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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魔女巢穴(2 / 2)




「乖女儿,不客气。大家也都喊我妈吧。」



奥尔加笑着说:



「妈,你才二十八岁吧。你十岁就生小孩了?」



「是十六岁的时候啦。大家都死于莫斯科空袭了。」



嘉娜回答的同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失去家人的心情。大家一起分摊的气氛。来到这里以后,谢拉菲玛已经习惯这种情况了。



「我来这里就是因为不想让女儿成为战争的牺牲品。当然,我也不希望各位牺牲。所以请叫我妈妈吧。这一定能让我变得更坚强。」



「知道了,妈妈。」



谢拉菲玛努力以正经的语气回答。



「谢、谢谢你,妈妈。」



夏洛塔面红耳赤地说道。



艾雅事不关己地看着天空,但表情柔和了许多。



「我也这么叫你吧。」



年纪比嘉娜还轻的教官长伊丽娜煞有其事地说,学生们都笑了。



牧羊犬巴隆似乎也察觉到气氛变得轻松了,舔了舔谢拉菲玛的脸。



谢拉菲玛躺在地上抚摸它的头。负责调教巴隆的是驻扎在附近的步兵大队,要求狙击学校的训练生要对它好一点。据说在严格的训练与调教的过程中,设置这样的时间,让它与人类建立友好关系至关重要。



「巴隆也很辛苦呢。一旦开战,要扮演传令兵的角色吧?」



谢拉菲玛问道,夏洛塔回答:



「巴隆一定能咬断德国佬的脖子。」



这时,有个男性教官走了过来,向伊丽娜举手行礼。



「教官长同志,校本部的诺拉‧帕夫洛夫纳老师来了。」



「嗯,我知道了。」



伊丽娜简短地回答后,停顿了一拍,告诉学生们:



「下一堂课开始前,你们先待在这里。用练习用的瞄准镜测量距离。」



从伊丽娜的表情可以看出,她边说边刻意让自己绷起神经来。



诺拉‧帕夫洛夫纳‧切戈达耶娃跟伊丽娜一样,都是女性狙击兵的教官,是中央女性狙击兵训练学校的校长。是西班牙内战时加入共和国援军参战的老鸟,也是战功彪炳的狙击兵。去参观游行的时候不只一次看到她们聊天的样子。即使是在高阶军官面前甚少流露出紧张表情的伊丽娜,在诺拉面前也总是表现出充满敬意的态度。看在伊丽娜眼中,校本部的诺拉军阶确实比她高,但谢拉菲玛认为这不是阶级的问题,大概是诺拉不管身为狙击兵,还是教官,都是伊丽娜尊敬的对象。



望向校舍,可以看到诺拉校长坐在有扇大窗户的接待室里。



伊丽娜举手敬礼,然后低下头去。



「谢拉菲玛,怎么啦?」



夏洛塔问她。



「你敬爱的伊丽娜老师的样子有点奇怪。」



「唉,有吗?」



谢拉菲玛与夏洛塔并肩观察伊丽娜远在三百公尺开外的神情。



「哪里奇怪了,不就只是站着吗?」



奥尔加躺在地上问道。



「肉眼看不见她的表情,来做测距的练习吧。」



伊丽娜交代她们要随身携带三点五倍的瞄准镜。想当然耳,没有枪身,所以只是小型的望远镜。但是用瞄准镜偷看人类的表情还是有一股独特的紧张感。夏洛塔趴在一旁,两人都摆出匍匐前进的姿势。



诺拉校长坐着背对窗户。



伊丽娜的身体面向这边。



只见她一脸沉痛地低着头,看上去像是收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怎么会这样?谢拉菲玛心想。感觉自己对她的内心世界瞭若指掌。



别忘了────谢拉菲玛提醒自己。她是仇人。总有一天,自己要—



想到这里,下意识地将T字瞄准线对准隔着准星看到的伊丽娜。



下一瞬间,伊丽娜倏地扬起脸,瞪向这里。诺拉校长也同时转身。谢拉菲玛大吃一惊。距离三百公尺,只是用没有枪身的瞄准镜对准她们,两个狙击兵却能立刻做出反应。



伊丽娜脸上浮现怒气,开窗大骂:



「谁准你们偷看了!谢拉菲玛、夏洛塔,罚你们跑训练场五圈!」



「遵、遵命!」



谢拉菲玛跳起来敬礼,和夏洛塔一起跑起来。



「谢拉菲玛!那两个人好厉害噢!」



「对、对呀!」



那就是真正的狙击手的反应吗────敬畏的念头让心脏跳得更快了。



「真是的!」



伊丽娜关上窗户,轻声叹息。



「看样子需要补课教她们如何隐藏自己的存在感与杀气。」诺拉笑得很快活,要她坐下。「你的分校净是些有趣的学生呢。从射击姿势到性格,全都各有千秋。」



「即使是形状相同的蛋孵出来的鸟,飞的方式也不一样。」



伊丽娜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回答。诺拉点头附和。



「我们在维斯特列尔学到的狙击术也是如此。你是很好的教官。」



所谓的维斯特列尔是指苏联军队中难度最高的士官养成学校,自一九二九年开始增设狙击兵培育课程。是苏联红军首次针对狙击兵开设的教育课程,诺拉及柳德米拉、伊丽娜都在那里接受过「狙击兵」的训练,而非只是一般的神射手。当然,班上也有男学生。



「只是,国防人民委员部跑来向我抱怨,说你的分校太严格了。原本有十二名学生,现在只剩下五个人。退学的比例也太高了。」



「不会再有人退学了。更何况,如果是半吊子的狙击兵,上战场只会碍手碍脚。从电信、补给、航空管制、维修到内部警备,各式各样的兵种都需要人手,即使离开这里也不愁没地方去。」



「你很好心呢,伊丽娜。」



伊丽娜明白诺拉的未竟之言,所以才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并不是那种悲天悯人的人。那五个人恐怕还来不及独当一面,就得随我下地狱。」



「嗯,抱歉……上头还是不愿延长一年的养成课程。」



「我早就预料到了。」



诺拉亲自前来的那一刻,伊丽娜就已经心里有数了。受到德军再次展开攻击的影响,前线需要狙击兵。至于哪些情况需要狙击兵,无非是死守阵地的防卫战,以及……



「确定是史达林格勒吗?」



「八九不离十。至于会以何种形式展开战斗,我也不清楚。」



过去曾经在马德里城内打过巷战的诺拉感触良多地深深颔首。



「巷战是狙击兵的天堂……也是这个世界的地狱,但无论如何,以目前的战局来说,史达林格勒都是左右这场战争的焦点。我也能理解那里需要狙击兵。所以说,培养她们是有价值的。」



「我明白,但也不能只让她们五个人去涉险。」



「你的意思是说,你想靠仅有的手指去前线作战吗?把特地前来通知你升上少尉,还成了校本部教官的我赶回去?」



狙击兵之间的对话总是这样。伊丽娜苦笑。总能抢先一步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伊丽娜‧艾美莉雅诺芙娜‧斯卓加亚同志。」



