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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 2)


贴藏书标签的工作进度明显慢了下来。



纯香学姐如今每周只来一次左右,即使人来了也一直心不在焉,几乎没什么动作。刚开始慢吞吞地做起事情,立刻又叹着气起身,走出司书室,看向窗外一动不动。大概是在看中庭另一边,美术准备室的窗户吧。



一起做事的几位高二图书委员悄声说着「学姐这是怎么了?」「考前焦虑?」。甚至还朝我看来,仿佛在说「快做点什么」。可我又能做什么呢。



只要纯香学姐在这里,司书室的气氛就会变得凝重,所以如今反而她不在才比较能静下心。但假如她真的一整天都不出现,同样也会引起众人议论。



学姐如今心情很不好。



要察觉到这一点十分困难,毕竟她本身不是会咄咄逼人的性格,但有人搭话时,她稍显迟钝的反应,以及回答对方时选取的词语,都蕴含着一股厌恶的情绪,仿佛在说‘不要管我’。



美术社那边,她再也没去过了。



莫非是和几原老师分了吗,我如此猜测。哭着离开美术准备室,之后就没有任何接触,这么一看很可能是分手了。



社团活动中,我也曾不着痕迹地观察过老师,可这边倒没发现他有什么奇怪的表现。这也是当然的,纯香学姐根本不在场。可老师再也没提过学姐,这大概算是一种明确的暗示吧。



仅剩我一人的美术室中,我对着空白的素描本,询问自身。



两个人分手了,意味着我的机会来了。



你不开心吗?



一点都不开心。遇见学姐的几率变小了,哪怕遇到了她也是一副阴郁的表情,没有一件好事。



事到如今,我终于彻底理解了道永学姐说的意思。当纯香学姐用浑浊的目光看向几原老师的时候,她的那份美丽会褪去颜色,染上脏污,令人内心发冷。无论两人是什么关系,都无法改变这点。



我仿佛身处淤泥之中,匍匐着爬过八月的日子。



这是一个闷热的夏天,傍晚常有雷阵雨降临。



每当天色看起来不妙,道永学姐就不再待在中庭或是楼梯背面画画,转而扛起画架和画布来到美术室避难。室内弥漫着油画特有的那种绷紧皮肤的味道,偶尔有雷光闪过,将外头阴云遍布的天空划出一道裂缝,她所描绘的森林也随之变得更加深邃且繁茂,将众多人类与野兽悉数吞入其中。我想到:干脆覆盖整个校舍,令这灰色与绿色淹没一切算了。



纯香学姐哭泣的场面,又被我撞见了一次。



那是一个暑假即将结束的星期五。在司书室里做事时我发现饮料没有了,便跑去便利店买,往回走的时候,刚好看见纯香学姐从连着美术准备室的紧急出口出来。



她双手捂着哭肿的脸庞,蹲在那里,从我视野中消失了一阵子。



最终,走下楼梯的声音传来,学姐又出现在呆站在楼梯口旁的我面前。



她睁大了双眼。



通红的脸庞混杂着诸如羞耻或是愤怒等各种各样的情绪,形成了一个个丑陋的情绪斑点。她默默地背过身,从后门跑了出去。



我甚至没能出声叫她。嘴里只剩下玻璃渣般的不适感。



我抱住便利店袋子里的2升装饮料,将那沉甸甸的凉意抱在怀里,蹲了下来。阳光灼烧着我的后颈和耳后。



感情随着汗水一起喷出,令我也大吃一惊的是,那竟是笑意。



实在是无可奈何。



哪怕我能够无数次倒转时间,也没有办法改变人心。这种力量,根本算不上什么万能。想到这里,我不禁发笑。



*



八月三十号那天,清晨开始天空就覆盖着一层淡淡的云彩。



这一天几原老师不来学校,可我还是一大早就到校,在司书室中对着一大堆还没处理的书本之山。按照如今的进度,两天的时间勉强可以保证第二学期开始能够启用新系统。



关于下落不明的书要如何处理一直都没有定论,拖到了现在,但当藏书重贴标签的作业来到收尾阶段后,就不得不考虑该如何解决了。上次整理完藏书,发现又有六本书消失不见。这些书大概是再也找不到了,所以要不就重买,要不就干脆放弃——



