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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cret Garden 秘密花园(1 / 2)



吧台座只有佑太郎一个人。他回看后方墙上的钟。中午十二点十五分。转回来的时候,拉面正从吧台另一头递过来。



「酱油拉面好了。」



「啊,谢谢。」



打开免洗筷夹起面条,呼呼吹气,吸起面条。这段期间,老板在吧台里交抱手臂,面朝前方。虽然不是在看自己,但教人局促难安。佑太郎若无其事地左右转头看店里,转向右边的时候,顺便望向玻璃门外往来的行人。新宿的中华料理店「夕乐」彷佛设下了坚不可摧的结界,现在应该是中午的热门时段,店里却只有他一个客人,门外的路上熙来攘往,却没有半个新的客人要进门的样子。佑太郎转回正面,吸了一口面,顺便啜了一口汤。



不难吃,佑太郎想。这如果是街上只有一家的中华料理店,也许他一个月会来光顾个两回。不过这里是东京首屈一指的闹区,每五分钟路程就能看到另一家中华料理店,确实似乎没有理由特地光临这家店。如果老板是个年轻帅哥,或是有穿旗袍的美女店员,或许又另当别论。



佑太郎抬头,不小心和正注视着他、面孔犷悍又蓄着胡渣的老板四目相接了。老板似乎只是在发呆,对望之后,露出尴尬的表情。佑太郎微笑,说「很好吃」,老板犷悍的脸上浮现苦笑:



「小哥,你之前来过吗?」



「没有,今天第一次来。」



「这样啊。」老板点点头,手放在嘴边,像是在抚摸胡渣。佑太郎等着,以为对方会解释为什么这么问,但老板没有开口。



「为什么这么问?」佑太郎主动问道。



「嗯?啊,没有啦,这家店以前是我跟我爸一起在做,面是我爸负责的。」



「啊,这样啊。」



「一堆客人都是特地来吃我爸的拉面的。中午时段的话,起码要排队十分钟。」



「咦,这么厉害。」



「我爸的拉面非常好吃。」



老板望着玻璃门外的马路,眯起眼睛。



「这拉面也很好吃啊。」



佑太郎豪迈地吸了一串面。



「小哥,这要不是客套话,就是你没吃过好东西。」



佑太郎的目光移回老板身上,老板笑道:



「这拉面跟我爸煮的是天差地远。小哥,要是你早三个月上门,就可以吃到我爸的拉面了。」



「你爸怎么了?」



「三个月前突然在店里倒下了。虽然状况不太好,但他还是努力撑着,不过前天走了。今天守灵,明天办葬礼。」



「今天……咦?那你待在这里可以吗?」



「只有中午啦。我觉得起码为客人中午开个店,也算是安慰我爸在天之灵,不过太好笑了呢。根本没有客人上门,只有小哥一个。我爸一不做了,客人马上不来了。」



「这样啊……」佑太郎口中含糊地说。



「啊,抱歉抱歉,怎么跟客人讲这些呢?都是因为小哥人太好聊了。平常我是不会跟客人闲聊的。啊,你要吃韭菜炒猪肝吗?快炒的话,我的手艺也不赖。我请客。」



「多谢招待。」佑太郎行礼说,老板笑着应了一声,拿起中华炒锅。



位于地下的事务所照不到阳光,也听不到外头的喧嚣。但这里与其说是被结界封闭,倒不如说本身就是异界。无机质的混凝土墙、高耸的天花板、数台电脑。异界之王就镇坐在电脑萤幕前。



「那,委托人确定已经死了?」



圭司坐在轮椅上问。



「儿子都这么说了,确定死了啦。」佑太郎点点头。「那要删掉吗?」



「这是委托人的要求。既然确认死亡了,当然要删掉。」



佑太郎还来不及制止,圭司已经操作土拨鼠,从委托人的电脑删除了档案。



「啊……」佑太郎叹气。



「干嘛?」圭司望向佑太郎。



「搞不好那是『夕乐』引以为傲的酱油拉面师傅的汤头秘方呢。如果真是那样,现在这一瞬间,我已经确定一辈子都吃不到那传说中的酱油拉面了。不只是我,全世界再也没有人吃得到了。这么一想,难道你不会心痛吗?不觉得凄凉吗?不会捶心肝流泪吗?」