诺拉以郑重其事的口吻喊她全名,伊丽娜稍微坐正了一点。



「假如世上真有公平正义这种东西,也无法指望夺走你性命的狙击兵能受到公正的制裁。万一被抓,只会落得大卸八块的下场;万一生还,也不会受到任何制裁……因此大部分的狙击兵都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我在西班牙射杀了四十名佛朗哥与纳粹的法西斯,结果还是输给他们。我对杀敌没有一丝后悔,但至今仍忘不了最初被我杀死的人长什么样子。身为人类也不应该忘记。」



「是的。」



「但别选择死亡,伊丽娜。这等于是背叛自己的人生。」



「我上战场不是为了寻死,同志。」



「真的吗?」



诺拉求证似地又问了一遍,伊丽娜望向窗外,避开她的视线。



夏洛塔和谢拉菲玛还在气喘如牛地跑步。



「因为有更适合我的死法。」



「是嘛。」诺拉颔首。之所以不继续追问,想必是从伊丽娜的反应得知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诺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移话题。



「我在西班牙一败涂地的战争至今尚未结束。打倒法西斯的机会就交棒给下一个世代了。她们打倒纳粹德国的时候,我的战争才算结束。」



两人的视线再次交会,诺拉问伊丽娜:



「伊丽娜,如果你不打算死在战场上,那么你的战争何时才会结束?」



伊丽娜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当然也没有事先准备好的答案。



「你问我……战争何时才会结束。」



伊丽娜望着窗外回答。



「倘若我认识的某个人……能只是为了单纯地表达而说明自己经历了什么、自己为何而战、自己究竟看到什么、听见什么、想了什么、做了什么……而不是为了鼓舞苏联人民,也不是为自己辩护……那么我的战争就结束了。」



「不是你自己去完成这件事吗?」



「不是,我不认为我能活着看到自己的战争结束的那一天。」



诺拉起身。士官为她开门,把外套递给她。



「分校的毕业考采对抗战的方式进行吧,校本部会派出优秀的家伙来应战。」



「好的。」



「……在那之前,要先清除异物。」



「我注意到了。」



伊丽娜起立。



临走前,诺拉喃喃自语地说:



「看样子,你的战争还要很久才会结束,我衷心祈祷那天能早日来临。而且,我也想拥有相同的体验。」



静默了片刻后,伊丽娜向诺拉敬礼。



两位站在相同立场,将年轻女性培养成狙击兵,将其投入于实战之中的女性。深刻地感受到彼此正分担着只有自己才能产生共鸣的特殊伤痛。



即使分校的学生只剩下五个人,训练仍如火如荼地进行中。



静态教学逐渐减少,实技训练皆以实战为主。障眼法、看穿障眼法的方法、如何长途单独行动、与炮兵及一般步兵的合作方式等高难度的科目愈来愈多,还得利用空档进行用空包弹互相射击的模拟战,每次都被教官队伍打得落花流水,然后每次都被狠狠教育一番狙击兵的铁则。



别杵在一个地方!别以为射出子弹就完事了!别小看对手!别以为只有自己最聪明!



实战训练的空档也会进行射杀动物的训练。



夏洛塔也已经彻底习惯了,不只能一枪结束鹿的性命,还会对周围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甚至还敢肢解打死的猎物。



当时序进入秋天,战况持续恶化。全苏联国民都提心吊胆地关注一再被德军压制的史达林格勒的战局,学生们也看着贴在墙上的报纸,对能否打破这个僵局、狙击兵在市区该如何作战各抒己见。



伊丽娜走进教室,告诉她们训练期间至此告一段落。



谢拉菲玛尽可能保持平静,观察其他同学的表情。所有人都一样,露出不安与兴奋并存的表情。



伊丽娜看了学生们一眼,只补充了一句话:



「毕业考将与校本部的学生进行模拟战。只要合格,你们就能升格为上等兵,组成小队,加入实战……这段时间辛苦各位了。」



第一次被称赞────谢拉菲玛痛恨有一瞬间感到喜悦的自己。



「谢谢教官长同志!」



夏洛塔喜形于色地说。



「只不过,有人不需要参加毕业考。」



学生们都愣住了。谢拉菲玛心想大概是艾雅太优秀了,不需要考试。



「奥尔加‧雅科夫列夫娜‧多罗申科!」



伊丽娜喊奥尔加的全名,所有人都看着她。



「虽然只是模拟战,但也不能让学生跟间谍一起作战,所以你不用上场。」



奥尔加是间谍?大家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困惑。伊丽娜到底在说什么呀。谢拉菲玛窥伺奥尔加的表情,大吃一惊。



奥尔加在笑。为人和善,跟谁都能变成好朋友的奥尔加脸上挂着从未示人的残忍笑容。



「什么嘛,你发现啦。」



语气也变了。以阴险的表情回望伊丽娜,与从前判若两人。



谢拉菲玛认为她简直变了一个人,随即回想起来。以前她质问自己对乌克兰的看法时,宛如野兽般打量对方的视线。这才是她的本性,她放弃伪装了。同学们无不一脸错愕地看着她。



只有一个人例外,伊丽娜平静地回答:



「愈是隐藏自己,想让自己看起来不起眼的人反而愈引人注目。你从乌克兰来的那一刻,我就猜到了……你背后是哈图娜吧。」



谁?陌生的人名令同学们陷入混乱的同时,教室里出现一个没见过的女性。



女性散发出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负面气息,身高跟伊丽娜差不多。



「了不起,不愧是女杀手的头目,真是火眼金睛。其实你不用特地戳破,我今天也打算把事情说清楚。不过,称呼相当于祖国防线的内部人民委员会一员的奥尔加为间谍,这种造反的态度令人无法忽视。」



意识到这句话和她头上的蓝色军帽,以及哈图娜与奥尔加身上有着一模一样的阴险气息时,谢拉菲玛不由得喃喃自语。



「秘密警察……」



名叫哈图娜的女子与谢拉菲玛四目相交,光是这样就足以让谢拉菲玛两腿发软。



「别用那种过时的名词称呼我。我是NKVD。痛恨红军烧毁村落的乡下姑娘,你说你总有一天想杀死伊丽娜?」



谢拉菲玛闻言大惊,随即想起自己曾经告诉过奥尔加。



奥尔加扯着一边的嘴角微笑,那是嘲弄的笑容。



「伊丽娜,我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有,但你的学生都没有发现喔。奥尔加同志给了我重要的情报。你带回来的这些人都不太正常。不是对焦土作战心怀怨恨的丫头,就是搞不清楚状况,连德国小孩都想保护的中年妇女,再不然就是曾经是贵族的女儿。」



中年妇女大概是指妈妈,但最后那个指的是谁?



