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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燃烧的山(2 / 2)


我吓了一大跳。清一哥再度拍着手,其他人同时低下头。三郎老爹用力



推我的后脑勺,我也跟着神去山鞠躬。



应该可以回去了吧?我抱着一线希望,「动作快呢哪!如果天亮了,就太对不起神去的神明了!」



他的话音刚落,已经冲向神去山的兽径。



「冲啊!」



三郎老爹发号司令,自己也拨开斜坡上的草往上冲。



这里是战场吗!我才不想冲哩!



虽然我这么想,但看到前一刻还闭口不语的众人纷纷吼叫着冲上斜坡,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广场上拖拖拉拉,突然,一个白色的东西掠过我的视线,一路跟过来的阿锯紧跟着与喜,也消失在兽径上。



妈的!我不能连只狗都不如!



我下定决心,单手拿着钽锯走上斜坡。



但是,我仍然搞不懂为什么要上神去山,也不知道山上到底有什么。



森林又黑又深。



只有开道组和见证组的人手上拿的十个灯笼照亮黎明前的神去山,从遮蔽天空的树叶缝隙中,不时看到冬天的星星,但根本无法照亮黑夜。



只能靠着一起爬上斜坡的其他人的呼吸声和隐约的体温知道前进的方向。与喜走在前面,当他迈开步伐时,不时看到他忍者胶底鞋的橡胶底。我看着他的鞋底,拼了老命走在称不上是路的獣径上。队伍几乎一直线地爬上斜坡,向山顶挺进。



斜坡很陡,急促的呼吸变成了白色的雾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就连与喜也不再喊叫。他用手上的斧头不停地砍掉挡住去路的藤蔓和杂草,阿锯在他的脚下摇着尾巴,仿佛在向我招手。



虽然天还没亮,但鸟儿似乎被我们惊醒了,它们在巨大的橡树的树枝上对着突然出现的我们发出尖锐的警告声,不知道是野兔还是鼬鼠在草丛中逃窜。夜晚的山上充斥着各种声音,树木、鸟儿和动物都静静观察着我们这些入侵者的动向。



但是,好安静。摇动树叶的风声、鸟声和我的呼吸声似乎都被形成这片森林的数年岁月吸收了。



在斜坡上走了一个小时左右,身体渗着汗,却开始微微颤抖。肉体和灵魂似乎渐渐碎裂,化为森林的养分。山里的空气震撼了我,让我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到底要去哪里。



「勇气。」就在这时,清一哥在背后叫了我一声,「你看,很美吧?」



我顺着清一哥链锯所指的方向望去,发现有一棵一个大人才能勉强环抱的巨大杉树砍伐后留下的残株。长满青苔的腐烂残株周围没什么林木,旁边有一株大约两公尺髙的树木伸展着枝叶。纤细的树枝上,树叶已经掉落,但结出无数红色的小果实,宛如柔和的火焰,又像是远眺的街灯。



「这种树名叫卫矛。」清一哥说:「山上并非只让人心生畏惧而不敢靠近,即使没有人看到,这棵树上每年都会结出这么漂亮的果实。」



清一哥知道我第一次正式进入神去山,所以特别呵护我。多亏了他的照顾,我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我回头看着清一哥,微微点头说:「我没问题了。」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仿佛染上了卫矛的红色火焰。原本是淡蓝色的空气渐渐变成了朝霞的橘色,透明而清净的早晨终于来临了。



我在爬坡的途中停下脚步。



神去山的森林,原来这个黑暗中分不清东南西北地赶路的地方,其实是一座惊人的森林。



之前来寻找遭神隐的山太时,曾经稍微见识过这片森林,但是,在深山的森林更加壮观。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巨树。有三十公尺高的朴树,白色的树叶背面宛如白雪般遮住天空的橡树,还有树皮裂开的连香树古树,以及在之前养护的山上从来没有见过的巨大杉树和桧树。无论是落叶树还是常绿树,针叶树还是阔叶树都在这里茁壮生长,根本不在意人类对树木的分类。



这里不同于植林的山,各式各样的树木乱中有序挤在一起,形成一个绿色空间。



我终于发现,之前在清一哥家庭院里看到的那根巨大的杮木材,一定来自神去山。



林业被称为夕阳产业已经多年,但神去村却靠林业获得了成功,关健在于这里的人懂得运用有计划、有效率的植林策略,也懂得妥善配新旧人材,更重要的是,神去村有座神去山。



神去山是村民的信仰,是心灵的寄托,象征了村民靠山林这生的这份骄傲,更是生产「摇钱树」的宝山。



我呆滞地仰望着高高在上的树叶,用忍者胶底鞋尖踢了踢完全分不清是从哪棵树长出来的粗壮树根,难以相信这个本州小村庄的深山竟然有如此隐秘的森林。



不知道电视台知不知道?如果电视上播放了神去山的景象,观光客一定会因此坚持原会蜂拥而入,我这个爆料者也许能够拿到一笔酬金。



我脑海中浮现出这个邪念头,但马上又抛在一旁,如果外人知道这个秘密森林,「哪啊哪啊」的神去村村民应该不会放过我,可能一辈子不让我离开,全村人都会拿着开山刀追杀我。哇,我才不想落得如此下场。



为什么村民平时也不能进神去山?为什么有人不愿意让我参加祭典?