「你离我远一点。你刚吃过韭菜炒猪肝对吧?什么传说中的拉面,你今天才第一次去那家店吧?」



佑太郎用手掩住嘴巴,吹气确定口中的气味。有刚才吃的韭菜炒猪肝的味道。



「喔,韭菜炒猪肝还不赖。只要那味道平淡无奇的拉面再改善一些,生意应该会不错。啊啊,刚才的资料夹,真的不是汤头秘方吗?」



「我哪知道?」



「可是那样的话,师傅怎么会委托删除呢?因为怕自己忘记,存在电脑里,可是不想告诉儿子吗?有够坏心眼的。」



「没人知道啦。」



「他们看起来感情不差啊。儿子景仰父亲,但父亲讨厌儿子吗?有这样的父子关系吗?」



「我不晓得,不过,」圭司叹气说。「假设刚才的资料夹里装的是汤头秘方,有没有这个可能性?每到中午,店里就有一堆客人蜂拥而至,来吃死去的父亲的拉面,却没有人要点儿子引以为傲的快炒料理。这家店全靠父亲留下的秘方在支撑,父亲只是每天照着那秘方,默默地煮拉面。父亲的面应该也成了那家店的传统吧。但是父亲认为这样下去,会毁了儿子身为厨师的可能性。」



「噢噢!」佑太郎惊叫,伸手指住圭司。「噢噢!噢噢!一定就是这样!就是这么一回事。不愧是所长,太精辟的分析了。哎呀,太精辟了。」



「不是精辟肤浅的问题,我就说我不知道了。委托人生前在想什么,反正我们不可能知道。因为不知道,所以不必去在乎,只要删掉档案就是了。因为我们唯一清楚的,就只有这是委托人的希望。」



「咦?那比方说,有个超级天才的小说家,委托你把写到一半的小说删掉。因为他无法忍受未完成的作品在死后被公诸于世。可是他也打算如果完成,就向世人发表。然而就在作品完成的那一刻,小说家死掉了。」



「死得未免太巧了吧?」



「是成就感让他松懈下来了吧。」



「有人会因为松懈就死掉吗?」



「反正那个小说家死掉了啦。这种情况,老大会怎么做?小说已经完成了,委托人希望把它公诸于世,全世界有上百万名的粉丝期待看到作家的新作品,而且那是一部旷世钜作。即使如此,如果照着老大刚才的话去做,那部小说就会从世上消失了。别说不会被任何人看到,甚至没有人知道它已经完成,就这样消失不见了。你觉得这样好吗?」



「没有什么好不好的,那是那部作品的宿命。」



「不觉得可惜吗?不觉得对全人类来说,这是个滔天大罪吗?」



「如果知道,就会觉得可惜,也会感到罪恶。所以只要不知道就没事了。」



「遇上困难的问题,就当做没看到,这样的态度不太可取吧?不觉得这种解决方法很幼稚吗?」



正当佑太郎这么问,土拨鼠醒了。圭司把土拨鼠拉过去,看向萤幕,手伸向触控板。一旦进入这种状态,问他什么都不会搭理。



佑太郎无事可做,走近掉在房间角落的足球。他用右脚底把足球勾过来,两脚夹住踢起来,接着只用左脚背开始轻轻挑球。当他挑球超过三百下时,听见圭司似乎整理好资料了。最后佑太郎把球踢到脸的高度,以胸膛接住。这时他才发现足球上写了几个小字:



to K



既然球在这间事务所,那么「K」应该就是圭司(Keishi),但球上没有「from」,不知道是谁送的。佑太郎再次检查球身,发现球并不怎么老旧。这表示没有署名的某人,送了一颗足球给不可能踢球的圭司。如果是出于恶意或挖苦,圭司应该不会把它留在身边。那么,这份礼物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涵义?



