动性极高的Yak─1战斗机对BF109展开攻击,一旦BF109战斗机被引开,运输机就像被猛兽追赶的草食性动物,只能毫无还手之力地被击落。



自己所属的大队一开始因为接收红军和当地居民的粮仓,所以还撑得下去,但是别的部队,尤其是被敌军包围、孤立无援的友军,纷纷死于饥寒交迫。



饿死与冻死。



明明应该是要赋予俄罗斯人的痛击,却反过来侵蚀光荣的德意志国防军。



今天给她的是从市民粮仓征收的面粉。



要在扭曲的状况下与极为有限的沟通中得到爱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叶卡!汉斯‧叶卡少尉,你在吗?」



伴随着粗声粗气的德语,有人用力敲门。



恐惧令珊朵拉脸色铁青。除了叶卡以外,不管是谁说的德语都令她恐惧。



「别担心,是我的长官。改天见。」



叶卡尽可能和颜悦色地以俄语对她说。



语声未落,她把某样东西放在叶卡手中。叶卡低头看了一眼,她把叶卡带来的纸袋推回给他。



走出珊朵拉的家门,有个别着少校阶级章的陌生男人露骨地皱着眉头说:



「居然和斯拉夫女人偷情,你还真有闲情逸致啊!狙击兵。」



「所以今天要开军法会议审判我吗?少校阁下。」



一旁的年轻副官气得脸都歪了,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叶卡深知这些污言秽语其实是一种试探。军队的秩序建立于恐惧与制裁之上,一旦士气低落,就会失去恐惧与制裁的根源,进而导致秩序变得不堪一击。如今正处于那样的过程。



「上级命令你去消灭威胁到第八中队的狙击兵。」



叶卡立刻改变态度,毕恭毕敬地回答:



「少佐阁下,不好意思,我是第七中队的人。」



「那又怎样,都是同一支大队的人。你应该也对第八中队的灾情有所耳闻吧。」



「是有听到一些传言。」



叶卡提醒自己说话不要语带讥嘲,但如果是指最靠近西岸的第八中队被敌人的狙击兵玩弄于股掌之间,死了几十人的事实,语气很难不带着嘲讽。



「……可是在下尚未掌握敌方的战力。」



「关于这点,我做了分析。」



年轻副官递出报告。尽管官拜少尉,气势上却输了叶卡一大截。叶卡从格式过度工整的内容读取其所分析的概要。



以受过特殊训练的狙击兵为主,人数约二十五到三十人左右的精锐部队。



「你是士军官校的优等生吗?」



「我已经修完养成课程了。」



血气方刚的表情充分显示他经验尚浅。



「兵种偏成这样,与人数根本不成比例。顶多只有四、五个人。」



「你有什么根据这么说?」



「因为出现在不同的地方,企图扰乱我们的敌人每次同时出现的人数最多只有两个两人组和一个一人组,合计五人。单独行动的那个人是为了误导我们敌人有很多人。」



中队副官连忙重看一遍战斗报告,确定叶卡说的有凭有据。



「可是,这也代表……敌人在短短二十天内就杀了五十个我们的人……」



「你的分析也说对了一部分。敌人是受过特殊训练的狙击兵,是精锐部队。而且狙击兵确实能杀掉那么多人。」



少校冷笑着问他:



「听说你在法国杀了四十五人、在俄罗斯杀了六十人?」



「其实有一点误差。」



「杀了一百人以上,真是厉害的杀手。」



叶卡对中队长的话中有话感到不耐,但现在坚持战果也无济于事。叶卡决定结束谈话。



「总之敌人的目的是为了让我们以为他们有很强大的战力。如果能掌握对方的据点,只要用迫击炮滥炸一番就行了。」



两位军官面面相觑,年轻的副官回答:



「我们已经挑战过七次了,结果造成十三人死于对方的炮击。对方已经完全识破可以射击的据点了。所以没有人愿意担此重责大任。」



「那就采取反狙击战术吧。只要放出诱饵,引蛇出洞就行了。如此一来就能找出敌人的狙击位置。」



中队长不解地反问:



「什么诱饵?」



「校官阶级的指挥官一向是狙击兵的目标喔,队长阁下。」



见两位军官哑口无言,一时半刻接不上话,叶卡转移话题。



「如果需要更进一步的计画,请找你们的狙击兵。不是有库尔特‧贝格曼吗?他是我的学生。那家伙的战果至少也有五十人。」



「贝格曼少尉死了。」



叶卡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少校微微颔首,看得出来他正努力隐藏笑意。



「从某个角度来说,他确实采取了你建议的作战方式,爬到水塔上,与敌人的狙击兵对峙了好几个小时,最后干脆射击路过的小孩,试图把敌人引出来,却只射中了督战队的人……过了几天,他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听从我们的要求,带着两名迫击炮兵上水塔狙击敌人,但是被敌人的狙击兵从远处击中。可见对方确实技高一筹。」



再明显不过的挑衅。叶卡听得出来。但少校的小心思这时一点也不重要。



贝格曼是个远比自己善良的人。本业是厨师的学徒,把妻子留在故乡,只身前往战场。上头命令他射杀NKVD的俘虏时,他每次都故意射偏。叶卡知道他常因为懦弱与温柔被其他士兵欺负。但每次都能故意射偏也需要天赋,叶卡看上他的身手,找他来问话,他老实向叶卡坦承,自己无法狠下心杀人,所以打算逃亡。



德意志国防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方针是,胆敢逃亡就是死刑伺候。



叶卡决定治好贝格曼的心,教他如何在杀死敌人后还能保持内心的平静;教他他们并不是刽子手,只不过是手枪的扳机;教他如何面不改色地射杀NKVD及游击队的俘虏。



接受过叶卡技术上、心理上的辅导后,贝格曼从优异步枪射手成长为狙击兵,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他,也没有人再瞧不起他,就像绝大部分的狙击兵一样,受到其他兵种的敬畏与嫌弃。他一直很感谢叶卡。可是他真正的梦想其实是领到军人的退休金,回故乡汉堡开一家小小的餐厅。



「还有,当时敌人的狙击兵还射中迫击炮兵的腹部,令迫击炮兵痛不欲生,又击中前往支援的另一名炮兵,结果造成三人死亡。真是的,狙击兵的手段总是这么阴险。」



「该死的伊凡(德国这边用来指俄罗斯士兵的俗语)根本不是人。」



副官没听懂少校贬低狙击兵的恶意,加了一段状况外的补充。



或许是吧。叶卡心想。



一九四一年六月。希特勒过早做出相当于胜利宣言的演说,认为德军会大获全胜的开战初期,前线的德国军人已经体会到这些远在柏林,从安全的地方指挥他们冲锋陷阵的最高司令官们感受不到的恐惧。



德国猜得没错,苏联军确实被打得落花流水,尤其是作战指挥方面还不成熟。不同的兵种或师团完全整合不起来,各部队的苏联士兵只会不断地采取说是自取灭亡也不为过的横冲直撞与无谓死守,德军则是以迂回战术针对不同的据点各个击破,势如破竹地如入无人之境。



然而,即使处于节节败退的状态,红军士兵的士气仍十分旺盛。包括开战初期就受到攻击的布雷斯特要塞、克里米亚半岛的塞瓦斯托波尔要塞在内,即使在绝望的战局中,他们仍锲而不舍地奋战到底。就像字面上的意思,即使战到只剩一兵一卒,也要拖着德军下地狱。



因此即使在德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一九四一年,德军在对苏联的战争中也死了十八万人。



这个数字远远超过自从德国侵略波兰,到德军对挪威、丹麦、荷兰、比利时乃至于泱泱大国法国取得压倒性的胜利,再到与英国在空中的缠斗全部加起来的德军折损总数还多。



俄罗斯又不是法国。恐怕所有的德军都这么想。



叶卡也亲眼见识过这样的场面。踏进占领的要塞或据点时,墙上经常会看到红色的俄文字母。那是他们临死前,用鲜血写下自己的名字。



在入伍的第一支部队与他变成好朋友的同袍接近身受重伤、请求救助的敌军时,两颗手榴弹接连爆炸。第一颗将敌兵本人炸得粉身碎骨,另一颗临死之际往上方投掷的手榴弹在前来救助敌兵的德军头上爆炸,炸死了叶卡的三个同袍。



叶卡就是在那时遇见女性狙击兵,对方被自己射中,处于动弹不得的状态,但仍一息尚存,所以叶卡把枪口对准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没想到对方突然撑起上半身,用德语呐喊:「法西斯去死!」试图对他开枪。



叶卡一枪要了她的命。



因为对方太野蛮了,叶卡只好在受伤的敌兵投降前先杀了她。



而且俄罗斯人对俘虏也很残忍。至少在一九四一年的夏天,在胜利的情况下被俘虏的德国士兵有九成惨遭杀害。他就看过被刺刀捅成蜂窝的德国士兵被吊在因为焦土作战而空无一人的村子里。



当德军占领村落,这次换村民变成游击队来取他们的首级。既然如此,就跟烧毁敌人的军事基地一样,站在战斗的角度,当然只能把村落烧成灰烬。



看惯了这样的场面,也难怪他们对俄罗斯俘虏的态度也变得非常不人道,天晓得里头是不是混进了政治委员或犹太人。因此俘虏都交给国防军瞧不起的党卫军旗下的特别行动队(负责虐杀游击队、共产主义者、犹太人的部队)。听说被送到那里的俘虏几乎都被杀死了,不管怎样,叶卡都认为那跟自己身为职业军人的任务无关。



所有人都学会了为自己找理由。



莫斯科攻防战时,他最后分发到的部队闯入一个名叫伊万诺沃的村落,为了奸淫那里的女人、掳掠那里的粮食,不得不诬陷村人是游击队。虽然有猎人企图攻击指挥官,但那女人怎么看都只是普通人。



不,叶卡推翻自己的想法。自己是正当防卫。是那个女人用枪瞄准了自己人。



没错,消除眼前的游击队、卑鄙的非法战斗人员不正是自己的义务吗?