一切都是为了保护神去山的森林。



眼前的壮观让我深刻了解到多年来,神去村的村民从来不乱砍乱伐巨树,细心地呵护这片森林,代代相传。



能进来神去山,代表着村民终于接纳了我,终于信任我了,当体会到这一点后,我既高兴又为自己骄傲。



负责带路的落合组在前方宣布:「已经来到棱线了!」



「太棒了!」与喜猛然冲上斜坡。岩叔和三郎老爹也加快脚步超过了我。



「走吧,马上就到了。」



清一哥说道,我再度迈开步伐。



以山麓的祠堂为起点的兽径几乎呈一直线,来到这里时,小路突然在斜坡上弯成倒C字形,我立刻发现了绕道的原因,因为前方被一块巨大的岩石挡住了。



最后的斜坡坡度更陡,我独自落在最后。



「喂,别再悝吞吞了呢哪!」



远处传来与喜的叫声。我好不容易经遇大岩石旁,来到棱线的位置。



大家都去了哪里?我寻找着白衣的身影,但森林太深了,看不清前方。



我才不想在这里遇难。我不禁着急起来,竖耳细听,定睛细看。



前方有一棵起来像是杉树的大树耸向天空,树梢周围飘着红色和白色的布。难道是为了迎接祭典,特地在树上绑了旗帜吗?我张大眼睛仔细看,发现好像是两个女人分别穿着红色和白色的和服。



「咦?J



我揉了揉眼睛,用力眨了一下,再度战战兢兢地望向树梢的方向。



没有人。只有绿色的杉树耸立在晴朗的淡蓝色初冬天空下。对嘛,怎么可能有人在三十公尺高的树梢周围飞来飞去?



但我总觉得大家应该都聚集在那棵杉树下。我毫不犹豫地沿着棱线,朝向那栋杉树走



听说在神去山上不能吃东西。



为什么?我想吃早餐啦。我饥肠辘辘,只能用手掬起泉水喝了起来。阿锯在一旁凝视着泛着银光的水面。



所有穿着修行僧衣服的男丁都聚集在那棵杉树下讨论着什么。



「喂,喂,仁助叔,讲笑(开玩笑)也要差不多一点呢哪。」



「我一丁点都没讲笑(我可没开玩笑),与喜,我在想着你能成(我觉得你一定做得到)呢哪。」



由于有不少老人家,再加上他们说得很快,我更加听不懂神去话了,甚至不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只知道与喜和担任见证人的云取仁助先生为杉树的问题展开了激辩。三郎老爹开心地在一旁煽风点火:「把意见统统说出来!」山根大叔却插嘴说:「大家都要哪啊哪啊呢哪。」清一哥不发一语地听着双方的意见。



我靠喝水撑饱了肚子后,坐在露出地面的杉树根上。光是露出地面的树根就差不多有我的膝盖这么高。



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大的杉树。根部附近的直径将近三公,像一道墙般耸立的树干上长着柔软的青笞。一只小蜥蜴迅速爬过青苔,小鸟不停地在高高的树枝上叫着。



这棵树上栖居了多少种生物?我把太阳穴贴在树干上,发现树皮有一种



潮湿阴凉的感觉。



「这棵树的树龄超过一千年。」岩叔离开讨论的人群,在我的身旁坐了下来。「里面应该没有空洞,是一棵好树。」



「岩叔,你看一眼就知道有没有空洞吗?」



「基本上吧,只要看树枝的生长状况和树叶就可以知道。」



是喔。我钦佩地点着头,闭上眼睛靠在枝干上。



风吹过山上,森林的某个地方传来树叶堆积的声音。



「我刚才看到了奇怪的东西,」我说:「我看到有两个女人在这棵杉树顶上飞来飞去。我原本迷路了,多亏看到了她们。」



我以为岩叔会笑我在说梦话,没想到他淡然地说:「是喔,她们是不是穿着红色和白色的和服?」



「对,又轻薄、又漂亮的布。」



「那是大山祗神的两个女儿。」岩叔拍了拍我的肩膀,「勇气,太好了,山神喜欢你。」



啊?我半信半疑,但岩叔的表情很严肃。不知道是否因为感受着森林里庄严的空气的我最后也相信「搞不好真的有这种事」。



「好,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与喜突然高高地举起斧头,「男子汉饭田与喜就拼了!」



「喔!」



众人纷纷鼓掌。



「那是怎么一回事?」我冷眼地看着那群人。岩叔「嘿咻」一声站了起来。



「砍伐杉树的方针已经决定了。」



「砍伐?要砍这棵杉树吗?」



原来神去村的村民要砍这棵杉树。听说祭祀神去神明时,每逢四十八年一度的大祭典,就会砍下一棵神去山的巨树。



「平时的祭典会砍比较年轻的树。」清一哥向我说明,「最多是树龄一、两百年的树,去年砍的是杮树。」



即使是年轻的树,也是以一百年为单位。我担心有一天会把森林里的树都砍光,但似乎是杞人忧天。



「砍伐后,会在原本的地方栽种相同种类的树苗,即使丢着不管,在山上也可以顺利生长。」



清一哥充满怜惜地仰头看着巨大的杉树,「神去山的森林和砍伐仪式从不知道多么久远的年代开始,一直持绩到今天。」



「现在不是禁止砍伐树龄超过一千年的树吗?」



「政府待别允许我们每隔四十八年砍伐一棵,因为这是神去村很重要的祭神活动。」



「砍下来的树木要怎么处理?」



「你想知道吗?」



清一哥吃吃地笑了起来,「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啊,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忍不住向神去的神明祈祷,希望可以让我平安、顺利地下山。



