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不是……”里谷正明慌忙反射似的，做出了一句回应，心里却大失所望。如果美奈子不在，特地跑来这里，便失去了意义，但是，他又不能说走就走——纪藤前辈已经满面悦色地，坐进了暄腾的沙发里。他很快就认命了，在纪藤和彦的右边坐了下来。



“你知道一家挺不错的店嘛！……”



“相应的，这里很贵哦。”



“明白。”



在两人“交头接耳”的时候，之前那瓶Early Tunes已经准备到位，上次聊过几句的雪，还有另一位名叫秋的女招待，坐到了里谷正明他们这张桌子。雪挨在里谷正明右侧，秋隔着桌角，坐在了纪藤和彦的左边，就是这么个位置关系。纪藤打听对方的年纪，雪和秋自称二十岁和二十六岁，但是，不知道能相信几分。



“这么说来，阿秋小姐和里谷老弟同年喽，你属什么的？”



“呃，属什么来着？”



秋说完无聊的俏皮话，又哈哈哈哈地给自己打起了圆场。



“阿秋，申，申。”



“对，没错没错，我属猴子。”



“怎么还需要阿雪知会呢？”纪藤和彦笑着侧过头去，“难不成阿雪才是二十六岁？”



“都说不是了啦，我和阿秋正好差半圈嘛。”



“可没有听过‘半圈’这个说法，我倒是常被人说‘白跑一圈’。”不经意间，纪藤和彦已经把气氛活跃了起来。



“哈哈哈哈，我能够明白，确实有这种感觉。”



笑着拍手的秋，忽然把手摊向里谷正明说：“我好像还没有听过，那位客人的声音哦。”



里谷正明无可奈何地准备开口，却被纪藤和彦的声音盖了过去。



“正如你所见，这家伙长得特别男人，但是不爱说话，可惜了。”



“难道说，是那种在吧台独自饮酒的类型？”



“上次来的时候，你不是挺能说的嘛，和美奈子，对不对？”



说着，雪握住了里谷正明毛衣的袖口。他的心跳在瞬间加速，过后转念一想，若无其事地接触身体，应该是这种店里，基本的待客技巧吧。



“那位美奈子小姐是……？”纪藤和彦面向里谷正明问道。



然而，本人不在便无法说出“其实她和春香一模一样”的实情，就在里谷正明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的时候，雪替他给出了答非所问的回应。



“美奈子今天休息，她和我一样，每个星期休息三天，但是日子不固定。”



里谷正明心想，原来如此，看起来并非随时来到这里，都可以和她见面，上次只是碰巧以二分之一的几率，见到了美奈子，而这次又以二分之一的几率扑了空。



“哦，所以说来，那位美奈子小姐，就是里谷老弟的相好喽？”



“不不不，不是这么回事，只是上次聊过两句罢了。”



“哇，我终于听到，里谷先生的声音了。”



可是，实际问题是，里谷正明很害怕，目前的这种气氛，进店不过一会儿工夫，他已经后悔来这儿了。



“怪不得呢，我得向内田小姐报告一番。”纪藤和彦突然笑着说道，“别看他这个样子，人家和女朋友处得好着呢！”



“哎，这样啊！……”雪笑着点了点头。



“倒是我，上个月刚刚被女人给甩了。”



“哎呦，这是怎么回事？”



“唉，所谓价值观有别嘛！……”



当纪藤和彦说出，“要向内田小姐告状”的时候，里谷正明着实打了个冷战，但是，纪藤似乎只是想借机把话题，转移到自己刚刚失恋的问题上，里谷正明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现在正是寂寞难耐的时候吧？”



“就是说呀，阿秋，你来安慰安慰我好不好？”



他说着把脸，蹭向了阿秋的肩膀。



“等一等，别这样，你好色哦！……”



阿秋嘴上虽然拒绝，看上去却并非真心讨厌。对于前辈搭讪技艺之精湛，里谷正明觉得无可救药，却又佩服之至。



阿秋一边把纪藤和彦的身体往后推，一边说道：“体格相当不错嘛，有参加什么运动吗？”