他想起贝格曼。那双温柔的眼眸。留在故乡的妻子。



俄军又夺走了一个前程似锦的年轻人生命。



「要与伊凡这种怪物作战,自己也得变成怪物才行。」



叶卡突然脱口而出开战后几个月,已经牢记在心的原则。



第八中队长及其副官皆一脸诧异地看着他。



「少校阁下,倘若您真的有此觉悟,由您去当诱饵也未尝不可。」



毕竟共产主义者的俄罗斯人都是怪物,为了打败他们,必须不择手段。



「……话说回来,那个纸袋是给俄罗斯女人的礼物吗?」



少校顾左右而言他地问,叶卡看了眼纸袋里的东西。



看到午餐肉罐头,叶卡紧紧地收拢了袋口。



「嗯,对呀。糖果之类的。」



「粮食都不够吃了,还送礼物给怪物女人。男女之间还真是充满了尔虞我诈啊。」



被你说中了,混帐东西。叶卡在心里咒骂。午餐肉罐头是租借法案的商品,是苏联的商品。珊朵拉居然有这种东西,表示她与苏联军队接触过了。正因为她毫不避讳地把这玩意儿交给自己,所以更不可能是游击队。



叶卡突然深深地感受到,珊朵拉其实也爱着自己。自己的原则是性交后固定会给她一些物品,而她居然把这么珍贵的罐头交给自己────明明应该隐藏所有可能会对她不利的证据。



回军队途中,叶卡绕了远路,找个四下无人的地方,用小刀附的开罐器打开午餐肉罐头,饱餐一顿。再把空罐丢进正在空烧冒烟的战车里。



要是所有的俄罗斯人都是怪物就好了,这样他还可以轻松一点。叶卡心想。



士兵们在马克西姆家的公寓里过着寻常的小日子,气氛是前所未有的放松。消灭水塔上的布谷鸟后,眼前的敌军部队暂时没什么动作,因此红军士兵的关心重点落在食物与史达林格勒整体的战况上。吃补给的饭、阅读混在补给中的报纸、聊天、偶尔跳舞,战果减少的时候再出门狙击德国佬。



也看到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的报导,原来她在美国。带着建立第二战线的外交使命,进入白宫。



二十五岁的我,在前线消灭了三百零九名法西斯侵略者。各位绅士,你们要继续躲在我背后吗?



她的开场白充满了政治意味,引来美国人的喝采,烙印在谢拉菲玛的脑海。



过了一个年,时间来到一九四三年一月七日,虔诚的正教徒费奥多正依照儒略历(注11)虔诚地献上圣诞节的祈祷。但其他士兵都不知道做法,所以只是默默地吃饭。



第二天,一月八日。



红军的战斗机从上空散发传单,地上的扩音器播放着某段录音。



马克西姆队长看了看窗外的样子,问谢拉菲玛:



「谢拉菲玛同志,他们在说什么?」



听得懂德语的谢拉菲玛竖起耳朵来听满是杂讯的广播。文法十分正确,但是过于一丝不苟,口音很重,形成听起来相当诡异的德语。



「劝降。」



谢拉菲玛回答,朱利安一脸不以为然地说:



「什么嘛,那不就跟以前一样吗?」



是吗?谢拉菲玛仔细聆听广播的内容。



苏联军撑过冬季风暴行动,使出所有可以想到的手段劝德国投降。除了趁夜摸黑设置扩音器,用德语招降这种极为传统的手法外,还要求之前被俘的德国人呼吁伙伴出面向苏联投诚,用唱片播放怀念的德国民谣。制作家人正在故乡德国等你们回去、战争结束就能回国这种怀柔的传单,从空中投放。传单上还偷渡了流亡至苏联的德国着名诗人────埃里希‧魏纳特充满感伤的作品。



还以为又来这招的时候,喀秋莎火箭炮却又猝不及防地如雨点般落下,或是把音量开到最大,播放令人不安的探戈音乐。



使出这些软硬兼施的手段同时,苏联军又对德军表明「最高司令部严令苏联军队不许杀害投降的敌国士兵」。这件事的确是事实,因此孤立无援的敌军部队确实有一部分投降。几乎可以说是以「挖空心思变换着花样」的方式展开心理战,只可惜纳粹当局「万一落入可怕的共产主义者手中必死无疑」的政治宣传在德军心中至今仍有效力,再加上战争初期,苏联对俘虏的凌虐确实也惨绝人寰,因此没能迎来足以让第六军团瓦解的大规模投降。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军队依旧下令死守,就算没有督战队,擅自投降也会立刻被处以死刑,所以还是无法打破僵局。



然而,谢拉菲玛听到的广播内容却充斥着一股不同于以往的异样气氛。



「这次劝降的感觉跟以前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马克西姆队长问她。



「不是对一般敌人的全面呼吁,而是针对第六军团的保卢斯司令官,指名道姓地劝他投降。苏联红军允许他带剑投降,以上是广播的内容。」



「原来如此。也就是正式且有组织的劝降通知,劝对方结束在史达林格勒的战线吗?」



「是的……还有,如果拒绝投降,就只有彻底歼灭一途。」



「暗示对方包围歼灭战即将进入收尾的阶段吗?」



倘若敌人愿意无条件投降,对苏联无非是喜闻乐见的结局。除了能避免为了歼灭第六军团而继续产生无益的死伤,一旦史达林格勒的巷战落幕,就能解除对史达林格勒的包围,投入预备兵力,正式展开「土星行动」,彻底切断德国进军高加索地区的A军团后援。这才是苏联的目的。



问题是……谢拉菲玛不抱希望。这点第六军团也心知肚明,想也知道不可能这么简单地投降。



马克西姆队长看到狙击小队都跟谢拉菲玛一脸闷闷不乐的模样,笑着说:



「不过这也是早晚的问题。既然已经无法得到空投的补给,他们只剩下投降或冻死这两个选择。」



「我还想钻研狙击。距离二十五人还差一个。」



「朱利安!」



队长喝斥自从狙击小队前来增援,狙击战果只增加一个人的年轻狙击兵。



「你爸妈的心愿是希望你活着,千万别忘了这点!」



「可是我……」



朱利安还想争辩,身体却先僵硬了。那是狙击手看到什么时候的反应。



「现在,正前方的马路尽头有什么在动。」



迅速将脸从瞄准镜移开,因为从迷你的射击孔看不到太多东西。



「好像在设置什么东西……我下去看看。」



也不等队长回答,朱利安一马当先地离开基地。



马克西姆队长的表情变得苦涩。过了一会儿,谢拉菲玛举手。



「请问,我也可以同行吗?」



马克西姆队长看了伊丽娜一眼,后者点头同意。



「请便。」马克西姆答应。



谢拉菲玛向他行了一礼,转身离去。夏洛塔也随后跟上。



想必她也觉得不能放朱利安一个人吧。



打开门,两人同时愣住。因为那个德国士兵的情妇────珊朵拉就站在眼前。



她居然打破不能来这里的默契,夏洛塔一脸不悦。



「你、你来做什么……」



「什么风把你吹来啦,珊朵拉,近来可好?」



护士塔妮雅开朗地招呼她。塔妮雅一直扮演着与她的窗口。



同时以眼神向谢拉菲玛示意。交给我。



她给了珊朵拉一些巧克力。



「身体冷不冷?再冷也不能喝酒喔。」



居然没问她生理期的问题,谢拉菲玛有些意外。



珊朵拉面容憔悴地低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下定决心似地说:



「对面的德军正试图分析你们到底是人多还是人少。」



「什么?」



「这、这是他说的!说你们如果有很多人的话就无法攻击,我说……」



伊丽娜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



「塔妮雅回来!回去里面的房间!」



塔妮雅吓了一跳,但立刻照办。谢拉菲玛明白伊丽娜的用意。珊朵拉一点也不值得信任,所以不管她说什么,都无法当成参考材料,必须将她的一举一动都视为受到敌人的指使才行。不给任何反应是唯一的正确解答。受过训练的士兵都能做到这一点,但塔妮雅不是士兵,自然也做不到不看不听不想。



换NKVD的奥尔加出去应门。



「我应该警告过你,只要我认为你站在敌人那边,我就会立刻杀了你。」



事实上,如果不想有任何风险,也只能这么做。



奥尔加把右手伸向托卡列夫枪的握把。一旦决定要射击,她大概不会有一丝犹豫。



「不是的!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呢?我不希望他死,也不希望你们死掉。既然如此,还不如投降或撤退……」