佑太郎看圭司。圭司正把土拨鼠的萤幕转向他:



「委托人安西达雄,七十六岁,曾在大型承包商大堂建设担任董事,后来甚至当到顾问。他是在一年前申请委托的。他本来是舞的客人,透过舞跟我们签约。」



佑太郎把球丢下,走近圭司的办公桌。



「舞小姐的?不愧是名流御用律师。」



「真麻烦。」圭司不悦地喃喃。



「为什么?」



「舞要求不光是确认死亡,还必须等到确认遗体火葬,才可以删除资料。她在介绍客户时,这么交代过我。」



「为什么?」



「法律禁止死后二十四小时以内火葬,理由是二十四小时以内,人还有可能复生。舞说既然如此,资料的删除应该也要比照办理,不准我在火葬结束前删掉资料。」



「噢,原来如此。不愧是舞小姐,有道理。」



「医师确认死亡后人又复活,这已经是医学不发达的古时候的事了,现在几乎不可能有这种情形。再说……」



「嗯?」



「这代表委托人希望随着自己的死从世上消失的资料,会被保留到火葬结束后。这实在……」



圭司摸着后颈,叹了口气。但他很快就振作精神,命令佑太郎:



「总之你确定一下委托人是否死亡。如果已经死亡,也看看是否已经火葬。说词随便你发挥。这是安西的住家电话,这是手机。」



佑太郎取出手机。



「呃,他是大堂建设的顾问吗?」佑太郎向圭司确定后,打到安西的住家。很快就有人接电话了。「啊,您好,我叫真柴佑太郎。请问是安西先生府上吗?我在大堂建设工作的时候,安西顾问非常关照我,这次呃……因为我要结婚了,务必想要邀请安西顾问参加……啊,咦?咦咦?什么时候的事?……啊……这样啊,因为生病。我完全不知道,真是太失礼了。请节哀顺变。守灵是……是,好……我知道了。我想向他道别……是,很抱歉在这种时候打扰。好的,再见。」



佑太郎以肃穆的声音和表情挂了电话。圭司用表情问他结果。



「说是今早过世的。一直在接受抗癌治疗,但上个月住院,今早终于不治。」



「这样。谁接的电话?」



「他儿子。他说后天守灵,大后天告别式。」



圭司板起脸孔:



「大后天以前都没办法删除资料吗?」



圭司拿起手机。对方很快就接听了,圭司开口:



「现在方便吗?」



似乎是打给舞。圭司报告舞介绍的安西过世的消息后,告知守灵和葬礼的时间。



「嗯,我知道,火葬以后才会删除。咦?」



圭司抬头,问在办公桌前待命的佑太郎:



「你有丧服吗?」



「丧服?嗯,有。」



「那你换上丧服,去参加后天的守灵或大后天的丧礼。」



「咦?」



「当我的代理人。奠仪事务所会出,你可以开事务所的车去。」



圭司对佑太郎说完,立刻又对手机说:



「反正不管是我还是这家伙,对方都没见过。再说如果我去,有些殡葬会场无障碍空间做得不好,反而会麻烦人家。」



舞似乎接受了这番说词。圭司接着再说了几句话,挂断电话。



「那,交给你了。」圭司对佑太郎说。



丧服充满了防虫剂的臭味。佑太郎想起上一次穿丧服的事。那是祖母的丧礼,丧主是佑太郎。原本应该由佑太郎的父亲担任丧主才对,但祖母不允许。她生前强烈主张,说她死后这个家就是佑太郎的了,那么自己的丧礼应该由佑太郎担任丧主才对。祖母甚至写在遗嘱里,因此父亲也无从反对。佑太郎担任丧主的葬礼上,父亲和父亲现在的家人也来参加了。母亲现在的家人没有来,但母亲来了。佑太郎悟出,祖母八成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会指名自己当丧主的。如果父亲担任丧主,父亲现在的家人就会帮忙筹备丧礼,而母亲不能参加,佑太郎也无处容身。祖母是为了他而在最后给了他们一家三口团聚的机会。