难不成……谢拉菲玛心里一跳,望向夏洛塔。



自称是光荣的工人之女,自己说她像贵族的时候还跟自己大吵一架的夏洛塔‧亚历山德罗芙娜‧波波娃正脸色苍白地低着头。



谢拉菲玛回想奥尔加对自己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



身为乌克兰的哥萨克人,她巧妙地假装对体制有所质疑,借此诱导对方说出真心话。倘若有人同意她说的话,就成了叛国贼。自己竟然相信那是她赌上性命的告白,谢拉菲玛感到悔不当初。



奥尔加才没有赌命,她永远站在最安全的立场。



伊丽娜反唇相讥:



「哦,也就是说,只有艾雅没有被套话吗?」



艾雅一脸事不关己地看她们过招。



哈图娜走向伊丽娜,一把抓住她的衣领。



「如果你早就注意到了,为何还让奥尔加一起接受训练?」



「因为我认为正好可以利用她来过滤杂质。」



伊丽娜毫不在意地回答。



「只不过是隐藏身分,表现出反体制的样子,要是被这种程度的NKVD动之以情就傻傻地祸从口出,狙击兵也不需要这种笨蛋。更不需要因为奥尔加说出反体制的话就向上级举报的笨蛋……事实上,你的得意门生不仅没能如愿处刑我的学生,还让我开除了一个出卖奥尔加的家伙。」



「挺有一套的嘛,伊丽娜。你果然不是泛泛之辈。不愧是过去发表军队民主化这种愚蠢的构想,被发配西伯利亚的反体制将校之女,还在乌克兰射杀了我的政治委员同志,果然是不折不扣的叛国贼。」



「那就颁个勋章给我啊,秘密警察。」



伊丽娜笑着甩开哈图娜的手。



「我杀了你那个打算抛下自己的职务,带着女人从前线逃走的长官,也就是失败主义者的政治委员。调查报告大概是这样写的。但那本来应该是你们的工作。」



「废话少说!」



哈图娜语带威胁地回答。



「NKVD总部决定监视你们的一举一动。毕竟不能放任异端率领的小队自由活动。奥尔加相当于我NKVD的士官,凡事都要让她同行。我身为她的长官,随时都在后方监视你们,给我记好了!」



「随便你,相当于尉官的女士。这么说来我也升格了。我们的军阶一样呢。秘密警察同志。」



哈图娜咬牙切齿地走出教室。想当然耳,奥尔加也跟了上去。来自乌克兰,跟谁都能打成一片的少女。奥尔加在她们心目中的形象如今已荡然无存。



「呜……」



夏洛塔发出极为压抑的声音站起来,夺门而出。



她在哭。意识到这一点的谢拉菲玛也站起来,与伊丽娜四目相交。



去吧。伊丽娜以眼神示意。



谢拉菲玛移开视线,追了出去。



冲到走廊上,大声呼唤:



「等等,夏洛塔。等一下!」



夏洛塔头也不回地加快脚步,跑到操场上。



然而也没地方可以去了,夏洛塔一屁股坐在地上,谢拉菲玛也在她旁边坐下。



夏洛塔无声哭泣了好一会儿,哽咽着说:



「对啦,我才不是什么工人的女儿,而是贵族之女。你一定很瞧不起我吧,谢拉菲玛。从事农业的你比我伟大多了。」



「没、没这回事。出身不能决定一个人的价值。」



「呜呜……可是我好想出生在无产阶级的家庭里啊。」



对夏洛塔而言,身为贵族之女这件事似乎是她难以忍受的污点。谢拉菲玛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初次与她见面时说了最不该说的话。



「不管你是什么家庭的女儿,我都不会瞧不起你喔,夏洛塔。因为我很清楚你的为人,我很喜欢你。」



「真的吗?」



「真的。」



夏洛塔注视谢拉菲玛的表情,蓝色的眼眸里盈满泪光。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濡湿了与发色相同的金色汗毛,在阳光的反射下闪闪发亮。



近距离一看,她果然长了一张洋娃娃般的脸。



「那、那个啊,虽说是贵族,但我的祖先参加过十二月党人起义,因此遭到流放,是血统纯正的革命派家族,革命战争时也协助过红军。正因为如此,家父革命后才能继续为苏联政府工作喔……不过,为我取了这个名字的母亲跟法国家庭教师一起亡命天涯了就是。」



原本还以为夏洛塔只是个教条主义者,她的想法让谢拉菲玛觉得有点悲哀。



是她的立场让她不得不成为狂热的共产主义者。贵族的子女要在这个国家活下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夏洛塔为何想成为狙击兵呢?」



这是谢拉菲玛第一次问她这个问题。此时此刻,一定能得到更真实的答案。



「莫斯科遭到轰炸时,家父死了……我在军队的医院里崩溃大哭时,遇见了来治疗手指的伊丽娜教官长。旁人告诉她我是莫斯科射击大赛的优胜者时,教官长问我:『你要选择战斗?还是选择死亡?』」



谢拉菲玛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原来不只是自己。谢拉菲玛的内心萌生出一股不知该怎么形容的情绪。



夏洛塔可能误会了她的反应,连忙挤出微笑。



「这句话说得很重,但我也因此恍然大悟。如果只会哭泣,最后枉送性命,那我就只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可是在奥索阿维亚奇姆学过枪法的我还有别条路可走。我要战斗。女人也能参战。女人也能借由参战对苏联做出贡献。这是别的国家没有,足以证明苏联是个进步的国家。」



谢拉菲玛蹙紧眉头。



「女人拿起武器上沙场战斗的国家是更进步的国家吗?」



「如果再加上是为了防卫战争这个条件,我觉得是。上次的讨论我没办法说得很好,现在我明白了。男女平权就是这么回事。课堂上不是教过我们现代外国女性的种种吗,法西斯德国要女人进厨房、美国的女性则成了啦啦队。可是我们苏联是对男女一视同仁的国家。只要有机会,还能成为英雄或将军。我想实现给大家看。」



谢拉菲玛认为这个想法很危险。



女人和男人一样,都能为国家献上身心、献上生命,对苏联做出杰出的贡献,借此提升苏联身为一个国家的实力,价值因此受到肯定的女性显得无比耀眼。



这点确实与法西斯因为性别歧视不让女人上战场的思想互为对照,也不同于美国要女人成为啦啦队为「男性士兵」加油打气的出发点,但说穿了不也是追求同质性的思想吗?