砍伐杉树以我们中村清一组为核心。与喜用力做着伸展操活络筋骨,岩叔告诉我接下来的砍伐重点。



「你看这里,」岩叔摊开神去山的地图,指着山脊的某一点说:「这是我们目前的位置,千年杉不是几乎垂直长在棱线下方的斜坡上吗?」



「对。」



「伐倒时采棱线下方呈十五度,树梢往西的方向。」



把树木砍向几乎和斜坡呈直角的方向相当困难,而且,千年杉的西侧有好几棵树高十五公尺左右的杂树,伐倒杉树时,并没有足够的空间。



「那里有遮蔽树,为什么非要往西侧砍倒?」



「因为那里建了修罗滑道。」



岩叔指着杉树的东侧说。修罗滑道斜向跨过山腰,是由见证的云取仁助组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搭建的。



简单地说,修罗滑道就是用橡树或杉树的原木组成木筏般的凹沟形,让砍下的原木可以顺着斜坡滑下的滑梯。木筏般的滑道在山上延绵到平地上,可以用这种方法,将在山上伐倒的树木顺着滑道运下山。



该不会吧?我吞了一口口水。



「难道要把整棵千年杉顺着修罗滑道滑下去?」



「没错。」岩叔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把比较重的根部朝下,顺着修罗滑道滑下去,所以,要让树梢朝向西方。」



「修罗滑道一直延续山脚吗?」



「没有,刚才上来时不是绕过一块大岩石吗?修罗滑道只通到那里的斜坡,之后就是笔直的兽径哪。」



所以,从大岩石的半山腰到山脚,完全不靠修罗滑道,一路近乎笔直地滑落把巨木运下山。



不要!我绝对不想参与这么可怕的作业呢哪!



我在内心忍不住用神去话惨叫着。



即使我有一千个不愿意,祭典仍然继绩进行。



清一哥把带来的酒倒在杉树的树根,所有人都对着大树击掌。如果只是祭拜,根本不需要把它砍下来嘛。



所有人都戴上安全帽,也戴上护目镜以防尘沙和碎木块。修行僧的白衣加安全帽的装扮太古怪了,但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很严肃。



与喜绕着杉树一周,从各个角度检视,就像打高尔夫球的人在观察草皮的情况。



然后,他终于决定了位置。「就是这里!」他用斧头柄敲了两次树干,举起斧头。守护在一旁的其他人纷纷唱了起来。



「嘿哪,嘿哪。」



「大山祗神,请祢见证,我会成功砍下祢赐予的杉树。」



「嘿哪,嘿哪。」



哐!随着清脆的声响,第一刀砍进了树干。树皮破裂,露出新鲜的白色树干,清新的树木香气四溢。



与喜从西侧的树干入斧,砍出了「受口」。



伐木的基本就是要在倒下的方向砍出一个名为受口的缺口,如果受口的位置和角度不佳,就无法让树木倒向预期的方向,因此,是一项极其重要的工程。神去村代代传授一个诀窍:「砍受口时,就是在树干上挖除一块三角形的积木」。



然后,再从和受口的相反方向,在树干的直角位置砍下「追口」。受口和追口就像是隧道的出口和入口,伐木时,就像同时从隧道两侧开挖。



但是,这个隧道绝对不能贯通,树干的中心附近要故意留下名为「弦」的间隔。如果把「弦」也同时砍断,树木就会失衡,迅速倒向出乎意料的方向。



只要小心谨慎地砍追口,树木就会以弦为支点,缓缓倒向受口的方向。



这只是平时上山工作时的原则,眼前是连与喜都不曾砍伐过的巨大树木。这棵千年杉树最粗处的树围有九公尺半。



与喜以他的鬼斧神工终于砍出一个巨大的受口后,就停下来休息磨斧头。同组的其他人立刻上前用链锯锯切追口,在随时确认追口是否维持水平的同时,轮流上前锯切。



链锯的机械声宛如走调的吉他声响彻神去山,鸟儿惊慌地从树梢飞起,大量木屑四溅,在脚下越积越多,树叶在树梢痛苦地摇晃。



「与喜,快倒罗。」



淸一哥停下链锯说。与喜拿着磨好的斧头,「嘿咻」一声。再度站在千年杉前。



「要倒向枹栎树的方向。」



千年杉这种巨大的古木直接侧向地面时,可能会因为本身的重量和衡击造成折断或是碎裂,所以,与喜宣布要将杉树西侧的杂木作为缓衡。当然,对被当成缓衡的枹栎澍来说,则是巨大的灾难,这好比被砂石车冲撞的双轮推车一样,被撞得粉身碎骨,



「枹栎树,安憩吧。松鼠,对不起,夺走了你的食物!」



与喜向以坚果为食的松鼠道歉后,举起斧头。与喜英气逼人,全身好像发出白色的火焰,其他人纷纷沿着斜坡冲到棱线的位置避难,担心不小心被伐倒的树木压到。



但我们这组的人太了解与喜的技术,知道树木会精准地倒向与喜锁定的方向,所以,清一哥、三郎老爹、岩叔和我都站在与喜的背后。



哐、哐、哐。与喜的斧头继续砍向追口,千年杉终于开始向西侧倾斜,树梢在空中画出弧度,枹栎树被压得支离破碎,时间似乎过得特别缓慢。



脚下地面的剧烈震动让我回过神,接着,响起一声沉闷的地鸣,千年杉倒在地上。剖面(称为木口)露出雪白的年轮,在接触到空气后,立刻变成了淡茶色。轰、轰。冲击声在神去村周围的山上响起回音,回荡过层层山岭。



「与喜,干得好!」三郎老爹感慨万千地说,「我从来没看过这么精准的伐倒。」



众人都拥上前来,又唱又跳地欢呼:「嘿哪,嘿哪。」与喜被众人推挤着,却不忘转头向我们露出自豪的笑容。清一哥和岩叔向他点头。



虽然说出来有点丢脸,但我的视线模糊了,忍不住赞叹「太厉害了!」,双脚也不停地发抖。



如果与喜在城市长大,完全不了解山上的工作,不知道会变成怎么样的人。当然,他无论生在哪里,都会快乐、坚强地生活,但恐怕会变成玩世不恭,背着上司偷懒打混的人,与喜兼具林务能力、适性和直觉,是林务的天才。像他这样的人生在神去村,热爱山林的性格根本是上天创造的一