“运动倒没有参加，衣柜每天倒是不少搬。”



“我懂了，是大川荣策①！……”阿秋笑着拍了拍手。



①日本男性演歌歌手，绝活是扛衣柜。



“乒乓，不对，是‘叮咚’了啦。”



前辈妙语连珠侃侃而谈，简直像个说落语①的演员，想不到他竟然如此擅长拈花惹草。



①日本的语言表演艺术，一个人在舞台上说话，逗人发笑，就像中国的单口相声，两个人对着说的叫漫才。



在里谷正明眼里，做人是否老实，相当于善恶有别，这种观念早在学生时代，就已经融化在了他的血液里。然而近些年来——大致以七八十年代的交界为境——这一价值观开始逐渐反转了，他对此深有体会。



如今，“有趣的人”要比“本分的人”，在女性那儿更加更吃香。但是，女人并非皆是如此，至少内田春香不同，她追求“强韧的人”，无视浮夸的言辞，着眼于人的内在。沉醉在前辈愉悦的氛围当中，不由得委身于他的女人，当今在这世上可能不少——秋这样的姑娘感觉会轻易落网一一不过内田春香不会。



这时，里谷正明忽然想到，换作美奈子又会如何呢？或许是因为成长环境的差距一目了然，他觉得这个与内田春香，拥有相同遗传因子的女人，未必连内心也同她如出一辙。这么一个表情丰富，遇到乐事便放声大笑的女人，在前辈金玉其外的轻快谈吐面前，究竟会不会为之心动呢？



在里谷正明描绘完成的，自己与内田春香的未来预想图上，没有半点留给半井美奈子这个女人的余地，她原本就是应当被忽略的存在——不，视情况而定恐怕还是不得不，从眼前排除的存在。



尽管如此，里谷正明却会不自禁地，考虑起她的事情来，好比今天吧，借着为了吓唬前辈这么个自欺欺人的名目，他便又跑来这儿了……



没错，那只不过是个幌子，其实，里谷正明是想再见美奈子一面，再和她说一说话。



抑或，这是一种自我补偿的行为。和内田春香已经有十天没有见面了，这个周末之前，恐怕是也难相见，分离的日子还会越堆越高——可能就是这种焦躁，使他迫切想要见到，美奈子那张类似内田春香的脸。



然而里谷正明想错了，并非随时来这儿，都能够见得到她。她今天休息，雪代她陪在正明身旁，静悄悄地握着里谷正明的毛衣。



浑蛋，这到底算什么呢？事情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纪藤和彦起身前往洗手间，为了方便他通过，而离开座位的秋，借此机会返回了吧台，准备酒水的续杯。少了前辈的轻言快语，包厢里静悄悄的，只剩下了里谷正明和雪。



面对突然到访的沉默，里谷正明顿时没了主意，这时……



“其实，您今天是来见美奈子的吧？”雪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不是啊……”里谷正明强辩说。



“一看就知道没说实话。”



“我没有骗你，就像刚才前辈说的，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里谷正明奋力掩饰，雪则充耳不闻。



“拜倒在美奈子裙下的，男人们的心情我懂，可是她……这话该不该说呢？就和你说了吧。”雪低声叹息着说，“关于美奈子的真面目……她可是魔性之女，迄今为止有不少男人，都被她玩弄在股掌之上了。”



里谷正明听了这话，顿时脊背发凉。这种感觉是针对雪说出来的内容呢，还是向自己吹风的雪本人呢？他无法确定，不由从正而重新审视了雪的脸庞。



比起内田春香虽然黯然失色，雪也算长了一副讨人喜欢的脸蛋，卸妆之后一定更现出芳容，胜过高田尚美绰绰有余！



只见那对朱唇轻启——



“里谷先生既稳重、又帅气……一定很有女人缘吧？”



“没有的事。”里谷正明苦笑着说道。



“现在这个年头，前辈那种风趣的男人，才更加受到欢迎。”



“那样的人我已经倦了……这种话，还请不要告诉他本人哦。”