「目前还不能排除你可能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成为德国佬的走狗。」



「与你们对峙的是德国佬的第八中队,如今死了一个狙击兵和迫击炮兵……他们很焦虑,拜托第七中队的狙击兵杀死你们。」



谢拉菲玛仔细地观察珊朵拉的表情,小心不让她看穿自己的动摇。她的表情没有恐惧。这个情报是真的。并不是敌人在刻意的欺瞒下让她泄漏的内容。



「那个狙击兵是你的情人吧。」



珊朵拉的表情凝结在脸上。显而易见的惊慌失措,那是一般人的反应。



「那家伙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奥尔加拔出手枪,抵着珊朵拉的额头。



「你想死吗?」



「我没有,我是真的不知道。或许就是怕事情变成这样,所以他才不告诉我。他是个眼睛很漂亮的德国人,身材高大,体型瘦削……我不希望他射杀你们……所以,你们可以先移到别的地方吗?」



伊丽娜走到门口,问珊朵拉:



「你不可能这么好心地只为了跑来告诉我们这个情报吧。」



「我想请你们救救我。」珊朵拉略显迟疑地回答:「史达林格勒一旦收复,我一定会没命。」



「那当然。」奥尔加冷笑道。



「我死不足惜……!」



珊朵拉的语气突然失去了底气。



「不,我怕死。求你们帮帮我。」



这女人还是这么贪生怕死,谢拉菲玛心想。随波逐流,根本没有自己的中心思想。



所有人暂时退回室内,压低音量交头接耳。



「这家伙实在太自私了。」夏洛塔气愤地说,其他人也深有同感。



「可是各位……」妈妈语带保留地说:「她如果不想说,其实可以保持沉默。她对我们也有一点感情,所以才会来通知我们。」



费奥多字斟句酌地表示赞同。



「至少她的情报是正确的,没有前苏联人特有的心虚。」



伊丽娜大概是为了顾全马克西姆队长的面子,刻意保持沉默。



谢拉菲玛看到伊丽娜的反应,也不打算积极表示意见。毕竟她自己心里也有迷惘。



马克西姆队长迟疑了半晌,用无线电与对岸联络。



内容是如果发现有一艘无动力船驶出混合部队平常使用的船坞,船上坐的是逃离史达林格勒的市民,请勿射击。那个人提供了情报给部队,可是因为与德国士兵有私交,是故无法指望能受到市民的保护。



回覆非常简短。只说没听见刚才的报告,而这也意味着默许。



「顺流而下,去下游与外部的红军会合,说你是西部来的难民。」



「我还有一个请求。」



「什么?」



马克西姆队长难得以显露出烦躁的口吻反问。



「请让我写一封告别的信。」



沉吟了半晌,马克西姆队长的视线移到谢拉菲玛身上。



谢拉菲玛忍不住叹息。



只有她能读写德文。要她帮德国佬的情妇把信的内容翻译成德文,令她打从心底感到不快。



什么不得不只身远走天涯、什么真希望能在不同的情况下相遇……通篇都是借口的一封信。



有一瞬间,谢拉菲玛想在信末写下「去你的希特勒、去你的纳粹法西斯」,但万一珊朵拉因此丧命,自己也会做恶梦,所以还是算了。



珊朵拉再三地道谢后离去。



目送她离去时,奥尔加叫住她,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用只有对方听得见的音量说了几句话,再把手里的罐头还有不知道什么东西塞进她的大衣里。明知对方完全不值得信任,NKVD派来的人还是秉持秘密警察的精神,想套出一些情报吗?抑或只是给她最后通牒呢?



夏洛塔拉了拉谢拉菲玛的袖子,在她耳边小声说:



「我们走吧。得去通知朱利安,反狙击战快开始了。」



「说得也是。」



两人匆匆走向门口,被伊丽娜叫住:



「带上这个。」



是最近渡河而来的补给品。两人接过潜望式的望远镜,走向屋外。



应该在走廊上或楼梯口与珊朵拉擦身而过的朱利安,躲在正对着马克西姆家的马路前方颓圯的建筑物后面,正以伏击的姿势瞪着马路对面。



谢拉菲玛蹑手蹑脚地靠近他,不知该说什么,反而是夏洛塔率先打破沉默。



「二十五人的勋章那么重要吗?」



想也知道朱利安早就注意到她们了,只用视线瞥过来一眼。



谢拉菲玛发现夏洛塔是故意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可确认战果达到二十五人的狙击兵将获颁刚毅勋章。再来是狙击总数达四十人的优秀射击勋章。也就是说,对苏联狙击兵而言,二十五人是成为优秀狙击兵的第一道门槛,朱利安距离这个门槛只差一步。



已经跨过第一道门槛的夏洛塔安慰他:



「与其跟我一较长短,还是回到你的工作岗位吧,史达林格勒的射击冠军。而且听说敌人的布谷鸟已经锁定这里了。」



「谁在乎你们或刚毅勋章啊。我可是小兔子。」



小兔子。莫名可爱的自称令谢拉菲玛一下子愣住,但夏洛塔的反应可大了。



「难不成,教你狙击的是……」



朱利安似乎犹豫了一下该不该直呼其名讳,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后回答:



「瓦希里‧格里高叶维奇‧柴契夫。」



柴契夫。这个名字的语源跟兔子有关,所以他的学生都叫小兔子,谢拉菲玛也有所耳闻。



夏洛塔的语气激动起来。



「我知道!他以前是乌拉山脉的猎人,现在是非常厉害的狙击兵!」



「没错……前十天就杀了四十名德国佬,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杀了超过一百人。你们来这里以前,史达林格勒真的是不折不扣的地狱,我在废弃的工厂接受那个人的指导。当时那个人大概已经杀了两百人以上。」



那是真的神射手,谢拉菲玛相信。久经沙场、每天奋勇作战的狙击兵,战果通常都只能用惊人来形容。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的三百零九人固然是非常伟大的数字,但是除了她以外,射中一百人、一百五十人的狙击兵也所在多有,负责教育谢拉菲玛等人的伊丽娜也射杀超过九十名敌人。



听见这么惊人的数字,一般市民常常都会表现出相同的弦外之音。



这个数字真的没灌水吗?战斗中杀死几个敌人真能数得清吗?



想当然耳,如果对我军的战果判定得太随便也不行,所以狙击兵的战果必须依照以下的步骤进行确认。不是由其他士兵来判断,就是必须带回敌人的武器,否则无论自己再怎么主张,都无法列入战果。不能信口开河「我今天射杀了一百人」。



另一方面,不分兵种及国家,确实也有人有意以政治宣传的方式发表可疑的战绩。红军狙击兵也不例外。谁就不说了,也有人创下第一名的战绩后,数字一下子跳到五百人、七百人,让人不禁在心中窃笑「是谁这么不要脸」,沦为狙击兵之间的笑柄。



无论再怎么对国内外政治宣传,在媒体上夸夸其谈显赫的战果,还是有一种东西不可能无中生有,那就是战友们的信赖与评价。



如今已成为大英雄的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虽然属于俄罗斯民族,却诞生自乌克兰,原本是个平凡的大学生。或者同样是杰出人物,大名鼎鼎的费奥多‧欧克洛普科夫────听说他已经杀死了四百人────也是少数民族雅库特人。「真正」的传说都不是官媒用于政治宣传的那几个,而是士兵们口耳相传,顶着苏联当局绝对不乐见的背景,毫无脉络可循地横空出世。经过无数真伪的判定,在狙击手间成为脍炙人口的传说,留下真正的战果。



正因为沦为政治宣传的士兵没有可资证明的评价背书,再怎么夸大数字,也没有人会歌颂他们伟大的成绩,自然而然地消失在岁月的洪流里。



如同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是真正的神射手、费奥多‧欧克洛普科夫是真正的神射手,瓦希里‧格里高叶维奇‧柴契夫大概也是真正的神射手。



能让心高气傲的朱利安赞美,想必真的有两把刷子。



然而,已经射杀三十人,也打倒刁钻布谷鸟的谢拉菲玛想到一个问题。



「就算你变得跟瓦希里‧格里高叶维奇‧柴契夫一样厉害,那又怎样呢?」



夏洛塔意外地看着谢拉菲玛。



谢拉菲玛自己也觉得很意外。这一路打来,她只想着要活下去、要报仇雪恨。可是射杀水塔上的布谷鸟,回到马克西姆家时,内心却产生某种不太对劲的感觉。这场永无止境的战争真的有结束的一天吗?