大奇迹。



神去的神明挑中了与喜,准许他砍伐、养护山林,将山、森林和生长在那里的所有动植物的生命都托付给与喜。



与喜得到了神去神明的宠爱。



伐倒千年杉的与喜浑身绽放出神圣的光芒,让人不由地有如此的感受。



中午过后,空腹的感觉也渐渐消失了。



虽然从从深夜二点就开始忙碌不已,但祭典的兴奋麻痹了身体,没有人说困,也没有人喊累,与喜伐倒倒千年杉顺利倒在修罗道倒方向,我们得以用最少的力气将巨大杉树移向修罗滑道。



众人先砍下千年杉上的树枝,每根树枝都差不多有平时看到的杉树那么粗。四十个人挥汗如雨地工作,一个小时就完成了,不得不再度赞叹神去村的人个个都是林务好手。



砍完所有树枝后,只剩下千年杉的原木,据说要保留树皮,直接运下山。由于这根原木实在太大了,看着看着,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仿佛走进了比例尺错乱的奇妙世界。



「运下山后,有什么用处吗?」



我坐在原木上低喃着。原木太大了,需要用蜈蚣梯才能爬上去。



与喜抱着拼命想要挣脱的阿锯走上原木。



「用处可多着呢哪。」



他似乎听到了我的自言自语,擅自答了腔,「神去村的大祭典伐倒的大树很吉利,某些地区抢着接手。」



他又在胡说八道了,我向与喜投以怀疑的眼神。



「我来这里之前,从来没有听过神去的名字,也没有听过大祭典的传闻,某些地区是指哪里?」



「你这冢伙还真是没礼貌,」与喜抱着一脸惊恐的阿锯说,「祭神砍下的大树很少见,行家会买下整根原木。听说上次大祭典伐倒的桧木被关西的某个帮派买走了。」



「帮派……」



「他们那种人不是都很迷信吗?刚好他们的帮主要改建房子,就大手笔地买了下来。」



「这栋杉木可以卖多少钱?」



「这就要问清一了,神去山在名义上也是中村家的。」



与喜用大拇指和食指围了一个圈,奸诈地笑了起来。「反正绝对可以大赚一票,听说这一次,北陆的某家神社已经表达了意愿。」



嗯,真的是天外有天啊,我在横滨的家是可怜的普通住宅,使用的木材恐怕都是夹板吧。



清一哥在斜坡上叫着我们:



「你们两个,不要偷懒,赶快来工作。」



「好!」



「他简直就像学校的老师。」



与喜吧阿锯放到地下,虽然嘴里嘟囔着,但工作的时候干劲十足,因为必须在天黑之前把千年杉运下山。



与喜在里木口三公尺左右的树干上用凿子凿了两个洞,然后,把两根大约两公升保特瓶那么粗的橡木棒插进洞里。两根木棒呈V字形插在杉木的树干上,很像是牛或龙的角,



「这就是目途。」



舆喜握着橡木,得意地说。「竖目途是山林人的骄傲。」



看起来就是普通的木棒而已啊。我正这么暗想,与喜拿起小刀灵活地在木棒前端雕刻不知道是沟渠还是凹陷的东西,而且,他精心雕刻着那两根木棒。



他在雕刻装饰吗?看了一会儿,我的脸不禁红了起来。



「与喜,这形状该不会是?」



「就是阳具,」与喜挺起胸膛,「因为目途就是阳具的象征。」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把阳具形状的木棒插在好不容易伐倒的千年杉上?我终于知道之前在夏日庙会时,与喜被选上目途时,为什么美树姐会羞红了脸。



「如果是阳具,一根不是就够了吗?」



我用横滨话大叫。与喜回答说:



「你说的有道理,但如果有两根,就可以加倍爽,这是古人的心愿吧。」



简直听不下去了。



与喜乐此不疲地雕刻阳具时,三郎老爹和岩叔正在削木口的边缘,使边缘变得更光滑。寺院里,用来撞钟的木梆子前面不是都会磨得圆圆的吗?差不多就要削成那样。



「削了之后,滑下修罗滑道时,原木就不会受到损伤。」



岩叔告诉我。



「万一发生撞击,也可以缓和冲击。」



三郎老爹说。



撞击?又是不祥的预感。



目途上绑了好几根粗草绳,粗草绳经过树干,固定在好几处木桩上。如果说,千年杉是龙,目途是角,从角开始向背后延伸的粗草绳就是龙的缰绳。



为什么需要缰绳?为什么好像救命绳一样,把粗草绳固定在原木上内心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心跳也渐渐加速。



「差不多了。各位弟兄,大家一起奋力拉呢哪!」



「嘿哪!」



四十个男丁分别拿着差不多有一人高的木棒,开始移动千年杉的原木。先利用杠杆原理把原木微微抬起,然后,立刻将较细的原木塞进抬起的缝隙。所谓「较细的原木」,只是相对于千年杉而言啦。



大家拉着绳子,拉着千年杉在原木上前进。以前在埃及建造金字塔时,也是利用铺在地上的原木搬运巨大的岩石。我们也是用相同的原理。



千年杉顺利送上了修罗滑道,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好像随时都会滑下斜坡,千年杉目途上的粗草绳绑在一旁的榉树树干上,宛如巨大的杉木在巨大的滑梯前随时准备滑落,但草绳暂时阻止了它的冲动。



「好,上吧!」



与喜发号司令,他自己坐在原木的前面,用力抓着目途,这个景象有点恶心,不过,如果不知道目途代表阳具,会以为他抓着龙的角,英勇地坐在龙背上。



但是,「上吧!」是什么意思?所有的男丁都争先恐后地坐上千年杉,握着龙背上的粗草绳。从他们脸上可以感受到绝对不想被甩下来的决心。



难道……?我脸色发白,难道要坐在千年杉上,一起滑下斜坡吗?千年杉要载着我们在山坡上疾行吗?