虽然女性被排除在征兵制的对象之外,个别女兵却能凭自己的意志加入战争也是事实。



就像一定要「有人」杀牛,也一定要「有人」对纳粹开枪。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没有杀害纳粹分子。)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为自己辩护的说词,谢拉菲玛直接在内心打消这个念头。



既然如此,只要有能力,女人也能上阵杀敌。是她们自己选择这条路。眼前的夏洛塔是这样,谢拉菲玛亦如是。



妈妈也这么说过。艾雅肯定也不例外。



「谢拉菲玛也这么想吧?」



夏洛塔提出了意料之中的问题。



「嗯……我想为村民和母亲报仇。我必须杀死杀害母亲的狙击手。可是,在这种大环境下,个人的复仇肯定很难实现吧。」



「只要成为优秀的狙击手,万事皆有可能喔。优秀的狙击手会被派到重要的战场上。就像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为了打败她,德国也派出很多优秀的狙击兵,但是全部被她打败了。唯有战斗机的飞行员和狙击手才能采取这种做法。」



「既然如此,就得用最快的速度追上伊丽娜教官长的成绩呢。」



「嗯,我们一起加油。」



在战斗的同时也选择生存的夏洛塔擦干眼泪,露出笑容。



「谢拉菲玛,我啊,如果没有遇见伊丽娜教官长,大概已经死了。所以希望有一天能变成教官那种人。不害怕任何人,也不需要逢迎谄媚,不惊不惧地走出自己的人生。」



「嗯。」谢拉菲玛笑着回答。可是对上夏洛塔的视线时,发现她的表情阴郁。



「那个……秘密警察奥尔加说的是真的吗?说你大仇得报后,要杀死伊丽娜教官长的事。」



唔。谢拉菲玛一时语塞,悠悠回答:



「抱歉,是真的。」



「怎么会?为什么?伊丽娜教官长的小队不也救了你吗?」



没错。然后她破坏了充满回忆的家具、丢掉唯一的照片、伤害母亲的遗体、把母亲的遗体和她们的家、整个村子都烧光了。



光是回想起来,内心深处闷烧的憎恨就像为火种添加了燃料,支配了全身的感官。



但她也觉得或许不该对崇拜伊丽娜的夏洛塔说这种话。



「我……我的战争大概要走到那一步才会结束。」



「不可以。万一你执意如此,我就算杀了你也要阻止!」



夏洛塔以凝重的表情说道。或许正因为已经不是以前那种一言不合就开打的关系,反而更能感觉她是认真的。



「嗯,到时候就麻烦你了。」



空气停滞了一秒,两人相视而笑。谢拉菲玛露出还算礼貌的微笑,对夏洛塔说:



「所以我们谁都不许先死喔。」



她想守护。



这种情绪里有一股后来居上的奇妙感触。



想守护的对象不只是夏洛塔。她也想守护小队的其他同学、这个空间、朋友。还有────其他的女性们。



母亲那天最后没能开枪。这部分就由自己来完成。



没能成功守护大家的母亲。这次换她来拯救别人的母亲、守护别人的女儿,不让任何人的女儿被杀、被凌辱。



自己心中产生不同于杀敌的欲望时,夏洛塔亲了一下谢拉菲玛的嘴唇。女生间的亲吻对俄罗斯人来说是朋友间的寒暄,同时也是亲爱的证明,并不特别。但谢拉菲玛还是瞪圆了双眼。



「菲玛,我们所有人都一定要活着回来。」



好久没有人喊她这个小名了,感觉好奇妙。谢拉菲玛也回以问候的亲吻。



结果那天什么正事也没做。



仔细想想,这还是入营以来第一次这么清闲。



十一月十二日。



最后的训练不是在熟悉的分校进行,而是在附近的山林进行实战训练。



气温为零下两度,无名的山上积着皑皑的白雪。



校本部的诺拉校长对自己带来的六名学生说:



「今天的模拟演习对分校的毕业生而言也是最后的测验。由于对手是比你们更早接受训练,而且是由成绩比我更出色的教官培养的学姊,因此让你们多两个人应战。打起精神上吧。」



「是!」在分校的学生面前排排站的校本部学生回答。



两方人马视线交错。身上的制服跟自己一样,白色的御寒斗篷在雪中发挥了保护色的作用。但是说得再委婉,也无法从她们的眼神里感受到善意。



诺拉校长不可能没发现学生眼中剑拔弩张的敌意,但她丝毫不以为意,开始说明演习的注意事项。



「我只说一次,所以给我听清楚了。各位的队伍都有一个靶。请藏在指定的范围内。然后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位教官。前十分钟先把靶藏好,然后就可以自由行动。发现敌人的队伍后,要向背后的教官报告射击方位,说出『射击』二字,一旦命中,背后的教官会朝对方挥舞红旗。倘若没有射中则挥舞黑旗。每次都要发出声音。只能对靶使用实弹,除此之外禁止装填子弹。最先让对手全军覆没,或是先射中对方靶心的队伍获胜。」



「是。」校本部、分校的学生整齐画一地回答。



想当然耳,校本部的学生长得都不一样,恐怕也有俄罗斯以外的人种,但她们给人的印象就像是用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看似队长的女孩与谢拉菲玛四目相交,露出不屑的冷笑。



一群阴沉的家伙,与充满自信的开朗完全沾不上边。不服输的另一面是令人不敢恭维的自负,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



「上吧!」诺拉一声令下,校本部的学生有如训练有素的猎犬,身手矫健地跑开了。



「妈妈,那群人是怎么回事?感觉好讨厌。」



夏洛塔直言不讳,嘉娜一脸无奈地回答。



「刚才也说过了,那群人是从陆军官校及维斯特列尔等地选拔出来的菁英。把我误认为教官,我说我是学生时还笑我是老太婆。」



已经一脚踏上军旅之路的人,所以才会自视甚高地表现出那种态度吧。



「真令人火大。」



艾雅难得主动开口。



大概是因为今天由她担任指挥官,所以有意为之吧────谢拉菲玛猜想。这么说来,她们原本只是会射击的外行人,至少直到二月还是外行人,但现在不一样了。四下张望,周围的风景就像有刻度,可以判断与树木及岩石的距离。从艾雅摊开的地图可以看出海拔高度,知道该在哪里设置标靶比较不容易被敌人发现。只要善加诱导,就能发挥防御的作用,进可攻、退可守的据点────还能狙击朝这个最佳据点进攻的敌人位置。艾雅任命谢拉菲玛和嘉娜展开攻击,她和夏洛塔则负责防守。



「问题是敌人会把靶藏在哪里?」



谢拉菲玛说道,艾雅颔首。



「你认为会是哪里?」



谢拉菲玛看着地图。她们的阵地在东边,西边是校本部的学生。



最短距离当然是直线进攻,但途中有些地方没有树,完全没有遮蔽物,所以不考虑。稍微绕向南边的话,有座低矮的丘陵,再过去一公里就是范围的界限。



「这里吧。」



谢拉菲玛指着地图上敌人的范围最深处有个地势比较高的场所。



「如果是这里的话,我们从南边进攻的时候,必须翻越棱线,这时对方可以从侧面狙击,或是在山谷射击。但我们只要从北边绕过去,就能从背后包围她们。」



「有道理。可是伊丽娜教官长说过『别小看对手!别以为只有自己最聪明!』」



说得也是────谢拉菲玛反应过来。必须预先设想对方也会想到她们把标靶从最佳据点错开的可能性。



「既然如此……」夏洛塔加入讨论。「这个从北边迂回前进也能正面射击的洼地呢?假如我们从棱线过去,对方也能正面迎击。」



艾雅同意。



「嗯,应该是这里。如果我们取道南边的路线逼近敌方阵地,可以锁定棱线北上至中央。棱线会掩护她们,对方应该也没料到我们会从这边过去。如果一切顺利,还能从侧面击溃对方的守备……应该也不会碰上敌方的攻击队伍。因为地势有高低差,站在敌方的角度思考,我们若选择南边这条路,等于是自投罗网。我们大概会在守备地点与对方正面交锋。所以这边就交给我们。」



