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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节昔话(1 / 2)



1



“犯人是伊那古朝美。”



神明在我、桑町淳的面前宣布。



这已经是他第四次在我面前施展“神谕”了。不过,这一次和前三次都不同,这是个我从未听说过的人名。



“伊那古……朝美……那是谁?”



“这个问题的答案,你自己去寻找吧——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犯人身份的话。”



时间已经进入十一月。吹过的风带有一丝寒意,预示着秋天的结束。这位“神明”的脸上依然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四周是高高的金属网是突兀的绿色,粗制的混凝土地面在风雨的侵蚀下颜色斑驳,死气沉沉、毫无风情的屋顶。映入眼帘只有远方包围着这座小镇的群山。午休时分,下方依稀传来了足球场里同学们嬉闹的声音。这个屋顶,仿佛成为了铃木专属的,发布神谕的场所。



“嗯,我会这么做的。但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再次确认。



“你在怀疑我吗?不过,是否怀疑是你的自由。”



戴着优等生的假面,铃木轻易地搪塞了过去。



铃木是神明。至少他本人如此声明。实际上,他也曾在班级的同学面前展现过称得上神迹的言行。此外,他在我面前指认过三起杀人事件的犯人。只不过,除了刚开始的那次以外,后面的两次都无法证明他指认的人是犯人。而实际上,事件最后也向着另外的方向发展了。



我认为铃木并非是神明。虽然我绝非是无神论者,但我也无法相信,一位神明或是佛祖大人会转学来到我的班级,和我们一起渡过每天的日常。而且自古以来,日本传说中就有所谓的“八百万神明”的说法,但铃木却声称自己是创造整个世界的一神教的唯一神明。除了自身以外,再也没有其他的神明,他自身既是无限大的存在,既是因果,既是究极的存在。



这种蠢话鬼才会信。



只不过,铃木的确拥有某种特殊的能力。某种可以媲美千里眼的超能力。他本人则因为这种能力而僭称为神明。而最愚蠢的则是,班级里的大多数同学都相信他是神明。



这同样也是我的弱点。他虽然并非神明,但能力却是真的。因此我无法像过去揭露降灵术和自称的超能力人士的魔术师那样,当着所有人面前揭露他的伪装。和他交谈的时候,我总是抱着这种矛盾的情感。



最麻烦的是,他并没有强迫我相信他所说的话。如果强迫他人无条件信仰自己的话,那么就可以借此反驳他。但他却完全不同。他总是如同吹动柳树的微风一般,不动声色地故意告诉我犯人的身份、而且心眼很坏地只告诉我对方的名字。至于我相不相信,决定权在我自己的手上。他绝不会随意地践踏我自身的价值观。这大概就是拥有能力者所持有的从容态度吧。正因为这样的态度,反而会让我不快。



“你不该跟他扯上关系的。”



我的发小、我所在的久远小侦探团的团长市部始总是这么劝说我。如此以外,经常挂在他嘴边的台词还有“你不该相信他所说的”之类。当然,我知道市部说的话在理。对于没有任何超能力的我来说,凭什么试图向拥有超能力的人发起挑战呢?



因此,在我第四次向他询问犯人之前,我就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次了。自此,我将与铃木一刀两断。



杀害川合高夫的犯人是谁?



这是我问铃木的问题。



川合高夫是今年情人节溺死在池塘中,并被警方判断为事故死亡的同班同学。



“这次犯人不是你熟悉的名字,开心吗?”



他仿佛读懂了我内心的想法,露出了聪敏的笑容。



这句话让我后背流出了冷汗。仿佛是一根用冰制成的小刀扎进了心脏。难道他知道所有真相?还是说,他从我的表情看出了事情的蹊跷,只是用话来引诱我吗?



“跟你无关。”



我说出这句话之后,赶紧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如果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说不定会暴露更多信息。我踏着颤颤巍巍的脚步,缓缓地走下楼梯。



正如铃木所说的那样,我确实害怕他说出某一个名字。不,我心底好像反而期待他说出这个名字。因为事件已经发生了半年多,我自己也如此相信着。



因此,在听到铃木说出伊那古朝美这个神秘的名字后,我在震惊的同时,内心也松了口气。



这是发生在今年的二月份,铃木还没有转学来我们班之前发生的事情。我收到了川合高夫的表白。



当时,川合和我在同一个班级。他来自隔壁镇。我们在两镇合办的地区居民集会上就见过,那是一年级时候的事了。



川合以性格耿直而出名。虽说如此,他本人却并不阴沉。无论是学习还是运动都很不错,长相则比较普通。唯一的缺点是个子不太高。虽然不算是那种特别出类拔萃的人,但却受到大多数同学的拥护,在老师同学们的眼中,他是个做事沉稳、一丝不苟的学生。