不行!绝对不行!



虽然千年杉很巨大,但原木是圆形的,稳定性很差,况且,山上有很多树木,岩石等障碍,怎么可能坐在无法掌握方向的原木上安全滑到山下?



「怎么了?赶快上来啊。」



「老是拖拖拉拉的,天色都快暗了呢哪。」



「因为我是目途,你和我同组,所以也可以握着目途。」



「听说这比起用嘴接到相扑力士在成田山撒的豆子更吉利喔」



同组的成员七嘴八舌地叫着我,他们四个人都已经坐在千年杉的前头,紧握着目途。



不能因为我的关系,延误祭典的进行,我面有难色地坐上千年杉,和清一哥、与喜一起握着V字左侧的目途,三郎老爹和岩叔握着右侧的目途。



「我猜想,绝对有人因为这个祭典送了命。」



我带着绝望的心情说,



「我从旧资料上看到,至今为止死了八个人。」



三郎老爹行若无事地回答。光是记录有案的就有八个人。完了,我一定是第九个,我这个人衰运特别强,莫名其妙地被送到位在深山的这个村庄这件事,就足以证明我有多衰了。



我恨!



我恨阿熊帮我找到这种害死人不偿命的工作!我恨傻傻地送我上路的老妈!更恨只给我三万圆程仪的老爸!我恨!



「你没事吧?」清一哥问:「虽然你是见习生,但你已经在中村林业登记了,所以可以申请职灾保险。」



不是这个问题吧?



「你在发抖吗?简直太胆小了。」



与喜豪放地笑了起来,你浑身「细腻」的相关神经早就断光光了,当然不会怕啦,我暗暗咒骂着,向全组最正常的岩叔求救。



「岩叔,你也会觉得害怕吧?」



「一点都不怕,」岩叔一脸爽朗的笑容,「我曾经遇过神隐,神去的神明喜欢我,不可能让我在祭神的时候送命呢哪。」



这种寄托在神明身上的笃定是怎么回事?



「各位弟兄,」清一哥严肃地问:「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我还没有准备好。



「好,出发!」



与喜用斧头砍断了绑在榉树上的绳子,阿锯吠叫着跑了过来,把残株当成踏板,跳到我的脚下。千年杉在修罗滑道上缓缓向斜坡倾斜,就像云霄飞车升到了顶点,每个人的链锯刀刃已经套上套子,用带子斜背在肩上,但可以感受到背上的链锯突然飘了起来。



好可怕!



在我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千年杉滑下了斜坡。



「嘿哪!」



男丁们抓着树干上的粗草绳大声呐喊,我抓着的目途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滑下斜坡的杉树巨木下,修罗滑道的细原木承受不了负荷,好几根都折断了,发出响亮的叭、叭碎裂声,碎木块打到了护目镜和安全帽,通道两旁伸出的树枝打在脸上。



「好痛好痛好痛。」



「白痴,小心咬到舌头!」



与喜大声喝斥道。的确,我已经无法正常说话了,千年杉开始加速狂冲。



我就像坐在老旧蒸汽式火车上的乘客,枕木已经碎裂,车轮也偏离了轨道,但狂飙的列车却完全没有放慢速度,与喜当然就是那个不怕死,还在不断加煤炭的司机。



「冲啊!」



与喜抓着目途,笑着前后摇摆着身体。眼前的惊险程度远远超过了云霄飞车,他居然乐在其中,太可怕了。更可怕的是清一哥,他面不改色,也没有缩起身体,泰然自若地坐在千年杉的前端。



他们都不是人。



三郎老爹「咻—咻—」地轻轻吐气,紧抓着目途,搞不清楚他是在兴奋还是在害怕。岩叔念念有词,仔细一听,发现他轻声念着:「神明显灵,神明保佑」。



与其拜托神明,还不如赶快停止这种玩命的祭典。



身后那些抓着粗草绳的男丁纷纷发出惨叫声。



「哇,摇得好厉害!」「惨了!」「妈呀!」



但他们的声音中带着笑意和兴奋。当惊险刺激查过某个程度,精神就会错乱,各种情绪都会掺杂在一起。



这当然是事后的分析,当我坐在千年杉上冲下斜坡时,脑筋一片空白,差一点屁股尿流,只能冒着冷汗的手拼命抓紧目途。



积在地面的落叶碎片飘了起来,隔着落叶树的枝叶缝隙,看到栖息在森林中的鸟儿也惊慌失措地尖叫着逃向空中。眼前的景象转眼之间就消失在后方,千年杉虽然外形像龙,但疾行的样子宛如巨大的山形体,就像把水桶里的绿色、褐色和红色的颜料统统倒在墙上。



斜坡的角度越来越陡,加速度也越来越大,风灌进了袖子,好像气球一样鼓了起来。



呜汪!阿锯惨叫一声,它原本用指甲用力抓着杉树皮,站在我的脚下,但似乎终于没了力气,当千年杉稍微摇晃一下时,它悬在空中。



阿锯毛绒绒的尾巴掠过我的视野角落。



「阿锯!」



我毫不犹豫地伸出左手,抱住了飞向后方向的阿锯的腰部。我的身体向后扭转,但单手毕竟无法承受体重,右手一滑,离开了目途。



我会死!