『辛苦你了。』父亲说。『往后你要怎么办?』母亲问。佑太郎对双方都回答:『我没问题的。』这是三人最后一次见面。



与祖母冷清的丧礼相比,安西达雄的丧礼隆重盛大。大型殡葬会馆广阔的会场上搭起鲜花点缀的豪华祭坛,吊客络绎不绝。



守灵的上香仪式已经开始一阵子了。佑太郎在会场后面等着上香。



祭坛上挂着安西达雄的遗照。遗照面露温和的微笑,但眼神感觉意志坚定。这个人到底要求删去什么样的资料?佑太郎想像起来。想要留到死前一刻,但希望死后删得一干二净的东西。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与情色有关的东西。佑太郎不太能想像七旬男子的性欲。他望向家属席。丧主是儿子,没见到遗孀。他听舞说安西夫人比委托人早两年离世。舞好像要和事务所的职员参加明天的丧礼,今天的守灵没来。佑太郎想,既然没有另一半,应该也不需要大费周章委托别人删除色情内容吧。既然如此,会是什么样的东西?其实不为人知地狂热支持的偶像影音内容?其实私底下创作的浪漫诗句?其实偷偷列出来的「总有一天想宰掉的人的名单」?他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却没想到半样真有可能的内容。



终于轮到他上香了。他在殡葬人员催促下起身排队。上香台有三座,队伍也有三排。佑太郎站在左排。他一边排队,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上香客。佑太郎那一排的烧香台正轮到一名娇小的女子。她向家属席行礼,再朝着遗照一礼,就要捻起抹香(注1)时,忽然一个重心不稳,跪到地上。



由于事发突然,附近的上香客和家属座的家属一时都没人反应过来。佑太郎离开队伍跑过去。



「你还好吗?」



他小声问着,扶住女子的肩膀。女子想要自己站起来,却没办法,挨在佑太郎身上,喃喃着「对不起」,扶住额头。看上去三十多岁。



「出去透透气吧。你能走吗?」



女子点点头。佑太郎向周围点点头说「没事」,带着女子离开守灵会场。他扶着女人的肩,把她带去休息室。休息室里没有人。他让女子在沙发坐下,蹲跪在前面问:



「要不要喝点什么?」



女子无力地垂着头,扶额摇了摇头说:



「不用,可以请你叫儿子、叫丧主过来吗?」



她深深地叹着气说。从她的口气,佑太郎发现她好像把自己误以为是殡葬会馆人员了。但现在这气氛似乎也不好订正。



「呃,现在还在上香,不方便请丧主离席……」



佑太郎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变得像殡葬人员。



「就是这样才好。」



她抬头,稍微正襟危坐。



「能跟他单独说话,也只有现在这个机会了。」



「呃,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是故人的妻子,但他儿子不知道这件事。」



佑太郎一头雾水,又问了一样的问题:



「什么意思?」



「我就是想要说明这件事,可以麻烦你设法请故人的儿子过来吗?瞒着他的家人,请他一个人过来。我想这也是为了对方好。」



她说完又垂下头去,按住额头,就好像该说的话全说完了。佑太郎暧昧地应了声「喔」,留下女人离开休息室,立刻打电话给圭司。幸好圭司马上接听了。佑太郎说明状况,圭司发出呻吟:



『是看到安西死了,情妇信口开河,还是真的结婚了?』



「怎么办?」



『怎么办……唉,如果装作不知情,舞一定会生气。』圭司嘀咕道。



「虽然已经过世,但毕竟是顾客的问题嘛。」



『而且也会扯上遗产。』圭司叹息,嫌麻烦地说:『总之你先照着那个女的说的做。给我一点时间,我查一下儿子的资料。带儿子过去的时候,你不着痕迹地把手机留在房间里,我想知道他们说什么。』



「好。」



佑太郎进入守灵会场,沿着墙壁前进。上香还在进行。就算圭司没有指示,这状况也没办法出声叫丧主。等了一会儿后,圭司传讯到手机了。是丧主安西达雄的儿子的资料。儿子名叫安西雅纪,四十八岁,在一家大贸易公司担任部长级职位,现在和妻子儿子三个人住在都心附近的摩天公寓。父子之间的交流并不频繁,但雅纪偶尔会传简讯问候父亲的近况和身体状况。从达雄对儿子的回覆来看,两人之间并没有不和,应该是一对很普通的父子──圭司写道。



接到讯息后再等了一会儿,上香告一段落了。虽然还在诵经,但只剩下迟来的吊客三三两两地前往烧香台。佑太郎见那些稀疏的吊客也上完香后,走近祭坛旁边的丧主雅纪。途中,他向对望的人以接近面无表情的脸色微微致意,让殡葬人员以为他是家属、家属以为他是殡葬人员。走近雅纪的座位后,附近就只有家属了。佑太郎以殡葬人员的口吻小声说:



「非常抱歉,可以占用您两分钟的时间吗?」



雅纪一脸讶异地回头。也许是因为知道他是大贸易公司的部长级人物,先入为主观让他看上去就是个很能干的人。身材不胖,头也不秃,神情精悍。



您会狐疑是理所当然,但事情就是这么重要──佑太郎迎视雅纪的目光,传达出这样的意念,微微颔首。好像没有新的吊客,只有诵经声回响着。雅纪瞄了一眼会场的状况,站了起来。佑太郎主动走近靠近的殡葬人员,装成家属小声说「马上就回来」。殡葬人员行了个礼,退了回去。佑太郎弯身引导雅纪,离开守灵会场。



「刚才有位女士在上香时身体不适。」



离开会场后,佑太郎说道。



「啊,是啊。」雅纪点点头,表情暗了下来。「她身体不舒服吗?我不认识她……」



「那位女士自称故人的妻子,要我请丧主过去谈这件事。她在那边的房间等您。」



听到这话,雅纪不禁哑然:



「妻子……?」



「要找人一起来吗?可以应付这种情况、值得信赖的人。」



「呃,这太突然了……」



「我想她应该也是想要出其不意。她要我请您单独过去,不过我想与其单独去见她,带个人一起去也许比较好。如果不方便现在立刻见她,或许可以在适当的人选陪伴下,另约时间碰面。」



佑太郎是在暗示可以连络律师舞,但雅纪露出沉思的样子。



「就算你这么说,要到哪里找这样的人……」



从雅纪的样子来看,他并不知道父亲有顾问律师。佑太郎考虑要不要告诉他,但想想安西达雄委托了「dele.LIFE」,他不确定故人是否愿意这么做。佑太郎正迟疑着,雅纪露出想到什么的表情抬头:



「等我一下,我去带人过来。」



雅纪留下这话,快步进入会场,很快就带着一名男子回来了。佑太郎本以为他会带公司同事或父亲的朋友过来,没想到是一名年轻男子。脸型细长,身材清瘦,看上去才二十多岁。



「这位是家父生前照顾他的看护,宇野。他每星期会去家父家一、两次。家父的近况,就数他最清楚。他说家父根本没有娶妻。」



「敝姓宇野。」男子行礼,以质疑身分的眼神看向佑太郎,然后再看向雅纪。佑太郎不待对方开口提问,引导两人过去。



「请,她就在里面。」



佑太郎敲了敲休息室的门,听到回应后开门。女子从沙发站了起来。



「我带丧主过来了。这位是故人生前负责照护的看护人员。」



女子微微蹙眉,被佑太郎看在眼里。她一瞬间便抹去那表情,深深行礼:



「我叫高嶋由希子。」



佑太郎趁着双方彼此打量时,打开手机录音功能,丢进房间角落的垃圾桶。



「那么,我先告辞了。」



佑太郎抢在对方质疑他的身分前,行礼后离开休息室。他早就确认过入口旁边有公共电话,从那里打给圭司。



「我放好手机了。」



『好。回收手机后就回来吧。』



佑太郎挂断电话,躲在可以看见休息室门口的位置。既然丧主在那里,双方不可能谈太久。不出所料,约五分钟后,高嶋由希子便离开房间了。她回看房门,瞬间那张脸愤恨地扭曲。她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背对房门走了出去,离开殡葬会馆。紧接着雅纪离开休息室。脸色阴沉,但没有太困扰的样子。他快步走回守灵会场。最后离开的是宇野。他走出休息室时肩膀垮了下来,就像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但仍无法吐尽内心的疙瘩般,踩着沉重的脚步回会场了。佑太郎等他的身影消失在会场门内,折回休息室,取回手机,离开殡葬会馆,开车回事务所。



手机录到的三人对话,清晰得超乎意料。



佑太郎一离开休息室,高嶋由希子便向两人说,安西在过世两天前送出了结婚证书。看护宇野当场反驳不可能,雅纪却有些迟疑。



『那么,你有什么要求?』



『雅纪先生,您在说什么……』



宇野想要制止,但高嶋由希子打断似地说:



『我只希望你们承认我是他的妻子,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要。』



『具体来说,你想要怎么做?』



『请把他的骨灰给我。我不要求全部,只要一小部分就行了。』



『你在胡说什么?』



宇野大喊似地说。



『我从来没听过安西先生提起你的事。而且安西先生一直住院,你连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他吧?我也根本没见过你。』



『不,我三不五时就会去佐山综合医院探病。达雄说要把我介绍给大家,但我想他身体状况那么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所以推辞了。』



『就算是这样,安西先生也不可能完全不向家人透露他有交往对象的事。突然说什么结婚,这实在……』



『不,宇野,其实也不一定。』雅纪说。『大概就在我爸要住院之前吧,我们在讲电话时,他暗示过类似的事。』



『暗示……』



『也就是他有女人。我那时猜想,也许他有个中意的对象,或是喜欢的人,不过我不相信结婚这件事。结婚证书一定是你擅自送交公所的。我父亲没那么自私,会连一声都不知会我就这样做。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不过你接近我父亲,是为了他的钱吧?我父亲应该也明白。即使如此,如果我父亲在生前因为你而得到了一点安慰,我也不想责怪你。如果你想要在最后拿一笔钱,我可以为你们生前的交往支付一笔数目。所以别再假贤慧,说什么想要骨灰,否则我会提出婚姻无效的诉讼。请不要跟我争,就这样同意吧。你想要多少钱?』



『雅纪先生,这样不对啊!』



『我才不要什么钱!』



宇野和高嶋由希子同时叫道。



『宇野,你说的没错。但这种事情拖得愈久,对我们愈不利。高嶋女士是吗?如果你觉得我这样说太难听,那么我换个说法好了。你和我父亲是相爱的,但身为父亲的儿子,我无法容认这段关系。很抱歉,我不承认你和我父亲的婚姻,也不打算把他的骨灰交给你。请问我要付你多少钱,你才肯接受?』



『这不是金钱可以衡量的……』



『丧主不能离席太久。一百万怎么样?』



『雅纪先生……!』



宇野尖叫似地说,但应该是雅纪制止了,一段沉默。



『……五百万。』



片刻后,高嶋由希子低声说道。



『好。』



『这……』宇野呻吟。



『五百万,就此一干二净。往后我不想从任何人口中听到这件事。如果又有人提起这件事,我会彻底对抗到底,你明白了吗?』



『……嗯。』



『请留下连络方式。』



应该是递出某些书写工具,要高嶋由希子写下。一段沉默之后,雅纪结束了会谈。



『那么,你请回吧。父亲的丧礼告一段落后,我会连络你,到时再请你告知汇款帐户。那么,我应该不会再见到你了吧?』



高嶋由希子似乎点头了。



『我这么期望。』雅纪说。



门开关的声音。



『雅纪先生,这样对令尊太……这是名誉问题。』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宇野,搞不好我父亲多少有那么一点想要跟她结婚的念头。』



『那女人,我连看都没看过。』



『就算是你,跟我父亲在一起的时间也有限。而且我父亲应该会瞒着那女人的事。』



『可是……』



『家里应该有我父亲送给我母亲的订婚戒指。是我父亲还年轻的时候送给我母亲的廉价戒指。我本来想要放进棺材里,找遍了整个家,却怎么样都找不到。搞不好我父亲把它送给那女人了。』



『这不可能。安西先生对过世的夫人是打从心底……』



『我知道,我明白。但事实上家里就找不到戒指。那是一只廉价的红宝石戒指,对我父亲来说,是充满回忆的纪念品,他不可能丢掉,而且也不值钱。即使是一时鬼迷心窍,但如果我父亲把戒指给了那女人,事情就更麻烦了。如果能在这里用五百万解决,才算聪明。抱歉,把你拉进这浑水。』