在家中,他是四个孩子中的老幺,上面有三个姐姐。作为期望后继有人的父亲对儿子的渴望,在他出生前就被起名为高夫。大概是在父母的万般呵护下成长的缘故,他的举止中还保留了一些有钱人家的少爷一般的沉稳。



无论是班上还是地区集会上,我们的交流不过只言片语,只在有要紧事的时候才会说话,几乎没有和他聊过闲天的印象。和他不过是像大多数同班的异性同学那样的关系。因此,在他对我表白的时候,我一度怀疑他是在拿我开玩笑。我从未把他当成异性看待过,当然,我自己也是头一回收到其他人的表白。



表白完之后,川合告诉我,希望在一周之后的情人节得到我的答复。说完他就慌忙把视线移开,红着脸转身离开了。跟平日沉着冷静的他截然不同,这种落差感甚至让我对他有种滑稽的印象。



对于他的表白,我虽然半信半疑,不过考虑到他平时做事认真,所以我更愿意相信他是真心的。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会答应他的求爱。我本来准备拒绝他。



因此,必须要仔细考虑,怎么回应他比较好。需要找到一种尽量不伤害对方、不让对方难过的方法。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因为回答别人而烦恼,甚至用尽了自己的智慧。因为我尚且年幼,并没有这方面的经历。



收到赤目正纪的表白,是在川合向我表白的三天之后。



赤目和川合家住隔壁,从出生以来就是要好的朋友。从旁人的视角看上去是如此,他们自己公开的言论也是如此。和不苟言笑的川合不同,赤目是个性格活泼的轻浮的人。虽然学习成绩不甚理想,但很擅长运动(特别是足球)。虽然长相和猿猴类似,但相比较来看,也算是一表人才了。无论对象是男生还是女生,他都一样热衷聊天,之前甚至还找我搭过话。当然,和川合一样,我从未把他当成异性看待过。



而且在当时,赤目和某个女孩正在交往。她和赤目住在同一个地区,比他大两岁,名字叫……我现在已经忘了。今年春天我还在町内的儿童会上见过她,现在应该还住在这里。



赤目和川合二人不仅住在隔壁,连生日也在同一天。两人由生命神秘的初始而紧密连接,成为了好友,甚至在四天之内向同一个人表白——这种事实在很难认为是偶然。当时的我会有这种想法也并不奇怪。更何况,赤目在当时还有女朋友。就算我并不打算接受他们的表白,但如果两人并未真心表白的话,那么情况又不同了。



在收到赤目的表白后,我之前的苦恼和殚精竭虑仿佛都没有了异议。如果我像是班级的麦当娜、新堂小夜子那样倒可以理解(她从幼儿园时代开始就不断地收到所有异性的表白),但对于像是丑小鸭的我来说,短时间内收到两人的表白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对于之前有些得意的自己,我感到深深的惭愧。



接着,情人节到来了。



傍晚时分,我按照约定,前往盛田神社的院内。上学必经的那条路途中,沿着山脚下一条石板路拾级而上,尽头便是盛田神社。因干燥而产生龟裂的鸟居后面,便是只有一间古旧祠堂的小小神社。神社荒无人烟,之后郁郁苍苍的树林镇守在四周。在这个荒芜的神社,丑时参拜(注)的传闻仿佛也变为现实,进入黄昏后周围更是十分静谧,令人毛骨悚然。



(丑时参拜:丑时之女参拜的传闻。丑时之女为日本传说中的幽灵。在丑时(上午一时到上午三时),丑她会将稻草人钉在神社御神木上,以诅咒他人)



因为这里平常没有人来,也不必担心悄悄话会被人听见,因此学校的男生们一般会把这里当成秘密基地。只不过,对大多数人来说,这里是讨论无聊恶作剧的场所。



当我登上最后一级石阶时,川合已经站在鸟居之下等待我了。他的书包靠在祠堂的旁边,脸上表情有些不太自然。在看见我之后,他有些焦急地要求我给他答复。



“别开玩笑了!”



当然,我立刻向他怒吼。接着告诉了他我被赤目表白的事实。



“你说的是真的吗!”



听到我的话以后,川合也瞪大了眼珠。



“你在装什么傻!两个人拿我开心很好玩吗?而且赤目君还在谈其他女朋友。”



“不是的!这件事和赤目无关。我也是头回听说。”



虽然川合的表情异常认真,但对于当时我的来说,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



“反正你们就是打算向我表白以后,再把这件事当成笑料吧?还是说,赤目君其实现在正躲在附近,偷偷地看着这里憋笑呢?”