眼前的景象变成了慢动作,清楚地出现在我眼前。



排成两行,紧拉着粗草绳的男丁无不瞪大眼睛,抬头看着手上抱着阿锯,整个身体即将俯冲的我。山根大叔动了动嘴说「完了」,阿锯缩起尾巴,夹在后腿之间。我的左手用力,深深卡进了阿锯的皮毛。



绝对不能放手,一旦放手,阿锯就没命了,我死也不放手。



这时候,我看见两个女人在不断疾行的千年杉后方飘来飘去,我看不清楚她们的脸,只知道她们分别穿着红色和白色的和服。



大山祗神的两个女儿。



她们是来迎接我的吗?我就这样和阿锯一起坠落地面,当场毙命吗?我居然带着平静的心情这么想道。



两个女人优雅地抬起手,指了指我身后。



嗯?在我纳闷的同时,听到与喜大叫着:「勇气!」



我抱着阿锯回头,与喜左手抓住目途,右手向我伸出斧头的柄,清一哥伸出一只手,抱着重心不稳的与喜身体,露出难得的紧张神情看着我。



「抓住呢哪!」



与喜大叫着,我抓住了斧头柄,伸长右臂,好像抓蜘蛛丝般紧握着已经变得光溜溜的斧头柄。



与喜和清一用力把我拉回他们站立的位置,也就是目途的方向,生死一瞬间,我宛如重生了。



「你累了吗?」



与喜的太阳穴暴着青筋大吼,现在根本不是用提神饮料广告的梗搞笑的时候,但我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右手上,也对他大吼一声:



「喝了再上!」



我身体微微往前冲,再度被拉回了与喜和清一哥之间,急忙抓住了目途。



我感觉过了很久,但实际上应该只是发生在刹那之间的事。



背后的男丁们「喔!」地发出了松了一口气和喜悦的声音。



得救了。当我这么想时,全身的汗水滴落。我可以感受到脸上的汗水被风吹向后方,各位大叔,对不起,我下的咸雨让你们遭殃了。



「白痴!」与喜用肩膀喘着气,大声骂道:「你差一点送命!」



但是,我不能对阿锯见死不救。我知道我刚才的举动太鲁莽了,却没有后悔,阿锯在我的的臂腕中无助地垂着耳朵,浑身发抖地看着我,似乎在想「真对不起」。太好了,我和阿锯都保住了性命。好温暖。



嗯……?我的肚子上真的热热的。



「啊!」



我把阿锯抱到一旁,低头看自己的肚子,「阿锯,你在我身上撒尿!」



白色的衣服上有一摊黄色污渍。



「哈哈,」与喜说:「这泡尿是高兴尿(太高兴了,忍不住尿尿),阿锯,对吧?」



才不是呢,阿锯是吓得屁股尿流。



「无论如何,没事就好。」



清一哥轻轻拍我的背。我偷偷回头一望,在不断向后退的树林中,遍寻不着刚才那两个女人的身影。



也许是幻影,但我还是在心里道了谢。



「谢谢救命之恩。」



与喜突然说道,仿佛他会读心术,我惊讶地将视线移到与喜身上,与喜道谢的对象当然不是大山祗神的女儿,而是我,我害羞地摸着阿锯的头。



我的呼吸和心跳终于恢复了正常,把阿锯放在脚下。但毕竟还坐在斜坡上疾行的千年杉上,心脏还是噗通噗通地跳,我两只脚紧紧夹住阿锯的身体,以免它再度飞出去。



「排除一难,又来一难。」



三郎老爹说。



「快要撞击了,大家做好准备呢哪!」



岩叔也大声提醒道,



大岩石渐渐逼近眼前。



大岩石是修罗滑道的终点,为了把千年杉载上通往山脚的路,也就是我们今天早上走的兽径,必须让巨木右转,转向与目前行进方向呈直角的方向。



「要怎么转向?」



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同组的人都神情严肃,紧张地抓着目途,身后那些男丁刚才还不时发出「嘿哪,嘿哪」的声音,激励着自己和周围的人,如今却寂静无声,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



紧张宛如闪电般贯穿千年杉的树干。



该不会?我猛咽口水,难道就直接撞向大岩石吗?



「不可能!我会死啊!让我下来!」



我尖叫起来,



「来罗!」



「抓紧了!」



清一哥和与喜大声发出警告,所有人都马上弯下身体,缩起脖子,被我的双脚紧紧夹住的阿锯痛苦地发出「汪」的叫声,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一阵强烈的冲击,内脏也跟着震动起来。千年杉树干的左半部分冲上大岩石后弹了出去,宛如前腿抬起的脱缰野马般,几乎垂直弹起。



「啊!」



在重力的作用下,脚滑了出去,只靠双手悬在目途上,支撑全身的重量(包括阿锯)。



下一刹那,千年杉撞倒了周围的树木,缓缓向右倾斜,千年杉撞倒大岩石后改变了方向,这样的结果固然值得庆幸,但未免太粗暴了,难道不能靠其他方法掌舵吗?



巨大的杉木在空中画着弧度,转身冲向兽径,我双脚用力,抱紧阿锯,对抗离心力,不让身体被甩出去。



千年杉直接落在兽径上,响起重重的地鸣。



呜哇哇哇,牙齿快咬到舌头了,我立刻绷紧下巴,鼻水喷了出来,泪水和汗水都飙了出来,喷湿了护目镜。



如果千年杉冲过头,导致倾倒翻覆或是树干撞碎,所有人都会同时升天。



神啊,希望千年杉可以顺利滑下兽径!