丢失的书本中的其中两册,我曾经见过书名。



『古代雕刻技术大全』和『近代日本版画史略』。



春天的时候,纯香学姐一脸开心地和我说过这是几原老师申请购买的。我曾见过它们随意地堆在美术准备室的桌子上头。大概是学姐开了后门,没走正规手续就借给了老师吧。



这时,我心中第一次涌起了对几原老师的怒气。



我花费一整个夏天来做这件事情,他却利用和学姐的私交寻求方便,如今这一公私不分导致的结果正在妨碍我完成最后这一部分,这一事实令我忍无可忍,最终去了教师办公室。



虽然几原老师不在,但在我对值班的教师说明了状况之后,还是成功借到了美术准备室的钥匙。当然说的都是谎话。我说的是今天必须要用几原老师拥有的几本资料书。而我毕竟是美术社员,因此对方也没起什么疑心。



踏入几原老师不在的美术准备室,这是第二次了。



屋里没有开空调,颜料与木屑和金属还有霉菌的味道仿佛在空气中各自结成了一团团扭曲的块状物。



立刻就发现了要找的书。两本都在工作台的桌边,和其他好几本书堆成了一座小山。



我朝摆着素描本的架子看去。



关于那本无疑是以纯香学姐为模特画下的裸体素描本,想再次亲眼确认这种自虐的情绪与再也不想看到这种近似于生物的危机回避本能般的想法在脑海中冲突,令我自己都大感意外的是,前者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可当我从架子上将那几本一并抽出,大致翻了一遍后,却没发现那些之前见过的素描。



好奇怪。我记得就是这种封面的素描本。记忆中的素描前后那些以其他事物为主题的画都在上面,却唯独找不到纯香学姐的裸体画。



莫非只是我的妄想?



不对,我立刻发现一件事情。有几页被撕了下来,残留的部分还挂在穿起素描本的金属环上。



唯独那些裸体画被人撕了下来。



被谁?



当然是几原老师。或许是因为他和纯香学姐断了关系,才想要处理掉会成为证据的东西。毕竟还有妻子。



一股讨厌的味道在嘴里扩散,同时呕吐感也向上翻涌,于是我抱着两本书连忙离开准备室,锁上了门。



在司书室贴标签贴到下午三点左右的时候,纯香学姐来了。我吓了一跳,手肘碰倒了一座书山。



学姐更是露出比我还要吃惊一倍的表情,急忙跑过来蹲下身,想要捡起书本。我们的手碰到一起,又慌忙缩了回去。



明明开着空调,身体还是淌下了大量汗水。就在刚刚,我还在美术准备室发疯一般寻找学姐的裸体画。



而如今,本人就在眼前。



为什么?今天应该不是她计划要来的日子才对。



「进度,听说有些延迟,所以就想来帮帮忙。」



大概是发现了我视线中的意思,学姐像是辩解一样轻声说道。



将书摞起来后,学姐坐到大桌子对面开始贴起标签,手法利落得甚至有些刻意。



「……前一阵子,很抱歉。」



前一阵子,大概是指在应急楼梯那里撞见的事情吧。那之后我们就没见过面。可她对我道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毕竟又没给我添什么麻烦。反而是我在奇怪的地方碰到学姐,令她感到别扭了才对。虽说如此,我来道歉也挺莫名其妙的。



「……没关系。」



结果我也只能放轻声音,如此回应。



必须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如今的情况下这也算是某种救赎。即使两人面对面,只是默默地动着手,即使偶尔开口说话也只是在核对事项,也不会显得奇怪。毕竟攒了这么多事情没做完。我如此说服自己。



到了六点钟,漫长的、漫长的三个小时终于过去,该离校了。



「标签倒是贴完了,可还剩下挺多书没有导入啊……」



学姐来回看着平板画面和书山,轻声说道。



「明天就做完了,可以赶上第二学期。非常感谢。帮大忙了。」



「可是,一定要今天做完才行……」



听到学姐这么说,我有些奇怪。为什么必须在今天做完?



「明天我就没办法帮忙了。」



「明天有一整天时间的话,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我试着如此说道,可学姐还是一副暗淡的表情。



或许是因为系统翻新是自己提出来的,所以她想亲手完成?