镇守在周围的森林不仅树木茂密,而且树干很粗,一个小孩子能够完全躲在后面不被人发现。附近地上的枯叶也适时地响起沙沙声,分不清到底是人、晚风吹动或是黄鼠狼走过。



“不!我是真心喜欢你——”



川合猛地伸出了右手,握住了我的手腕。他看上去有些着急。另一只手则抱着我的肩膀,把我的身体向他拽了过去。因为力气太大,恐惧布满了我全身。



“求求你,不要!”



我拉开双脚,用力地甩开他的右手。虽然川合的力量很大,但他好像恢复了一丝理智,下个瞬间,他的力量突然减弱了。



“太差劲了!我们绝交!”



对于小学生来说,绝交这个词语未免过于沉重了。无论如何,我总算是摆脱了他,他也由于重心不稳跌倒在地。我稍稍整理了呼吸,向他冷冷地瞥了一眼后,便沿着石阶跑了下去。



“等等!”



背后传来了川合的呼喊声。平时不苟言笑、沉默寡言的他,那时的声音却显得焦急而可怜。然而我并没有回头。我的内心被愤怒占据了。



“赤目那家伙,竟然跟我开这种玩笑——”



接下来……在下山半途上听到的这句怒吼,便是我所听到的,川合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早上,有人在池塘里发现了川合的尸体。



神社的背面有一汪很深的池塘,而川合就溺毙在池塘中。当天晚上由于深夜未归,川合的父母有些担心,于是向警察提出了搜索申请。川合的父母给他关系要好的同学与班主任打去了电话,这件事还闹得颇有些轰动。



现场的池塘周围有一圈高度及腰的栅栏。只不过,栅栏之间有很多间隔,有些淘气的小孩会钻过去到池塘边钓鱼。当然,学校命令禁止这种行为,不过据传言,这里是个不错的钓鱼点。



因为如此,这篇区域的成年人们经常组织定期的巡逻,而当天早上巡逻的人正好发现了淹死在池塘中的川合。发现尸体的人是住在附近的老爷爷。



发现川合的时候,他浑身冰冷地漂浮在睡眠上,身边却没有任何钓鱼相关的道具,只有他放学时所背的书包靠在栅栏旁边。池塘的边上有滑落的痕迹,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足迹(池塘边到栅栏之间被杂草覆盖,很难留下足迹)。因为尸体身上没有外伤,因此被当做事故处理了。虽然川合并不是旱鸭子,但当时正值寒冬,在冰冷的池水中很可能产生抽筋等情况以至于四肢无法活动。他的死亡时间在傍晚五点到夜里十点之间。因为我和他约定的时间是五点以前,所以他很可能在我离开之后就立刻遭遇了事故。



对于川合为什么会一个人前往盛田神社,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议。虽然这里偶尔被附近的小孩当做秘密基地,但一个人在这里显然是没有什么乐趣的。



而我则因为害怕,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如果川合是因为被我拒绝而自杀的话,我该怎么去面对川合的家人呢?无论是被他们怨恨还是痛骂,都不是我愿意接受的结果。不仅如此,最坏的情况,人们甚至会怀疑我和他起了争执,失手将他推到池塘里……



池塘位于神社的背面,和石阶方向正相反。除了这条石头铺成的参道以外,没有其他下山的道路。因此,在我看来,无论川合因为什么原因去了里面的池塘,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虽然可能会被人称作胆小鬼,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保护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幸好,没有人知道和我川合约定在神社见面——当然,我也没对任何人说过,想必川合也不会告诉其他人——原本就和川合没什么交流的我,如今置身事外,却一直揣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一个月之后,当川合的死逐渐淡出众人视野的时候,突然有一天,赤目找到了我,向我寻求当初表白的回答。我们约好见面的地点,并非是在盛田神社,而是在学校的屋顶。赤目似乎很喜欢屋顶,经常在屋顶的阁楼上睡觉。



我简直不敢相信。



当我告诉他,川合也向我表白过之后,他说。



“嗯,我知道。高夫曾经找我商量过,该怎么向你表白。”



他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



“但是,我也喜欢你。虽然从没对高夫说过……所以我等到他向你表白后,才向你表白的。对我来说,这是最起码的礼貌。”



“赤目君不是有女朋友吗?”