千年杉弹了两、三次,我坐在树干上弯着身体祈祷,这时,有什么东西掠过我的头顶飞向后方。



嗯!?我忘记眼前的状况,抬头看清楚不明物体到底是什么。



是山根大叔。刚才的冲击让他松开了握着的粗草绳,他飞过我的头顶,悬在空中。



「啊!」



我忍不住站了起来,但我不可能跳下去救他。千年杉在兽径上重重落地后,沿着斜坡冲向山脚。



「山根叔!」



「没事吧!」



男丁在背后叫了起来。大家在坐稳之后,纷纷回头看着山根大叔飞走的方向。



山根大叔在空中勾勒出抛物线轨迹后,后背撞向兽径旁杉树的绿色树梢。



千年杉继续勇猛向前,留下摇动的树枝和应该挂在树上的山根大叔。



「怎、怎么办?」



我回过头,大声问身旁的与喜和清一哥,「山根大叔会不会死……?」



「嗯,」清一哥皱了皱眉头,「虽然很想帮他,但也无能为力。」



千年杉正在飞速前进,的确无法放手。因为无法让千年杉停下来,所以也没办法去找山根大哥。不过,大家未免太无情了。



我正打算继续追问,与喜悠然地说:



「哪啊哪啊,看刚才的情形应该死不了,那些树枝发挥了缓冲作用。」



真的假的?但眼前也只能祈祷最好是这样。进入兽径后,千年杉沿着斜坡下滑的速度越来越快。



「山根!」「千万别死!」「不能死啊!」「不要啊!」在我身后大叫的男丁们不知道是在担心消失在树梢上的山根大叔,还是在为仍然无法离开千年杉的自己叹息。



前方渐渐亮了起来,树木的密度渐渐稀疏,隐约传来笛声和鼓声,声音越来越大,男丁们也再度叫着「嘿哪,嘿哪」回应。



神去山的山麓越来越近。



不,等一下,虽然很庆幸终于要到终点了,但要怎么让千年杉停下来?神去山的登山口只有一个小型石祠堂,还有一个小广场而已,前方就是穿入地下的神去河的河谷。



要怎么办!万一无法顺利在广场上停下来,就会冲进神去河!



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嘿哪,嘿哪。」



聚集在广场上的女人也回应着男丁们的声音,她们的声音很轻柔,仿佛在安抚。召唤气势汹汹的千年杉。



「嘿哪,嘿哪。」



千年杉仿佛穿越了绿色的帷幕,终于滑到了斜坡的尽头,从兽径冲向广场,撞到了石祠堂,擦撞到的树皮散开。



龙头高高抬头,不受任何东西阻挡的阳光让我忍不住眯起眼睛。好刺眼。我从来不知道冬天的阳光为例这么强,也终于知道刚才经过的森林多么深、多么暗。



千年杉来到平坦的广场后,仍然没有停止前进,弹起的碎石像雨点般落下。



没有进入神去山的村民几乎全都集中在广场上等待千年杉的到达,大部分都是女人,美树姐、坐在草席上的繁奶奶、佑子姐、直纪、还有那些退休山林人的老爷爷。他们看到男丁骑着巨木下山时,情不自禁地发出欢呼,然后都笑着逃开,以免被暴冲的千年杉撞倒。



广场上的人群短时鸟兽散。美树姐用身体挡住无法逃走的繁奶奶,佑子姐和直纪站在旁边,抬头看着紧握目途的我们,每个人都满脸祈祷。



现在回想起来,这些景象在我眼中只停留了一瞬间。



「停—下—来—!」



我对着继续往前冲的千年杉大叫。与喜、清一哥、三郎老爹和岩叔,以及其他男丁都叫了起来。



或许是肉眼看不到的刹车听到了我们祈愿,千年杉在广场往神去河方向的悬崖上探出四分之一后,终于停了下来。



「嘿哪!」



坐在千年杉上的所有人大声叫喊,打破了片刻的寂静,我也把护目镜拉到脖子上,举起双拳大叫起来,好几个安全帽都抛向空中。



广场上的村民拍着手,兴奋地跳着,聚集在千年杉的周围,阿锯摇摇晃晃地从我脚下爬了出来,扑进美树姐的怀里。男丁们顺着架起的蜈蚣梯,或是等不及架梯子,从原木的侧面滑了下来,站在广场上称赞彼此的勇敢。



我和与喜相互击掌,和岩叔握手。三郎老爹转动着肩膀说:「真是够了。」清一哥拿下安全帽,向神去山深深鞠了一躬。



四十八年一度的大祭典,巨木下山的仪式终于顺利完成了。



啊,想知道山根大叔的下落?他还活着。而且,天黑之后,他自己走下了山。



与喜说的没错,杉树的树枝发挥了缓冲效果,他只受到轻微的擦伤。神去村村民的生命力太神奇了。



我们为山根大叔的生还欢欣鼓舞,在躺在广场上的千年杉旁举杯畅饮。其实,山根大叔下山之前,宴会已经开始了,几杯酒下肚,大家根本忘了山根大叔,如果他在山中动弹不得,不知道村民会采取什么行动。



不,他们不会采取任何行动。这里是神去村,即便山根大叔死在神去山上,打击也会纷纷说着「哪啊哪啊」、「这也没法子的事」而已。村民有时候太狂野,几乎有点冷酷了,或许是因为他们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认为「在山上遇到危险是天经地义的事」。



山根大叔一路叫着痛,但一走到广场,连续喝了三杯冰酒,笑着说:「折腾了我半条命啊。」其他人纷纷安慰着他:「是啊。」「没事就好。」然后就忘了这件事。



皎洁的月亮从山边探出头,柔和地照亮了爬满青苔的千年杉树皮,大家在篝火前取暖,每张脸上都绽满笑容。



山太枕着佑子姐的腿,身上盖着厚外套睡着了。夜已深,他已经体力不支了。阿锯也闭上眼睛,卷缩在山太的身边取暖。



村里的女人个个精神百倍。



当我们登上神去山,伐倒千年杉,搏命滑下斜坡时,村里的女人做好料理装在便当盒里,每个人都带着酒聚集在广场上,开始准备灯笼和篝火,吹着笛子击着鼓,喝酒聊天,等待巨木的出现。所以她们从白天就开始在广场上喝酒,然后即使三更半夜后,仍然没有人喝醉,笑着闹着继续喝酒。



广场上到处都可以看到空酒瓶,甚至还有酒桶,他们的酒量太不寻常了,神去村的村民果然是妖怪……?