「跟体育竞技不一样,我们的战争不可能说结束就结束,战果的判定也没有上限。可是朱利安,你不会不安吗?你知道我们究竟在往哪个方向前进吗?」



「我怎么会知道。」朱利安干脆地回答:「我也会不安,可是也正因为这样,我更想打败敌人。只要去到更远的地方,或许就能有所领悟。就像爬到山上就能看到地平线,狙击兵的前方肯定有某个境界。就像走到旅程的终点才会知道旅行的目的,有些事一定要抵达终点才能明白。否则我们就只是学习如何吹熄远处的蜡烛,为此展开竞争而已。」



「吹熄蜡烛?」



「我的意思是说……」他回答到一半,视线顿时变得凌厉无比。



「果然没错,德国佬正在搭建高台。」



「高台?」



「嗯,该怎么说呢……像是有什么演出。如果是那个角度,必须从上面射击。」



谢拉菲玛小心翼翼地从瓦砾堆里伸出潜望镜的前端,观察马路对面。



朱利安说得没错,眼前是用轮胎堆成的临时高台。



德国佬警戒地左顾右盼,但显然没有发现他们。



夏洛塔也确认目前的状况,不解地侧着头说:



「是纳粹的即兴表演吗?还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演讲。」



「最好是。要是希特勒愿意亲临现场,就能让战争结束了。」



朱利安开着玩笑,但谢拉菲玛有一股非常不对劲的感觉。



不管对方要做什么,一切都太不寻常了。因为这里可是最前线,有必要特地跑到这里来吗?



不一会儿,这个疑问就有了答案。从高台底下扔了几条绳子上来,一头绑在横梁上,另一头系成绳圈,垂在梁柱下。



然后敌人的士兵拖着几个形容憔悴的市民上台。



「不、不会吧……」



谢拉菲玛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彷佛是要与她呼应,德国佬的下士大吼:



「这些人明明不是战斗人员,站在受我军保护的立场,不穿军服就算了,居然还企图袭击我德意志国防军,全都是不知好歹的罪犯!明确地违反了国际法,对于这些卑劣的游击队员,我国下令正式予以制裁!」



除了谢拉菲玛以外的人也能大致猜到他用德语吼叫的内容。



「他们真的有可能这么做……这下子该狙击谁才好呢。」



朱利安叹着气回答。



「所有人都给我回来!」



回头看,伊丽娜正从马克西姆家的公寓地下室探出脸来说。



「这是陷阱!是为了引你们出去。别中了敌人的计!」



听见伊丽娜的交代,夏洛塔全身僵硬,谢拉菲玛颤抖着声线回答:



「可、可是,再这样下去,市民会被虐杀。」



「你不是神,我也不是。无法拯救所有在这场虐杀战争里被杀害的市民。但我们有义务努力活下去,多杀一点德国佬,借此拯救更多的生命。你们现在要是开枪,一定会被反杀。回来!这是命令。」



伊丽娜的语气没有一丝迷惘,三名年轻的狙击兵却无法动弹。



这时,朱利安发出「唔!」的一声呻吟。



透过望远镜,谢拉菲玛在等待绞刑的市民里发现令人震惊的身影。



安娜‧扎哈罗娃和薇拉‧扎哈罗娃。



上次在下水道提供情报给她们的城市游击队员。



也是认识朱利安的同学。妹妹安娜正在寻找朱利安的下落。这对姊妹与其他市民一起,脖子套着绳索。



德国佬的下士鬼吼鬼叫地宣布:



「开始执行绞刑。」



「休想!」



朱利安怒吼,从瓦砾堆里挺身而出。这也意味着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三发枪声紧接着响起。



第一发是朱利安开的枪,德国佬的下士当场一命呜呼。



第三发是谢拉菲玛开的枪,射断了从安娜头上垂下来的绳索。



下一瞬间,脚踏板松开,四个市民被吊在绞首台。只有安娜摔在地上,茫然地四下张望,仰头看着惨遭绞首的姊姊。



谢拉菲玛趴下,彷佛要逃避眼前的光景,然后想到一件事。



第二发是……?



「朱利安!」



夏洛塔的尖叫回荡在四周。



朱利安的胸口被射穿一个洞。



「可恶……那群混蛋……」



「别说话,先回去再说!」



谢拉菲玛与夏洛塔合力拖着朱利安回公寓。



下士遇袭的德国佬开始用机关枪扫射,子弹射穿公寓的外墙。



不见布谷鸟的踪影,对方在朱利安开枪的瞬间已展开反击。



回到公寓里,与伊丽娜三人一起抱着朱利安上楼。



三楼的楼梯间,从贴着钢板的窗户缝隙望向马路的对面,德国佬正在撤退。留下安娜一个人,趴在姊姊薇拉脚下,哀哀哭泣,没多久,头上喷出血柱,颓然倒地。空了一拍后,远处传来枪响。



自己谁也没救到,只是延长了安娜的痛苦。



他们不是神。那么神到底在做什么?如果神真的存在,他是否正在人间打造地狱,从安宁的世界俯瞰人们痛苦哀号的样子呢?



前脚刚上楼,伊丽娜后脚就踹开马克西姆家的门,夏洛塔同一时间大喊:



「塔妮雅!包扎!」



让朱利安躺在地上,马克西姆和费奥多脸色大变地冲过来。



塔妮雅捧着医药箱,推开他们,撕开朱利安的衬衫。



看到他的枪伤,所有人都愣住了。



伤口有两处。从肩膀射入的子弹从侧腹穿出来。



谢拉菲玛下意识地窥探塔妮雅的反应。只见她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从医药箱里拿出止痛药和止血用的纱布和绷带。



「不用了,不用麻烦了。」



朱利安笑着说,下一秒立刻吐出一口血。



「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救了。」



「你想太多了,这点小伤还死不了。」



塔妮雅挤出笑容,为他施打止痛针。



伊丽娜附在马克西姆耳边不晓得说了什么悄悄话,马克西姆鼓励他:



「对了,杀死第二十五个人就有勋章了,所以你要撑下去!」



针刺进皮肤时,朱利安没有任何反应。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队长……大家,对不起。夏洛塔。」



朱利安以微弱的声音呼唤自己视同竞争对手的夏洛塔。



「你刚来的时候,我说了很难听的话,我其实是骗你的。我没跟女生相处过,你长得又很漂亮,所以吓我了一跳。」



夏洛塔跪坐在他身边,轻抚他的额头。



「胡说什么丧气话,太不像你了。你不是史达林格勒的射击冠军吗?等战争结束后,带我去逛街嘛。我可以亲你一下喔。」



朱利安笑着摇头,意识显然已经开始模糊。



「结果我谁也保护不了。」



谢拉菲玛走到他身边,跪在地上。握住他的手,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告诉他:



「朱利安,你保护了安娜喔。她是你同学吧。我射断了绳子,她现在就在楼下。」



朱利安睁大双眼,眼里透着希望。对他而言,谢拉菲玛说出安娜的名字,就意味着安娜应该还活着。



这是非常残酷的骗局。谢拉菲玛深受罪恶感的苛责,接着说:



「所以你一定要好起来,朱利安。」



「谢谢你,谢拉菲玛少女同志……」



朱利安闭上双眼。



「倘若你站在山丘上,请为我凝视远方。」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朱利安吐出长长的一口大气,从此再也没有呼吸。



「朱利安!」



马克西姆队长坐在地上,拉着他的手,将他拥入怀中。



曾经情同父子的两人,马克西姆队长泪流不止。



谢拉菲玛抬起头来,与伊丽娜四目相交。后者依旧面无表情,对谢拉菲玛既没有责备,也没有赞美,只是凝视着她的双眼。谢拉菲玛思索自己这么做的意义。



她想让朱利安走得安心。临终之际,她想让朱利安以为自己救下认识的人。因为她很确定朱利安必死无疑。



然而,看着朱利安再无反应的尸体,她只觉得一切都是徒劳。



临终之际得到安宁、得到救赎的不是他,而是活着的自己。



她要站在山丘上。



谢拉菲玛将这件事铭记在心。她要去朱利安到不了的地方,站在朱利安无缘伫立的山丘上。



那天夜里,汉斯‧叶卡躺在珊朵拉的床上,辗转反侧。



总之杀死一个敌人的狙击手,敌人确实如江湖传言所说,并非一般的对手、一般的部队。居然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射断绳索,而非士兵。自己也警告过对方可能会射击刽子手,所以那个狡狯的中队长随便找了个二等兵,要他穿上下士的制服,告诉对方一旦成功就能加官晋爵,结果死得有如草芥。



用一个二等兵换一个对方的狙击手,他们感谢自己都来不及了,岂有恼恨他的道理。但也不晓得为什么,他们对于死了一个伙伴,而自己只射杀一名狙击手,还被另一名狙击手射断绳索、救下死囚的事十分愤慨。明明作战都结束了,还命令自己射杀那名死囚。不过死囚确实是游击队员,所以也没什么大问题。自己听令射杀了死囚。