“在我表白之前已经分手了。我并没有脚踏两条船的准备。这也是我对你全心全意诚意的证明。”



虽然他平日里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但此时他一本正经地样子,反而让我有些害怕。



“虽然我可能做出了背叛好友的行为,但男孩子喜欢女孩子这件事并没有错。”



“就算你这样说,我也不明白。而且川合君刚去世没多久,你就敢说出这种话——”



“对于他的事,我很遗憾。我和他从产院起就在一起,真的是很要好的朋友。所以听说他去世后,我也很难过。所以这一个月之间,我一直穿着丧服。但是,唯独对于你,我不想输给高夫。我也不愿意放弃。正因为是好友、正因为是对手,才越想胜过他。所以,我想连带着高夫那份感情,让你幸福……”



“什么叫‘所以’?不可理喻。你怎么能说出这种得意洋洋的话?”



虽然我严词拒绝,但赤目好像并不打算轻易放弃。在他坚持无果后——



“我说,你那天也去神社了吧?高夫跟我说过,他会在那里听你的答复。”



听他的意思,他想用这件事做把柄来逼迫我和他交往。这种行为已经算是威胁了。完全没有任何爱情中共享的精神。赤目原本温柔的眼睛,此时却因为瞪得很大而变成了血红色。



“卑鄙!”



“为了喜欢的女孩,我可不在乎手段。这有什么可惊讶的?哪里卑鄙了?”



他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通红的瞳孔中仿佛隐藏着某种顽固的冲动。我终于明白了,那是带有杀意的血红……



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闪过了川合最后的那句话。



“赤目那家伙,竟然跟我开这种玩笑——”



说不定,在那之后,川合就把赤目给叫道神社去了?或者是想要知道我的答复,赤目偷偷地跟在我的身后吗?然后,他们在神社发生了争执……



结合川合当时的语气,比起因失恋的痛苦自杀,刚才的假设看起来才更合逻辑。也就是说,站在我眼前的人是……



“绝对不可能!”



我叫喊着,仿佛逃离杀人凶手一般从屋顶上狂奔下楼。和川合不同,赤目没有说任何话。



自那天起,一周之内,我都在被窝里胆战心惊地渡过。



莫非我的猜想是真的?赤目会为了封我的口来杀我吗?我又该把这件事告诉谁呢?



不过,我并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或者说,一切都是我的心证。从客观角度来说,那个与川合在院内发生争吵的人,想必赤目来说,我的可能性还要更大一些。



而且,真相到底为何,我已经不想再深究了。川合对于我很可能是认真的。当然,赤目说不定也是认真的。但已经无关紧要了。一定是因为川合把喜欢我的事情告诉了赤目,赤目才顺水推舟,也向我表白了。在这两位“好友”之间的竞争中,我作为一个异性,成为了他们互相争夺的对象,被卷入了一场不必要的争端。正因为是女孩,所以才被耍得团团转。我想抛弃女孩的身份……



接下来直到年末,我在长期拒绝上学后,干脆连头发也剪掉了。



虽然我一直很喜欢自己的长发,但还是下定决心剪掉了。并不是女孩的那种短发,而是更类似于寸头的发型。我把所有的裙子都丢了,换上了牛仔裤。那时候,我的家长似乎也都已放弃,没有对我的改变有任何异议。



进入新学期,再次重返校园之后,新的班级同学看到我的样子都惊呆了。不仅拒绝上学,还剪掉头发,甚至突然说起了男性的语言,于是,“她变成小混混了”的流言也传开了。虽然一个住在乡下小镇的小学五年级女生明明和“小混混”无缘,大家却认定了这一点。我开始被众人孤立,再也没人敢接近我。



后来,我的发小小夜子和市部始因为担心我的情况而向我搭话。我胡乱地编了个理由,说因为崇拜当时流行的俄罗斯电影里的女警,所以弄成了她的样子——至于他们是否相信,我并不清楚。不过估计他们是不会信的吧。



这样最好不过。



最好不要有任何人来关心我。



换了其他班级的赤目,终于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他曾经两次试图接近我,但最后都没有和我说上话。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从今年的二月起,色彩鲜艳的世界就从我的眼前消失了。我的世界里从此只剩下单调的声音在回响。即便如此,我也能在这个世界里获得安宁。我十分享受现在的处境。



这是我封印了半年以上的痛苦回忆。



特意把这段回忆解封,是为了某个目的。



其中之一,是为了确认铃木的能力。至今为止,他回答的都只是最近我身边发生事件的犯人的名字。对于他转学过来之前的发生事件,理论上他并不知晓。所以我想借这个事件来看看他的反应——他的能力、他所谓的千里眼,到底是只能看穿最近发生的事件的真相,还是能够在无从知晓的状态下,察觉到过去发生事件的真相。我想要测试他能力的具体性质。