那样的话。



「——那个,往平板里输入数据的话在其他地方也能做吧。可以稍微绕个远,找个麦当劳之类的地方。」



纯香学姐看过来,注视着我的脸。看起来正在烦恼,又仿佛在犹豫,也似乎是有些焦躁。



但最终,学姐还是轻轻一笑。



「是啊。那就稍微加个班吧。」



我想这个笑容大概是装出来的,但我不能百分百确信。毕竟这个人真的很擅长笑,巧妙得有些悲哀。



现在是八月底,所以白天还很长,从学校走向车站前的路上,周围也很明亮。行道树的阴影下,寒蝉们不厌其烦地一问一答。地面上残留着粘稠的热度,沥青贴在鞋底不肯离去。



穿过全是寺院和墓地的角落,走进商店街后,店里空调吹出的风漏到外面来,带来了些许凉爽。



一家麦当劳对着车站的公交总站,我们走了进去。



二楼的座位有一大半都坐了人。我的视线不由得停留在和我们一个学校的校服身姿,以及车站那一边的高中学生身上。



我们占据了最里面的一个角落上的座位,将平板和手机以及一摞纸在桌子上摊开。



装着可乐和冰咖啡的纸杯也放在狭小的桌子上,感觉随时都会掉落。



要是真按学姐说的,今天把事情做完,那恐怕会弄到很晚。于是我在家人的LINE群组中写了条消息,说图书委员会有事,会晚些回去,晚饭不在家吃。



「那柚木君,拜托你输入了。」她将平板递了过来。



学姐检查书籍数据,把它们读出来,我则是将这些输进平板里头。可以一直聆听学姐的声音,这令我身心舒畅。内容只是书名的罗列,真是美妙得沁人心脾。



我想到:我所期望的,就是和学姐保持这样的关系。



在森林深处建一座图书馆,我成为馆长,司书一职交给学姐,每天从早到晚谈论的只有书本的话题。学姐想要引进的书全部买下来。没有一名访客的图书馆中,书架渐渐被书塞满。如同海水渐渐渗入底部漏水的船只一般。我和纯香学姐静静地、安稳地等待着彻底沉入水中的那一刻,在只有彼此的空间中度过每一天。有时会拂去书口上的灰尘,有时会赶走老鼠,有时会尝试自家烘焙咖啡……



然而,这小小的停滞突然遭到中断。



学姐用力握着那一叠纸,双眼大睁,哑口无言。



我瞄了眼纸面,发现上面列着的书名是『古代雕刻技术大全』和『近代日本版画史略』,顿时感到五脏六腑变得异常沉重。



对了,是我刚才把书拿了回来,加进了未输入列表之中,才会——



「……那个,今天我去准备室把书拿了回来,贴好了标签,所以没问题的。」



说出口后,我不禁想给自己来一下子。说这些又能怎样。学姐才不是在担心书要怎么处理。只是想起了几原老师而已。仅仅这一个发现,妄想中的二人图书馆就瞬间沉入了水泡之中。



学姐的眼睛溶化在积攒的泪水中,然后破碎,化成水滴顺着脸颊淌下。



「……对不起。……柚木君,对不起。」



一股猛烈的知觉混乱向我袭来。



这个人是谁?在说什么东西,为什么在向我道歉?



这里是哪里?



不经意间,沾上汗水的纸杯碰到手背,一股凉意将我拉回身处麦当劳店内的现实。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学姐的声音与泪水一同噼里啪啦地落在桌上,形成了一片沼泽。脖颈和耳后感觉到周围的客人投来的视线。



学姐肯定不是在对我道歉。她没有要道歉的理由。



当然她也没有理由对几原老师,或是他的家人道歉。也不是对自己。那么这瘆人的话语,味道如同挤出来的胃液与胆汁的话语,到底是谁要来承受?



答案并未出现。学姐站起身,将平板塞进书包,挎到肩上,又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快步走向楼梯。听着她下楼的脚步声,我却连回头都做不到。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愣了多久。



看向店里的表,晚上七点半。窗外一片漆黑。



我将散落的纸张收拢,强行塞进自己的包里,这时才注意到一件事。



桌上有两台手机。



一个是我的,一个是学姐落下的。



我看向楼梯口。



哪怕跑过去也追不上了吧。她应该早就搭上了电车。



我用力靠上背后那廉价的硬质沙发。



今天就先由我来保管,明天再还给她——不对,明天她不去学校来着。那就联系一下学姐,让她来取好了。



可我既不知道她的号码也不知道她LINE的ID。话说学姐的手机就在这里,本来就联系不上。



我双手捂住脸,考虑了一会。



只能等新学期再给她了。



我将两个手机都塞进口袋,离开了餐厅。



搭电车的时候,我想到了唯一可以联系到学姐的手段。至今为止输入的藏书数据都上传到了云盘上,只要知道密码,无论在哪里都可以访问。虽然用作私下用途有些过意不去,但也没有办法。我用自己的手机打开藏书数据,在最新的一条里写下了给前辈的私信。