正当我浮现这个疑问时,听到与喜叫我,回头一看,发现除了清一哥以外,我们组的成员都围坐在广场角落的草席上。繁奶奶、美树姐和直纪也在,被酒染红了脸颊的美树姐向我招了招手。



「来,过来。」



直纪也没有露出不悦的表情。



唉,即使他们都是妖怪也无所谓。因为,这些妖怪太美了。但繁奶奶例外,她根本就是干扁的馒头妖怪。我拼命憋住满脸的笑意,和他们一起坐在草席上。



「勇气,你第一次参加祭典,但表现很出色。」



岩叔咕咚咕咚地往我的纸杯里倒焙茶,我根本来不及告诉他,杯子里装的是柳丁汁。岩叔已经醉醺醺了。



「我们在这里等也很好玩,」美树姐笑着说:「你们坐着的千年杉不是从斜坡上滑下来吗?当你们有动静时,我忍不住拜了起来。」繁奶奶双手合十说道,「幸好大家都没有受什么伤,真是太好了」



「繁奶奶,应该只有你一个人在拜拜,」三郎老爹突然拉高嗓门说,「其他女人看到勇气抓着目途的样子,全都被他迷倒了。」



三郎老爹说话时,不时瞥向直纪。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虽然我很感谢他们为我撮合,但会不会太明显了?



我坐立难安起来,不经意地扫视着广场,没有看到清一哥的身影。



美树姐向我咬耳朵。



「勇气,要把握机会呢哪。」



繁奶奶说。虽然她以为她在说悄悄话,但因为她耳聋,所以音量特别大。



嗯我伤透脑筋,即使他们为我敲边鼓,但关键还是直纪。她应该察觉到坐在草席上这些人的用意,却面不改色,根本不看我一眼,冷淡地喝着杯中的酒。



恐怕连一丝希望都没有。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有喝着柳丁汁加焙茶,真是超难喝的。



「真是没法子,」与喜心浮气躁地摇着盘着的腿,「勇气,我把目途的权利让给你。」



哇噢!三郎老爹和岩叔惊叫起来繁奶奶「嘿嘿」地笑着,美树姐欲言又止地看着与喜,只有来神去村不久的我和直纪搞不清楚状况,但我有不详的预感。



「呃,」我战战兢兢地问,「目途的权利是什么?」



「在大祭典时顺利把树松下山时,担任目途的人,」与喜挺起胸膛,神气地说:「可以向喜欢的女人要求云雨!」



云、云雨。我没有喝酒,却感到天晕地砖,赶紧抓住草席。这样的进展未免太快了吧。



美树姐怒气冲冲地质问与喜。



「白痴,当然是你呢哪。」与喜搂着美树姐的肩膀,「所以,我才会把权利转让给勇气。我现在哪还需要要求,随时都可以……」



「别说了呢哪,与喜,好丢脸。」



「别害羞呢哪,别害羞呢哪。」



与喜和美树姐卿卿我我,似乎恨不得马上滚进草丛里。肉麻夫妻!



我红了脸,与喜转让的这个权利我无福消受啊。三郎老爹轻轻戳了戳我。



「勇气,加油!」



叫我加油有什么用!我抬眼看了直纪一眼,直纪也涨红了脸,和我视线交会后,立刻把头转头一旁。灯笼的灯光下,她的侧脸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白皙,比在我梦中出现的任何一个直纪更楚楚动人。



「直纪。」



「不要。」



「我还没有说话。」



「即使不听也知道呢哪。」



妈的,至少让我表白一下嘛。我不理会她,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喜欢你,请你和我约会!」



「约会?要去哪里约会?」



直纪小声地问。的确,要去哪里约会?神去村根本没有约会的地方。



「去、去山上?」



我说。虽然我发现这根本不是约会,只能算野餐。



没想到直纪微微点头。



「如果只是约会,可以啊。」



在一旁屏息期待的三郎老爹和岩叔拍着手说:



「太好了!」



「我会帮你们做便当带去山上。」



美树姐说。美树姐的便当不就是毫无趣味的巨大饭团吗?



「如果你们生了孩子,就可以稍微缓和这个村庄人口太少的问题。」



繁奶奶,你也未免太性急了。



「真是没种,」与喜抱怨着,「这不是白白浪费了我转让给你的权利吗?」



「我会好好珍藏。」



我说。我会珍藏到直纪爱上我的那一天。



「即使你珍藏着,也无处可用,只会放到发臭。」



直纪冷冷地说。



我超爱她的冷淡无情,难不成我是被虐狂?



不、不、才不是这样,而是我学会了不屈不饶的精神。



林务工作必须花费多年的岁月培育树木,如果不具有可以承受任何风雪的悠然性格,根本无法胜任山林人的工作。



我神清气爽地仰望夜空。



曾经燃烧起祭典热情的神去山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静谧,星星洒在棱线上,静静地守护着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