这些只不过是我蒙骗自己的借口罢了。



我真正的目的,是利用他来查明当初事件的真相。



我以和他断绝来往为代价,想要实现自己的一个心愿。我确信那起事件的犯人就是吃。但那只能说是我内心的想法,并没有任何证据。因此,对于我所处在的不自然的立场,我能够十分清楚地理解。我虽然没有回到过去的打算,但为了能够继续下去,我需要更加确信某些东西。



铃木的话根本算不上是证据。他的话也没办法让赤目被逮捕。只不过能加强我内心的那种“确信”。当然,我也并不打算向世间公开犯人的姓名。我打算一直背负着这个秘密活下去。



另一方面,如果铃木说不出犯人的身份的话,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我可以因此了解到他能力的界限。对我来说,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没有任何不利。这算是我事先准备好的双重保险。



然而铃木却给出了一个我未曾想到的答案。杀害川合的人并非是赤目,而是一个叫做伊那古朝美的、我从未听说过的女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压抑着自己内心的疑惑,脱下了身上穿着的毛衣,换上了体操服。第五节课是体育课,这间用来换衣服的教师里只有女生。虽然我说自己不想当女生,但总得入乡随俗。和男生一起换衣服更是不可能。



“你什么意思?想要把铃木君一人独占吗?”



在我换完衣服后,平时围绕在铃木身边的三个女生来找我兴师问罪。三个人看着我,都露出了嫉妒的眼神。特别是正中间的龟山,她像是看着自己双亲的仇敌一样,恶狠狠地瞪着我。她不仅有一种大小姐脾气,还被这些铃木的“信徒”们众星捧月地奉为领导者。



“独占?我没这种打算。”



她们应该是看见催促着铃木上天台的画面了。如果我是男生的话,她们就不会用冒着火光的眼神盯着我了吧。



虽然我极力想要舍弃女性的身份,但周围的人却似乎并不是这么看我的。她们可能很认真地以为,是我把铃木诱惑到屋顶的。跟铃木扯上关系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不太顺利。



我不禁叹了口气。



“桑町同学,我看你最近和神明走得很近嘛!是不是为了实现你的心愿,向神明搔首弄姿呢?”



龟山身边一位扎着双马尾的女孩刻薄地说道。在男孩子的印象里,她是一位端庄文雅的女孩。虽然身材纤细苗条,但此时却露出了粗鲁的一面。



在她们眼里,神明不愿意施展自己的能力,也不会实现大家的心愿。



“是人类误解了神明”铃木自己明明是这钟态度,却总是满不在乎地发着牢骚。这种吝啬却反而使他更有魅力,平日围在他身边的人们更是被他神明的气质所吸引。同时,她们也互相协定、团结一致。每当下课休息的时候,她们都会一起出动,把铃木围在正中心。



“我才没有什么事好拜托他的。因为我并不相信他。”



这是谎言。我的确有事情拜托他。当然,我并没有向他搔首弄姿,也没有低声下气地哀求他。即便如此,他还是以“有趣”为理由,只告诉了我犯人的名字。



但是,谎言就是谎言。因为内心的愧疚,我不自觉地说出了“我不相信他”这种多余的发言。



“我不相信他”对于她们来说,是最不能听到的一句话。我意识到事情不好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她们听到了我的话以后,纷纷怒目圆睁。场面变得有些不可收拾。



“你什么意思!你竟然不相信神明!”



龟山逼近我,大声吼道。她的唾液飞溅在我的脸上。



“你竟敢小瞧神明?平时就一副装腔作势的样子,我早就看不惯你了!”



“没想到你还是个无神论者。你是红(注)的吗?”



(注:红色,隐喻某红色政权。避免有问题这句话最好删掉)



“喂,大家快来啊!这里有个班级的不稳定分子呀!”



三个女生不仅对我痛骂不止,看情况还要叫来更多的增援。正当我有些慌乱的时候——



“小淳!有些事情想跟你聊聊。昨天跟你说过的那个甜点。”



小夜子向我大声地喊道。她快步走来,拉过我的手。她带我离开教室后,拉着我来到了楼梯口。



小夜子是我的发小,在班级里如同麦当娜一般的存在。那副完美无瑕的脸蛋,就连我看了也会忍不住迷上她。川合他们表白的对象要是她该多好。对于被表白的经验丰富,社交能力又强的小夜子来说,一定不会像我一样不知所措,一定能够巧妙地应付他们吧。不过,对于她这种高岭之花,也许男生也不太敢表白吧。



“谢谢。”



楼梯口只有我和她。我老老实实地向她道谢。当然,我昨天并没有和她讨论过什么甜点。原本对于甜点这些东西,我就毫无兴趣。因此,这些其实都是借口。包围我的那些女生因为之前忙着聊天,还没来得及换好衣服。而且,对于那些女生来说,面对小夜子她们还是自愧不如的。



“真是的!小淳真是笨手笨脚的!”