学姐忘记的手机在我这里。明天学姐去学校的话我就带过去。明天没办法的话,就新学期再说。



虽然想着要不要再加一句什么,却想不到任何话语。我将手机放回口袋,闭上眼睛,脑袋抵住列车的门,数着压过铁轨的声音。



*



于是,八月三十一日到来了。



我是被闹钟叫醒的。我顶着头痛一般的睡意,从枕头下拽出手机看向屏幕,上午七点。



然后拧动脖子看向窗外。敌意明显的夏日太阳像是强行撬开了窗帘的缝隙,已经照进了卧室。我看了眼云盘的藏书数据。内心期待着学姐会写下些回复。然而什么都没有。



那今天就不用去学校了吧……



反正去了也是一样,昨天那种道别的方式依然卡在我心里,假如今天又在学校遇到了学姐,想必会很尴尬。没有回应反而令我放下了心。



这么一来,昨晚忘了关掉闹钟的自己就十分可恨了,明明可以多睡会的。可睡意转眼间就被高温蒸发。被汗打湿的床单实在是太难受了,于是我起身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



外面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一整片全都是天空的蓝色,看着甚至有些可怕。



这时,我看到灯子从离我家三栋远的房子对面那栋里走了出来。晒黑的皮肤和纯白色的短袖衫形成强烈的对比,刺得眼睛发痛。



对方也发现了我。



她停下脚步,嘴里似乎在说什么,于是我打开了窗户。声音随之传来。



「你不去学校吗?」



「……今天不去。」



「事情不是还没做完?」



她怎么会知道。是因为前几天一起回去的时候,在电车上我说过‘第二学期前可能做不完’吗。



「要不我来帮忙?」



「诶?没事,不用啦。你不是还有社团活动吗。」



灯子嘟起嘴,将运动包重新挎好。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直接朝车站走去。



我缩回脑袋,正要关窗的时候,事情发生了。一声骇人的撞击声从外面传来,我身体被吓得一缩,立刻又将身子探出窗口。



一辆蓝色车身的小型卡车正着扎进了隔壁民居的围墙里面。发现灯子就瘫坐在车面前,我立刻冲出了房间。



胡乱套上拖鞋跑过去之后,只见灯子边后退边站了起来。我放下了心,感觉就像脑浆化成了水,顺着耳朵流了出来。看样子没受什么伤。



「……吓……死我了……」



灯子小声说着,捡起被甩到脚下的运动包。



我看向卡车,保险杠凹进去一大块,车灯也裂开了。



围墙夸张地少了一大块,路上到处都是瓦砾。



司机趴在方向盘上,只能看到后面的头发和耳朵,我以为人已经昏迷,便走近一步,可司机突然猛地抬头,一拳打上仪表板,愤怒地说着什么。隔着玻璃没能听清说的是什么。那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灰头土脸的男性。他戴上棒球帽,盖住斑白的头发,然后突然猛踩下油门。我和灯子都吓了一跳,向后跳去。



车身脱离了围墙的缺口。



小型卡车倒着退回到道路上,紧接着就沿国道方向跑远了。



等到卡车转了个弯,再也看不到的时候,被吓呆的灯子回过了神。



「跑了!赔偿!警察!」



说的东西根本不成句子,大概是内心比较慌张吧。



最终围墙被撞出个口的那家里的一位阿姨打开玄关的门,冲了出来。她脸色铁青地跑过来,一遍又一遍地询问我们是否受了伤。灯子她手肘受到了轻微的擦伤。



等警察来的时候,我开始思考。



应该回溯吗?



受到损害的只有民居的围墙和灯子的左手手肘。灯子的社团活动也必须休息了,毕竟要以防万一。



但我不想仅仅为了避免这点小事就回到昨天。最关键的是从现在倒转十二小时,就是昨天的下午七点到八点之间。是我和纯香学姐在麦当劳的时候。我再也不想体验第二次了。



穿着制服的警官跑来,说完事情经过后,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今天一整天就窝在开着空调的屋里好了。



午觉睡得正香时,耳边的手机震动起来。



是道永学姐打来的。接电话前,我先用朦胧的眼睛看了下时间。



下午四点啊。



我可够能睡的。T恤沾满汗水,紧紧贴在胸膛上头。



我点了下接听的按钮。



『柚木君,你没来学校对吧?在家?能不能现在来一趟?』



「诶……呃,哈啊,今天感觉不太舒服,打算在家待着来着。」



『久米泽学姐被杀了。』



我先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注视着屏幕好一阵子,反复确认了大概三次打电话来的是否真是道永学姐。然后环视整个房间。



纯香学姐——怎么了?



我再次将手机贴在耳边。



『人死了。在教学楼后面。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