敌人是精锐部队,但战力果然少得可怜。



向第八中队报告此事时,他们担心对方会立刻展开反击,有些裹足不前。



收到香烟,但他不抽,所以给了珊朵拉,但珊朵拉也不收。



「好想带你回故乡结婚。我父母对人种没有偏见。」



不确定珊朵拉听懂了多少,只见她头一点一点地打起瞌睡来。



始终无法确定与她的关系。



曾几何时,比起自己给对方的物资,从对方身上得到的施舍更多。



他虽然利用珊朵拉,但他对珊朵拉的感情是真的。绝对是真的。



他爱着珊朵拉,珊朵拉也爱着他。只有这是唯一的真实。



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要保全珊朵拉。



就在他下定决心时,珊朵拉家的门被撬开。



野战宪兵与带他前来的中队副官不客气地走到床边。



珊朵拉尖叫一声,将被子拉到胸口。



「汉斯‧叶卡!根据与劣等人种性交的嫌疑逮捕你!」



「这是在借题发挥吗?」



「闭嘴,你这个饭桶!拜你的作战所赐,害死了我们的士兵。」



早知道就不要警告会有危险,直接让那个中队长去送死算了。



视线落在珊朵拉身上,野战宪兵带来的前苏联人用俄语对她说了些什么。看珊朵拉的反应就知道是在告诉她,她被逮捕了。



「喂,犯不着逮捕她吧。」



「她的罪名跟你不一样。我们跟踪她与你接触后的行为,发现这家伙去红军的势力范围汲水,有间谍的嫌疑。」



「这种事……」



他早就知道了。但知道也不能说,说了只会增加自己的嫌疑。



但也绝不能让珊朵拉被捕。他拼命地思考为她开脱的理由。



还来不及组织好说词,珊朵拉先开口了。



前苏联人翻译她说的俄语。



「她说前方的敌人是一支大部队,明天可能就会攻打过来。要我们放过你们,快点撤退比较好。」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中队副官的脸色变了。



叶卡说出他大概也深信不疑的判断。



「敌人的人数很少!」



副官也不假思索地点头表示同意。与红军也有接触的她显然是为了避免冲突,情急之下撒的谎。就算不看她漏洞百出的表情,也能清楚听出她在说谎。



叶卡之所以让她知道自己正与红军对立,就是为了得到这个反应。



「快滚!现在立刻从伏尔加河逃走!你的中队愿意饶你一命的机会就只有现在了!」



副官无言地拉走野战宪兵,离开珊朵拉的住处。



珊朵拉瞠目结舌地茫然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明白对方要采取与自己的心愿完全相反的行动。不一会儿,她开始嘤嘤啜泣。



「珊朵拉……」



叶卡正想说些什么,珊朵拉用最快的速度穿上内衣和外衣,一手抓着皮包,冲出房间。



马克西姆家的士兵为躺在地上的朱利安盖上毛毯,继续轮流监视外面,一面感慨轮班的间隔变短了。



轮到谢拉菲玛的监视就快要接近尾声时,看见被月光照亮的史达林格勒漫天硝烟里混杂着异物。意识到是什么异物的时候,谢拉菲玛大声示警:



「是红色的烟!」



她们进入史达林格勒时分配到并加以活用的发烟器,不知怎地正从敌营深处袅袅上升。



「这么看来,敌人要进攻了。」



隶属NKVD的奥尔加揉着惺忪的睡眼,从隔壁房间出现。



「那家伙虽然不受控制,却也不是能狠下心来背叛我们的人。我暗示过她,只要敌人准备展开攻击,就发烟通知我们。反正也不是能反过来被利用的情报。」



这就是NKVD的情报战吗?谢拉菲玛感到浑身发凉。



珊朵拉不能信任,她也没本事当间谍。但奥尔加仍巧妙地运用了这枚棋子。



费奥多拿起机关枪,就攻击定位。



不一会儿,大批步兵确实从马路对面展开突击。机关枪恣意扫射,谢拉菲玛从失去朱利安的射击位置射杀了一个又一个敌人。



问题是对方在没有掩护的情况下,不顾一切地展开突击。原本只能坐以待毙的敌人正以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狠劲赌一个突围的可能性。



负责从另一个射击孔射击的夏洛塔,边开枪边发出近似悲鸣的尖叫声说:



「怎么办?对方可是中队喔。我们根本不是对手!」



马克西姆队长冲向无线电,气急败坏地大喊:



「这里是第十二步兵大队,敌人正通过马路而来,请求立刻展开炮击支援!」



伏尔加河东岸开始发射榴弹炮。事先就把马克西姆家锁定在射程范围内,将准星对准其边缘展开的炮击炸飞了敌人的前锋。



炮击的硝烟模糊了视线,谢拉菲玛和夏洛塔、妈妈分别射死了几名从对面冲过来的敌兵。



然而有更多的敌人踩着战友的尸体,朝这边大举进攻。敌人的前锋慢慢逼近,彼此间有一股不相信她们能射死所有人的笃定。



奥尔加来了,也从别的射击孔加入狙击。射死一名摆出投掷姿势的敌兵后,接着射向他手里的手榴弹。手榴弹爆炸,周围的德国佬受到波及。第二枪就放倒了五个人。



她果然隐藏了实力。奥尔加在学校尽量表现得平平无奇,身手其实好得令人啧啧称奇。谢拉菲玛偷看她的表情,奥尔加一点也不在意,一枪轰掉正要求士兵回到马路对面,貌似小队指挥官的敌人脑袋。



炮击与狙击让敌人产生退却之意。但他们迟早会想通,除了突破这里,逃向伏尔加河外别无他法。马克西姆队长对着无线电大吼:



「请立刻派兵支援!光靠炮击没有步兵也没用……什么?」



马克西姆队长的声音戛然而止。



妈妈利用射击空档回头问他:



「怎么了吗?」



马克西姆队长一脸怔忡地回答:



「各位,可以放弃这里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他接着说:



「上级做出了往东岸的撤退命令。为了包围歼灭作战,东岸的伙伴明天会来接替我们……既然要采取攻势,就不需要再守着这栋建筑物了。重炮已经瞄准这里、这栋公寓,五分钟后就会开炮,要我们快逃。」



「这真是太好了!大家快点离开这里!」



费奥多对其他人说,开始准备撤离。



谢拉菲玛也对上妈妈和夏洛塔的眼神,放松僵硬的表情。



她们在史达林格勒的战斗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画下句点。



彷佛是为了敦促大家绷紧神经,伊丽娜大声吩咐:



「尽可能回收武器弹药装备!没时间了!」



这句话让飞远的心思再飞回来,谢拉菲玛问她:



「朱利安呢?」



夏洛塔杏眼圆睁地望向她敬爱的伊丽娜,眼中写满了不想丢下战友的遗体。



伊丽娜只是静静地摇头。光是这样,马克西姆家的所有人就明白不得不留下朱利安了。只剩下四分钟,实在太短了。身为士兵都能理解,如果要带走朱利安的遗体,光是花在搬运上的时间就会超过四分钟。



与其他人走向出口后,费奥多回头叫他的队长:



「队长也动作快!」



「你们走吧。」



马克西姆队长平静地回答。



大家都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于是他解释:



「我要留在这里……和朱利安一起,和这个家一起迎接最后的时刻。」



妈妈悲痛地呐喊:



「不可以!马克西姆队长,朱利安绝不希望你这么做。保护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快点跟我们一起逃走!」



「不了,我一直强调选这里是因为这里是战略据点。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其实是为了保护这个家而战。如果这里被夷为平地,我也不再有活下去的必要性。我要和朱利安一起,去我家人身边。」



费奥多往前跨出一步。



「既、既然如此,我也……」



「别说傻话了!你还有避难的家人不是吗!」



空气凝结了。



马克西姆拔出手枪,对着他们。



「我方的炮击是不等人的。」



「他说得没错。大家快走。」伊丽娜用一句话做出结论。



「谢谢你,同志。你们确实是我的战友。」



伊丽娜对马克西姆的道谢没有任何反应,径自走向楼梯。狙击小队跟着队长走出公寓。费奥多慢了一步,也跟上来。



马克西姆‧利沃维奇‧马尔科夫独自一人留在屋子里,席地而坐,静静地闭上双眼。



这里是我的家。我在军队工作,赚钱养家。



如今早已亡故的家人正栩栩如生地出现在化为废墟的家里。



妻子要女儿安分点的笑容、女儿向自己撒娇的声音,历历在目、声声在耳。



握住视如己出的朱利安冰冷的手。脑海中浮现他不好意思地问自己,该怎么与在大学认识的女孩子变成好朋友时,稚气未脱的表情。



『朱利安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啊。手里拿着枪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千锤百炼的士兵,但现在又像是寻常的可爱少年……』



谢拉菲玛这么说的时候,他的心脏受到活像被拧了一把的冲击。



因为这句话与自己对她们的印象如出一辙。



她们看起来都是纯朴的少女,可是手里拿着枪时,眼里会闪烁异样的光芒,眉飞色舞地讨论着狩猎敌兵的喜悦。



如有天壤之别的落差令他心旌动摇,感觉悲伤,却没发现相同的变化也发生在离自己更近的少年身上。



是什么把平凡的少年少女改造成判若两人的战士?