结论出来了。而且自由行动的时间早就开始了。没有时间继续讨论战术了。



谢拉菲玛与大家口中的妈妈嘉娜一起往长满草木的南方路线前进。



身体微微颤抖。寒气钻进御寒斗篷里。



不过,自己发抖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寒冷。



「别那么紧张。」



打头阵的妈妈笑着回头说。



「就算失败也不会死,更何况还有教官跟着。」



转过身去,判定战果的教官确实保持着三步左右的距离跟在后面。是校本部与分校的女性教官。不愧是教官,即使距离这么近也完全听不见她们的脚步声、感受不到她们的存在。



然而,教官看着嘉娜的眼神十分冷漠。



「妈妈,认真一点啦。必须当成实战才行。」



「再怎么认真,这也不是实战啊,谢拉菲玛。」



妈妈脸上还是挂着云淡风轻的微笑。



「认真是一回事,但还是得告诉自己这是训练。而且不管你愿不愿意,迟早有一天得经历实战。」



从她的语气非但察觉不到开玩笑的轻松,反而能感受到某种决心,谢拉菲玛无言以对。对方确实不会真的伤害自己。既然如此,或许该以训练的心态来面对比较好。那么,什么又是实战该有的心态呢?



就在她东想西想的时候,已经穿过南边的森林,小心翼翼地进入南北纵走的丘陵死角,继续北上,寻找可以翻越棱线的地点。白雪覆盖的灌木缝隙。



谢拉菲玛手脚并用地匍匐前进,从棱线后面慎重地探出脑袋。



稍微慢了两步也跟上来的妈妈从后面问道:



「如何?有人吗?」



「……有。正看着这边。」



校本部的学生就在视线正前方。



「距离大概是五百三十公尺,误差六公尺。十点钟方向,有两个人躲在树下。手里拿着枪,正用瞄准镜往左右两边看。还没注意到我们。」



妈妈慢慢地走到身旁,与她并肩,语带惊讶地问道:



「真不敢相信。难道她们早就猜到夏洛塔和艾雅的想法?」



「不……」



谢拉菲玛认为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事先预料到夏洛塔和艾雅的想法,埋伏在南边的森林里,趁她们移动的时候狙击还比较省事。更重要的是,战前的印象决定了一切。



「那群人认为我们只会毫无计画地横冲直撞。」



怎么可能……妈妈大为傻眼。



谢拉菲玛咬紧下唇。被看扁了。对方认为她们只是外行人,根本不足为惧吗?不料这种肤浅的判断居然误打误撞地被她们蒙对了。结果她们采取的行动跟对方认定的白痴行为几乎如出一辙。



然而,只有一点不同。对方以为她们会从视野开阔的方向进攻,没料到敌人会潜伏在死角,突然出现在棱线上。



对了。谢拉菲玛恍然大悟。所以对方的反应才那么迟钝,所以对方才会还没发现自己。



「要准备射击吗?」



「再等一下。如果不能用肉眼正确地测量出距离就打不中,反而危险。」



在这种情况下,最好别轻举妄动。狙击兵受过的各种训练会让她们轻易判别视线范围内对自己怀有杀意的人、持枪准备射击的人、用瞄准镜对准自己的人。



风吹动树枝,发出沙沙的声响。狙击兵会在各种风吹草动的环境下,瞬间看出人类的攻击动作。



谢拉菲玛观察两个对手的动静,计算将枪口瞄准她们的时机。



那一瞬间,与远在五百公尺以上的对手视线交会。



校本部的学生叫上另一个人,两枝枪口对着自己。



谢拉菲玛和嘉娜也迅速地举起枪。透过瞄准镜,让对手的脸落在T字线上。



然而────掌握不到正确的距离。五百三十正负六公尺。只要偏个五公尺就难以命中。对手蹲在地上,所以命中范围很小。但教官却能看出其中微小的误差。



没有可以帮助判断的明确目标,与白雪融为一体的御寒斗篷模糊了轮廓。



因此两位敌对的狙击兵在一模一样的条件下,一时半刻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躲在棱线后的她们。



谢拉菲玛拼命按下想做出发射决定的冲动。敌兵旁边的树木也覆盖着白雪,无法判断正确的大小。不过可以判断敌兵藏身的树干粗细。树龄二十年的杉树,胸高直径为十五公分,与人体的胸膛差不多厚。面向侧面的人体。从以上的线索计算距离。



「距离……五百三十五公尺……误差不到一公尺。准星向上修正五十密位。」



将调整好的准星再度瞄准敌方的狙击手。对方也采取相同的举动,瞄准自己。这时开枪或许能射中,但不能躁进。



想到这里时,对方动了动嘴巴。对方开枪了。



「没打中!」



站在她背后的教官大声说道的同时也举起黑旗。



那一瞬间。声音与旗帜明显的形状对照出对手的所在位置。开枪反而让对方无所遁形。这当然也是实战会发生的状况,这个训练就是在这个前提下进行的。



「修正,距离五百三十四公尺,没有误差,不需要修正密位,敌人在正前方。」



用准星捕捉连忙想开第二枪的敌人脸部,谢拉菲玛简短地示意:



「发射。」



站在背后的教官大喊:



「命中!」



瞄准镜那头,教官拍了拍校本部学生的肩膀,该学生懊恼地一拳捶向地面。



很好。谢拉菲玛心想,继续将准星对准下一名学生。



另一名学生已经锁定自己了。谢拉菲玛心急如焚。再拖下去,自己背后就会举起红旗……



脑海中浮现出这个画面的瞬间,一旁的嘉娜站起来,宣布射击。



「妈妈!」



谢拉菲玛情不自禁地呐喊。想也知道,嘉娜的子弹没有射中,敌兵改将攻击的矛头对准她。



「命中!」



红旗在瞄准镜的那头飘扬。



屏除杂念,集中精神,再次利用旗帜寻找对方的位置。



「距离五百三十六公尺,没有误差,发射!」



「命中!」



教官大叫,举起红旗。



双方各有两名学生,如今没有接受战死判定的只剩下谢拉菲玛一个人。谢拉菲玛忍不住仰望嘉娜。



「妈妈,你为什么……」



「谢拉菲玛训练生,嘉娜已经死了,不准跟她说话。」



教官冷冷地制止她,谢拉菲玛只好闭嘴。



校本部的不知名教官勃然大怒地对嘉娜说:



「实战不能用的手段,训练也不准用。」



察觉到教官语气里隐藏不住的怒气,谢拉菲玛不由得低头不语。



她知道嘉娜刚才使出的手段是为了掩护她,故意让敌人暴露自己的位置。



「我没打算那么做。」



嘉娜也简短地回答,与教官一起走向训练场外。



她说这是训练。不会真的出人命。



谢拉菲玛稍微调整一下呼吸,背后传来声音。



「呦,干得不赖嘛。」



「咦……」



谢拉菲玛险些惊声尖叫。艾雅和夏洛塔就站在自己身后。



「你们不用在阵地防守吗?」



站在一旁的艾雅把枪口对准周围回答:



「敌人完全如我们所料,自己送上门来,两个都被我解决掉了。还剩下两个敌人。」



艾雅浅浅一笑。夏洛塔不服气地问谢拉菲玛:



「菲玛这边呢?妈妈是不是死了?」



「不好意思,我们与对手正面对上了。」



「嗯哼……话说回来,艾雅,敌方的第二个人不是被我击中的吗?」



「旗子怎么判定的?要不然你问教官啊。」



想也知道,跟着她们的教官一言不发。



「这一路对战下来,大概知道对方的程度了。」



艾雅试图改变气氛地说道。



「接受过这么多训练,应该能预测对方的动向,采取令对方意想不到的战术。再加上对方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换句话说,我们自以为对方会预料到我们的下一步而采取反转再反转的对策,但对方根本没想那么多。」



艾雅转换思路的速度之快,令谢拉菲玛十分佩服。



「也就是说……我们其实只要想像对方的『下一步』,采取比对方再多一步的行动就行了。」



「没错,抱歉啊谢拉菲玛,早知道应该照你说的,从北边绕过去包围对方。想太多反而聪明反被聪明误。」



艾雅诚心诚意地道歉,谢拉菲玛更意外了。



「啊,可是标靶应该如艾雅所料,就在前面的洼地。毕竟敌人也守在那里。」



「要怎么收拾洼地里剩下的那两个人?」



夏洛塔问道,艾雅耸耸肩。



「老实说,只要兵分两路就能攻下,但对方实在把我们看得太扁了,气死我……所以这次我想拿下完全胜利。」



作战方式当场就拍板定案。



谢拉菲玛越过没有敌人的棱线,取道从北侧绕到洼地。



艾雅和夏洛塔兵分两路,分头行动。



心跳得好快。紧张的性质跟刚才不太一样,内心充满了逼近猎物的亢奋。



走到通往左边的路,比对眼前的景色与地图。



从这边绕过去,前进方向转了一百八十度,抵达可以看见洼地的场所。亦即进入敌人的视线范围。



谢拉菲玛想到这里,南边的棱线传来声音。



「发射!」



是艾雅的声音,接着是教官的声音。



「没打中!」



夏洛塔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发射!」



「没打中!」



「发射!」



「没打中!」



耳边传来夏洛塔和艾雅,还有教官逐渐靠近的声音,谢拉菲玛绕过树干,转向左手边。



透过瞄准镜看到的光景一如所料。



六人小队已经折损四个人,最后两个敌人被来自视野外的狙击吓得惊慌失措,努力想确认她们的方位与距离。但又无法决定要不要从洼地里探出头来望向棱线,确认声音的方位。



谢拉菲玛从后方清清楚楚地目睹这一切。



「距离三百三十六公尺,没有误差,准星向下修正二十密位,发射。」



「命中!」



跟在她背后的教官高声宣布,挥舞红旗。



两名敌兵一脸错愕地转过身来。



没有受到战死判定的最后一个人手忙脚乱地将枪口对准谢拉菲玛,但是没有好好瞄准就贸然开枪,想也知道不可能打中。



谢拉菲玛将准星从她身上移开,拉动SVT─40半自动步枪装填弹药的拨弹杆。



艾雅料得没错,标靶就在洼地深处。



距离刚好三百公尺,无风。



瞄准金属标靶。不需要报告距离。也可以使用实弹。



谢拉菲玛扣下扳机。



耳边传来震天价响的声音,宣告命中。



几乎同一时间,夏洛塔从棱线冲向洼地,从正要瞄准谢拉菲玛的敌兵正后方窜出来,毅然决然地说:



「发射!」



「命中!」



即使遵照规则,胜负已然揭晓,教官仍挥舞红旗。最后的敌人在近距离遭到射杀。



校本部的学生痛失标靶,且全员战死。分校的四名学生中有三名生还。



战果是艾雅射中两人、谢拉菲玛射中三人、夏洛塔射中一人。



「服了服了,一败涂地呢。」



诺拉校长看起来其实很高兴的样子。



「好说好说。」伊丽娜默默地行了一礼。



「谢谢你,伊丽娜同志。托你的福,这几个孩子大概也知道自己有多稚嫩了。」



六名菁英狙击兵候补都被失败打击得垂头丧气。



第一个在棱线对打的人从头到尾都瞪着谢拉菲玛。从她的眼神中感受到誓要摆脱屈辱、东山再起的决心,谢拉菲玛不禁有些羡慕。



她们已经没有下一次的训练了。



毕业考至此告一段落,接下来等着她们的是真枪实弹。



搭乘军用马车回到分校,伊丽娜教官尽可能公事公办地要求所有人集合。



四名学生背着SVT─40,在操场上整队。



跟着校本部的摄影师说要拍纪念照,要她们笑一个。可是不习惯拍照的狙击兵菜鸟与百炼成钢的前狙击兵根本笑不出来,摄影师只好在全体皆板着一张脸的情况下按下快门。



谢拉菲玛冷眼旁观摄影师俐落的动作,忍不住思考起拍照与狙击的共通点。



不经意地回头望向镜头捕捉的视线后方。



奥尔加与她的长官哈图娜正一起从校舍内以阴鸷的眼神看着她们。



「接下来要进行最后的训练。」



伊丽娜似乎完全不把相机和秘密警察放在心上,对学生说。



「在这场全面战争中,所有需要狙击兵的战场都是地狱。如果没有前往地狱的觉悟,现在就报上名来。」



所有人皆以沉默代替回答。这也是可以想见的结果。



伊丽娜微微一笑,问她们:



「我以前出过一道作业给你们对吧。回答我,你们为何而战?」



第一个被点到名的夏洛塔战战兢兢地回答:



「我要证明女人不是弱者,不是战争的牺牲品,女人也可以主动应战。」



伊丽娜微微颔首,视线移到嘉娜身上。



「为了不让孩子们成为牺牲品。」



这个答案跟上次差不多,伊丽娜却说:「我明白了。」



伊丽娜的视线来到谢拉菲玛身上。



「我是为了守护女性而战。」



这是谢拉菲玛心中最正确的答案。



伊万诺沃村的人们、惨死的艾莲娜和娜塔莉亚。



没能开枪的母亲,以及无力战斗的自己。



虽然这一切都不可能恢复原状,但还是能保护其他女人。自己将为此而战。



「是吗?」



伊丽娜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反应,面无表情地说。



「你呢?艾雅‧安瑟洛威‧马卡塔艾娃。」



好久没有被喊到全名的艾雅眨了眨眼睛回答:



「为了得到自由。」



与上次在课堂上的答案一模一样。



但伊丽娜的反应与当时截然不同。



「是吗?」



伊丽娜的目光落在自己脚下。



她的反应跟平常不太一样,谢拉菲玛心想。看起来像是试图隐藏从不曾显露出来的情绪波动。感觉似乎有些腼腆。



这个冷血的女魔头该不会是害羞了吧。



正想打消这个念头时,伊丽娜从口袋里拿出瞄准镜和扑克牌。



「各抽三张。」



第一天体验过的训练。当时除了艾雅,所有人都失败了。



四人各抽了三张牌,伊丽娜不给任何思索空间地大喊:



「第一张牌代表一百公尺单位的数字、第二张牌代表十公尺单位的数字、第三张牌代表一公尺单位的数字。如果抽到J到K则取其个位数。方位正对校旗,夏洛塔往左一千两百密位、嘉娜一零六零密位、谢拉菲玛往左八百四十密位、艾雅一千三百密位,各就各位!」



所有人同时举起附有瞄准镜的枪。



以前完全不懂这个命令的用意,如今已了然于心。



与校旗之间的距离为一公里。瞄准镜的视野边缘左右两边加起来共三十密位。让校旗落在瞄准镜的边缘,调整二十八次准星。



从瞄准镜上扬起脸。



至于距离,已经彻底记住「肉眼可见的一百公尺」是什么样的感觉。手中的扑克牌显示的距离为四百三十六公尺,是一百公尺的四倍。再透过瞄准镜观察四百公尺与五百公尺之间的距离。



四百五十公尺的地点有一颗大小跟脑袋差不多的石头,用T字瞄准线来计算前方十四公尺的位置。四百三十六公尺的地方有个融雪形成的水洼。



谢拉菲玛背着SVT─40往前跑。



同一时间,另外三个人也冲了出去。



四个人各自奔向自己的目标地点,没有丝毫迟疑,也不见半点犹豫。



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自己的目标地点时,伊丽娜的声音响起。



「艾雅,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在角度一千三百密位,距离五百六十三公尺的地点。」



「答对了!」



一只眼睛贴在瞄准镜前的伊丽娜笑着说。这是她第一次流露出柔和的笑容。



「下一位,夏洛塔,你现在人在哪里?」



夏洛塔挥手回答:



「我在角度一千两百密位,距离八百九十三公尺的地点!」



「很好,正确解答!嘉娜,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在角度一零六零密位,距离九百七十五公尺的地点!」



「答对了!」



伊丽娜隔着瞄准镜与谢拉菲玛对上眼,大声问她:



「谢拉菲玛,你现在人在哪里?」



听到她的声音时,谢拉菲玛赶走胸口微微感受到的怀念之情,大声回答:



「我在角度八百四十密位,距离四百三十六公尺的地点!」



伊丽娜将单眼从瞄准镜上移开,以平静的语气回答:



「答对了。」



学会这项技术就等于多一项技能,而她们确实都学会了。



「恭喜你们毕业了。」



伊丽娜说道,四个人欢声雷动。不一会儿,大家不约而同地冲到操场中央,抱成一团。



伊丽娜静默了半晌,接着说:



「最高司令部预备军所属,狙击兵旅团,第三十九独立小队。」



全体学生对她行注目礼。



「从今以后,我们就是最高司令部直属的狙击专门小队了,将为此展开游击。不属于任何步兵师团,也不受任何人指挥,是一支专门为狙击手成立的特殊部队,应需要而战。」



感觉学生们对于自己被当成精锐看待这件事无不充满了斗志。



「虽说是小队,但规模还不如分队。多亏有人向最高司令部进言,规模才会如此迷你。」



顺着伊丽娜的视线,回头望向校舍。



奥尔加和哈图娜。这两个NKVD的人正以阴险的眼神看着她们。



视线散发出的阴鸷气质如出一辙到令人忍不住佩服的地步。



「……在那之前,允许你们外出一天,今天就尽情地去玩吧。」



伊丽娜交代完该交代的注意事项就转身离去。



剩下的四个人全都笑逐颜开。



「可以出去了,好棒!」



夏洛塔兴高采烈地欢呼,谢拉菲玛抓住她的手。



「要去哪里?咖啡厅,还是百货公司?啊,妈妈想去哪里?」



被称为妈妈的嘉娜笑容满面地回答:



「我都可以。艾雅呢?你想做什么?」



被嘉娜这么一问,艾雅突然恢复严肃的表情。



「咦?我、我吗……」



她的反应令谢拉菲玛好生疑惑。记忆所及,这是第一次见她露出有些胆怯的表情。



艾雅作势整理制服,迅速地敛尽了脸上的表情回答:



「我哪儿也不去,回房间睡觉。你们爱去哪里就去哪里。」



过于恶劣的态度让所有人都愣住了,艾雅不等她们反应过来,径自转身走回校舍。



当她的背影消失在宿舍里,夏洛塔气鼓鼓地说:



「那是什么态度!难得大家这么开心!」



「别气别气。」嘉娜安抚她。「艾雅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



心想确实是这样没错,但谢拉菲玛仍追了上去。



背后传来夏洛塔的声音。



「菲玛,连你也不来吗?」



「你们先去百货公司!我会把艾雅带去!」



谢拉菲玛不等她们回答,追上艾雅。



艾雅确实比较喜欢独处,不愿意与任何人打交道,是孤独的一匹狼。



但现在的她其实是勉强自己扮演这样的角色。



进入宿舍,第一次寻找艾雅的房间。原本使用人数就少的空旷建筑物,如今只剩下四个即将毕业的学生,弥漫着一股与废墟无异的寂寥。爬上二楼,艾雅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



「艾雅,等一下。」



谢拉菲玛走到房门前,用力敲门。



「什么事,走开啦。」



艾雅的声音从房里传来。



「一起去嘛,艾雅。」



没有反应。只有翻箱倒柜的沙沙声。



「艾雅,你喜欢独处是你的自由,但不必勉强自己一定要一个人待着。我们不是一直都陪伴着彼此吗?」



还是没有反应。但谢拉菲玛感觉艾雅在听自己说话。



谢拉菲玛径自解释为她大概在等自己闯进去。



「我进去喽,艾雅。」



「唉,等、等一下……」



艾雅莫名惊慌地阻止她,但谢拉菲玛才不管,直接打开房门。



下一瞬间,大量的衣服与书籍、不知道是什么的垃圾以几乎从房间涌出来的状态堆在她脚边。



「哇啊!」



惨叫脱口而出。



房里堆满垃圾。破破烂烂的制服、用来混淆敌人视听的破布,还长着叶子的树枝、旧的笔记本及文具,除此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垃圾,散乱一地。