一段停顿后,是门开关的声音。



『怎么可能……』



是宇野的声音。与其说是生气,听起来更像茫然。



『绝对不可能。』



同样的声音又说。接着又是开关门的声音。应该是宇野离开的声音。接下来是一片静默。



佑太郎吐出憋住的气,拿起手机停止播放。



「不愧是大公司的部长,六分钟就搞定了。」



佑太郎向圭司出示手机画面上的播放时间说。



「六分钟五百万。」圭司应道。「算不算高明,有点微妙。」



「安西顾问委托删除的,会是跟那位高嶋女士有关的资料吗?」



「我怎么会知道?」



「啊,你不先看过就要删掉吗?」



「所以呢?」圭司不悦地应道。



「可是如果舞小姐知道这件事,一定会想看那资料吧?而且也跟遗产问题有关。你要拒绝舞小姐吗?万一『坂上法律事务所』不再跟这里合作,『dele.LIFE』还混得下去吗?」



圭司应该也明白这一点。他愤愤地咂了一下舌头,叹了一口气:



「你只是自己想看而已吧?」



「才不是呢。」



「真麻烦。」



圭司又啧了一声,操作土拨鼠。



安西达雄临死之际,究竟想要抹消什么?



佑太郎想要探头看画面,额头被弹了一下。



「碍事。你会害我分心。」



圭司瞪着萤幕,左手指着正前方。好像是在指门,但也可以解释为沙发。



「好啦,我乖乖等就是了。」



佑太郎气呼呼地喃喃道,在沙发坐下。圭司没有埋怨什么,专注于操作土拨鼠,偶尔传来「嗯」的低喃,或是哼声,表情也一直很凝重,一刻都没有放松。佑太郎也能看出内容似乎相当出人意表。



过了一小时以上,圭司才从土拨鼠抬起头来。



「啊,你还在啊?」



圭司看见躺在沙发上的佑太郎说。



「太过分了吧?你叫我在这里等,我才乖乖地坐着等啊。」



「我吗?我有说吗?」



「连这都忘了?」



佑太郎不满地说,走到办公桌前。圭司嫌烦地挥挥手,把萤幕转向佑太郎。



「安西委托删除的,是电脑资料夹里的照片。设定为手机或电脑二十四小时未被操作就删除。」



「照片?噢,色情照吗?」



圭司伸手点了点触控板,打开资料夹。萤幕出现一排排的预览图示。即使从预览小图,也可以看出不是那类照片。佑太郎在圭司催促下,一张张确定内容。每一张都是生活照,地点似乎是高原的别墅。佑太郎立刻也惊呼起来:



「啊,咦?另一个女人?安西顾问还有另一个女人?」



几乎所有的照片拍的都是同一个女人。年近三十,个子高佻,气质高雅。很多照片不是戴着帽子就是墨镜,但仍看得出相当貌美。有些是和安西达雄两个人的合照,也有一张是安西一个人的独照。



「从照片资讯来看,最早的是一年半前,最新的是两个月前。」



照片的地点看起来都一样。老旧的木长椅、红砖立水栓,不同的季节盛开着不同的花朵。两人应该是在不同的季节拜访同一个地点。是他们的回忆之地吗?



「安西顾问有两个外遇对象?」



佑太郎说出想到的推论。



「安西在两年前丧妻,所以不叫『外遇』。」



「啊,对喔。那就是女朋友。脚踏两条船?天哪,安西顾问真有一手。」



佑太郎忍不住觉得好玩地说,但圭司冷冷地回道:



「一个七十四岁的老头,会有两个女朋友?而且年纪比自己的儿子还小,其中一个还是媲美模特儿的美女耶?安西在妻子过世短短半年后,就交到这样一个大美女?」



「可是,」佑太郎指着萤幕说。「这不就是那种照片吗?」



这些照片只能如此解读。



「不对,这些照片显示的是,有名美女接近丧妻的有钱老头。然后就在今天的守灵,出现了另一个想要骗钱的女人。」



「唉……」佑太郎垮下肩膀。「安西顾问真可怜。」



圭司点击土拨鼠的触控板,印表机动了起来。佑太郎拿起印出来的三张照片。一张是戴墨镜的女子扶着红砖立水栓站立的照片;另一张应该是安西的得意之作,女子头戴软檐白帽,一袭白洋装,站在白花盛开的树下。她看着镜头,一脸腼腆的笑,完全就像是女星的写真照。最后一张似乎是用定时器拍的,是女人和安西并坐在长椅上的照片。