小夜子双手叉腰,一副气鼓鼓的表情。



“但是,我劝你最好还是别和铃木君有过深的交往。”



耳边传来了小夜子好心的忠告。



“我才没和他有什么交往呢。”



“你总是说谎。那群女孩们倒是无所谓,但我害怕小淳你像之前那样——”



我性格发生一百八十度转变的理由,不知小夜子是否察觉到了。无论如何,我绝不允许有人去触碰那段我不愿再提的回忆。



“小夜子相信那家伙吗?”



“我就是因为不相信,所以才这么劝你。他肯定像欺诈师那样能说会道吧。”



确实如此。小夜子是个聪慧的女孩。话说回来,好像市部也提到和欺诈师有关的话题了吧——



“这段时间,你和铃木君交往特别频繁。其实是和少年侦探团有关的事情吧?”



她竟然都察觉到了这点吗?我的心脏差点骤停。无论是丸山母亲,还是美旗老师的事情,对我来说都是无法随口说出的重大秘密。



“才不是。只是刚好因为体育委员的工作,有些事情要找他谈。”



“你问了他什么东西?我记得最近没发生过什么印象深刻的事件呀?”



对于我的借口,她完全置若罔闻,而是摆出一副知心姐姐的样子。更麻烦的是,她猜得一点也没错。我陷入了极其被动的局面。



“是真的。我没有问过他。”



我用力摇了摇头。因为谎言太多,我心中很是内疚。



“唉,那就好。千万别一个人承担所有问题。那样做是很愚蠢的。明明有很多选择,却偏要钻牛角尖——”



她担心地跟我多次强调后,这才转身离去。



对我来说,小夜子说不定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站在我这边的人。特别是从我剪掉头发以来。虽然内心十分感谢她,但这一次,我更不可能对她说出实情。







依那古是个非常罕见的姓氏。不仅会给人深刻的印象,而且叫这个姓氏的人应该很少。也就是说,和这个小镇里一大半的佐藤或铃木不同,依那古这个姓氏的人应该很容易发现。



回到家后,我立刻翻看了本书的白页查找起来。然而,并没有任何一户人家是是姓依那古的。我又顺便查找了企业黄页的联系人,同样,没有任何发现。最近,很多人家为了保护隐私,都拒绝登记联系方式。所以说,这个人并不在市内的可能性大概有八成。



我也调查了学校里儿童的名单,同样,并没有发现某位叫做依那古的学生。因为依那古是个很罕见的姓氏,我本以为可以立刻锁定在很小的范围之内,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到这里,调查工作就陷入了平静。对于年纪尚小的我来说,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进一步调查的手段了。虽然能够用网络进行搜索,但父亲他禁止我使用家里的电脑——他总是对我说,升到中学之后才能用电脑。只能等到明天,用久远小侦探团的电脑来搜索了。只不过,找什么样的理由骗过团长市部才是最麻烦的事情。



就在这时,我想到了早春时印有住宅地图样本的广告纸。虽然只有近邻小镇的信息,但以防万一,我还是把它找了出来。从西北角到东南角,我睁大了眼睛仔细地调查了了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结果,附近没有一户人家是姓依那古的。



如果是书店的话,说不定能找到全市的详细住宅地图,但考虑其情报量,我不可能在当场就看完。



总之,因为刚才查看的住宅地图也包含了盛田神社周边的居民,因此,现在能够明确的事实是,伊那古朝美并不是住在神社附近的居民。当然,也有可能是已经趁着这段时间内搬走了。



“你认识姓依那古的人吗?”



晚上,我委婉地询问父亲。



父亲抬起头,略作思考后,便表示自己从来没听过这个姓氏。接着他便试探我——这个叫依那古的人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问问。”我搪塞过去。



我并不认为伊那古朝美是铃木随便编出来的人名。但也并非百分百信任铃木。如果他要说谎的话,完全可以编造一个更加逼真的谎言。



“这个叫依那古的……怎么了吗?”



第二天放学后,我在位于儿童会活动室的侦探总部里摆弄着电脑时,身后有人向我搭话。是市部。他不仅头脑聪明,感觉也很敏锐。不仅如此,还特别爱管闲事。



“不,这是……”



我换上了一副假笑,搬出了事先准备好的说辞。



“是小夜子问我的。说知不知道一个叫做依那古的日式点心。”



不过,市部立刻就向我投来怀疑的眼神。如果他知道是我从铃木那里打听到的人名的话,一定会做出比小夜子更夸张的拒绝反应的。通过过去的几次例子,我清楚市部对铃木有相当严重的警戒之心。我必须避免那种情况的出现。



“但是我查了一下,好像是小夜子弄错了。市部知道吗?”



我若无其事地关上电脑反问道,同时内心却直冒冷汗。趁着市部没来的那段时间里,我已经大致搜索了一番。无论是伊那古朝美这个人名,还是城市和依那古的组合,都找不出任何有关的搜索结果。看来没必要继续调查了。



“我不清楚。”市部摇了摇头。“我原本就不太了解日式点心的名字之类的。”



“我猜也是。”



我强装着假笑离开了儿童会活动室,不,也许那并非是假笑,而是我发自内心的笑容吧。



总之,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够做到的事情。然而,伊那古朝美这个人依然是个谜。如果她和我的生活没有任何交集的话,想必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吧。事实并不总会按照我们所期望的方向发展。虽然对于自己之前一直怀疑的赤目,我内心有些愧疚,但心中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至少,川合丧命的原因应该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市部双手叉着腰,颇有些惊讶地目送我远去。



好景不长,一周之后的事情仿佛是晴天霹雳一般。



2



“我叫依那古雄一。请多多指教。”



这位转学来我们班级的男生,带着开朗的笑容介绍着自己的名字。据他自我介绍,他们一家人是从熊本转学来的。



皮肤白皙、身材矮小,作为男生,依那古雄一长了一张端正的中性面孔。如果给他穿上女装的话,想必没人会发现他是男生。只看外表的话,会给人一种靠不住的印象。然而,对于他长什么样,我一点也不关心。只要不是自称为神明的话,无论是什么样的转学生我都没有任何兴趣。重要的是,他用粉笔在黑板上清楚留下的“依那古”的字样。



依那古……为什么这个姓氏会突然出现?



我立刻看向铃木。他假装瞧不见我一般,若无其事地看着转学生。



与之相对地,市部则是用严厉的眼光盯着我。我装作一副并未发现的样子。实则头痛不已。



一个姓依那古的人突然出现,这意味着什么?我有些迷惘地用余光瞥向那位转学生,大脑一边拼命地思考着。当然,我答不上来。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隔壁的桌子空着。于是依那古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我的同桌。因为他事先没有准备教科书,所以我只好把桌子拉过去,把自己的教科书放在中间与他共享。



“呐,你第一次来这个小镇吗?”



我小声地询问他。一旦进入课间休息,班上的同学们一定会因为稀奇围过来问东问西吧。铃木转学来的时候也是如此。如果要询问的话,现在是不可多得的良机。



“嗯。”



转学生点点头。他的声音像女孩一般纤细。



“那可真少见。为什么要从熊本搬到这个乡下小镇呢?”



“因为母亲的旧友住在这里。因为有这层关系,我才会转学来这里。”



“你母亲叫什么?”



我的声音有些僵硬。



“她的名字叫朝美,怎么了吗?”



依那古有些疑惑地侧着头。我顿时有些慌乱,



“不,因为依那古这个姓氏很罕见。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伊那古朝美……这绝不可能是偶然的一致。我压抑着内心的动摇,向对方解释道。



看起来,他已经习惯其他人对于自己姓氏的好奇心了。他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



“原来是这样。但是,母亲说她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那可能是其他的什么人也姓依那古吧。你们之前一直都在熊本吗?”



“嗯,我出生在熊本,也在熊本长大。看上去不太像九州男儿,是吧?不过我父亲也是这副身材,应该是遗传自他吧。”



依那古耸耸肩,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诶?原来你和你父亲很像啊?看你长相很可爱,还以为你的脸是遗传自母亲呢。”



“对于九州男儿来说,‘可爱’可不是什么夸奖人的话。不过,我的长相的话,也许更多遗传自母亲吧。经常有人说我们的眼睛很相像。”



在他说“父亲”和“母亲”的时候,表情明显完全不同。



我下意识地问他:“比起父亲,你更喜欢你母亲吗?”



自己应该刚好相反吧。



“现在我和母亲两个人一起生活。”



他回答道。应该是家庭出现了什么变故吧。



我立刻向他道歉。“抱歉,我不知道——”



“没关系。对我来说,他也不是合格的父亲……谢谢你跟我说了这么多。我刚转学过来,原本还很紧张的,多亏你找我说话。”



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左手从书桌下面伸了过来,看样子是想找我握手。我偷偷地把右手递了过去。在我们双手握在一起的瞬间,罪恶感灌满了我全身上下的每一处细胞。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浑身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喂,桑町!到底是怎么回事?铃木是不是又和这件事有关?”



下课之后,正如我预料的那样,市部立刻过来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用了很大的力气,鼻息也很粗。他把我拽到了空无一人的楼梯口。



“……”



看着市部仿佛要喷出火来的视线,我下意识地低下头。



“果然是这样。这次你又问那家伙什么问题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不会平白无故地说出依那古这个姓氏……”



最近并没有发生什么值得关注的事件。市部根本想不到是将近一年前发生的事件,想必也根本无从猜测吧。



“等我自己弄清楚了就跟你说。”



“……你听好了?再深究的话,最后受伤的只会是你自己!”



市部露出了和小夜子一样的表情。我心里清楚,他是真的很担心我。但是……



“我知道。但是现在还不能跟你说。”



我十分干脆地拒绝了他。



我偷偷看了一眼市部的眼睛。



被断定为事故死亡的川合实际上是被杀害的。犯人竟然是今天转学而来的依那古的母亲。这种事情不可能随便透露给其他人。就算这是神明的胡说八道——



而且,如果把川合的事件告诉市部的话,就不得不提起从那个情人节起到现在、包括我一直在怀疑赤目的所有经过。包括我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也……这件事我暂时还无法对任何人说。仅仅是回想起来,我的胸口都会痛得不得了。



“但是你一个人又做得了什么呢?”



“我一个人就够了!”



我含着眼泪地瞪向市部。这是我最不愿听到的一句话。事实证明,到目前为止,我一个人是做不成任何事情的。在前面几个事件里,我能做到的,只不过是像信鸽一样把铃木给出的答案告诉侦探团的成员们。当然,这次的事件也一样,我很可能什么都做不到。但是我不愿意放弃。



看着我强硬的态度,市部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有些过分了。



“之后一定要把事情完整地说给我听哦。”



他的语气柔和了很多。



“嗯,我保证。”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总有一天必须要向市部坦白所有的一切。我心里自然明白。



市部的脸上虽然一副不太相信我的表情,但还是放弃了追问。他松开了我的手腕。



“这件事你跟新堂商量过了吗?”



“……没”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市部只是板着脸点点头。



“是吗……”







“我现在就住在那里面。”



小镇的某个斜坡的前方,放眼望去是一片排列着的房屋。依那古指着其中一间上了年头的大房子,向我介绍着。房子四周围着长长的土墙,越过土墙,能看到院内气派的茅草屋顶。



问了依那古之后才得知,这间院子原本是他母亲朋友的。依那古一家借住在院子里的一个独间里面。至于他母亲的朋友,则是她大学时代同一个社团的伙伴。朝美是冈山出身,在东京的大学里和依那古的父亲相识,毕业之后二人便结了婚。她也嫁到了依那古父亲的老家九州。



我问他打不打算回冈山的老家。他回答我说,因为自己的母亲相当于私奔出家门,所以现在很难再回去了。现在依那古的父母正处于离婚调解中,在正式判决下达为止,他们都会暂时住在这里。



“所以说,根据情况,我可能会在小学毕业之前再次转学。好不容易才交到的朋友又要说再见了。”



依那古露出了寂寞的笑容。相对地,我却没办法给他安慰的笑容。



总之,据依那古所说,他们母子二人是头一次来这个小镇——正如他之前回答我的那样。不过,这位在困难时期把房子借住给他们的友人,跟他母亲关系应该很好。所以即使她过去曾经来过这里也不奇怪。更何况,如果是杀人这种不祥的回忆,无论是谁都不会想提起吧。



“话说回来,下个月就是马拉松大赛了。这个时节举办马拉松大赛,还真是少见。在我以前住的地方,所有的小学都是在二月中旬举办马拉松的。”



“隔壁的霞之丘小学确实是二月份举办的。我们过去也是二月份,不过因为连续好几年下大雪,比赛不得不停办,所以才把时间调整到了十二月。”



“这样呀。我也想要参加看看。”



依那古的语气有些欢快。我正感到不可思议,他又接着解释。



“虽然我看上去有些瘦弱,但只有马拉松长跑,我可是很擅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