“不会。”里谷正明摇了摇头。



“里谷先生，您喜欢美奈子吧？”



“都说了我……”



“有女朋友，对吧？但是，魔性之女会说不在乎，说排在第二位也无妨，说只当寻欢作乐了，因此，要求得到居于次位的爱。”雪笑着说道，“一开始的时候，本来说得好好的，可是等男人醒悟过来，女人已经摇身一变，成了他最倾心的一位，所以，你还是小心为妙……”



听到入口旁边，卫生间门开闭的声音，耳边雪的细语声，一下子远去了。不久，纪藤和彦前辈的身影，进入了里谷正明的视野，秋也拿着自己的续杯，回到了座位上。



“啊，已经清醒多了。拉开卫生间门的时候，门角正好打在脑门上，连我自己都感叹，哎呀，真是喝醉了。”纪藤和彦苦笑着摇了摇头，“把酒调得淡一点好吧？明天我们还有工作，留酒精在身上就危险了，那可是要舞刀弄刃的差事。”



“哎，莫非二位是武士？”



“正是正是，鄙人纪藤和彦之介是也！……凭什么呀！”



前辈的油腔滑调一如既往，现场的气氛瞬间恢复了原样，然而，里谷正明却无法不去在意，坐在自己右边的雪。



刚才的那番话，究竟用意何在呢？……



最终，交杯将近两个小时之后，夜里十一点半的时候，纪藤和彦意犹未尽地，抬起了沉重的腰身，要求结算。中途虽然有四位客人结伴进店，但是，秋和雪始终陪伴在正明他们左右。



账单平摊下来，每人要掏一万日元，不过纪藤表示，就点了瓶新酒而言，这已经算是便宜了，看那样子他的心情非常之好。



待两人走上大路，纪藤和彦呼着白气说：“太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可惜啊，不是能常逛的地方，难得你带我来，抱歉啊。”



“不会不会，我已经满足了，这次是为了……”



“想见的姑娘不在，你好像挺遗憾的。”



“所以说，不是那么回事。”里谷正明低声喃喃着。



“明白明白，我不告诉内田小姐，就算有机会见她，我也不会说什么。”纪藤和彦摇了摇手，“我呀，是不想让你为难。”



“拜托了。”里谷正明深深地低了下头，而就在这时，纪藤和彦的声音扣了下来。



“作为交换嘛，要不然这样吧，将来等我自立门户的时候，你把内田家的钱全弄出来，投给我的工厂，你看怎么样？”



里谷正明听了这话，睁眼看向前辈，眼睛睁得大大的。



“呆子，说着玩儿的，你可别当真啊！……”



纪藤和彦拍着他的肩膀，发出了豪爽的笑声。



“走吧，明天还得上班呢。”



追赶着迈出飒爽步伐的巨大背影，里谷正明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不安。



把前辈带来Cherir不会酿成大错了吧……



美奈子今天休息，从某种意义上讲，没准儿是自己走运了。



万一美奈子在岗，前辈与她碰了一个正着，很可能从她身上，嗅出发财的味道来。



内田春香是不是真的是内田家的亲生骨肉，这在里谷正明眼里不是问题，然而，对春香的双亲来说，却是个不想让任何人得知的秘密。如果有人以此要挟，恐怕是能够诈取相当数目的钱财。自己正是把对金钱如饥似渴的前辈，领进了掌握这一秘密的女性，所受雇的店里来的啊。



不过——应该不要紧吧。两个小时一万块的消费，在同类店里也许不算贵，但是，对一介上班的普通工人来说，这可不是一个说来就来的价位。何况，这里距离龟户相当远。在工厂和宿舍的徒步移动范围之内，即里谷正明他们的生活圈内，类似的酒吧和酒馆有很多家。没有必要大老远地，特地往这里跑吧。再说，别看纪藤前辈在店里对秋油腔滑调、动手动脚，却似乎没有那么上心。



所以，不要紧吧……里谷正明姑且下了这种判断，安慰着自己。



然而，这个判断的错误，不久之后他便将有所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