「如果有两名情妇,应该也要有高嶋由希子的照片才对。但资料夹里只有这个女人的照片。安西的情妇不是高嶋由希子,而是这个女人。」



「这两个女人是什么关系?」



「高嶋由希子是什么人?照片里的美女是什么人?她们两个和安西是什么关系?两个女人有关联吗?我要来调查这些,你呢?坐在沙发等吗?」



「啊,不,如果我会碍到你,先告退好了。」



佑太郎「嘿嘿」一笑,但圭司已经没在看他了。佑太郎说了声「我告辞了」,打道回府。



回到根津的住家时,屋里亮着灯。祖母过世以后,佑太郎一个人住在这里,会任意闯进去的只有一个人。不出所料,藤仓遥那正呈大字形瘫在榻榻米上,肚子上坐着小玉先生。他把家里的钥匙打了一份给遥那,免得哪天自己没办法回家时,有人可以照顾小玉先生。



「啊,佑哥,你回来了。」



佑太郎抽掉领带,脱掉外套,所以遥那似乎没发现那是丧服。



「嗯,好久不见。」



佑太郎站在躺卧的遥那的头旁边,上下颠倒地俯视她的脸。遥那是佑太郎以前的家的隔壁邻居,也是妹妹的同学,常来家里玩。鼻头尖尖、长相神气的小女孩,令人发噱地就这样原封不动地长大,变成了一个鼻头尖尖、长相神气的二十三岁小姐。



「嗯?你很累吗?」佑太郎问。



「还好。」遥那说,慵懒地举手。「如果你愿意做好吃的猪排给我,我就找出你的三个优点,大力称颂一番。」



她指着桌上的塑胶袋说,里面装着猪肉。佑太郎先上二楼换了家居服,再走进厨房,挽袖洗手,用餐巾纸吸去猪肉表面的水分,用刀尖剔除筋的部分。



「今天又有病患死掉了。」



佑太郎回头。遥那用双手抬起肚子上的小玉先生,就像在比赛瞪眼似地瞅着它看。小玉先生求救似地看着佑太郎。



「那里是医院,有些人会痊愈,也有些人没办法。」



佑太郎想起刚才的守灵式说。



「嗯,要是每次都这样沮丧,会没完没了。我知道。」



佑太郎继续着手做菜。在肉上洒上胡椒盐,加热平底锅。



「病患才过世没多久,主治医生就问我有没有男朋友。」



佑太郎回头。遥那又在向小玉先生挑战瞪眼,小玉先生又向佑太郎求救。



「这样。」佑太郎应道。



「这算什么问题嘛?我有没有男朋友、是第几任男朋友、一星期做爱几次,为什么非要挑那种时间问这种问题?」



把猪肉放进平底锅里,发出悦耳的滋滋声响,接着冒出扑鼻的香气。



「医生那样问你?」



「他只有问第一个问题啦,不过他就是想知道这种事不是吗?想像我跟男友翻云覆雨的样子。」



「翻云覆雨。」佑太郎苦笑。



妹妹的时间停留在国中,但遥那的时间还在继续。即使明白,有时佑太郎还是会把遥那封闭在妹妹的时间里。这中间的落差,让他只能一个人暗自苦笑。



「每个人排遣悲伤和遗憾的方法都不一样。也有人想要捉弄新进护士,来逃避难过吧。」



佑太郎把肉翻过来回头望去,遥那正仰望着天花板,获释的小玉先生正逃向佑太郎的脚边。



「佑哥把人想得太美好了。」过一会儿后,遥那说。



「也许吧。」佑太郎点点头。「冷冻库里面有冷冻的剩饭,帮我微波一下。」



佑太郎完成猪排,做了简单的沙拉,摆在餐桌上,也为小玉先生准备好食物后,大家一起开动。用餐期间,遥那的表情渐渐缓和下来。从小开始,遥那的胃袋和情绪就密不可分。



「佑哥,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在公司上班。资讯业。」



「咦?你在开玩笑吗?」



「我是说正经的,吓到你了对吧?不过公司里就只有社长跟我两个人而已啦。」



「是喔?那社长人好吗?」



「不晓得,不过应该不是坏人。」



「为什么这样觉得?」



被这么一问,佑太郎想了一下: