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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王星行动(2 / 2)




艾雅边听边调整准星。



视线前方的战车转动炮塔,可能是注意到这边的异状,正把炮口转过来。潜望镜的观景窗高十公分、左右各十五公分。敌人也知道这里是他们的弱点,所以还加上遮罩式的挡光板,导致标的物更小。PTRD没有瞄准镜,只有照门和准星,构造十分单纯。但是没问题,瞄准镜本来就只是辅助用,要是没有瞄准镜就无法战斗的话,还是别当狙击手了。更何况—



「比熊的眼睛还大嘛。」



艾雅自言自语的同时也扣下扳机。



枪声伴随着强烈的冲击响彻云霄,十四点五公厘的大型穿甲弹发射出去。



以飞快的初速发射出去的子弹直接命中潜望镜正中央。战车火花四溅,履带停止转动。艾雅确实感受到给猎物致命一击的快感。大口径的穿甲弹轻易地击碎坚固的防弹玻璃,就像打碎用麦芽糖做的糖人,原本看着这边的操纵手也一命呜呼。



「好、好厉害呀!你到底是什么人!」



装填手难掩激动地欢呼,艾雅把枪机往后拉,退出弹壳,只丢下一句话:



「下一发。」



即使操纵手死了,战车也还活着。幸存的炮击手正把炮口指向这里。



艾雅身旁的装填手也赶紧回神,塞入新的子弹。



既然炮击手瞄准这里了,再来只要锁定对方的展望孔即可。艾雅扣下扳机。



枪声与冲击再次同时响起,战车喷出一阵淡淡的血色狼烟。战防枪具有让人尸骨无存的威力。



罗马尼亚兵惊慌失措地掀开战车的侧门逃出来。位子上只剩战车兵与装填手,两人全身浴血。



一旁的装填手不知道在喊什么,继续填入下一发子弹。



接下来的目标太容易解决了。瞄准疯狂逃命的敌军背后再次扣下扳机。罗马尼亚兵顿时一分为二,从尸体泉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整片雪地。



艾雅扬起一边的嘴角,吐出白色的雾气。



内心充满了绝对的权力如今就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成就感。



「艾雅,够了,停止射击!」



对伊丽娜队长的指示置若罔闻。现在岂有停手的道理!



最后的猎物……



「变更弹种。改用穿甲燃烧弹。」



艾雅一声令下,兼具穿甲力与爆炸力的子弹立刻塞进战防枪。



眼看同伴的战车陆续遭到毁灭性的攻击,敌军的最后一辆战车边用车载机枪胡乱扫射边回防。不幸的是原本试图攻进红军阵地,导致侧面毫无防备地暴露在艾雅面前。打得中。艾雅回忆课堂上教过的知识。后面突出来的部分是油箱。



与枪声一起发射出去的穿甲燃烧弹命中最后一辆战车的油箱,引起爆炸。全身着火的罗马尼亚兵逃出战车,随即死在艾雅枪下。



她已经听不见伊丽娜和装填手的声音了。全都是噪音。趁机攻击敌军战车兵的红军士兵令她火冒三丈。居然敢抢夺自己的猎物?好想杀死他们。可以的话,就连频频称赞自己的装填手也想一并杀了,但只剩自己没法装填子弹,只好忍耐下来。



迅速地完成瞄准与发射,解决了四人中的三人。



这就是自由。这就是力量。



艾雅笑着继续射杀剩下的罗马尼亚兵。



主义、主张、观念、民族……她不需要这一切,她只需要这个环境。



没有猎物了吗?艾雅情绪高涨地左右移动枪口时,最初击破的战车映入眼帘。原本应该已经尸骨无存的炮塔不偏不倚地对着自己。LT─38的搭载人数为四人,操纵手和炮手都被她杀了,逃出来的装填手也被她杀了。



还有一个人。只剩驾驶还留在车内。他为了帮战友报仇,推开战友的尸体,死不放弃地瞄准自己—



领悟到这点的瞬间,枪声与炮声同时响起。



艾雅发射的子弹被战车的护盾弹开。



而战车发射的炮弹将艾雅与她身边的两名装填手炸得粉身碎骨。



「艾雅!」



夏洛塔和嘉娜的叫声回荡在耳边。伊丽娜闭上双眼,奥尔加依旧面无表情地目送艾雅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谢拉菲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光景。



敌军的最后一辆战车就像身受重伤的猛兽,开始慢吞吞地移动。不知是纯属巧合,还是想找女性狙击兵报仇,笔直地朝她们的阵地驶来。



「除了那把枪以外,没有其他战防武器了。」



奥尔加喃喃自语的同时,红军士兵对战车展开猛烈的射击。然而步枪的子弹根本无法贯穿装甲,只能无力地擦出徒劳的火光。



意识逐渐飘远。无处可逃的现实让谢拉菲玛试图锁上心门。



「谢拉菲玛。」



伊丽娜以不紧不慢的语气说道。



「你能接下艾雅的工作吗?」



谢拉菲玛的嘴唇颤抖。艾雅的工作。用战防枪击败敌人的战车,扫平敌军,自己也跟着陪葬。那个天才的工作。



手脚都在发抖。泪水盈满了眼眶,谢拉菲玛大声回答:



「我可以!」



也不等伊丽娜回答,谢拉菲玛冲向艾雅所在的阵地。残存的罗马尼亚兵射击的子弹掠过耳边,划破长空。



自己是为了保护她们、保护同伴才来到这里。



还以为只能由自己装填子弹时,伊丽娜出现在她身边。



「要把别人的话听完啊。我也去。」



目的地是战防枪的射击阵地。谢拉菲玛冲进化成一片血海的目的地。



与伊丽娜合力抬起翻倒在阵地中的战防枪,正要采取射击姿势时,谢拉菲玛当场愣住。



枪身折断了。装填口也扭曲变形。



下意识地望向伊丽娜,后者摇着头回答:



「已经没办法再使用了。」



在场的所有红军唯一仅存的战防兵器完全遭到破坏。



视线移到战车上。只见那只钢铁巨兽正一路弹开红军的射击,往狙击小队的阵地前进。速度虽慢,但方向十分笃定。



谢拉菲玛从阵地探出身子,举起SVT─40。



声音从她的世界里消失。



以几乎已经变成自动化的敏捷身手,将瞄准线对准装在炮塔上的驾驶用炮塔潜望镜。



瞄准即使是小型子弹也能贯穿的少数弱点,扣下扳机。子弹被防弹玻璃弹开。瞄准同一个地方,再射一次。



防弹玻璃碎裂,子弹射进车内。然而战车并未停下脚步。那当然。因为驾驶现在正扮演着操纵手的角色,不在驾驶。尽管如此,谢拉菲玛又开了一枪,这次射偏了,但谢拉菲玛仍不屈不挠地再开一枪。子弹射进战车内,不知是否跳弹,战车停止了一刹那。



然后炮口慢慢地开始移动。敌军的驾驶发现了扰人的狙击手,决定赶走这只苍蝇。一面弹开其他红军扫射的子弹,将炮口对准这里。



持续锁定炮台顶射击的同时,谢拉菲玛轻声歌唱。



苹果花迎风绽放 河面笼罩着薄雾



即使你不在了 春天仍来到故乡



即使你不在了 春天仍来到故乡



配合歌词扣下扳机。要击中移动的炮塔比登天还难。谢拉菲玛一次又一次地射偏,被装甲弹开。随着炮塔改变角度,这次射中了别的潜望镜,被完好无缺的防弹玻璃弹开了。



站在岸边高唱 喀秋莎的歌谣



春风轻柔吹过 充满梦想的天空



春风轻柔吹过 充满梦想的天空



谢拉菲玛继续射击,终于打破了另一片防弹玻璃。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花四溅的子弹被弹至车外。



战车的炮口朝向这里。原本在她眼中只看见炮身的战车,慢慢地只剩下黑色的炮口。可惜瞄准炮口的子弹落空。炮口变成一个黑点。



谢拉菲玛以惊人的冷静接受了可能会死掉的预感。



能如此冷静并不是因为她拥有士兵不可或缺的意志力,也不是做好慷慨就义的心理准备,而是已然产生质变的意识站在背离现实的角度,置身事外地凝视着她。是这个意识保护了自己。



喀秋莎的歌声 越过遥远山丘



那温柔的歌声 至今仍在找寻你



那温柔的歌声 至今仍在找寻你



唱完一整首喀秋莎,背离现实的意识打算迎接死亡的瞬间,敌军的战车LT─38发出轰然巨响,爆炸了。



「咦?」



谢拉菲玛失声惊呼。这时她的意识已完全恢复正常。



履带践踏着大地,由柴油引擎驱动的庞然大物发出与野兽咆哮无异的巨响,声音层层叠叠地响彻了周围一带。



斥候兵们发出惊喜的叫喊。



「是我方的战车大队!」



红军的战车穿过林野,陆续出现。因故障落后的我方部队。重型战车KV─1和中型战车T─34。



红军的战车远比罗马尼亚的LT─38性能优异,只用了一发七十六公厘炮就让敌军的最后一辆战车随风而逝,再以榴弹与车载机关枪对残存的罗马尼亚兵展开猛烈的炮火攻击。坐在战车上的士兵们纷纷跳下战车,双脚尚未着地,便已拿着PPSh─41一阵扫射。



其他红军士兵也彷佛重新活过来似地开始反击。



已经失去人数上的优势,如今又失去战车的罗马尼亚兵顿时兵败如山倒。



指挥官不晓得在喊什么,棱线另一头幸存的士兵陆续放下武器,举手投降。



那名指挥官以破碎的俄语大喊:



「投降,投降。去你的希特勒,去你的安东内斯库!」



安东内斯库指的是罗马尼亚的独裁者────扬‧安东内斯库。



「呿!什么去你的,害我们死了这么多人。」



红军士兵皆对他们事到如今才以痛骂自己国家的独裁者来表示臣服的态度感到义愤填膺,但也只能做出停火的指示,握着枪,从战壕里走出来俘虏他们。



「结束了。」



伊丽娜拍拍谢拉菲玛的肩膀。



直到她出声以前,谢拉菲玛都紧握着SVT─40。



「队长、菲玛,你们没事吧!」



夏洛塔和嘉娜冲上前来,与她们紧紧相拥。战斗结束了。



罗马尼亚兵排排站,双眼无神地看着红军士兵。



这是胜利的画面,无庸置疑。



谢拉菲玛轻声说道:



「艾雅呢……」



「她死了。」



伊丽娜从血流成河的壕沟里站起来回答。



「在战场上,只要犯错就会死。我在课堂上教过你们了。」



夏洛塔四下张望,然后从化为血海的阵地移开视线,发出痛苦的呻吟。陪在她身边的妈妈一脸不敢置信地说:



「她是如假包换的天才,是我们学校最优秀的狙击兵。」



「没错。」伊丽娜表示同意。



「艾雅确实是天才。今天她也射杀了十二个敌人。要是能继续战斗,或许能射杀超过一百个敌人,成为一流的狙击手。但她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别杵在一个地方!别以为射出子弹就完事了!』她忘了明明早就知道的基本常识,一直待在同一个阵地进行高调的狙击,结果被反噬了。一般的技术人员可以不断地从错误中学习,让自己愈来愈熟练。但是在我们的世界里,不允许犯错。你们也要牢牢记住眼前的画面。这就是狙击兵的死。」



谢拉菲玛望向阵地。狭小的阵地内有三个被榴弹直接打中,身首异处的士兵。或许是因为爆炸的威力太大了,所有的遗体都变成肉块,看不出原形是什么,也无法判断哪一块是谁的尸体。



那些肉块还在冒着蒸腾热气。那是人类逐渐回归为物质的过程,如果用他们的英灵正魂归九霄来形容,未免太过凄惨。



「艾雅死了。她的成绩不可能再进步。因此如果没有人记得她是优秀的狙击手,她就无法魂归故里。她再也没有机会遇见应该要遇见的人,也没有机会生儿育女,当然也不会有子孙。一切尽归虚无。这就是所谓的死亡。你们要悼念她,连她的份一起战斗。」



艾雅。



谢拉菲玛回忆那个渴望自由的哈萨克天才。



艾雅得到自由了吗?临死前,她难得笑了。但是在她的笑容里却感受到宛如被恶鬼缠身的虚妄与执念。



谢拉菲玛不经意想起一件事。



我杀死的罗马尼亚兵又如何呢?他们也还活着。



「罗马尼亚兵」、「布谷鸟」的代号从记忆中剥落,现出人类的脸。一面用机关枪扫射,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的他们眼中由始至终满是惧怕。



然而,他们再也没有机会遇见任何人,无法回到故乡,无法生儿育女了……



「为自己感到骄傲!」



谢拉菲玛不知不觉发起抖来,伊丽娜用缺了手指的右手,隔着手套抓住她的左肩。



另一只手抓住夏洛塔的右肩。



夏洛塔也在发抖。她也射杀了敌军。



「如果想起杀害敌军的事,现在就给我为自己感到骄傲!激动迟早会消失,只留下真实的感受。为了到时候可以只感到自豪,现在一定要为自己感到骄傲!你们杀死的敌军将无法再伤害任何一位我方的战友!没错,你们救了战友的命。杀死一个侵略的敌人,等于拯救无数的战友。所以现在立刻给我感到骄傲、感到自豪、感到光荣!」



谢拉菲玛抖得有如秋风中的落叶。



闭不起来的嘴巴不断呵出雪白的气息。



将艾雅的死烙印在视网膜、悼念她、为杀死敌人感到骄傲—



满心只剩下灵魂几乎要蒸发的恐惧时,妈妈用力地拨开伊丽娜的双手,一把抱住谢拉菲玛和夏洛塔。



「这个要求对现在的她们太残酷了。」



被妈妈温柔地拥入怀中,谢拉菲玛彷佛得到了赦免,放声大哭。夏洛塔也顾不得形象地大声哭泣。



想到艾雅,想到敌军。思绪根本来不及整理,只是放任感情地痛哭。



「别忘了,你们只有今天能哭泣。」



伊丽娜只丢下这句话,就从三人身边走开了。



哭到声嘶力竭后,周围的红军士兵七嘴八舌地安慰她们,给她们一把剪刀,说是遗体只能就地掩埋,所以劝她们剪下战友的头发,留作纪念。



谢拉菲玛从三人份的肉片混成一片的遗体中找到艾雅美丽的黑发,拉起来时,不小心连头皮的一部分也扯出来,谢拉菲玛背过身去,剪下一小截发尾。



十一月二十三日傍晚时分。第三十九独立小队的首战,同时也是俗称的天王星行动结束了。



单就行动本身而言,可以说是苏联的大获全胜。史达林格勒南北两侧的罗马尼亚军面对红军势如破竹的攻势,不是等同土崩瓦解地撤退,就是试图局部反击,却以失败告终,死伤八万人,六万人变成阶下囚。再加上狙击小队的有限战争(注8)奏效,南北两地的红军得以在更西的卡拉奇会师。距离作战开始只花了四天,可谓迅雷不及掩耳。史达林格勒市内的德国第六军团被打得猝不及防,没能在第一时间对急转直下的局面做出反应,导致二十五万名士兵被封锁在包围网内。



红军共计折损了八万人左右,所幸大部分的伤兵并未被俘,得以接受治疗。不确定究竟死了多少人,但是相较于一百一十万的总兵力,损失不算太大。艾雅的死与她的人生也湮没在一百一十万人中的几万人里面,成为相当于误差值的一部分,无人知晓,与她的尸骨一起埋葬在俄罗斯的平原上。



形成包围网的红军为了因应来自内外的反击,在各地扎营待命。所有人都在进攻中稍纵即逝的片刻宁静享受喘息的时光,唯有第三十九独立小队被召回位于伏尔加河东岸的前线基地。



基地里有两千个人,是为天王星行动及其后攻势的储备兵力。



「各位,她们是首战就杀死十六名敌兵的女性狙击小队!」



基地司令官上校大声地介绍排成一列的狙击小队,引起一阵哗然与掌声。



谢拉菲玛置身事外地观察立正站好的每个士兵的表情。只有极少数的人献上祝福与赞美,其他人都用彷佛看到怪物的眼神看着她们。十六人中有十二人皆由艾雅放倒,而她已经死了。接受赞美又能改变什么呢?



基地司令官上校静待掌声结束,语气转为严肃。



「爱国的苏联人民如今已不分男女,像这样成为士兵,投入战地,为了打倒法西斯,奋不顾身地战斗。他们或她们可以永远受到祖国的眷顾。然而,在这个就连女人都浴血作战的战场上,居然有卑鄙小人因胆怯而忘记自己的义务,只想逃避眼前的死亡!」



谢拉菲玛倏地抬起头来。



士兵们一起回头看。



步兵大队的伊戈尔队长和与他同行的NKVD政治委员。这两个指挥官被没收枪和阶级章,由士兵从两侧架着,悄然无声地站在那里。



「他们丧失了荣誉,代价就是要付出生命。他们被判处枪决,且即刻执行。接下来要前往史达林格勒的人,或者是要去西边的人都给我看好了。身为士兵的光荣与死亡。」



这才是目的。她们只是前菜。



谢拉菲玛恍然大悟。在拥有地位与阶级的军官与NKVD被当成叛徒处刑前先称赞她们「即使是女人」也奋勇作战,借此让士兵们体会到逃亡会有什么后果的恐惧与屈辱。不战斗的男人连女人都比不上。



伊戈尔队长始终万念俱灰地低着头。谢拉菲玛想起战斗前一刻的他。在自己不被视为独当一面的士兵时,是伊戈尔队长鼓励她,也是伊戈尔队长要她趴下。



谢拉菲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基地司令的脸。



只见他既没有不忍,也没有特别激动,一脸结束演说的满足感。



「狙击兵小队的同志。」



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基地司令似乎留意到谢拉菲玛的反应,与她视线交会,不解地问道:



「你有什么想对叛徒说的话吗?」



「我想请您饶他们一命。」



基地司令的表情僵在脸上。所有人皆窃窃私语地盯着谢拉菲玛看,四周寂静无声。



「我会当作没听见这句话。」



司令官慢条斯理地颔首,彷佛这是法外开恩的行为,领着副官就要回宿舍。



「请等一下!」



谢拉菲玛冲向他。伊丽娜从背后扑上来制止她。



「冷静点。」



谢拉菲玛不顾一切地继续请命:



「死刑太残酷了。如果我们是英雄,请听我的请求,饶他们一命。」



基地司令回头,丝毫不掩饰脸上不耐烦的表情。



「你认为是我个人冷酷无情地处死他们吗?这是红军的方针。拟定本次作战计画的朱可夫上将阁下也赞成这个方针。」



「就算是朱可夫阁下,我也要请他饶他们一命!」



「你说什么!」



基地司令气得涨红了脸。



这句话已经远远超出一介上等兵可以说的话。



周围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有个戴着尉官阶级章的士兵从宿舍走来。附在基地司令耳边说了一句话,随即转身回宿舍。



基地司令万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迎上谢拉菲玛的视线。



「既然如此,就请你这么做吧。」



「什么?」



「朱可夫上将阁下叫你。他为了视察本次行动,人正在本基地。」



谢拉菲玛瞪大了双眼。



但也只应了一声「是」,连声线都没有颤抖。



经过貌似副官的尉官传达,谢拉菲玛走进朱可夫上将的会客室。



伊丽娜难得失措地说要跟去,但是被副官拒绝了,表示谈话结束后会摇铃。门在背后关上,连他们争辩的声音都听不见。



调整到适温的空气与朴实无华却低调的家具,为室内与基地内的其他空间做出一线之隔。



这是莫斯科的空气。带来这股空气的人正坐在办公桌前,默默地处理文件。



「我是隶属最高司令部预备军,狙击兵旅团第三十九独立小队的谢拉菲玛‧马尔科夫娜‧阿尔斯卡亚上等兵。」



主动报上官阶与姓名,毕恭毕敬地敬礼。



格奥尔吉‧康斯坦丁诺维奇‧朱可夫回了一句「辛苦了」,视线也不抬一下,继续处理文件。



他从革命战争以前就是一名骁勇善战的猛将。在俄罗斯帝政下与德军作战,发生革命战争时也亲自跨上战马,担任骑兵队长,与白军奋战到底。伟大的爱国战争爆发前,他在中国大陆坐镇指挥国境纷争的战斗,借由集中投入战车与滴水不漏的欺敌作战,将日本与其傀儡军打得落荒而逃。



眼前人给谢拉菲玛的印象与在报纸上看过无数次的照片中人截然不同。报纸上的他遵循军人的传统剃短头发,胸前挂着好几个勋章,眼神凌厉地睥睨眼前几万名士兵的模样不啻为威严上将的标准形象。但抚顺了黄褐色的短发,穿着简单的便服,专心处理文件的表情既知性,又温和,让人联想到故乡的学校老师。



「同志,你是特地来见我的吗?」



朱可夫问道,谢拉菲玛这才回过神来。光是看到对方,就被对方的气势压制。



谢拉菲玛叮嘱自己只说结论。



「我想为步兵大队长及政治委员请命。」



「很遗憾,他们的死刑已经由基地司令与NKVD联署成立。」



「请阁下动用自己的权力,网开一面……」



「我也认为他们该死。如果他们是带着斥候大队和你们那支狙击小队撤退,与战车部队会合的话,我不会怪他们。但他们是阵前逃亡,陷你们于险境。为了不让以后有人有样学样,绝不能开先例。他们一定得死。」



朱可夫的回答有如行云流水,没有一丝迟疑。脸上始终挂着如教师般柔和的表情,继续处理文件,一面向谢拉菲玛说明处刑的必要性。



「可、可是被自己人杀死未免也太残酷。在来自后方的战友威胁下与前方的纳粹战斗太不人道了。希望阁下能更珍惜自己人一点。」



「你说得没错,阿尔斯卡亚同志。」



朱可夫抬起头来,目光十分和善。



「听说你因为故乡被法西斯破坏,成为志愿兵,今天第一次上战场就射杀了两名罗马尼亚的敌军,真了不起。」



「不敢……」



没想到自己的战绩已经传进朱可夫耳里,谢拉菲玛惊讶之余也感到不胜惶恐:「您过奖了。」



「话说回来,你为何要杀死罗马尼亚士兵?」



谢拉菲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猜不透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谢拉菲玛回答:



「为了保护战友和自己。如果不攻击罗马尼亚兵,战友就会被杀。」



「没错,就是这样。」



朱可夫满意地点点头,对话在这里停顿了一下。



「上等兵阿尔斯卡亚同志,你成功地证明只有自己正常了吗?」



谢拉菲玛一时无法理解这个问题的用意。在心里反刍。证明只有自己正常?她并没有这么做。



射杀罗马尼亚兵是为了保护自己人。因为对方是敌人。她没有错。但伊戈尔队长被处死太不人道,所以必须阻止这种事发生。



她试图借由展开这样的行动,来证明自己现在是正常的—



明白朱可夫提出这个问题的深意时,谢拉菲玛一下子回到现实。



她居然在会客室里质问苏联军人的最高统帅,很快就会当上元帅的人,英雄朱可夫。



为战友向人上人请命,还说处死战友太不人道。



在这个拥有绝对的意志力与权力,能毫不犹豫地处死失败主义者与逃兵的人面前。



双腿开始颤抖,但也不能回头。



「就算我不正常也无所谓,请饶伊戈尔队长一命。」



「这场战争可能是人类史上前所未见、不曾发生过的战斗。」



朱可夫第一次放弃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他从办公桌前站起来,望着窗外,自言自语似地说:



「一如你的村子,有许多村落被歼灭,人民遭到虐杀,或是被当成劳动力强行带走。他们把消灭犹太人当成国家的目标,将布尔什维克与犹太人混为一谈。因此对他们而言,苏联人民大概也是必须消灭的对象,或是像斯拉夫民族那样,必须成为服从他们的奴隶……剩下来的人口皆逃不过遭屠杀的命运。也就是说,纳粹企图消灭整个苏联。这场战争中不存在议和的选项。即使将他们赶出苏联,但除非我们攻下柏林,让纳粹体制彻底瓦解,否则就算只剩下希特勒一个人,他也会继续战斗吧。」



谢拉菲玛被朱可夫的说词吸引住了。



他对战争的观点与过去听过的观点完全不在一个维度,具有让听众听得入迷的力量。



「基于本次行动的成果,救出史达林格勒几乎已经是斩钉截铁的事。然而,我还有一个非救不可的都市,那就是列宁格勒……请不要告诉别人,那座都市已经被包围了一年以上,除了寒冷与纳粹的炮击,还得对抗饥饿。结冰的拉多加湖是唯一的补给来源,但是量完全不够。街上满是饿死与冻死的人。从这个角度来说,是比史达林格勒更像人间炼狱的地方。」



谢拉菲玛有些诧异。列宁格勒正受到包围战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是她听说人民都不屈不挠地战斗。



从未看过任何与市民深受饥饿所苦有关的报导。



然而,此事无庸置疑。因为重新规划列宁格勒防线的正是朱可夫本人。



或许是看穿谢拉菲玛的反应,朱可夫接着说:



「转战至列宁格勒时,我布下防卫网,将原本搭建得与废物无异的挡墙补强至足以抵御敌入进攻的碉堡,将火线调整成得以互相掩护,补充弹药以进行彻底的抗战,处死士气低落的军官,也就是那些擅自逃亡或试图投降的家伙。」



朱可夫回过头来。



眼前的人已经不再是温柔的老师,而是铁血的高级将校。



「为了保护列宁格勒的人民,这是必要之恶。其他战线也不例外。与纳粹根本说不通。这场战争并不寻常,军队一旦瓦解,全体人民都会遭到屠杀,被当成奴隶。因此除了利用有组织的焦土作战撤退的局面以外,脚踏实地的防守是苏联人民唯一能活下去的方法。逃亡的士兵与敌人无异,是法西斯的走狗。」



谢拉菲玛无法反驳。



这次她真的无言以对。



屋外传来枪声。



不等自己请命的结果,两人被处死了。



朱可夫压根儿不打算听她的请求。他的问题只有一个用意,那就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女性士兵,而且首战就杀死敌人,还敢为罪证确凿的军官请命。即使是贯彻现场主义的上将,也很难遇到她这种人。



渴望掌握一切的高级将校只是想会一会这个未知的对手。



朱可夫的视线一眼就看穿谢拉菲玛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恢复温和的表情,问谢拉菲玛:



「你为何而战?」



为了向那个叫叶卡的狙击兵复仇。为了向纳粹德国复仇。为了向伊丽娜复仇。



谢拉菲玛咽下冲到喉咙口的话,回答:



「为了保护战友,为了保护女人。」



「答得好。有太多女性在这场战争中遇害、受敌人凌辱、被强行带走服劳役。既然如此,请你为保护女性而战,谢拉菲玛同志。请你果敢地杀敌。期待你成为苏联红军的一员,完成任务,击退更多敌军!」



朱可夫言尽于此,摇了摇铃。



伊丽娜进入室内的同时行了个最敬礼,拎着谢拉菲玛,带她出去。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别轻贱自己的小命。」



伊丽娜撂下这句话,扭头就走。谢拉菲玛追在她背后说:



「是、是你……」



声线颤抖,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只有感情倾泻而出。



「是你带我来这里,让我成为士兵,害我杀人……」



「你说得对,那又怎样。」



伊丽娜嫣然一笑,魔性的笑容充满了妖艳的美感。



「我认为你可以利用,所以培养你成为杀人的狙击兵。你只能遵照我的指示对敌人开枪。这是你唯一的生存之道。」



也不等谢拉菲玛回答,伊丽娜扬长而去。



副官也回到室内,只剩下一脸茫然的谢拉菲玛。



第一次实战经验……



第一次杀人……



失去战友……



直接找上朱可夫元帅谈判,被打了回票……



身体变得好重。感觉这天经历的事全部压在自己身上,谢拉菲玛失去意识。



清楚听见自己的身体往地上一撞,发出「砰!」的一声。



香烟的气味搔挠着鼻腔。



那个味道是配给的便宜烟。伊丽娜说过,自从她成为狙击手就戒掉了……思考还来不及整合,眼睛先慢慢睁开。



左顾右盼,安静的室内应该是医务室。几张并排的床上只躺着自己一个人。



身旁是个陌生的少女。黑色的头发比自己更短,五官看起来有几分少年英气的女孩坐在圆板凳上,边看报边抽烟。身上穿着红军看护兵的制服,别着红十字的臂章。视线交会时,少女微微一笑。



「你的生理期都准时来吗?」



「什么?」没头没脑的问题,令谢拉菲玛呆若木鸡地反问。



陌生的少女吐出烟圈。



「伊丽娜同志很担心喔。你看起来应该只是贫血或太紧张,但偶尔也有人会因为血液循环不良而晕倒。」



手紧紧地抓住被子,那个女人才不可能担心自己。



她只是在确认自己的功能,就像检查枪枝那样。



谢拉菲玛不由得没好气地回答:



「生理期只会拖累战斗,就算不来也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打算生小孩,根本不需要生理期。」



「别说傻话了。你又不是疯狂的女战士。更何况人体可不是只要达成目的就好的东西。身体如果不好好运作,精神也会受到影响。军人一定要注重健康才行。」



少女边说边吸烟。谢拉菲玛觉得这个护士真奇怪。



香烟不也对身体不好吗?但她提出的是另一个问题:



「你是谁?」



「哦……」少女这才猛然想起似地回答:



「我叫塔蒂亚娜‧洛芙娜‧那塔连可。叫我塔妮雅就行了。我也是伊丽娜同志找来的人,同样是第三十九独立小队的一员。」



「你也是吗?」



「是的,但我不是狙击兵,而是护士。之前在别的地方接受护士专业的训练,接下来会跟你们一起去下一个战场。」



「下一个战场?」



「你没听说吗?再来要去夺回史达林格勒喔。上级真的很看重你们呢,一直送你们去激战地。」



谢拉菲玛仰天长叹。NKVD。肯定是哈图娜和奥尔加搞的鬼。



「呃……你讨厌烟味吗?」



谢拉菲玛把头转回来。塔妮雅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似乎误解了自己的反应。



「没有,我不讨厌香烟。啊,不过也算不上喜欢。」



「这样啊。」塔妮雅应了一声,将报纸放在桌上,走向门口。



「我走了。趁可以休息的时候好好休息吧。无聊的话就看看报纸。」



「谢谢你,塔妮雅。」



「有什么需要随时跟我说。」



塔妮雅走出房间,反手关上房门。



真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但谢拉菲玛不讨厌她的态度。



之所以提到生理期,大概也意味着大家都是女人,可以放心地告诉她。



拿起报纸,报上写着重要的部分密而不宣的史达林格勒附近的反攻战,亦即所谓的天王星行动。



报导的笔触写得一派轻松,彷佛红军不战而胜。



除此之外,还刊登了诗人伊利亚‧爱伦堡的短篇作品。



他是诞生于基辅的犹太人。早在革命前就是布尔什维克,一度在法国停留,法国被德国打败后回到苏联,是唯美主义的巨匠,流亡欧洲时,与毕卡索及莫迪里安尼等艺术家都有所交流。根据上述的经历,成为一名活跃的战地记者,针对士兵写了一篇这样的文章。



德国人根本不是人。我们不需要废话。只要杀戮。如果不每天杀死一个德国人,这天就等于白费了。如果你不杀死德国人,就会被他们杀死。



杀死德国人。要是德国人活着,他们就会杀死俄罗斯的男人、侵犯俄罗斯的女人。如果你杀了一个德国人,就再杀死一个德国人。不要去数花掉的时间,也不要去数行走的距离,要数就数杀了几个德国人。杀死德国人!祖国正如此呐喊着。别射偏了。别放过他们。动手!



这是什么鬼。谢拉菲玛眉头深锁。幼稚又露骨的政治宣传,难以想像是出于诗人之手,除了仇视以外毫无内涵。为了煽动同胞的危机感,男诗人爱伦堡强调敌人会「侵犯俄罗斯的女人」,这不也是把女人视为俄罗斯的所有物吗,真令人火大。谢拉菲玛轻轻地阖上报纸,用手蒙着脸。



真是太荒谬了。想是这么想,却无法忘记报导的内容。



不要去数花掉的时间,也不要去数行走的距离,要数就数杀了几个德国人。



这或许是最符合狙击兵的心态。



重新回想今天的自己。



自己没帮到艾雅。也救不了伊戈尔队长。说穿了,都是因为自己太弱小了。倘若自己当时能歼灭所有的罗马尼亚兵,谁都不用死了。



伊万诺沃村民遇害的那天,母亲确实瞄准敌人,但母亲下不了手。怎么可能下得了手?母亲是连做梦也没想过要杀人的猎人。



士兵与猎人的分水岭,在于有没有杀死敌人的明确意志。



「动手……」



脱口而出的瞬间,这句话也刻在了内心深处。



朱可夫阁下和伊丽娜都说过同样的话。她对这点没有意见。



我现在是士兵,不是猎人。没错。我杀死德国佬是为了保护同伴、保护女人、为母亲及村民复仇。



失去战友的愤怒顿时化为对德军的憎恨,在她的心湖卷起漩涡。



绝对要在史达林格勒尽可能多杀几个敌军。



不经意地想起小时候看过的舞台剧。曾经令自己大受感动的理念阻止她继续再想下去。



谢拉菲玛睡着了。



战斗的对手是「德国佬」。



从壕沟探出头来,抓住彼此的手,为战事画下句点的德军已经不在了。



注6:又称大恐怖或叶若夫时期,意指苏联在史达林执政下爆发的政治镇压和迫害运动。



注7:侦察敌情的哨兵。



注8:在高地、森林、桥梁等固定区域进行攻防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