「不准看!」



满地狼借的那头,艾雅居然举起木制的模型枪对着自己。



谢拉菲玛反射性地高举双手问道:



「艾雅,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你什么都没看到。」



她坐在俨然置身于垃圾堆的床上,房间里几乎只有那张床免于被垃圾淹没。



「艾雅,你是不是不太会收拾?」



谢拉菲玛自认已经说得很委婉了,艾雅还是顿时羞红了脸。



艾雅满头大汗地试图解释:



「因、因为我的故乡没有这么多东西,这里的教官也不会检查房间……除了乱堆以外,我不知道该怎么整理。」



哈萨克的天才少女,全校第一名的神射手,第一次让人看见她笨拙的一面。



「怎样啦,谢拉菲玛。不准笑。」



谢拉菲玛闻言大惊,自己竟然不自觉地笑出来了。



「不是啦,艾雅。我很高兴。」



谢拉菲玛小心不要踩到垃圾,走到艾雅面前。压下无意识朝向自己的模型枪枪口,艾雅有如惊弓之鸟地窥探谢拉菲玛的表情。



「因为在我心中,艾雅是无所不能的天才,知道你和我一样都是人类后,我放心了。」



听到这句话,艾雅眨了眨眼睛,明显避开谢拉菲玛的视线。



「少啰嗦。你去和夏洛塔还有妈妈吃饭吧。」



然后躺在床上,背过身去。情感显然出现细微的波动。



现在或许能问出她的真心话,谢拉菲玛心想。



「伊丽娜问我们为何而战的时候,只有你的答案跟上次一样。为了得到自由。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艾雅的脸颊微微抽动,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几分钟后,猝不及防地开口:



「你应该是会去上大学的人,所以你对苏联的教育制度有什么看法?」



意料之外的反问,但又不是顾左右而言他。谢拉菲玛诚实地说出心中所想:



「虽然发生过很多事,但我还是心存感激。我是穷人家的女儿,如果一直在俄罗斯帝国的统治下,肯定这辈子都不识字,对人世间也无法产生任何看法,更无法像这样跟大家聊天。」



「对吧,从某个角度来说,我希望变成你那样。」



艾雅翻了个身,凝视天花板回答。看上去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哈萨克人自古以来就在广袤的大地游牧,与大地共生,是个自由的民族。我的父母也是这样活过来的……应该是。不是定居在某一个城市,而是配合气候迁徙,捕捉平原的野兽、河里的鱼来吃。去见朋友的时候,则是仰赖星星的指引,策马前往对方的部落。」



她压抑的语气里隐含着藏也藏不住的憧憬与哀切。



与谢拉菲玛年纪相仿,一样都是在苏联成立后才出生的艾雅自言自语地接着说。



「但苏联认为这种生活态度、存在方式实属蒙昧无知,必须加以启蒙……加入苏联后,哈萨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开始近代化,人们开始受教育。随着城市建立、工业化脚步的推进,不再以游牧方式生存,集体农场与国营农场成为我们赖以维生的管道。我也去学校接受教育,没错,我被培养成一个现代人。还搬了家……我的家人去年才搬到斯摩棱斯克……只有我逃往莫斯科。」



是故艾雅口中的哈萨克其实并非她自己的记忆。



「我已经不想再因为国家的关系被耍得团团转了。我想得到自由。彻底摆脱苏联、近代化、社会主义、同袍之爱和军队等诸如此类的观念束缚。」



「所以你加入红军?明明军队才是纪律最严明的地方。」



「不是那样的喔,谢拉菲玛。」



艾雅对上谢拉菲玛的双眼。谢拉菲玛感觉自己几乎要被吸进她漆黑的瞳孔。



「你也是猎人,难道没感受过射击那一瞬间的境界吗?自己的内心世界无限接近虚无,感觉只有自己处于无垠无涯的真空中。还有射中猎物那一瞬间的心情。感觉像是从真空中回到平常的自己。」



谢拉菲玛险些惊呼出声。还以为只有自己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感觉,经由别人的嘴巴说出来,令她饱受冲击。



艾雅似乎从她的反应得到答案了。



「射击的瞬间,自己是自由的。我很讨厌军队啊朋友啊的观念。这些会让我远离那一瞬间的纯粹。可是和你们相处久了,无论如何都会感染上那种观念。我讨厌自己的改变,感觉像是生锈了。」



「如果交到朋友是生锈,那生锈也没什么不好啊,你为何如此排斥?」



「答案刚才你自己也说了。」



我说了什么?谢拉菲玛回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还没想到,有个新的声音抢在前面回答:



「这不重要啦,艾雅,来整理房间吧。我教你方法。」



回头看,嘉娜脸上挂着温暖的笑意。夏洛塔站在她旁边。



自己藏了这么久的秘密被看见了,艾雅万念俱灰地趴在床上。



大家把垃圾塞进麻袋里,帮艾雅整理房间,艾雅也诚惶诚恐地跟着做。



「破烂军服的布还可以用,拿去给教官吧。模型枪也是。」



「教科书要怎么处理?」



「也还回去。又不能带去前线。」



大家七嘴八舌地把房间整理干净后,发现手边几乎没剩下什么东西。谢拉菲玛突然觉得内心一阵酸楚。



毕业。虽然只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但她们的生活方式在这里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冷不防,有滴水落在手边。



情不自禁地抬头看,夏洛塔在哭。



迎上谢拉菲玛的视线,夏洛塔拭去泪痕,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努力不看她哭泣的模样,谢拉菲玛伸手要去拿垃圾时,碰到艾雅的手。



两个人面面相觑,艾雅撇开视线,喃喃自语:



「所以我才不想生锈嘛。」



谢拉菲玛觉得自己似乎能理解艾雅在怕什么了。



「大扫除结束了吗?」



室外传来不耐烦的语调,显然是刻意打破感伤的气氛。所有人都抬起头来。NKVD的手下────奥尔加笑得一脸不怀好意的样子。



以前曾经与她谈心的谢拉菲玛不禁哑然失语。就算隐瞒身分,奥尔加也没有真的整容,人类的气质真的可以差这么多吗?



「关你屁事!秘密警察。跟你又没有关系,别来插手!」



同样对她信赖有加,甚至还坦白自己出身的夏洛塔语气里含有明显的憎恨。



「我也想这么做,可是没办法。既然我要跟你们一起行动,此事就与我有关。你们要投入实战的战场已经决定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



糟了,谢拉菲玛在心里暗叫不妙。



不小心表现出如奥尔加所料的反应了。



奥尔加得意洋洋地笑歪了嘴角,接着说:



「史达林格勒。你们要参加抢回那个都市的攻防战。叛国贼小队,为此觉得光荣吧。」



奥尔加不等她们反应过来,扬长而去。



所有人都僵在当场,好一会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注5:第一次世界大战协约国武装干涉俄国内战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