是狙击兵这个兵种,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他终究没能参透。



耳边传来敌兵侵门踏户,闯入楼下的脚步声。能让女性狙击兵和费奥多顺利逃走,不让朱利安的尸骨孤零零的一个人,是他仅有的幸福。



家人死了,朱利安也死了,这里即将落入德国佬之手。在这种情况下活下去,这样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对岸响起重炮摇撼大地的声音,炮弹正确地锁定自己的家。



倏地想起一路走来,支撑自己的口号。



感觉那句支撑自己奋战不懈的口号,如今正伴随着不同的意义,第一次渗进自己的内心,化为自己的血肉。



「伏尔加河对岸已非我国领土。」



喃喃低语的瞬间,炮弹撕裂空气的声音震动耳膜。



啊,这是「打得中」的声音—



炮弹贯穿墙壁,不偏不倚地击中闭上双眼的马克西姆。



他与他想守护的家,在重炮的威力下,顿时灰飞烟灭。



抵达船坞的狙击小队与费奥多听到震天巨响,回头张望。



五发一百五十二公厘的榴弹炮同时坠落在马克西姆家和原本在那里的公寓,转眼间就将那里夷为平地,剩下的残骸也承受不了本身的重量,轰然碎落。



「队长!」



费奥多放声痛哭。



增援部队的汽艇靠岸,船上的士兵看了看人数,发问:



「马克西姆队长呢?」



伊丽娜看了公寓的方向一眼,回答:



「战死了。」



「这样啊。」士兵稀松平常地回答,催他们上船。



「明明说好要一起为生还而战……」



费奥多泣不成声。



谢拉菲玛看着他痛不欲生的模样,心想自己为什么没哭呢。



自己与马克西姆队长、朱利安、波格丹一起度过非常紧密的时光,一起并肩作战,可是她却无法像费奥多那样痛哭流涕。



狙击小队中,只有妈妈潸然泪下。



冷不防,谢拉菲玛想起一件事。



别忘了,你们只有今天能哭泣。



天王星行动结束时,看到自己和夏洛塔因为艾雅的死而崩溃痛哭时,伊丽娜是这么说的。第一次战斗还情有可原,但从此以后再也由不得她们软弱哭泣了。



谢拉菲玛囫囵吞枣地认定大概是这个意思。



但其实不然。要把每天都当成最后一天,不允许哭泣。



狙击手不同于一般兵种,看过太多死亡了。



无论是战友的死,还是敌人的死,都在眼前一帧帧掠过。



优秀的战士不会因为战友的死乱了分寸,射杀敌人的时候也没有一丝犹豫。



感觉自己终于变成狙击兵时,不经意地瞥了身旁的夏洛塔一眼。



同一时间,她也看着自己。



意识到她恐怕也有着相同的想法时,这才第一次有种近似悲从中来的感觉。



「你看那边。」



原本就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奥尔加指着前方。



有一艘无动力船正有气无力地顺着伏尔加河而下。



是珊朵拉的船。



依照事先说好的,没有人攻击她的船。



有那么一瞬间,谢拉菲玛想击沉那艘船。躲在安全的地方,保有市井小民的感性,心甘情愿成为德国佬的情妇,最后还逃出生天的结局令人气愤难平。



可是又不能糟蹋马克西姆队长的遗志。



叶卡穿着借来的便服,由珊朵拉拖着他的手,避开战火,靠近敌人住的公寓。平常用来汲水的路线比第八中队走的路线更不引人注目。这么说可能有点过分,但也多亏第八中队吸引敌人的炮火攻击,两人才能在枪林弹雨中抵达船坞附近。



他亲眼看到先行离去的狙击兵都是女人。



她们仓皇逃离的船坞还剩下一艘无动力船。



那艘船是珊朵拉交涉得来的成果吗?叶卡不禁感到佩服,珊朵拉塞给他一张纸条。



就着月光看那封信,大概是俄罗斯人写的德文。



我得到一艘只能让一个人逃走的小艇。只要搭上这艘船,他们就会放我一马。所以我不能再跟你在一起了。希望你活下去。



如果是为了让自己逃走,总觉得语意好像怪怪的。可是她却以肢体语言告诉他「快走吧」。



「汉斯‧叶卡。」



珊朵拉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大概是刚才差点被捕的时候记住了。



然后她凝视叶卡的双眼,指着自己的肚子说:



「谢尔盖。」



不明白她想表达什么,但他记得谢尔盖是她前夫的名字。



「真希望能在和平的世界遇见你。」



怪腔怪调的德语。不知道是向谁学的,有如幼儿牙牙学语的单字。



她只留下这句话,就消失在炮火连天的街道上。



叶卡沉吟了半晌,蹲低身体,迅速地跳上无动力船,解开缆绳,随波逐流。



不能辜负珊朵拉的心意。她显然不会上船,这艘船只能载一个人也是事实。自己有义务活下去。



叶卡拼命说服自己。



就这样顺流而下,直至漂到完全冻结的地点。船搁浅后,叶卡从西岸上岸,开始思考要怎么穿过红军的包围网,与友军部队会合。



一九四三年一月十日,苏联红军在史达林格勒进行最终决战,展开指环行动。同一时间也占领了从史达林格勒外围负责对德军进行补给的最后一座机场────皮托姆尼克机场。以大军压境的方式进行了长达二十天的歼灭战,给予第六军团毁灭性的打击。



一月三十日,在第六军团处于胜利与生还皆已绝望的情况下,希特勒将司令官保卢斯上校的官阶升格为元帅。毕竟在德国的军事史上,从来没有元帅投降。希特勒此举也是对保卢斯施加无言的压力,暗示第六军团要战到最后一兵一卒。但这个行为反而弄巧成拙。



一月三十一日,保卢斯元帅代表司令部单方面宣布投降。并非代表第六军团全面投降是他最后的抵抗,但不管怎样,史达林格勒的巷战至此正式画下句点。



过了几天,负隅顽抗到最后一刻的各部队也都投降了。



付出多到可以用天文数字来形容的人命为代价,史达林格勒攻防战终于告一段落。



二月五日,第三十九独立小队的成员在费奥多上等兵的带领下,漫步于重回祖国怀抱的街道上。



战斗时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能在没有敌人的史达林格勒自由穿梭,但眼前所见的光景甚至远超出做梦所能想像。



街道本身俨然就是一具巨大的死尸。



拥有六十万人口的大都市,林立的建筑物没有一栋是完好的。全部的建筑物都受到破坏,不然也是弹孔无数,许多房屋至今仍在闷烧。



被漆黑的死与灰色的未来覆盖的城市。



宛如废墟的城市与胜利应有的荣景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谢拉菲玛与夏洛塔、妈妈并肩同行。伊丽娜在伏尔加河的沙洲待命。塔妮雅与其他部队的卫生兵会合,前往救助幸存者。奥尔加还是老样子,不晓得跑去哪里单独行动了。



尽管已将围巾拉高到掩住口鼻,源源不绝的恶臭与硝烟仍刺激着鼻腔。



「也太臭了吧。」



谢拉菲玛说道,费奥多面有难色地回答:



「这是焚烧遗体的臭味,敌我双方都没有时间为死者埋葬。」



「我方的遗体也要烧掉吗?」妈妈意外地问道。



「没办法。数量太多了,时间和人手都不够。放着任其腐烂的话可能会引发瘟疫,造成更可怕的后果。当我们陷入两难时,唯一可以做的选择就是赶快烧掉。」



谢拉菲玛似乎想到什么。



「菲玛,那个……」



顺着夏洛塔指的方向看过去,公共广场一角有座四周用圆形的隔板围起来的雕像。



看上去大概是混凝土制的雕像,是一群手拉着手跳舞的孩子。



或许是设计得够牢固,得以免于毁坏的命运,但还是烧得焦黑。



「这个叫作儿童环舞喷泉。」费奥多为她们介绍。「周围原本是个水池。并不是特别有名的景点,只不过大家都很喜欢这个作品。」



天真无邪地在公园里玩耍的孩子们,少年少女的脸上都浮现出没有任何心眼的善良笑容。对战前的市民们而言,这显然是非常惹人怜爱的风景,毫无隔阂地融入当地居民朴素的生活中。



然而,当整座城市付之一炬,周围变成废墟,雕像也烧得乌漆抹黑,仍满脸笑意翩翩起舞的身影,看起来就像是经过战火洗礼的史达林格勒本身。



那些孩子等于是死在这座城市里的孩子们。



每个孩子都有过自己的梦想与希望。



谢拉菲玛想到这里,双手合十,为围成一圈玩耍,在天真无邪的情况下死去,再也无法长大成人的儿童献上祈祷。



「这座城市原本真的是一座非常美好的城市。」



费奥多以悲从中来的语气说道。



「请大家战争结束后务必再来玩。在那之前,我会和家人一起重建这座城市。」



「好的,但愿你能早日与家人团聚。」



妈妈回答的同时,远处传来德语的叫声。



「俄罗斯军人,请不要开枪!我们不是纳粹的亲卫队,我们都是军人!」



一行人同时望向声音的来处,大约有三十名德国佬正排排站,全部解除武装,穿着破破烂烂的军装,高举双手,眼前的红军人数是他们的两倍。



妈妈不解地问:



「谢拉菲玛,他在说什么?」



大概是在求饶吧,但是要怎么回答呢。



谢拉菲玛还在思考,穿着高级大衣的红军军官拔出手枪,顶着德国佬的额头。谢拉菲玛想都不想地大叫:



「请等一下!」



边叫嚷边跑过去,迎上军官的视线。



真的走到军官跟前,谢拉菲玛有一瞬间的无措。后面的巷子里堆了好几十具德国佬的尸体。



报上官阶、姓名,敬礼,确定对方不愿回礼后,谢拉菲玛继续大声主张:



「根据第五十五号史达林命令,禁止处死战俘!」



这是劝降通知中公告的事实,但军官不为所动地回答:



「少女同志,这些人不是战俘,是战犯。」



「可是他们已经投降了……而且他们刚才说自己不是纳粹,而是军人。」



「你听得懂德语啊。既然如此,你大可以问他们。这场巷战死了数十万市民,他们这些国防军真的没有责任吗?」



谢拉菲玛看着那些德国佬。



犹豫着不晓得该不该翻译时,站在最前面的男人转身问旁边的同袍:



「这女人是谁?她想要求士兵杀死我们吗?」



「怎么可能,大概是护士之类的吧。」



畜生也听得懂人话的事实令谢拉菲玛怒火中烧。



谢拉菲玛改用德语说明:



「我正在要求上级停止对你们行刑,而且我是狙击兵。」



「你是女狙击兵吗!」



德国佬突然对谢拉菲玛的脸挥了一拳。



红军士兵们用上刺刀的步枪架开他,制止男人暴动。



谢拉菲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匪夷所思地仰视自己打算救对方一命的男人。



「你们害死了几十个我的战友!你故意避开要害,借此射击前往救助的同伴!别说你忘了自己干过什么好事!」



还能再自私一点吗?谢拉菲玛感到不可置信的同时,红军军官说:



「你想救的德国佬就是这副德行喔,少女同志。」



正好────他把自己的佩枪递给谢拉菲玛。



「开枪,这么一来,你也能抛开天真的怜悯,成为独当一面的士兵。」



谢拉菲玛对意料之外的状况感到困惑不已,周围的士兵开始鼓噪:「开枪!」



夏洛塔和妈妈也同样困惑。费奥多不发一语。



「开枪!开枪!别担心,你可以的。」士兵们七嘴八舌地鼓励谢拉菲玛。



被殴打的疼痛、无数市民的愤恨、死去的孩子们、喷水池的雕像。



只要开枪,就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士兵。



在前仆后继的情绪驱使下,谢拉菲玛茫然失措地就要举起手枪时。



「谢拉菲玛,你在做什么!」



突然有人喊她的名字。隶属于NKVD的奥尔加从对面跑来,抢走她手里的枪。



「你想成为罪犯吗!」



谢拉菲玛无言以对。自己原本是来阻止行刑的,自己并没有要杀人的意思。



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护,奥尔加瞥了红军军官一眼。



「原来是秘密警察啊。」



军官的语气里带着嘲讽。



「阻止红军犯下战争罪也是我的职责……」



奥尔加说到一半,噤口不言。只见她望着自己走来的方向,看到从那里走来的男人,突然立正站好,致上最敬礼。第一次看到奥尔加这种反应。



个子矮小的男人散发出一股与奥尔加相同的气质,身上别着相当于最高军官的阶级章,默默地对奥尔加回礼,面向红军军官,自报家门:



「我是叶廖缅科上将的政治委员,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赫鲁雪夫。」



即使面对拥有绝对权力的政治委员,军官也不卑不亢地回答:



「我是第四机械化部队司令,瓦西里‧季莫费耶维奇‧沃利斯基。」



「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人?」



「当然是俘虏他们。」



军官避重就轻地回答,感觉他正躲在面无表情的背后窃笑。



赫鲁雪夫政治委员指着堆积如山的焦黑尸体再问一遍:



「那么那些人呢?他们是不是被你处死了?」



「不是的,政治委员同志。他们都是死于战斗的战死者。我只是烧掉他们的尸体而已。」



赫鲁雪夫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显然不相信他的睁眼说瞎话。



「走吧。」奥尔加走向谢拉菲玛。「你傻了吗?别迷失自我。」



她则与赫鲁雪夫同行,带俘虏走向沙洲。



NKVD的眼线。负责监视她们的人。试探自己的女人。



奥尔加居然救了她。这点让谢拉菲玛不知如何自处。



回想奥尔加对珊朵拉的态度。她那时候也说过,不要迷失自我。跟现在一样。



对奥尔加而言,自我究竟是什么?她在学校表现的一切都是伪装。



问题是,她说想取回哥萨克的名誉与骄傲,那句话又该怎么判断呢?那句话也是谎言吗?



一行人一时无语地往前走。



到处都有投降的德国佬在各处集合整队。



曾经是强大的敌人,令人恨之入骨的德国佬,如今已是残兵败将。



谢拉菲玛对自己发誓,再也不要迷失自我。



「喂!你会德语吧?」



声音从背后传来。



有个素未谋面的红军士兵追上来问谢拉菲玛。



「有什么事吗?」



「我也不知道,总之请跟我来。」



士兵穿街过巷,率先走向住宅区一隅。谢拉菲玛跟上去,有个女人正以高八度的嗓音用德语尖叫。



半倒房屋鳞次栉比的角落,有个女人正以德语哭喊:



「不要,走开!放开我!求求你,让我回家!」



周围的士兵抓住她的手,一再地安抚她,要她冷静下来。德国应该没有女兵。



谢拉菲玛疑惑地问她:



「你是德军的人吗?」



「不是,我是德国的女服务生。」



女服务生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谢拉菲玛还没开口追问,对方先回答了:



「我没有家人,不工作就没有饭吃……看到广告,说只要来慰问德国士兵,陪他们聊天,就能坐领高薪。所以我和其他女人一起来工作。」



「什么意思?来战地当酒保吗?」



德国女人迎着谢拉菲玛的双眼回答:



「我也这么以为,所以才会来到这里。可是军队却不这么想。我们的任务是阻止亚利安人(注12)与斯拉夫人性交,以免血统变得不纯正。女服务生中也有比利时人和丹麦人,大家都被赋予相同的使命……结果被带到妓院。我因为被军官看上,所以被带来这里……早知道是这样,我才不会来。」



谢拉菲玛听得目瞪口呆。



然后省略可能会激怒拜托她翻译的红军士兵的言词,向他说明。



红军士兵也难掩震惊。



「也、也就是说,他们在战地经营妓院,把女人骗来这里卖春?」



「这也太荒谬了!又不是十字军的时代,难道不觉得丢脸吗?」



就连男人似乎也觉得此事太匪夷所思,他们震惊的恐怕是军纪的问题吧。但谢拉菲玛颤栗的是另一个层次的问题。



人类的尊严、女性的尊严究竟被当成什么了。



「请、请问这个女人会有什么下场?」



妈妈问道。负责处理眼前状况的下士一脸伤透脑筋地回答:



「我也不知道,毕竟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只能先送去东部囚禁再说。我们另外还抓到几个通敌叛国的家伙,到时这些女人会跟他们一起遣送至东部。」



「可是我认为双方的状况及背景完全不一样。」



谢拉菲玛的质疑令下士眉头深锁。



「每个俘虏都要做身家调查,到时候我会把这件事写下来。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接下来要直接送走她们,所以谢拉菲玛也跟着过去。



为了尽量减少对方的不安,谢拉菲玛只告诉她,接下来她会被送到东部。



自称阿德蕾的女人默默地哭着听她说。



穿过封锁线,又走了一段路,有一排俄罗斯女人映入眼帘。与德国佬发生过关系,或是德国佬情妇的女人接下来要接受叛国贼的审判。



同样身为俄罗斯女人,她们却成了人人喊打的对象,谢拉菲玛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感觉她们身上有一股与阿德蕾相去不远的无奈。



然而就在看到其中的某个人时,谢拉菲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理当早就被他们放走的珊朵拉。



「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不是从伏尔加河逃走了吗?」



夏洛塔呆若木鸡地问她,珊朵拉心虚地笑了。



「我把请你们帮我写的信交给他,让他逃走了。」



狙击小队的所有人都愣住了。也就是说,当时从她们眼皮底下逃走的是敌人的狙击手吗?



「你接下来可能会没命喔。」



谢拉菲玛说道,珊朵拉点点头。



「我知道,那也没关系。我总算明白了。我爱他。如果这样有罪,那我确实有罪吧。可是我在面对各种选择的情况下,都做出我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喔。我想保护自己,而且至今仍深爱着死去的丈夫。我想帮助你们,也希望他活下去。我必须面对这一切……也必须生下腹中的孩子,由不得我浪迹天涯地到处逃亡。」



腹中的孩子。这句话令谢拉菲玛跌破眼镜,珊朵拉意外地说:



「你不知道吗?塔妮雅注意到了,所以给我很多食物。」



「是那个德国佬的孩子吗?」



「不是,在那之前就有了。是我丈夫的孩子。我活着就是为了生下这个孩子。」



谢拉菲玛感到一阵晕眩。



怀了亡夫的孩子,为了生下那个孩子而活下去。因此不惜成为敌人的情妇,却又打从心底爱着那个人。



珊朵拉的人生只能用怪诞来形容,但她的样子与过去截然不同。



不再彷徨。她已经认命地接受了自己这种扭曲的人生。



「把戒指给我。」谢拉菲玛压下百转千折的情绪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如果继续戴着HUGO BOSS的戒指,你一定会被处死。」



珊朵拉迟疑了半晌,摘下婚戒,交给谢拉菲玛。



「上次遇到的那位叫奥尔加小姐吗?虽然我是蝙蝠,但蝙蝠也有蝙蝠的生存之道。可以告诉我你们的部队名称吗?如果我有机会活着获释,我会写信给你们。」



「出发!」



士兵一声令下,要求她们面向卡车的货台整队。



谢拉菲玛觉得珊朵拉的人生十分可悲,同时也觉得心乱如麻。



自己是为了帮助女性才杀死德国佬。这原是自己内在牢不可破的中心思想,如今却觉得混乱。可恨的德国佬是侵略者,他们杀害女性、伤害女性,所以要杀了他们,保护女性。这个中心思想过去从未动摇过。



但珊朵拉却是基于自己的意志爱上德国佬。



另一方面,阿德蕾明明是德国女人,却受到德国佬的践踏。



被害者与加害者。战友与敌人。自己与德国佬。苏联与德国。



谢拉菲玛曾经深信不疑,以上都可以用同一套逻辑来解释。



然而,万一这套逻辑受到挑战。



万一有一天,以苏联士兵的身分奋勇作战与拯救女性不再是等号的关系。



到时候,目标是以苏联士兵的身分奋勇作战、拯救女性的自己该怎么做才好?



「我想起来了,他的名字是汉斯‧叶卡。」



珊朵拉突出此言。



听到这个名字,谢拉菲玛的困惑顿时归于平静,内心陷入真空状态。



想必无法理解她的反应吧,珊朵拉被带走时,笑得一脸无邪地接着说:



「我也是最后那天听别人这么叫他才知道的。他虽然脸上有伤,仍不失为好男人。」



眼前的光景就像透过放映机看到的画面。



所有的感觉都飘远了,悲惨的记忆在脑海中苏醒。



手无寸铁被活活杀死的村民们。



弃置于伊万诺沃村的尸体。焚烧尸体的臭味。



扛着猎枪,还无法开枪射击就死去的母亲。



走进家门时,有人喊了那个男人的名字。



叶卡。



逐渐远去的意识中,身为人类最鲜明、最强烈的感情支配着谢拉菲玛的身体。



愤怒。自己比任何人都憎恨,暗自发誓一定要杀了对方的人。



夏洛塔以前说过,狙击到最后必定会遇见对方。可是自己却没有认出对方,不仅在战斗中败北,还眼睁睁地目送他坐着小艇从眼前逃走。



夏洛塔正在对谢拉菲玛说话,但谢拉菲玛已经听不见她说什么了。



一定要杀了他。



心里只有这个念头。一旦面对过去一直没有机会重新审视的复仇烈火,发现火势从来没有变小过。此生绝对要再与对方单挑一次,而且这次绝对要杀了他。



唯有杀了他,自己的战争才会结束。



谢拉菲玛心想。



「谢拉菲玛,你怎么了?有听见我说话吗?」



妈妈忧心忡忡地问她。



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与小队的成员已经站在伏尔加河广大的沙洲上。



「哎呀,好久不见啦。」



军服一丝污垢也没有的女人正从对面走过来。



奥尔加迎上前去,靠在她身上,彷佛在跟她撒娇。



是NKVD的哈图娜。让狙击小队前往史达林格勒的始作俑者摸了摸奥尔加。



正等待部下回来的伊丽娜看到她,笑着说:



「没想到我们能全员生还吧,哈图娜。」



「哪儿的话,大家的身手都太好了。所以我想介绍下一个任务给你们。」



「要我们下地狱吗?」



哈图娜是恶魔。心里只想着要怎么将她们榨干到最后一滴。



谢拉菲玛在心里如此评价的同时,哈图娜指着前方。前方是一栋木造小屋。



「是天国喔。」



看到烟囱冒出蒸气的模样,谢拉菲玛反应过来了。



「是蒸气澡堂。」



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蒸气浴。还以为这辈子与自己无缘的俄罗斯传统三温暖正在眼前散发出氤氲热气。



「太脏可能会生病喔。所以特地为你们空下来了。」



「队长!」



夏洛塔挽住伊丽娜的手,后者一脸正色地回答:



「进攻!」



所有人直接穿着制服冲进澡堂,在里面脱光身上的衣服。



伊丽娜命令耿直的费奥多上等兵负责在东岸帮忙警戒,赶走闲杂人等,交代他如果有人敢接近沙洲偷看,立即格杀勿论后,与小队成员一起洗澡。



享受蒸气浴,用树叶拍打彼此的身体,促进血液循环,拼命打掉仅次于德国的敌人────虱子。



彻底地享受完蒸气浴后,她们遵循传统,先让身体习惯低温,再跳进结冰的伏尔加河。



谢拉菲玛和夏洛塔帮彼此洗身体,相视微笑。



好不容易感受到生还的喜悦,化成笑意,在脸上绽开。



一九四三年初,随着史达林格勒的巷战分出胜负,德苏战的局势直转直下。投降的德国第六军团共十万人,其中大多数皆如红军对外宣称,被当成战俘对待,红军也尽可能提供粮食,但是在补给少得可怜的情况下,还是有非常多德国士兵承受不了寒冷与饥饿,陆续有人跟不上大队前往集中营的行进脚步,冻死在半路。而且出发没多久,伤寒就开始在他们之间传染开来,死了一半的俘虏。侥幸捡回一条命的俘虏大部分都得面对不人道的强迫劳动,战后能重归德国故土的幸存者还不到一万人。



而且从战力的角度来说,无论他们是死是活,德国第六军团皆已形同消灭。



不过,收复史达林格勒所带来的变化还不止这样。翻越高加索挺进的A军团一如德国当初担忧的那样,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从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底就开始抛弃重武器及装备,不顾一切地大撤退。但是在史达林格勒巷战取得胜利的红军当然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一度逼近到顿河畔罗斯托夫,试图完全斩断A军团从俄罗斯南部败走到黑海北端的退路,但是因为德国第六军团很晚才投降,还是失之交臂地让他们逃走了。



曼斯坦给予失败的友军高度评价:「要是第六军团再早一点投降,A军团的退路大概就会遭到封锁了。」



另一方面,被俘虏的十万人并未因此得到任何好处,随着第六军团在史达林格勒的溃败与A军团的全面撤退,德国完全丧失在苏联境内的一切优势。



升格为元帅的朱可夫这时也表现出三头六臂的军事才干,一九四三年一月,在原本被包围的列宁格勒杀出一条血路,成功完成「火花」行动。



在以消灭低等斯拉夫民族的人口为己任,不容许投降的轴心国包围下,因为敌人有计画地制造饥荒,导致一百万名市民饿死、冻死,为了活下去不得不以亲兄弟的尸体为食,眼看就要濒临崩溃的都市至此终于打通一条补给的生路。虽然险恶的环境一时半刻还无法改善,但至少可以经由铁路输送物资给这个深受饥寒交迫所苦的城市。



与此同时,战局演变成世界性的规模。



隆美尔负责指挥作战的德军在北非战线败给同盟国的军队,产生的战俘人数甚至超过史达林格勒。



与英国的空战发展成空袭战,英国对德国都市的轰炸重创德国的军事产业,也逐渐影响到德苏战的局势。



地球另一头的太平洋战争也因为美国攻下了瓜达卡纳岛,逼迫日本帝国完全落入守势。



一九四三年初,不只苏联,所有同盟国都在战局中占了上风。



苏联在史达林格勒取得胜利。



为了得到这个结果,付出死了一百一十万名苏联军、二十万名市民的代价。除此之外,市民中也不乏在疏散时不幸丧命,或是被强行绑架到德国的人。



即使能在战火中侥幸捡回一条命,大部分也都去避难了。这座战前人口多达六十万人的都市,最后能活着迎来战争落幕的市民只剩下九千人。



轴心国失去了七十二万人。



死亡总数超过两百万人。这个数字远超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最大的要塞攻防战────凡尔登战役的死亡人数。



史达林格勒一役诞生了无数的英雄。



瓦希里‧柴契夫截至终战射杀共计两百五十七名敌人。即使眼睛受伤,也在结束治疗后回到前线。



与第十二大队同属第十三步兵师团的雅科夫‧巴甫洛夫中士率领仅有的四名部下死守位于伏尔加河堤防边的公寓,抵御德军的猛攻。



那栋公寓从此以「巴甫洛夫之家」为名,成了名留青史的要塞。



第十三步兵师团最后失去九成的兵员,重新获得亲卫师团的称号。



另一方面,如同马克西姆队长与朱利安的命运,一百一十万士兵的绝大多数都没能得到应有的光荣,成为无名的死者,湮没在庞大的死伤人数中。



大获全胜的苏联趁势以夺回哈尔科夫为目标勇往直前,但就在补给已经消耗得差不多的红军逐渐失去战斗能力时,原本呈现败象的德军却在曼斯坦的指挥下集结撤退的兵力开始反击。苏联在第三次哈尔科夫战役落败,战线再次陷入胶着。



一九四三年,战争还看不到终点。



第三十九独立小队也不得不再次前往下一个战场。



注9:苏联的空军。



注10:德国的战斗机。



注11:凯撒大帝于公元前四十六年制定之历法,比我们现在用的新历晚十三天,因此儒略历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相当于新历的一月七日。



注12:纳粹眼中的优秀人种,意指纯粹的德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